世界之都
「非常勇猛,」帕科說。「你瞧。」
「瞧瞧馬德里的野蠻勁吧,」高個子侍者說。「現在已經十一點半了,這些傢伙還在大吃大喝。」
二流的劍刺手住在這家公寓裡,因為聖.赫羅尼莫路地段很好,伙食|精美,膳宿費用又便宜。對於一個鬥牛士來說,即使不顯得闊氣,至少得顯得體面些,因為在西班牙,人們最最重視的美德就是體面和尊嚴,勇敢倒還在其次。鬥牛士們總住在盧阿卡,直到他們花光了最後幾塊比塞塔(西班牙貨幣)。從來沒聽說過有哪個鬥牛士搬出盧阿卡,住進了一家更高級或者更豪華的旅館,因為二流鬥牛士永遠不會成為一流鬥牛士;可是要在盧阿卡潦倒下去卻十分迅速,因為只要是能賺點錢的人,都可以住在這裡;客人不提出,帳單是從不會拿給他的,除非經營這家膳宿公寓的那個女人知道他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你真叫我噁心,」恩里克說。
「因為我害怕,」恩里克說。「你在鬥牛場上面對著真的公牛時,也會同樣害怕。」
帕科面對他站著,把圍裙展開,拇指朝上,食指朝下,兩手各捏著圍裙的一邊,把它展開來逗引公牛的注意。
歐尼斯特.海明威〔美國〕
「一位鬥牛士,」一個教士對另一個說。
正在這時,那個花白頭髮、禿鷲面孔的騎馬長矛手站起身,走過來站在教士們的餐桌旁,面帶微笑地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
「聽我說,」恩里克說。「你只想到牛,可你並沒有想到牛角。牛的力氣很大,牛角劃起人來像小刀子一樣鋒利,戳起人來像刺刀一樣快,殺起人來像棍棒一樣兇狠。瞧,」他說著打開桌子的一只抽屜,取出兩把切肉刀。「我把這兩把刀綁在椅子腿上,再把椅子舉在頭的前面給你扮演公牛。刀子就算牛角。如果你做得出剛才那些動作,那才算你真有本事。」
生病的那位劍刺手處處留神,從不露出生病的樣子,餐桌上擺出來的菜他都特別細心地每一樣都吃上一點。他有許多條手帕,總是自己動手在房間裡洗。近來,他更賣起自己的鬥牛服來了。耶誕節前他賣掉了一套,價錢十分便宜,到四月的第一個星期又賣掉了一套。這都是很值錢的服裝,一直保存得很好,如今他身邊只剩下一套了。生病以前,他曾是一個大有希望,甚至是轟動一時的鬥牛士。儘管他自己不識字,卻收集了一些剪報,上面說,他在馬德里的首場鬥牛中表現得比貝爾蒙特還要出色。現在他總是低著頭獨自一人在一張小桌旁進餐,很少抬頭。
「留著這些話到會上去說吧,」第二個侍者說。
「有好喝的為什麼不喝?」小夥子把酒杯接了過去。
「而且是個出色的,」騎馬長矛手說,然後便走出了餐廳。他身穿灰色夾克、緊身馬褲,腰身很漂亮,雙腿呈弓形,足蹬一雙牛仔高跟皮靴。當他一邊微笑著,一邊相當穩健地大踏步走出去的時候,這雙皮靴在地板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他生活在一個安排得當的小天地裡,在這個天地裡,他日子過得挺和樂,夜夜陶醉在縱酒狂歡之中,什麼也不放在眼裡。此刻,他點起一支雪茄,在門廳裡把帽子歪戴在頭上,便出門朝咖啡館走去了。
「咱們等著瞧吧,」帕科說。「把圍裙給我。」
「滾開,」劍刺手說。那張英俊開朗的臉緊蹙起來,那樣子像是在哭泣。「妳這婊子。妳這個小臭婊子。」
「不,」恩里克說,他突然變得不那麼刻薄了。「別試吧,帕科。」
「有什麼辦法可想嗎?」
那個洗盤子的名叫恩里克,他用挑剔的目光嘲笑地望著帕科。
