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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的殘忍

作者:普羅斯伯.梅利美 威廉.福克納 海明威 芥川龍之介 佛朗茨.卡夫卡 厄斯金.考德威爾 大仲馬 法蘭納里.奧康納 史蒂芬.克雷恩 納旦尼爾.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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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地

流放地

「設計師」懸在「床」上兩公尺高的地方;這兩個部件四角綁在四根銅棍子上,棍子在太陽光下熠熠發亮。在這兩個箱子之間,「耙子」就順著一根鋼條上下移動。
「我的指導原則是:對犯罪毋需加以懷疑,別的法庭不能遵照這個原則,因為他們那裡意見不一致,而且還有高級法庭的監督。這裡就不同了,至少,在前任司令官的時代可以這樣說。新上任的那位當然露出想干涉我的判決的意思,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把他頂了回去,今後一定還頂得住。
「司令官就在千百個觀眾面前親自把犯人帶到『耙子』底下,他們一直站到那邊的山崗上,全都踮起了腳。今天讓一個小兵做的事當時是我的工作,是一個審判長的工作,可這對我來說仍是光榮的。
「只除了最重要的部分。」軍官答道,抓住旅行家的手臂朝上面指點著,「在『設計師』裡全是些控制『耙子』的動作的齒輪,判決規定刺什麼字,機關就怎麼調節。我仍然沿用前任司令官所擬定的指導計畫。就在這兒。」說著,他從皮夾裡抽出幾張紙條,「不過我很抱歉,不能讓您拿在手裡看;這些是我最珍貴的財產。請您坐下,我拿到您面前給您看,這樣您就可以把什麼都看個一清二楚。」
「把他拉起來!」軍官嚷道,因為他發現旅行家的注意力大大地分散到犯人身上去了。事實上旅行家不知不覺中竟把整個身子靠在「耙子」上,專心一致地觀察犯人的遭遇。
至於小兵,他的情形和旅行家差不多。他把犯人的鐵鏈繞在自己兩隻手腕上,身子支著步槍,斜歪著頭,對什麼都不注意。旅行家並沒有感到驚異,因為軍官說的是法語,無論士兵還是犯人當然是一句法國話也不懂。但囚犯卻仍然努力地諦聽軍官的解釋,這倒是很有意思。他一面發呆,一面還是死死地盯著軍官手指指向的地方,每逢旅行家提出問題打斷了軍官的話,他也和軍官一樣向四處張望。
「對他當心點!」軍官又喊道。
「那老頭兒就葬在這兒,」小兵說,「神父不肯讓他躺到公墓裡去。有一個時候,大家都想不出該葬在哪裡,到後來,他們就把他埋在這兒。那個軍官絕對不會告訴你的,因為這自然是他最丟臉的事。有好幾回,他甚至想在晚上把老頭兒挖出來呢,可是每一回都給人攆走了。」「墳墓在哪兒?」旅行家問,他覺得很難相信小兵的話。可是小兵和犯人都立刻同時跑到他前面,伸出手朝墳墓所在地點指去。他們把旅行家一直帶到很裡面的牆角,有些顧客在那兒的幾張桌子旁坐著。他們看來都是碼頭工人,身強力壯,留著短短的又亮又黑的濃鬍子。他們誰也沒穿外衣,襯衫也是破破爛爛的,那是些貧賤窮苦的漢子。旅行家走近時,有幾個人站了起來,貼緊牆壁,瞪著眼瞧他。
這所房子的底層是個又深又低的洞窟似的房間,四壁和天花板都給煙薰得烏黑。它的整個門面全向大路敞開著。流放地的房屋都頹敗不堪,連司令官的宮殿式的總部也不例外。這家茶館雖然沒什麼不同,卻給了旅行家一個印象,彷彿這是一個古蹟,他感到了歷史的力量。他向它走近,後面跟著兩個夥伴,穿過了門前街上的空桌子,涼爽陰冷的空氣流進屋子裡來。
「您連這個也不知道?」軍官驚愕地問,咬了咬嘴唇,「請原諒,我的解釋真是太零亂了。我真的要請您原諒。您明白嗎,一向都是司令官親自解釋的;可是新的司令官逃避了這個責任;可是對您這樣一位重要的參觀者……」
「您正在欣賞的審判和處決的方式在我們這兒已經沒有人公開支援了。我是唯一的擁護者,同時,也是老司令官傳統唯一的信徒。我也再不指望進一步推廣這樣的做法了;維持現狀就已經耗盡了我所有的精力。老司令官生前,流放地到處都是他的信徒;他的信仰力量我還保持了幾分,可是他的權力我手裡一點兒也沒有;這就難怪那些信徒都悄悄地溜走了,他們人數倒還不少,可是誰也不敢承認。要是今天這個行刑的日子裡您到茶館去聽他們聊天,您聽到的也許盡是些閃爍其詞的話。這就是那些信徒說的,可是在現任司令官和他的新方針的統治下,他們對我毫無用處。現在我請問:難道因為這個司令官和那些影響著他的女士們,這樣一個傑作,一個畢生的傑作,」他指指機器,「就該消滅不成?難道應該聽任由這樣的事發生嗎?即使是一個隻身到我們島上來幾天的陌生人,難道也應該聽之任之嗎?可是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人家對我當法官這件事快要發動攻擊了;司令官辦公室裡已經開過會,我是被排斥在外的;連您今天的來臨在我看來也是一個意味深長的步驟;他們都是膽小鬼,把您這個陌生人當作擋箭牌。要是在以前,逢到行刑,那是什麼氣勢!早一天,這兒就滿坑滿谷都擠滿了人,都是來看熱鬧的;一清早,司令官就和女眷們來了;軍樂隊吹吹打打驚醒了整個兵營;我向上級報告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集合起來的軍官沒有一個敢缺席的,高級軍官都排列在機器周圍,這堆籐椅就是那個時代的可憐的遺跡。那時候,機器擦得光亮無比,幾乎每一次行刑,我在零件方面都得到新的補充。
