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生門
老婆子大致講了這些話。
家將帶著六分恐怖四分好奇的心理,一陣激動,連呼吸也忘了。照舊記作者的說法,就是「毛骨悚然」。老婆子把松明插在樓板上,兩手在那屍體的腦袋上,跟母猴替小猴捉蝨子一般,一根一根地拔著頭髮,頭髮似乎也隨手拔下來了。
他當然還不明白老婆子為什麼要拔死人頭髮,不能公正判斷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不過他覺得在雨夜羅生門上拔死人頭髮,單單這一點,已是不可饒恕的罪行。當然他已忘記剛才自己還打算當強盜呢。
這時家將發現屍首堆裡蹲著一個人,是穿棕色衣服、又矮又瘦像隻猴子似的老婆子。這老婆子右手擎著一片點燃的松明,正在窺探一具屍體的臉,那屍體頭髮很長,看樣子是一個女人。
家將摔開老婆子,拔刀出鞘,舉起來晃了晃。可是老婆子不做聲,兩手發抖,氣喘吁吁地聳動著雙肩,睜大圓眼,眼珠子幾乎從眼眶裡蹦出來,像啞巴似的頑固地沉默著。家將意識到老婆子的死活已全操在自己手上,剛才火似的怒氣,便漸漸冷卻了,只想搞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便低頭看著老婆子放緩了口氣說:
雨包圍著羅生門從遠處颯颯地打過來,黃昏漸漸壓到頭頂,抬頭望望門樓頂上斜出的飛簷上正挑起一朵沉重的暗雲。
「我不是巡捕廳的差人,是經過這門下的行路人,不會拿繩子捆妳的。只消告訴我,妳為什麼這個時候在門樓上,到底幹什麼?」
家將打了一個大噴嚏,又大和圖書模大樣地站起來,夜間的京城已冷得需要烤火了,風隨著漸暗的夜色毫不客氣地吹進門柱間。蹲在朱漆圓柱上的蟋蟀已經不見了。
要從沒辦法中找辦法,便只好不擇手段。要擇手段便只有餓死在街頭的垃圾堆裡,然後像狗一樣,被人拖到這門上扔掉。若是要不擇手段哩,家將反覆想了多次,最後便跑到這兒來了。可是這「若是」,想來想去結果還是一個「若是」。原來家將既決定不擇手段,又加上了一個「若是」,對於以後要去幹的「走當強盜的路」,當然是提不起積極肯定的勇氣了。
家將把刀插|進鞘裡,左手按著刀柄,冷淡地聽著,右手又去摸摸臉上的腫皰,聽著聽著,他的勇氣就鼓了起來。這是他剛才在門下所缺乏的勇氣,而且和剛上樓來逮老婆子的,是另外一種不同的勇氣。他不但不再為著餓死、還是當強盜的問題煩惱,現在他已把餓死的念頭完全逐到意識之外去了。
「拔死人頭髮,是不對,不過這兒這些死人,活著時也都是幹這類營生的。這位我拔了她頭髮的女人,活著時就是把蛇肉切成一段段,曬乾了當乾魚到兵營去賣的。要是不害瘟病死了,如今還在賣呢。她賣的乾魚味道很鮮,兵營的人買去做菜還缺少不得呢。她幹那營生也不壞,要不幹就得餓死,反正是沒有法子嘛。你當我幹這壞事,我不幹就得餓死,也是沒有法子呀!我跟她一樣都沒法子,大概她也會原諒我的。」
「妳在幹m.hetubook•com•com嘛?老實說,不說就宰了妳!」
於是,家將兩腿一蹬,一個箭步跳上了樓板,一手抓住刀柄,大步走到老婆子跟前。不消說,老婆子大吃一驚,並像彈弓似的跳了起來。
芥川龍之介〔日本〕
某日傍晚,有一家將,在羅生門下避雨。
家將壁虎似的忍著腳聲,好不容易才爬到這險陡的樓梯上最高的一級,盡量伏倒身體,伸長脖子,小心翼翼地向樓房望去。
老婆子的話剛說完,他譏笑地說了一聲,便下定了決心,立刻跨前一步,右手離開腫皰,抓住老婆子的大襟,狠狠地說:
說是這家將在避雨,可是雨停之後,他也想不出要上哪裡去。照說應當回主人家去,可是主人在四五天前已把他辭退了。先前提到,當時京城裡景氣蕭條,現在這家將被多年的老主人辭退,不外是這一片蕭條的一個小小的餘波。所以家將的避雨,說正確一點,便是「被雨淋濕的家將,正走投無路」。而且今天的天氣也影響了這位平安朝家將的憂鬱的心情。從申末下起的雨,到酉時還沒停下來。家將一邊不斷地想著明天的日子怎麼過,也就是說從無辦法中求辦法,一邊耳朵裡似聽非聽地聽著朱雀大路上的雨聲。
一聽老婆子的回答,hetubook•com•com竟是意外的平凡,一陣失望,剛才那怒氣又同冷酷的輕蔑一起兜上了心頭。老婆子看出他的神氣,一手還捏著一把剛拔下的死人頭髮,又像蛤蟆似的動著嘴巴,做了這樣的說明:
倒是不知從哪裡,飛來了許多烏鴉。白晝,這些烏鴉成群地在高高的門樓上空飛翔啼叫,特別是夕陽通紅時,黑魆魆地好似在天空撒了黑芝麻,看得分外清楚。當然,牠們是到門樓上來啄死人肉的,今天因為時間已晚,一隻也見不到,但在倒塌了的磚石縫裡長著長草的臺階上,還可以看到點點白色的鳥糞。這家將穿著洗舊了的寶藍襖子,一屁股坐在共有七級的最高一層的臺階上,手護著右頰上一個大腫皰,茫然地等待雨停。
一股腐爛的屍臭,家將連忙掩住鼻子,可是一剎那,他忘記掩鼻子了,有一種強烈的情感,奪去了他的嗅覺。
過了一會兒,在羅生門門樓寬廣的樓梯中段,便有一個人,像貓兒似的縮著身體,憋著呼吸在窺探上面的情況。樓上漏下火光,隱約照見這人的右臉,短鬍子中長著一個紅腫化膿的面皰。當初,他估量這上頭只有死人,可是上了幾級樓梯,看見還有人點著火。這火光左右地移動著,模糊的黃色的火光,在屋頂掛滿蛛網的天花板下搖晃。他心裡明白,在這兒點著火的,絕不是一個尋常的人。
「喂,哪裡走!」
「確實是這樣嗎?」
「拔了這頭髮,拔了這頭髮,是做假髮的。」
「那麼,我剝妳的衣服,妳也不要怪我m.hetubook.com.com,我不這樣,我也得餓死嘛。」
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數年來,接連遭了地震、颱風、大火、饑荒等幾次災難,京城已格外荒涼了。照那時留下來的記載,還有把佛像、供具打碎,將帶有朱漆和飛金的木頭堆在路邊當柴賣的。京城裡的情況已然如此,像修理羅生門那樣的事,當然也無人來管了。在這種荒涼景象中,便有狐狸和強盜來乘機做窩。甚至最後變成了一種習慣,把無主的屍體,扔到門裡來了。所以一到夕陽西下,氣象陰森,誰也不上這裡來了。
家將一下子把老婆子剝光,把纏住他大腿的老婆子一腳踢到屍體上,只跨了五大步便到了樓梯口,腋下挾著剝下的棕色衣服,一溜煙走下樓梯,消失在夜暗中了。
於是,老婆子眼睛睜得更大,用眼眶紅爛的肉食鳥一般矍鑠的眼光盯住家將的臉,然後把同鼻子擠在一起發皺的嘴,像吃食似的動著,牽動了細脖子的喉尖,從喉頭發出烏鴉似的嗓音,一邊喘氣,一邊傳到家將的耳朵裡。
果然,正如傳聞所說,樓裡胡亂扔著幾具屍體。火光照到的地方很小,看不出到底有多少具。能見到的,有光著身的,也有穿著衣服的,當然,有男也有女。這些屍體全不像曾經活過的人,而像泥塑的,張著嘴,攤開胳臂,橫七豎八躺在樓板上。只有肩膀胸口略高的部分,照在朦朧的火光裡;低的部分,黑漆漆地看不分明,只是啞巴似的沉默著。
寬廣的門下,除了他以外,沒有別人,只有一隻蟋蟀蹲在朱漆斑hetubook•com•com駁的大圓柱上。羅生門正對朱雀大路,本該有不少戴斗笠和烏軟帽的男女行人,到這兒來避雨,可是現在卻只有他一個。
家將縮著脖子,聳起裡面襯黃小衫的寶藍襖子的肩頭,向門內四處張望,尋覓一處,既可以避風雨,又不會給人看見,能安安靜靜睡覺的地方,想在這兒過夜。這時候,他發現了通門樓寬大、也漆上朱漆的樓梯。樓上即使有人,也不過是些死人。他便留意著腰間的刀,別讓刀脫出鞘來,舉起穿著草鞋的腳,跨上樓梯最下面的一級。
看著頭髮一根根拔下來,家將的恐懼也一點點消失了,同時對這老婆子的怒氣,卻一點點升上來了,不,對這老婆子,也許有語病,應該說是對一切罪惡引起的反感,愈來愈強烈了。此時如有人向這家將重提剛才他在門下想的是餓死還是當強盜的那個問題,大概他將毫不猶豫地選擇餓死。他的惡劣情緒,正如老婆子插在樓板上的松明,轟轟地冒出火來。
家將擋住了在屍體中跌跌撞撞地跑著、慌忙逃走的老婆子,大聲吆喝。老婆子還想把他推開,趕快逃跑,家將不讓她逃,一把拉了回來,兩人便在屍堆裡扭打起來。勝敗當然早已註定,家將終於揪住老婆子的胳臂,把她按倒在地。那胳臂瘦骨嶙峋,同雞腳骨一樣。
不一會兒,死去似的老婆子從屍堆裡爬起赤|裸的身子,嘴裡哼哼哈哈地,借著還在燃燒的松明的光,爬到樓梯口,然後披散著短短的白髮,向門下張望。外邊是一片沉沉的黑夜。
誰也不知這家將到哪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