再說,在空蕩蕩的餐廳裡,恩里克https://m.hetubook•com.com用餐巾把切肉刀綁在椅腿上,打上最後一個結,然後把椅子舉起來。他把綁了刀子的兩條椅腿朝前,又把椅子高舉過頭,頭的兩邊各有一把刀子,筆直朝前。
「咱們的巴西略兄弟所幹的事是可以理解的。」
在鬥牛場上,他們是把你抬起來,扛著跑到手術室去的。如果你還沒有到那裡,動脈裡的血就流光了,那麼他們就把教士請來。
這個膽小鬼曾經一度勇猛非凡,技藝高強,到鬥牛季節他第一次作為正式劍刺手出場時,小肚子就被牛角狠狠地戳了一下,負了重傷,從此便成了膽小鬼,不過仍然保留著走紅時的許多豪爽的派頭。他一天到晚樂呵呵的,不管有沒有人逗他,他總是笑口常開。當年得意的日子,他很喜歡惡作劇,但現在已經不再來這一套了。大概沒有心思了吧。這位劍刺手有著一張聰明的、非常坦率的面孔,舉止很有派頭。
「把你的圍裙借給我,」帕科說。「咱們到餐廳裡去試試。」
同時在樓上,帕科的姐姐已經擺脫了那個劍刺手的擁抱,那副熟練的程度不亞於一個摔跤運動員擺脫對手的擒拿術。她發起火來說道:「你們這些餓狼般的傢伙。一個不夠格的鬥牛士,膽小如鼠。要是你對女人有這麼多本事,幹嘛不用到鬥牛場上去?」
洗盤子的小夥子待在廚房裡。他比帕科大三歲,為人玩世不恭,尖酸刻薄。
「我看我這種說法很恰當,」高個子侍者說。「西班牙有兩大禍害,公牛和教士。」
「當然不是說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囉,」第二個侍者說。
那個短槍手是個中年人,頭髮已經斑白,可是儘管上了年紀,卻仍然像貓一般敏捷;他坐在餐桌旁邊,看上去很像一個生財有道的商人。對今年這個鬥牛季節來說,他的腿腳還很俐落,到了上場的時候,他的聰明才智和豐富經驗還足以使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愁沒人正式雇用他。所不同的是:等到他腳底下不夠敏捷時,他就會驚慌失措了,而如今不管在場內、場外他都胸有成竹,鎮靜自若。
「別擔心,」帕科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微弱。「去把醫生找來吧。」
他挺直瘦長的身子,又做了四個無懈可擊的擺動披風的動作,身段乾淨俐落,姿式優美。
「不會,」帕科說。
那位喜歡喝酒、頭髮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裡,面前擺著一杯卡扎拉斯白蘭地,喜孜孜地盯著另一張桌子,因為那位早已洩了氣的劍刺手,正跟另一名已經拋棄了劍重作短槍手的劍刺手和兩名容貌憔悴的妓|女坐在那邊。
「瞧我的。」
「人到了馬德里就學會懂事了。馬德里扼殺了西班牙的生機。」
「不會的。等著瞧吧,就是要讓你等得焦頭爛額,精疲力竭。」
「我一直在工作,」年紀較大的侍者說。「去開會吧。用不著待在這裡了。」
那位曾經曇花一現的劍刺手個子矮小,皮膚黝黑,卻很有氣勢。他也是獨自一人坐在一張桌子旁用餐,臉上難得出現一絲笑意,更不用說哈哈大笑了。他來自瓦利阿多里德,那裡的人都是不苟言笑的。他可是個有才能的劍刺手,但是他還沒有仗著自己臨危不懼、鎮靜自若的長處贏得公眾喜愛時,他的風格就已經過時了,海報上披露出他的大名再不能把觀眾吸引到鬥牛場去了。他當年的新奇之處在於他身材矮小,連公牛的肩隆也看不到;但身材矮小的鬥牛士並不只有他一個,他始終沒能給公眾留下持久的印象。
「我告訴你,別碰我。」