「來幫幫忙!」旅行家向那兩個人喊道,他自己已經抓住了軍官的腳。他想,他這邊拉腳,那兩個人在對面抱頭,這就可以慢慢地把軍官從針上卸下來。可是那兩人下不了決心過來;犯人甚至把身子轉了過去;旅行家不得不走上前去強迫他們站到軍官頭部那兒去。在這裡,他幾乎違背自己的意志看了看死者的臉。面容一如生前;也沒有什麼所謂罪惡得到赦免的痕跡。別人從機器中所得到的,軍官可沒有得到。他的嘴唇緊閉,眼睛大睜,神情與生前一模一樣,他的臉色是鎮定而自信的,一根大鐵釘的尖端穿進了他的前額。
「明天,司令官辦公室裡將要舉行一次高級軍官的大會,由司令官主持。司令官這種人當然最喜歡把這樣的會弄得很招搖。他授意蓋了一個樓座,上面旁觀者總擠得水洩不通。我雖然萬分厭惡,但還是不得不參加這個會。嗯,不管情形怎樣,您反正會接到邀請的;要是您今天照我的話做,人家一定會更迫切地請您出席。不過倘若因為什麼神祕的原因,您沒有接到邀請,您必須跟他們提一聲;這樣一來,您就準能參加了。
「把他拖出來。」軍官命令道。因為有「耙子」,這得多加小心才行。犯人沉不住氣,背上已經擦破了幾處。
那軍官方才幾乎沒有注意到旅行家的冷淡,現在卻非常清楚地察覺對方開始出現的興趣;所以他停止解釋,讓旅行家有時間靜靜地觀察。那罪犯在模仿旅行家;他無法將手放在眼睛上,只得在陽光下抬頭凝望。
「不知道。」軍官重複道,他停住了片刻,彷彿是讓旅行家再想想自己的問題,然後說,「根本沒有必要告訴他,他會從自己的身上得知。」
「他拿起馬鞭抽他的臉。這個人非但不起來求饒,反而抱住主子的腿,搖他,還嚷道:『把鞭子丟開,不然我要活活把你吃了。』這就是罪證。上尉一小時前來找我,我寫下了他的報告,添上判決詞。然後下令把這個人鎖起來。這一切都很簡單。要是我先把這個人叫來審問,事情就要亂得不可開交。他就會說謊,倘若我揭穿他的謊話,他就會撒更多的謊來圓謊,這樣會沒完沒了。可是現在呢,我抓住了他,不讓他抵賴,您現在清楚了吧?不過我們是在浪費時間,應該開始執行了,可是機器我還沒有解釋完呢。」
在捆鐵鏈時,他又說:「維修機器的經費現在大大削減了。在前任司令官的時代,我可以隨意支配一筆特別為這架機器規定的費用。另外,還有一家商店專門出售種種修配的零件。我得承認我用這些零件時簡直太浪費了,我指的是過去,而不是現在,新司令官正是這樣血口噴人的,他隨時都在找麻煩攻擊我們傳統的做法。如今他親自掌管機器的費用了,倘若我派人去領根新皮帶,他們竟要把斷了的舊皮帶拿去作證,而新皮帶呢,要過十天才發下來,而且東西很軟,根本不是什麼好貨色。可是機器沒有皮帶我又怎能工作呢?這件事就沒人管了。」
從這時起,軍官就幾乎不注意犯人了。他走到旅行家眼前,重新掏出小皮包,把裡面的那些紙翻來翻去,找到了他要的那張,展開來給旅行家看。
接著他抽出一只小皮夾子,說:「我們判得並不算太重。不管犯人觸犯的是什麼戒律,我們就用『耙子』把這條戒律寫在他的身上。這個犯和圖書人,比方說吧,」軍官指了指那個人,「他的背上將要寫上:尊敬上級!」
軍官沉默了片刻,他轉向機器,抓住一根銅杆子,接著,他稍稍仰後,凝視著「設計師」,似乎要使自己相信一切都很正常。小兵和犯人似乎領悟了什麼,犯人向士兵做了一個表示,雖然他被皮帶緊緊地勒住,行動很困難;小兵向他彎下身去,犯人輕聲說了幾句話,小兵點了點頭。
旅行家只好忍住了笑。如此說來,他原來設想中那樣困難的事竟這麼輕而易舉就能解決了。
「這麼說時候到了。」最後,他說,突然用明亮的眼睛瞧著旅行家,眼睛裡一半是挑釁,一半是呼籲。「什麼時候到了?」旅行家不安地問道,可是得不到回答。
於是軍官抓住旅行家兩隻胳膊,重重地噴著氣,盯緊了他的臉。他最後那句話嚷得那麼大聲,連小兵和犯人都注意起來了;雖然他們一句話也聽不懂,卻中止了吃粥,一面咀嚼本來塞了一嘴的東西,一面瞧著旅行家。
法蘭茲.卡夫卡〔奧地利〕
「對,」軍官說,把帽子往後推了推,用手摸摸他那發燙的臉龐,「請您注意!『床』和『設計師』上都裝了電池;安在『床』上是因為它本身有需要,『設計師』上的那個是為了『耙子』。一等犯人拴緊在皮帶上,『床』就開始行動。它立刻顫動起來,震動得非常快,左右上下都移動。您在醫院裡一定見過類似的機器;只是我們『床』的動作都是精確地計算好的;您明白嗎,它們得和『耙子』的動作完全一致。『耙子』才是真正處決的工具。」
那犯人攥著鏈子把昏昏欲睡的士兵拖向前來,自己俯身在玻璃上。可以看到,他那狐疑不定的眼睛想看明白那兩個上等人瞧的是什麼,可是因為聽不懂解釋,根本摸不清頭腦。他東張張西望望,眼光不住地在玻璃上溜來溜去。旅行家想把他趕走,因為他這種做法似乎是不被許可的。可是軍官用一隻手堅定地阻止他,另一隻手從土堆上抄起一塊土朝士兵身上扔去。士兵嚇了一跳,睜開了眼睛,看到犯人竟如此大膽,就扔下步槍,腳跟使勁地抵住地面,把犯人往後拖,犯人一站不穩,立刻倒了下來。士兵接著站在那兒低下頭來,瞧這個套著鎖鏈的人怎樣掙扎得發出吭啷吭啷的聲音。
正因為機器操作起來那樣安靜,人們都幾乎不去注意機器了。旅行家觀察起小兵和犯人來。在這兩人裡,犯人精力更旺盛些,機器上的一切都引起他的興趣,他一會兒彎下腰來,一會兒踮起了腳,他的食指一直伸到前面,把種種細節指給兵士看。這使旅行家很煩惱。他本來是決心在這兒留到最後一刻的,可是看到這兩個人的模樣他受不住了。