「婊子也是女人,可我不是婊子。」
「公牛呢?」恩里克問,他背靠洗碗槽站著,手裡拿著酒杯,腰上繫著圍裙。
「別碰我。別碰我,我告訴你。」
但這話恩里克並沒有聽到,他正沿著聖.赫羅尼莫賽馬場向通宵服務的急救站跑去。帕科獨自一人,先坐起身,後來又把身子蜷作一團,終於摔倒在地板上,再也沒有爬起來過。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離開自己,就像拔掉浴缸裡的塞子以後,缸裡的髒水很快流光一樣。他害怕起來,覺得頭發暈。他想作一次告解。他記得是怎麼開頭的:「我的上帝啊,我因為觸犯了您而感到由衷的悔恨,您真值得我敬愛,我決心……」他雖然說得很快,但還沒等他說完,他www.hetubook•com.com已經覺得昏昏沉沉,支撐不住,於是臉朝下伏到地板上,很快就死了。動脈一經割斷,血液總是一下子便流光,那速度簡直叫人難以相信。
當急救站的醫生由一名員警(他緊緊抓住恩里克的一隻手臂)陪同走上樓梯時,帕科的兩個姐姐還在大馬路的電影院裡。她們對嘉寶演的這部電影大為失望。過去她們慣於看到這位大明星扮演的角色活動在豪華奢侈、富麗堂皇的場面中,而在這部影片中她卻生活得那樣淒慘、卑微。觀眾根本不喜歡這部影片,他們吹口哨,跺腳,來表示抗議。旅館裡所有其他的客人幾乎都在做著帕科出事兒時他們正做的事情,只有那兩個教士因為已經祈禱完畢,正要準備睡覺;那個頭髮花白的騎馬長矛手已經把酒移過去,跟那兩個面容憔悴的妓|女坐在一張桌子上。過了一會兒,他便跟她們中間的一個走出了咖啡館。這個妓|女剛才喝的酒一直是那個失去了勇氣的劍刺手付錢買來的。
「你怎麼知道什麼時候該停止揮披風呢?」恩里克問。「最好是鬥三個回合以後,中間休息一會。」
「好,」帕科說。「對著我來吧。嘿,來吧,小公牛。」
「應該預備一只橡皮杯子的,」帕科說。他曾經看見那種杯子在鬥牛場上使用過。
他甚至連對嘉寶演的那部電影表示失望的時間也沒有,但這部電影卻使整個馬德里的觀眾失望了一個星期。
帕科一直沒有吭聲。他還不懂政治,但是每次聽高個子侍者講到必須殺死教士和憲警時,他總感到一陣心情激動。在他看來,高個子侍者就代表著革命,而革命也是極富浪漫色彩的。他本人倒很想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一個革命者,有一個像現在這樣的固定工作,同時,還是一個鬥牛士。
「這椅子很重,」他說。「聽我說,帕科。這事兒很危險。別來了吧。」他在出汗。
這天晚上,大家都已離開了餐廳,只剩下那位長著禿鷲面孔、喝下了過多酒的騎馬長矛手,逢年過節在西班牙市集上拍賣錶的那位臉上帶有胎記、同樣也喝了過多的酒的商人;另外還有兩個加利西亞來的教士,他們坐在牆角的一張桌子旁,酒即使喝得不算多,但也已經喝了不少。在當時,酒是包括在盧阿卡的膳宿費用中,而侍者又剛新拿來幾瓶巴爾德佩尼亞斯紅葡萄酒。紅葡萄酒,先送到拍賣商的桌上,再送給騎馬長矛手,最後又送去給兩個教士。
恩里克用兩塊油漬斑斑的餐巾縛住刀身的中央,打了個結,把這兩把刀身沉重、刀鋒跟剃刀一樣犀利的切肉刀牢牢綁在椅子腿上。這時候,那兩個女侍,也就是帕科的兩個姐姐,正在去電影院的路上。她們要去看葛利泰.嘉寶主演的《安娜.克利斯蒂》。至於那兩個教士,一個正穿著內衣坐在那裡讀祈禱書,另一個則穿著睡衣在唸玫瑰經。除了生病的那位以外,所有的鬥牛士晚間都到了福爾諾斯咖啡館;那位身材魁梧、深色頭髮的騎馬長矛手正在打彈子,那位矮小、嚴肅的劍刺手正同那位中年的短槍手和其他幾個一本正經的工人擠坐在一張桌子旁邊,面前擺著一杯咖啡牛奶。
「勁頭還很足,」帕科說。
帕科是三個侍者中最年輕的一個。住在盧阿卡,並在餐廳用餐的還有另外八到十二個人,但是在他的眼裡,就只有那些鬥牛士。
他是個身材結實的小夥子,頭髮漆黑,有點兒捲曲,一口潔白的牙齒,皮膚細膩,連姐姐們也羨慕不已;臉上還經常掛著一絲開朗的微笑。他手腳靈快,工作做得挺出色,也很愛他的姐姐:她們看上去很標緻,很世故。他喜歡馬德里:這仍然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方;他也喜歡他的工作,穿著乾乾淨淨的亞麻布襯衫和晚禮服在明亮的燈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下工作,廚房裡吃的東西又很豐盛,這工作似乎充滿了瑰麗的浪漫色彩。
「我們倆來照應,」年紀較大的侍者說。
在房間裡,劍刺手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他的臉仍然緊蹙著。在鬥牛場上,每當他這樣時,他總是強作笑臉,把坐在第一排的觀眾嚇了一大跳,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竟會落到這步田地,」他大聲說。「竟會落到這步田地。」
在樓下面餐廳裡,那個個子最高的侍者這時已經誤了開會的時間,他說:「瞧瞧這些黑豬喝酒的樣子。」
「公牛怎麼樣?」他說。
「晚安,」帕科和那個小夥子對他說。
拍賣商站的傢伙在街角跟朋友談天。高個子侍者正在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會議上等候機會發言。中年的侍者坐在阿爾瓦雷斯咖啡館的平臺上喝著一小杯啤酒。盧阿卡的女老闆已經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她仰面躺著,兩腿夾著墊枕;她的身軀又壯又胖,為人隨和,誠實而清白,篤信宗教,丈夫死了二十年,她每天仍想著他,為他祈禱。那個生病的劍刺手獨自一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裡,伏在床上,嘴巴覆著一塊手帕。
「咱們都是從被人遺棄的鄉下來的。等錢花光後,咱們就可以回去了。」
「謝謝你,」帕科說。他們三個人都喝了。
「但我對巴西略.阿爾瓦雷斯是否誠實還缺乏真正的信心。」
「那我走了。」高個子侍者說。「多謝多謝。」
「只要他們肯接見一下,哪怕是拒絕你的要求也好啊。」
「好吧,咱們就等著瞧吧。只要別人能等,我也就能等。」
「我不會害怕,」帕柯說。
「沒有思想總比沒有工作做好一點,」年紀較大的侍者說。「去開會吧。」
眼下,正有三名正式的劍刺手住在盧阿卡公寓,此外還住著兩名優秀的騎馬長矛手和一名出色的短槍手。對於家在塞維利亞,春季要住在馬德里的騎馬長矛手和短槍手來說,住進盧阿卡是一種奢侈的享受。但是他們收入不錯,工作固定,雇用他們的劍刺手在即將到來的鬥牛季節中全簽訂了大量合同,所以這三位副手每一個賺的錢都有可能比那三個劍刺手中的任何一個為多。說到那三個劍刺手,有一個生了病,卻想裝作沒病似的;另一個是新興的角色,沒紅幾天便成了過眼雲煙:而第三個則是個膽小鬼。
「你呢,帕科?」年紀較大的侍者問。
現在刀子抽出來了,他坐在地板上一灘越來越大的、熱呼呼的血泊裡。