倘若不是輪子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一切倒還算美妙。輪子的嘈雜聲似乎使軍官吃驚,他對它揮了揮拳頭,又向旅行家攤了攤手,表示抱歉,接著又迅速地爬下來,從底下注視機器的操作。有些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的機件依舊不大對勁;他又爬上去,兩隻手在「設計師」裡撥弄了一陣,然後不走梯子,卻從杆子上滑下來,為的是快一些,他放開嗓子,對著旅行家的耳朵大嚷,以便壓過一切嘈雜的聲音:「你看明白了嗎?『耙子』開始寫字了;等它在人的背上刻下草稿以後,那層粗棉花就轉動,慢慢地把人的身體翻過來,好讓『耙子』有新的地方刻字。這時寫上了字的那一部分鮮肉就裹在粗棉花裡,粗棉花專門用來止血,使得『耙子』可以把刺上的字再加深。接著身子繼續旋轉,『耙子』邊上的這些牙齒把粗棉花從傷口上撕下來,扔進坑裡,讓『耙子』繼續工作。
「是的,就叫『耙子』,」軍官說,「這是個很恰當的名稱。它上面安著針,就跟耙齒似的,整個部分的作用也和耙子差不多,雖然它只局限在一個地方操作,也正因如此,設計起來就需要更高明的技巧。不過,您反正很快就會懂得的。犯人就躺在這兒的『床』上,我想在發動機器以前先解釋一下,這樣您就能更好地瞭解它的工作程序了。而且,『設計師』上有個鈍齒輪快磨損了;機器一開動吱吱嘎嘎地吵個不休,您說話連自己都聽不見;不幸的是,這兒很難配到零件——嗯,我剛才說過了,這是『床』。它上面鋪滿了棉花;以後您會知道這有什麼用處。犯人就躺在粗棉花上,臉朝下,當然,衣服差不多都得脫|光;這是綁住他雙手的皮帶,這是綁腳的,這是綁脖子的,這就可以把他緊緊地捆住。這兒,在床頭上,有個毛氈的小口銜,我剛才說過,犯人先是臉朝下地躺在這兒,所以口銜正好塞到他嘴裡。這是為了不讓他叫,不讓他咬舌頭。犯人當然不得不把毛氈銜在口中,不然他的脖子就會給皮帶勒斷。」「這是粗棉花嗎?」旅行家問道,身子向前彎了彎。「是的,當然是的。」軍官微笑著說,「您自己摸摸看。」他握住旅行家的手向床伸去。「這是特製的粗棉花,所以看上去和普通的不一樣;我馬上就告訴您它有什麼作用。」
「是個外國人。」這句話輕輕地在他周圍傳來傳去,「他想看看墳墓。」
「不過這不是很清楚的嗎?」軍官說。
「不,您能的。」軍官說。旅行家有些不安地看到軍官把拳頭握了起來。「不,您能的,」軍官重複地說,更加堅決了,「我有個一定會成功的計畫。您以為您的影響微不足道。我卻知道這是舉足輕重的。不過即使假定您是對的,那麼為了保存這個傳統,不也應該試一試您那也許真是微不足道的影響嗎?那麼,就請您聽聽我的計畫吧。您得做的第一事就是對您今天參觀後的觀感盡量保持沉默。您什麼都不要說,除非人家直接問您;即使說了也應該簡短平常;讓人家感到您不願談這個問題,您對這事很不耐煩,要是控制不住談了起來,一定很激烈。我並不是要您說謊,我絕無此意;您只需敷衍了事地答上兩句,例如:『是的,我看過行刑了,』或者:『是的,人家對我解說過了。』這就行了,不用再多。您自然有理由流露出不耐煩的情緒,但和司令官不一樣。當然,他會誤解您的意思,把它解釋得合乎自己的脾胃。這正是我的計畫的關鍵。
「那麼,人先躺下來。」旅行家說,往椅背上一靠,叉起了腿。
一開始,旅行家就很清楚他該怎麼回答;他一生中已有太多的經驗,根本不需在這裡猶豫不決了;他基本上是正直無畏的。然而現在,面對著小兵和犯人,他倒遲疑了足足有抽一口氣的時間。最後,他終於按照必然的說法回答了:「不行。」軍官眨了好幾次眼,卻沒有把眼光轉開。「您願意聽我解釋嗎?」旅行家問。軍官不吭一聲地點點頭。「我不贊成您的審判方式,」於是旅行家說道,「即使在您對我表示信任之前——當然任何情況之下我也絕對不會辜負您的信任——我就已經在考慮;干預是不是我的責任?我的干預有沒有一絲成功的希望?我明白我該向誰去說:當然是向司令官。您使我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了,不過倒沒有使我加強決心;相反,您真誠的信念倒使我有些感動,不過當然還是影響不了我的看法。」
「我看不清。」旅行家說。
「不知道。」軍官說,急於要往下解釋,可是旅行家打斷了他:「他不知道對他所作的判決?」
旅行家一直讓自己的耳朵朝著軍官,雙手插在背心口袋裡,觀察機器的操作。犯人也在瞧,只是一點也不明白。他身子微微前俯,在專心地看活動著的針,這時軍官向小兵做了個手勢,小兵從背後一刀劃破了犯人的襯衫和褲子,衣服掉了下來;他想抓住往下掉的衣服把自己赤|裸裸的身子遮住,可是士兵把他舉起來,抖落了他身上剩下的一絲絲破片。
旅行家想用兩隻手來謝卻這種光榮;然而軍官還是堅持地說:「這樣一位重要的參觀者,卻連我們的判決是什麼都沒有說,這倒是一個新的發展,這真叫……」他正想用火氣更大的話,可是又抑制住了,僅僅說,「他們沒有先告知我這一點,這不是我的錯。不過從各方面說,我當然是最適合給你解釋審判過程的人,因為我這裡有……」他拍了拍自己胸前的口袋,「我們前任司令官親筆繪製的草圖。」
旅行家瞥了犯人一眼,軍官指著他的時候,他垂著頭站著,分明是在用心聆聽別人的話。然而他那閉緊厚墩墩的嘴唇止不住地抖動,這就完全表明他一個字也聽不懂。旅行家頭腦裡湧出了許多疑問,可是看到犯人,他僅僅問和圖書:「他知道自己的判決是什麼嗎?」