「只來一回。這又有什麼害處呢?」
恩里克低下頭朝他衝了過來,帕科就在刀子前面把圍裙揮舞著,刀子從他的肚子前面刺過去。對他來說,這掠過去的刀子就是真正的牛角,角尖白生生的,犀利而光滑;當恩里克從他身邊衝過去後,又重新轉過身子向他再衝來時,就像是公牛那熱呼呼的、兩邊血跡斑斑的碩大身軀砰砰砰地衝過去,又像貓一般敏捷地轉過身來,在他緩緩地揮動披風時再次向他衝來。接著,公牛又一轉身衝了過來。當他盯視著來勢兇猛的刀尖時,他把左腳向前多邁出了兩英寸,刀子沒有擦身過去,而是像插|進酒囊那樣一下子就插|進了他的小肚子。從突然插|進去的堅硬的鋼刀上面和周圍,湧出了滾熱的鮮血。恩里克大聲喊道:「啊呀!唉!快讓我拔|出|來!快讓我拔|出|來!」帕科朝前撲倒在椅子上,手裡仍然拿著那件當披風用的圍裙,恩里克連連拉著椅子,這時刀子連續在帕科的小肚子裡轉動。
「一點辦法也沒有。能有什麼辦法呢?咱們這種身份的人是沒法子抗拒權貴的。」
「我來了兩個星期了,也是一事無成。我等著,他們就是不肯見我。」
他走了出去,只剩下他們倆了。帕科拿起一個教士用過的餐巾,兩腳站定,筆直地立著,然後放低餐巾,順勢低下頭去,把雙臂一揮,模仿鬥牛士那種從從容容擺動披風的架勢。他轉過身來,右腳稍稍向前移動了一下,又做了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對著假想的公牛佔據到了一個較為有利的位子,接著又做出一個擺動披風的動作,這一次動作徐緩、恰到好處、十分正確,然後他把餐巾收回到腰部,身子一閃,躲過了公牛。
「咱們要不要試試看?」恩里克說。
「這不過是一件很小的事兒罷了。」
「怎麼個試法呢?」
「有你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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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的傻瓜,工人們怎麼能團結一致呢?」高個子侍者問。樓上,那個生病的劍刺手正獨自一人伏在床上。那位不再引人注目的劍刺手正坐在那裡望著窗外,準備出門去咖啡館坐一會兒。那位膽小鬼劍刺手則把帕科的一個姐姐關在自己的房間裡,想要和她幹些什麼事,可她卻嘻嘻笑著不肯答應。劍刺手於是說:「來啊,野姑娘。」
「反正不會由你第一個來踐踏。」
「要試,」帕科說。「我不怕。」
「瞧瞧我這一手,」他說。「可是我卻在這兒洗盤子。」
「每個人都會害怕。」恩里克說。「不過鬥牛士能夠克制心頭的害怕,所以他才能撩撥公牛。我參加過一次業餘鬥牛,結果怕得要死,只好逃走。每個人都認為那很有趣。到時候你也會害怕的。如果不是因為害怕,那西班牙所有擦皮鞋的早就都成了鬥牛士了。你一個鄉下小夥子,準會比我怕得更厲害。」
「你吃飽了,現在要拿我當點心嗎?」
「為什麼?」
「當然是,」高個子侍者說。「只有通過個別的人,你才能向整個階級發動進攻。必須殺死個別的公牛和個別的教士。把他們統統殺光。然後才不會再有新的出來。」