軍官向他走過去,說了話,臉仍舊朝著旅行家:「這是一架很複雜的機器,所以總免不了這兒那兒要出些毛病;不過這不應該影響您對它的看法。不管怎麼說,換根皮帶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我乾脆用鏈條吧;這樣,右手上微弱的振動當然會受到一些影響。」
旅行家對這架機器興趣不大,在軍官最後一遍檢查的時候,他只是在犯人後面踱來踱去,幾乎掩飾不住自己的冷淡;那軍官一會兒鑽到深深陷在地裡的機器的底部,一會兒爬上梯子去看上面的機件。這本應是機械工人的事,可是軍官卻幹得非常起勁,不知是他特別欣賞這架機器呢,還是別有原因,所以不能托給別人。「成了!」他終於喊道,並從梯子上爬了下來。他顯得格外有氣無力,呼吸時得張大嘴巴,還把兩條精緻的女用手絹塞在軍服的領口裡。
小兵和犯人在茶館襲碰到一些熟人,給留了下來。可是他們準是很快就擺脫了,因為旅行家才走到通向小船的長石階的半路上,他們就在後面追來了。他們大概想在最後一分鐘逼他把他們帶走。當他在水邊和一個擺渡的爭論送他上輪船得花多少錢時,這兩個人直從石階上衝下來,一聲不吭,因為他們不敢聲張。可是等他們來到水邊,旅行家已經上了小船,船夫也剛剛把船從岸邊撐了開去。他們本來可以跳到船上來的,可是旅行家從船板上拿起一根打了個大結的繩子,威脅他們,這才阻止了他們。
軍官是不是終於明白了呢?不,他還沒有領悟。他強調地搖搖頭,急促地向犯人和小兵掃了一眼,他們都趕忙從粥盆旁閃開,軍官走到旅行家跟前,不看他的臉,卻把眼睛盯在他大衣上的某個地方,聲音比以前更低地說:「您不瞭解司令官,您還是感到——請原諒這種說法——自己在我們所有人面前是局外人;不過,請原諒我,您的影響是再怎樣估計也不為高的。當我聽說您一個人來參觀行刑時,我真是高興極了。司令官這樣安排的目的是要給我一個打擊,我卻要把它變得對自己有利。要是有一大群人來參觀行刑,那就不免會有許多竊竊私語和鄙夷的眼光,這會分散您的注意力,現在呢,您能專心聽到我的解釋,看到機器,這會兒又在觀察處決;您無疑已經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如果您還有些小地方不夠明確,一看行刑就都會解決的。現在我向您提出一個請求:幫助我反對司令官!」
「這個過程是從眼睛開始,從那兒擴張出去的。在這個時刻連我都禁不住想投身到『耙子』底下去呢。這時沒有別的情況,只是犯人開始理會身上所刺的字了,他噘起了嘴彷彿是在聆聽。您也看到,就算用眼睛來辨認所刺的字也很困難,可是我們這兒的人是憑自己的傷口來辨認的。這當然是件難事;他花六個小時才做到這一點。到這時,『耙子』已經幾乎把他刺穿了,他給扔到坑裡,掉在血、水和粗棉花當中。這時,判決算是執行了,於是我們,那小兵和我,就把他埋了。」
「接著行刑開始了!哪裡有什麼影響機器操作的噪音?有許多人根本不瞧,他們閉上眼睛躺在沙地上;他們都知道:現在正義得到了伸張。在一片闃寂中,人們聽到的只有犯人給口銜塞得發悶的呻|吟聲。如今機器使人發出的呻|吟也不夠勁,一經口銜的抑止更是什麼都聽不見了。可是當年從刺字的針上會流出一種酸液,這在今天已經不許用了。嗯,第六個小時終於來到了!人人都希望在近處看,我們可沒法答應所有的請求。司令官英明得很,他規定兒童可以享受特殊權利;我呢,當然,因為公務在身,有特權一直留在前面;我往往蹲在這兒,一隻手抱著一個小娃娃。我們是多麼心醉神迷地觀察受刑的人臉上的變化呀,我們的臉頰又是如何地沐浴在終於出現但又馬上消逝的正義的光輝之中啊!那是多麼美好的時代啊,我的同志!」
軍官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我本來不想使您不愉快,」他說,「我知道如今人家聽了也無法相信真有過那樣的時代了。不過,至少機器還在運轉,它本身還是有用的。雖然它孤零零地豎立在這個山溝裡,它本身還是起作用的。最後,屍首還會以令人難以置信的輕飄飄的姿態掉進土坑,雖然不像以前,有千百個人蒼蠅似的簇擁在四周。那會兒,我們不得不在土坑邊上豎起一道堅固的欄杆;欄杆早就給推倒了。」
「他的確是的。」軍官說,同意地點點頭,臉上泛出一種朦朧迷惘的神色。接著他細細察看自己的手,手好像不夠乾淨,不能就這樣接觸圖紙;所以他又到水桶那兒去重新洗過。
軍官彷彿沒有在聽。「那麼您覺得這樣的審判方式不能使人信服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又微微一笑,彷彿是老人在笑孩子氣的無聊似的,笑完了他又逕自繼續沉思起來。
在另一面,旅行家感到憂心忡忡,機器顯然快要粉身碎骨了,它那靜悄悄的操作只是一種假象;他總感到自己該幫幫軍官的忙,因為軍官再也管不了自己了。可是滾動著的齒輪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他都忘了瞧瞧機器別的部分了;這時,最後一個齒輪既然總算離開了「設計師」,他就趕快彎身到「耙子」上去,卻不料看到了一件新的、更糟心的,沒有料到的事。原來「耙子」並沒有在寫字,卻只是在亂戳亂刺,「床」也沒有把身體翻過來轉過去,卻只是顫巍巍地把身體送到針尖上去。旅行家想,如果可能,他打算讓整個機器停下來,因為現在已經不是軍官所希望的那種精巧的受刑了,這根本就是謀殺。他伸出雙手,可是這時「耙子」叉住軍官的身體升了起來,轉向一邊,這本來是第十二個小時左右才應該發生的事。