他還沒有忘記自己得意的日子,那不過是三年前的事情。他還沒有忘記五月裡那個炎熱的下午,他身上披著那件沉重的、盤著金絲花的鬥牛服,那時候他在鬥牛場上的嗓音像在咖啡館裡一樣從容,一樣響亮。他記得當他動手去刺殺公牛時,牛角正低下來,他握緊寶劍,劍鋒斜著朝下,對準牛肩膀的頂端,只看見兩隻寬大的、可以撞倒木柵、尖端已經裂開的牛角,上面是一片佈滿塵土、長著短毛的黝黑色的肉峰,那時他稍稍喘了一口氣;他記得劍扎進去時,就像扎進一堆硬黃油一樣容易,他用手掌推著劍柄,左臂低低地伸過去,左肩朝前,全身的重量全壓到了左腿上,接著忽地一下身體的重量又不在他的腿上了。說時遲,那時快,身體的重量竟落到了他的小肚子上,公牛抬起頭來,一隻牛角戳進了他的小肚子,他給牛角戳住,翻滾了兩下,才由別人把他救下來。所以,現在當他難得有機會動手去刺殺公牛時,他已經不敢正眼盯著牛角了。一個婊子又怎麼知道他每次鬥牛之前心緒上要經歷一番什麼樣的掙扎呢?這幫人經歷過什麼場面,居然敢來嘲笑他?她們都是些婊子,哪知道自己又會幹出什麼勾當來。
「再回到被人遺棄的鄉下去。對馬德里來說加利西亞有什麼好關心的呢?咱們那兒是個窮省份。」
「不,」帕科的姐姐說。「我幹嘛要來?」
「我筆直地衝過來,」恩里克哭著說。「我只是想讓你看看這有多危險。」
對於上述的任何一件事,帕科這個小夥子永遠不會知道了,對於這些人第二天和以後的日子要做些什麼,也是這樣。他根本不知道他們到底怎樣生活下去,怎樣結束一生。他甚至還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結束了一生。正像西班牙有句諺語所說的那樣,他是「充滿著幻想」死去的。在他短促的一生中,他還沒有時間經歷幻想的破滅,甚至到臨死之前也沒有來得及完成告解。
他在想像中,曾經鬥過好多次牛了。好多次,他都看到了牛角,看到了濕漉漉的牛嘴,看到牛耳朵在抽動,接著,當他披風一揮時,就看到牛把頭一低,猛地衝過來,蹄子啪啪作響,發怒的公牛擦身而過。當他一次又一次地揮動披風時,公牛便一次又一次地猛衝過來,最後他做了一個了不起的閃身動作,使公牛兜過來繞過去。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開去,短上衣的金絲花上黏著公牛擦身而過時碰下來的牛毛;公牛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像中了催眠術那樣,觀眾台上歡聲四起。不,他才不會害怕呢。別人會害怕,但他不會。他知道自己不會害怕。即使他曾經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好歹能夠應付得了。他有信心。
三名侍者站在餐廳的一頭。這裡的規矩是:侍者要等他們所負責的餐桌上的客入全部走光以後才能下班。但負責兩個教士那張餐桌的侍者預先約好要去參加一個無政府工團主義者的集會,帕科事先已答應幫他照料那張餐桌。
「妳說話的腔調就像個婊子。」
「把餐巾遮在上面。快捂住!」恩里克說。「緊緊捂住。我這就去請醫生。你必須捂住不讓血出來。」
「滾開?為什麼要滾開?」帕科的姐姐說。「你不要我幫你把床鋪好嗎?老闆花錢雇我來就是做這事的。」
「劍www.hetubook.com.com刺手,」她說,順手把門關上。「我的劍刺手。」
恩里克脫下圍裙,逗引著假想中的公牛,做了四個漂亮的、吉普賽式揮動披風的慢動作,最後把圍裙的一端放開,用手成弧形地一擺,掠過從身邊衝過的公牛的鼻子,再繞到自己的腰上。
「開會去吧,伊格納西奧,」他說。「你的工作我來照應。」
「聽我說,」第二個侍者說,他是個五十歲的人了。「我已經做了一輩子啦。下半輩子也一定要工作。我對工作毫無怨言。工作是正常的。」