「當然是的,」軍官說,一面在預先倒好的一桶水裡洗他那雙油膩膩的手,「不過這對我們來說就是祖國,我們不願意忘記祖國。現在你看看這架機器,」他隨即又說,同時在毛巾上擦乾手,又指指機器,「這以前,還有幾個動作需要人來操作,可是從現在起就完全是自動的了。」旅行家點點頭,走在他的後面。軍官為了怕發生什麼偶然事件使自己下不了臺,又加了幾句:「當然,機器有時不免要出些毛病;我希望今天不致如此,不過我們也不能不估計到這種可能性。這架機器應該連續工作十二小時。不過要是真的出了事,也一定是小毛病,馬上就可以修好的。」
旅行家想起「耙子」不由得眉頭一皺。司法程序方面的解釋並沒有使他滿意。他只好提醒自己說,這兒不過是流放地,採取非常措施是必要的,而且軍紀也是必須堅決遵守的。
反正,在這個四周都是光禿禿斷崖砂礫的小深山坳裡,除了軍官、旅行家、罪犯和一個士兵以外,就沒有別人了。罪犯露出一副蠢相,張著大嘴,頭髮蓬鬆,臉上顯出迷惘的神情,士兵手裡拿著一根沉重的鐵鏈,大鏈子控制了犯人腳踝、手腕和脖子上的小鏈子,小鏈子之間又都有鏈條連接著。不論從哪方面看,這個罪犯都很像一條聽話的狗,令人簡直以為盡可以放他在周圍山上亂跑,只要臨刑前吹個口哨就召回來了。
「司令官自己繪製的圖?」旅行家問,「那他不是什麼職務都兼了嗎?他難道既是軍人,又是法官,又是工程師、化學師和製圖師?」
「『要公正!』這兒這樣寫著,」他說,「您現在當然能繼續往下唸了。」旅行家向紙湊得那麼近,軍官怕他碰上,就把紙抽開一些;旅行家沒吭聲,不過顯然他仍舊沒法辨認。「『要公正!』這兒是這麼寫的。」於是他拿了紙爬上梯子;他非常小心地把紙放進「設計師」的內部,彷彿在調整所有齒輪的位置;這是一個很棘手的工作,而且一定牽動了非常小的齒輪,因為有一陣子軍官的腦袋完全埋到「設計師」裡面去了,這說明他需得非常精細地調整這架機器。
他先是扔下制服上衣,接著一件件扔下所有的衣服,儘管分明很急躁,但是每一件衣服拿在手裡時都是戀戀不捨的,他甚至還用手指愛撫地摸摸外衣上的銀絛帶,把一個穗子抖抖整齊。這種愛撫的動作顯得很突兀,因為他每脫下一件衣服就馬上不情願地急急地往坑裡一扔。他身上最後一件東西是他的短劍和掛劍的皮帶。他從鞘裡抽出劍,折斷了它,把碎片、劍鞘和皮帶捧在一起,扔進了坑,他扔得那麼猛,使坑裡發出很響的吭啷吭啷聲。
「這當然會引起一片喝采,大家一致同意,其中最最熱烈的就是敝人我。接著司令官向您鞠了一個躬,說道:『那麼讓我以在座同hetubook.com.com仁的名義,向您提出請求。』於是您走到包廂的前面。您得把手放在大家都看得見的地方,不然女士們會捉住您的手,握緊您的手指的,這時您終於能夠當眾說出您的看法了。我不知道自己在等待這個時刻到來的緊張心情中是怎樣度過的。您演說時,根本不用抑制自己的感情,把真理大聲地宣揚出來好了,您從包廂裡探出身子,把您的看法,您的不可動搖的信念,向司令官叫嚷出來好了,是的,就是叫嚷。不過也許您不願這樣做,這不合您的脾氣,在您的國家裡也許人們不是這樣做的,不過,這也不要緊,這也一樣能博得效果,您連站都不用站起來,只要說短短的幾句話,甚至聲音低得像耳語,只讓您下面那些軍官聽得見,這就夠了,您甚至不用提處決缺乏公眾的支持、齒輪嘰嘎作響、皮帶斷了、口銜汙穢不堪等事,不用,這一切都由我來負責。哈,您相信我好了,如果我的控訴不把他趕出會場,也會迫使他跪下來承認道:『老司令官啊,我對你甘拜下風了。』這就是我的計畫;您能幫助我實現嗎?您當然是願意的囉,不僅願意,您簡直是非幫助不可呀。」
小兵倒很情願,可是犯人把這個命令看成了懲罰。他合起雙手央求讓他留下來,看到旅行家搖搖頭不肯讓步,他甚至跪了下來。旅行家看到光是下命令已然無效,正想走過去把他們攆走。這時他聽到頭上「設計師」裡發出一種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莫非那個齒輪畢竟要出事不成?可是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設計師」的蓋子緩緩升起,接著又啪嗒一聲地打了開來。一只齒輪的牙齒露了出來,逐漸升高,很快整個齒輪都看得見了;彷彿有一個巨大的力量在擠那「設計師」,所以齒輪也無處容身了。齒輪升高,升高,來到了「設計師」的邊緣,掉了下來,在沙子上滾了一會兒,然後就躺平了。可是緊跟著又有第二個齒輪升了起來,後面又隨著升起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齒輪,在一剎那間,它們也都走上第一個齒輪的老路,大家隨時都以為「設計師」準是的的確確出空了,可是另一套大大小小的齒輪又升起在眼前,它們跌落下來,在沙土上往前滾,最後又躺平下來。這現象使犯人把旅行家的命令完全拋諸腦後,齒輪把他迷住了,他一次次地想抓住齒輪,同時也叫小兵來幫忙,可是又一次次驚慌地把手縮回去,因為總有另一只齒輪跳跳蹦蹦地滾過來,嚇跑了他。至少在剛開始滾的時候是這樣。
「就這樣,整整十二個小時,字刻得越來越深。頭六個小時裡,犯人依舊生氣勃勃的,只是覺得很痛苦。兩個小時以後,氈口銜拿掉了,因為犯人再也叫不動了。而在這裡,在床頭用電烤熱的盆子裡,將倒下一些熱騰騰的米粥,犯人如果想吃,可以用舌頭愛舐多少就舐多少。從來沒有人錯過這個機會。我經驗也算得上豐富了,可就不記得有一個錯過的。只是大約在第六個小時左右,犯人才失去了任何食慾。這時,我往往跪在這裡觀察事情的發展。犯人很少有把最後一口粥呑下去的,他只是讓它在嘴裡滾來滾去,然後吐在坑裡。這時我就得閃開,不然他就會啐在我的臉上。可是一到第六個小時他就變得多麼安靜!連最愚蠢的人也感到茅塞頓開。
「兩條手絹還給你。」他說,把它們扔給了犯人。然後又向旅行家解釋道,「是女士們送的。」
「我沒法唸。」旅行家說,「我剛才就跟您說我看不清這些字。」
他奔上梯子,轉動了一個輪子,向下面喊道:「注意,靠邊站!」接著機器發動了。
「您看呀。」軍官說。
他還覺得對於新司令官可以寄予一定的希望,他顯然主張採用逐步地審問、判決這一種新的司法程序,而這是這個軍官狹隘的思想所不能理解的。這一系列的思想又促使他提出另一個問題:「司令官親自參加處決嗎?」
「這很巧妙,」旅行家模稜兩可地說,「可是我看不明白。」
軍官顯然忘了他在跟誰說話;他抱住旅行家,把頭壓在他肩膀上。旅行家大為狼狽,不耐煩地越過軍官的頭向別處望去。小兵已經打掃完了,現在正把缽子裡的粥倒入盆子。犯人這時好像完全恢復過來了,一看見倒粥就用舌頭去舐。小兵不斷把他推開,因為這粥顯然要到以後才能吃,可是他自己卻不按規定,一雙髒手伸進了盆子,當著犯人貪婪的臉捧起粥,吃了起來。
旅行家不讓他說下去。「這我怎麼做得到呢?」他嚷道,「這是根本不可能的。我既不能幫助您,也無法阻止您。」
「你要把我的皮帶掙斷了,」軍官喊道,「安靜地躺著!我們很快就會把皮帶解開的。」於是他做了個手勢叫小兵幫忙,就動手解起來。犯人不做一聲暗自笑著,他一會兒把臉轉到左邊向著軍官,一會兒又轉向右面小兵那邊,同時也沒有忘記旅行家。
「您想要多了解一下這個案子嗎?這非常簡單,跟所有的案子一樣。有個上尉今天早上向我報告,派給他做勤務兵,睡在他門口的這個人值勤時睡著了。您知道嗎,他的責任是每小時打鐘的時候起來向上尉的門口敬禮。這個工作不算重,但是很有必要,因為他既是哨兵又是勤務兵,兩方面都必須機靈。昨天晚上那個上尉想考查這個人有沒有偷懶。兩點鐘打鐘的時候他推開房門,發現這個人蜷成一團睡著了。
軍官明白他對機器的解說有被長期打斷的危險;因此他走到旅行家前面,拉住他的手臂,另一隻手向犯人指指,犯人感到自己分明成了注意的中心,就馬上站得筆直,而小兵也把鏈條扯了扯。
旅行家又走到軍官跟前,說:「您還不知道我打算怎麼辦呢。我當然要把自己對審判方式的看法告訴司令官,不過不在公開的會議上,而是在私底下;我也不打算在這裡久待,和參加什麼會議;我明天一清早就走,至少是要上船。」
軍官關上機器,犯人就在這突然的寂靜中給放在「耙子」底下。鐵鏈子鬆開了,皮帶卻綁緊了;起先,犯人幾乎還覺得鬆了一口氣呢。可是緊接著「耙子」往下降了降,因為這個人瘦得很。針尖碰到他的時候,他皮膚上滑過一陣冷顫;士兵忙著拴緊他的右手,他把左手也盲目地伸了出來;手正好指向旅行家所站的地方。軍官不斷斜過眼睛瞟瞟旅行家,好像要從他臉上看出他對這次處決有什麼印象,至少,這件事是對他解釋得非常草率的。繫手腕的皮帶斷了,也許是士兵把它抽得太緊了吧。軍官只得親自過來問,士兵把斷了的皮帶拿起來給他看。
他攤開了第一張紙。旅行家本想說幾句誇獎的話,可是他看到的只不過是許許多多線亂七八糟地交叉在一起,像迷宮一樣,畫在紙上的線條密密麻麻,簡直看不到還有空白。
「你自由了。」軍官用當地的話對犯人說。那人起先還不相信。「是的,你被釋放了,」軍官說。犯人的面容第一次真正地活潑起來。這難道是真的嗎?這會不會僅僅是軍官忽發奇想,馬上又會反悔的呢?是不是外國人向他求情成功了呢?是怎麼回事呢?他臉上表露出種種疑問。不過這樣的時間並不長。不管到底是怎麼回事,只要做得到,他當然希望真的得到自由,他開始在「耙子」容許的範圍內掙扎起來了。
血流成了一百道小河,並沒有混雜著水,噴水的唧筒也失去了效用。如今,最後一個動作也不能完成了,身子沒有從長長的針上落下來,它懸在土坑的上空,不斷地流血,卻不掉下來。「耙子」也想恢復原位,可是好像自己也注意到沒能擺脫負擔,所以還是停在土坑的上空。
「這是一架不尋常的機器。」那軍官對旅行家說,同時用讚賞的眼光瞧了瞧那架其實他早就非常熟悉的機器。旅行家似乎僅僅因為禮貌的緣故,才接受司令官的邀請,來參觀一下不服從上級,侮辱上級,因而被判處死刑的士兵的處決。流放地當地的人對這次處決並沒有表示什麼興趣。
他們把一張桌子推向一邊,桌子底下真的有一塊墓碑。這是塊很簡陋的碑石,很低,所以完全可以藏在桌子底下。碑上有些很小的銘文,旅行家得跪下來才能看清。
「對了,」軍官笑著說,又重新拿走圖紙,「這可不是給小學生臨摹的習字本。得好好研究才行。我相信您最後也會弄明白的。當然,不是馬馬虎虎刺幾個字就算了;我們不打算把人一下子就殺死,一般而言,是在十二個小時之後;轉捩點預定在第六個小時上。因此,在真正的字的周圍得雕上許許多多的花;字本身只不過在身體周圍繞上窄窄的一圈;身體其他地方都用來和_圖_書刻裝飾性的圖案。您現在能夠欣賞『耙子』和整部機器的工作了吧!您瞧瞧!」
旅行家不想再問什麼了,可是他發覺犯人的目光轉向了他,彷彿在問他是否贊同這樣荒唐的行為。本來他已經靠在椅背上了,這一來,他又把身子往前探探,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不過他一定知道自己被判決了?」「他不知道。」軍官說道,朝旅行家笑笑,似乎在等待他再說一些不可思議的話。「不知道,」旅行家說,一面揩抹前額,「那麼他也無從知道他的辯護是否有用了?」「他根本沒有機會提出辯護。」軍官說,他把眼光轉向遠方,免得旅行家聽到理所當然的解釋覺得不好意思。「可是他總得有機會給自己辯護吧。」旅行家說道,並且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他繞過機器跑了過來,親自抓住犯人的胳肢窩,由士兵幫著把他拖了起來,犯人的兩隻腳還不住地往下滑溜。