兩個教士並沒有回看這個騎馬長矛手。一個教士說:「我來到這裡等著見他已經有十天了。我整天坐在接待室裡,可他就是不肯見我。」
「來,拿過去,」中年的侍者說。他倒了一杯巴爾德佩尼亞斯紅葡萄酒,遞給他。
「去通知那兩個教士中的隨便哪一位,」帕科說,一邊用餐巾緊緊捂住自己的小肚子。他簡直沒法相信這事兒已經落到了自己的頭上。
在樓下餐廳裡,那個騎馬長矛手坐在那裡,打量著那兩個教士。餐廳裡要是有女人,他便直眉瞪眼瞅著她們。要是沒有女人,他就很有興趣地盯著一個外國人,但這當兒既沒有女人又沒有外國人,他只好傲慢無禮而又自得其樂地盯著那兩個教士。正當他這樣盯著教士看時,臉上帶有胎記的拍賣商站起身來,折好餐巾,走了出去,把他要來的最後一瓶葡萄酒剩下了一大半。倘若他在盧阿卡的帳目早已付清的話,他準會把這瓶酒全部喝光的。
「不,」帕科說。「我不會害怕。」
名叫「帕科」的男孩兒,在馬德里多的是。這個名字是「法蘭西斯科」的暱稱。馬德里流傳著一個笑話,說是有個做父親的來到馬德里,在《自由報》的尋人欄中刊登了一則啟事說:「帕科,星期二中午到蒙塔尼亞飯店來見我。往事一概不咎。爸爸。」結果,應|召而來的青年竟有八百人之多,最後只得召來一中隊的騎警才把他們趕散。但是,在盧阿卡寄宿公寓裡當餐廳侍者的這個帕科,卻既沒有父親原諒他,也沒有做過什麼錯事需要父親原諒。他有兩個姐姐在盧阿卡做女侍,她們得到這份工作是因為她們跟這家寄宿公寓原先的一個女侍是同鄉,那個女侍工作勤快,為人又誠實,因此為她的村子和同村的人都贏得了好名聲。兩個姐姐出盤纏讓弟弟乘長途汽車來到馬德里,並且替他弄到這份當侍者學徒的工作。他來自埃斯特雷馬杜拉的一個村莊,那裡的情況還處於原始狀態,真叫人難以相信,食物匱乏,生活中的舒適物資更不用說了。從他有記憶的日子起,他就在拚命地工作了。
至於那兩位騎馬長矛手,一個是花白頭髮的瘦子,長著一副禿鷲般的面孔,體格雖不健壯,胳膊和腿卻像鐵打的一般,褲子下面總是穿一雙牛仔穿的長筒靴,每天晚上總要喝上過多的酒,色瞇瞇地盯著公寓裡的隨便哪個女人。另一位則生著一張古銅色的面孔,身材魁梧,皮膚黝黑,容貌英俊,兩手大得特別,頭髮像印第安人那樣烏黑。這兩位都是了不起的騎馬長矛手,不過大家都說第一位因為耽於酒色,技藝已經大不如前,而第二個據說又過於任性,動不動就跟人吵架,所以跟任何劍刺手共事,頂多只有一個鬥牛季節。
兩個教士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成了餐廳裡最後的兩個人,於是便緊跟著那位騎馬長矛手也離開了。現在餐廳裡除了帕科和那個中年侍者外,已經空無一人。他倆收拾好餐桌,把酒瓶拿進了廚房。
「因為什麼呢?」
「筆直衝過來吧,」他說。「像公牛那樣轉過身。想衝多少次就衝多少次。」
「等你看見刀子過來,你就會怕了。」
「滾開!出去吧,」劍刺手說。這時候,他因為遭到拒絕,碰了一鼻子灰,又感到心寒膽怯起來了。
「他們是十點鐘才開始吃的,」第二個侍者說。「而且菜又很多,這你也知道。那種酒又很便宜,他們都付了錢。再說,這酒也不烈。」
「可也快了。」
「我要走了,」中年的侍者說。
「一個人就足夠了,」帕科說。「去開會吧。」
「行個好吧。」
「是呀,可沒有工作做就要命了。」
「你真是個好同志,」高個子侍者說。「不過你缺乏思想。」
「話不能這麼說,」第二個侍者說。「他們都是些體面的顧客,酒又喝得不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