「耙子?」旅行家問。他聽得不很用心,在這全無陰影的山谷裡陽光那麼強烈,很難叫人集中思想。他更加佩服那個軍官了,軍官雖然一本正經地穿著緊腰身的軍服外套,滿身都是一道道的絛帶,外加沉甸甸的肩章,可還是那樣熱忱地往下說著,此外,還拿了一支扳手走來走去擰緊螺絲帽。
可是如今他的內心卻躍躍欲試,審判程序的不公正和處決的不人道是明擺著的。也沒有人能說他在這件事裡有什麼個人的利害關係,他與犯人素昧平生,既非同胞,他甚至也根本不同情這人。旅行家持有最高總部的介紹信,在這裡受到禮遇,人家請他來參觀處決,這件事本身似乎就說明他的意見一定會受到歡迎。更何況他聽得再清楚不過,司令官並不支持這種處決,而且對軍官抱著幾乎是敵對的態度。
旅行家已經開始對這架機器有些感興趣了;他一隻手放在眼睛上擋住陽光,抬起頭來仔細看著機器。這是個龐然大物。「床」和「設計師」大小相同,看上去像兩只黑黝黝的箱子。
「對了,這個人是怎麼判決的呢?」旅行家問。
軍官終於結束了高處的工作,他帶著微笑重新檢查了機器的每一個小小的部件。「設計師」的蓋子本來一直是敞著的,可是現在他卻把它關上了。接著,他爬下梯子,先看看坑,然後又瞧瞧犯人,滿意地注意到衣服已經給拿了出來,接著他到水桶跟前去洗手,可是等他看到桶裡的水髒得叫人噁心,已經為時太晚,他因為無法洗手,感到很不愉快,最後只得把手插到沙土裡去,這個權宜之計並不使他高興,可是也別無他法了,然後,他站起身來開始解制服上衣的扣子。解到一半,他塞在領子裡的兩條女用手絹掉進了自己的手裡。
旅行家在下面目不轉晴地望著他,連脖子都發僵了,眼睛也因天上炫目的太陽而酸疼不堪。小兵和犯人這時在一塊兒忙著什麼。那個人的襯衣和褲子本來都扔在坑裡了,小兵用刺刀尖把它們挑了出來。襯衣髒得叫人作嘔,犯人在水桶裡把它洗了洗。等他把襯衣和褲子穿上,他和小兵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因為那件上衣當然已經從後面割開了。也許犯人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引士兵發笑,所以在小兵面前把自己那穿了破上衣的身子轉了又轉,士兵樂不可支,蹲在地上直打自己的膝蓋。可是他們為了對上級表示尊敬,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的快樂。
軍官終於往機器走去了。大家早就知道他對機器瞭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在看到他怎麼操縱機器,機器又怎樣服從指揮,仍然不免大吃一驚。他的手只需摸摸「耙子」,讓它起落幾次,就把高度調整得正合適自己了;他僅僅碰了碰「床」的邊緣,它就已經顫動起來了;口銜也抬高來迎合他的嘴,可以看得出軍官對這口銜還是有些勉強,可是他只是躲閃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屈服了,把口銜納進了嘴裡。一切都準備好了,只有皮帶垂在兩邊,可是這顯然沒有用,軍官根本不需要捆綁。可是犯人注意到了鬆弛的皮帶,在他看來不把皮帶扣上,處決就不夠圓滿,於是他急切地向小兵打了個招呼,他們一起奔過去把軍官拴緊。軍官已經伸出一隻腳要去踢操縱桿,好發動「設計師」;他看見兩人走來,就縮回腳讓人家把他繫緊。可是現在他搆不著操縱桿了;小兵和犯人都不知道在哪兒,旅行家則是下定決心連一個手指都不動的。然而這也根本沒有必要,皮帶剛一拴緊,機器就動起來了;「床」顫動著,針在皮膚上面閃爍著,「耙子」在一起一落。旅行家凝神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設計師」裡有個輪子本該發出吱嘎聲的;可是一切都很安靜,連一點點輕微的噪音也聽不見。
軍官的手指一直沿著血和水的路線轉了一遍。為了盡量逼真,他還把雙手湊在排水管的出口上,彷彿在盛接流出來的東西,在他這樣比畫的時候,旅行家把頭縮了回來,一隻手在背後摸索,想坐回到椅子上去。使他恐懼的是,他看到犯人跟在他後面也接受軍官的邀請,到近處去觀看「耙子」了。
「您唸唸看。」他說。
「您不坐下嗎?」最後他問道,一面從一大堆籐椅裡抽出一張,端給旅行家;這是旅行家無法拒絕的。他現在坐在坑邊上,眼光向坑裡快快地投了一眼。坑不太深,在坑的一邊,挖出的土堆成了一堵牆,在另一邊就聳立著那架機器。
旅行家,後面跟著小兵和犯人,來到了流放地最早的建築物的前面,小兵指著其中的一所房子,說道:「這就是茶館。」
「在赤道地區,這樣的制服實在太厚了。」旅行家說,卻沒有像軍官希望的那樣,問問機器方面的事。
軍官說:「我不知道司令官有沒有對您解釋過這架機器。」旅行家含混地揮了揮手。軍官正好求之不得,因為這樣他就可以親自解釋了。他拉住一個曲柄,把身子靠在上面,說道:「這架機器是我們前任司令官發明的。我從最初開始試驗時就參與這事,一直到最後完成都有份。不過發明的榮譽還是應該歸他一個人。您聽說過我們的前任司令官嗎?沒有?那麼,如果我說整個流放地的組織機構都是他一手締造的,這並不算誇大其詞。我們這些他的朋友甚至在他死以前就相信,流放地的機構已經十全十美,即使繼任者腦子裡有一千套新計畫,也會發現,至少在好多年裡,他就連一個小地方也無法改變。我們的預言果然完全應驗了:新的司令官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您沒有見到過老司令官,這真可惜不過,」軍官打斷了自己的話,「我只管亂扯,卻忘了眼前他的這架機器。您可以看到,它包括三個部分。隨著歲月的逝過,每個部分都有了通用的小名。底下的部分叫做『床』,最高的部分叫『設計師』,在中間能上下移動的這個部分叫做『耙子』。」
「不一定。」軍官說。
旅行家不想與軍官面對面,他轉過身去漫無目標地四處亂望。軍官還以為他在觀看山溝荒涼到何種田地呢;因此他握住旅行家的雙手,使他轉過臉來,盯住他的眼睛,問道:「您明白這是多麼不像話了吧?」
「回去吧。」他說。
「再仔細看看怎麼樣?」軍官說,他和旅行家挨得很近,這樣他們就可以一塊唸了。可是這樣還是不行,於是他就用小手指把字畫出來,好讓旅行家順著唸下去,他的手指凌空懸在紙上,彷彿怕把紙面玷汙了。旅行家也真的努力地嘗試了一番,想至少在這方面討討軍官的歡喜,可是他還是沒法唸下去。於是軍官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出來,接著把詞兒念了出來。
旅行家慢慢地站起來,走過去,俯身在「耙子」的上面。
軍官說:「事情是這樣的。我被任命為流放地的法官,雖然我還年輕。因為我是前任司令官在一切流放事務上的助手,對這架機器知道得也最多。
這時,旅行家聽到軍官狂怒地大吼一聲。他剛剛好不容易把氈口銜塞進犯人的嘴裡,犯人卻禁不住一陣噁心,閉上眼睛嘔吐起來。軍官急忙把他從口銜那兒拖開,想把他的頭按在坑上;可是已經太遲了,嘔出來的東西已經流滿了機器。
他支吾其詞地說:「您把我的影響估計得過高了;司令官看過我的介紹信,他知道我不是什麼刑事審判專家。如果我要發表意見,這不過是我個人一己的看法,並不會比任何普通人的重要,更談不上壓過司令官。而且,據我瞭解,司令官在這個流放地掌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如果他對您的做法真如您所想這麼不贊同,那麼我怕即使沒有我微不足道的推動,您的傳統怕也維持不了多久。」
可是旅行家什麼也沒有說。軍官讓他獨自沉默了一會兒;自己叉開了腿,雙手擱在屁股上www.hetubook.com.com,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凝望著地上。然後他向旅行家鼓勵地笑了笑,說道:「昨天司令官邀請您的時候我離您很近。我聽見他對您說的話。我知道司令官的為人,馬上就看穿了他的動機。雖然他大權在握,完全可以採取措施來反對我,可是他還不敢,不過他一定是打算利用您的看法,一個聲名顯赫的外國人的看法來反對我。他都掂斤撥兩地算計過了:今天是您來到島上的第二天,您根本不瞭解前任司令官和他的做法,您一向受到歐洲的思想方法的拘囿,也許您原則上反對死刑,對這種殺人機器更是不以為然,而且您又會看到公眾對這種處決並不擁護,儀式是那麼的簡陋,處決的機器又是那麼破敗不堪,看到這一切以後,(司令官想)您豈不是很可能不贊同我的做法嗎?倘若您不贊同,您是不會隱瞞自己看法的(我仍然站在司令官的立場上說),因為您這個人是相信自己經過反覆推敲而作出結論的。是的,您見識過也知道尊重各個民族種種奇風異俗,因此不會像在自己國內那樣,用激烈的方式反對我們的做法。不過司令官也不需要這樣。隨隨便便地,甚至漫不經心地提上一句也就夠了。其實,只要能讓他冠冕堂皇地達到目的,您的話根本毋需代表您真正的意思。他會用一些刁滑的問題來挑撥您,這我敢打包票。而他那些女眷就會坐在您四周,豎起了耳朵聽;於是您就會說:『在我們國家裡審判程序不是這樣的,』或者是:『在我們國家裡,對犯人作出判決以前總要先經過審問的,』或者是:『我們從中世紀以來就不用酷刑了。』
「到了明天,您就會和女士們一起坐在司令官的包廂裡。他會不時抬起頭,看看您的確在那兒。在討論了一些瑣碎可笑的事情以後,這大抵是港口方面的事務,除了港口就沒有別的,這完全是擺擺樣子,讓聽眾感到我們的司法程序也僅僅是議程中的一項而已。如果司令官不提這件事,或是把它擱在後面,我就設法把它提出來。我要站起來報告今天的處決已經執行了。我話不會多,只不過是個聲明。這樣的聲明是不尋常的,可是我還是要作。司令官會跟往常一樣,溫和地笑笑,向我表示感謝,接著他無法抑制自己了,他要抓住這個大好時機。『剛才我們聽到報告說,』他會說這樣的,或是類似的話,『執行了一次死刑。我只想補充一點,這次行刑是在一位客人的目擊之下舉行的。這是一位有名的旅行家,大家知道,他的訪問給我們流放地帶來了光榮。他的出席也增加了我們今天會議的重要性。我們現在是否應該請這位大名鼎鼎的旅行家給我們談談,他對我們傳統的行刑方式,以及審判程序有什麼看法呢?』
他用顫抖的手把發生的事指給旅行家看,「我不是每回都一連幾小時地向司令官解釋,犯人在行刑之前必須餓一整天嗎?可是我們的溫和的新方針卻不以為然。司令官周圍的太太、小姐總要讓犯人塞飽甜膩膩的糖果才放他走。他從小就是靠臭魚長大的,現在倒要吃糖果!不過這也罷了,我可以不管這種閒事,可是他們為什麼不發新的口銜呢?我已經申請了三個月了。犯人銜著百來個臨死前淌過口水啃齧過的口銜,又怎能不噁心呢?」
犯人垂倒了頭,顯得很平靜;小兵正忙著用犯人的襯衫在擦機器。軍官向旅行家逼近,旅行家隱約地感到不安,退後了一步,可是軍官捉住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去。「我想和您推心置腹地談幾句話,」他說,「行嗎?」「當然啦。」旅行家說,接著就垂下眼光來恭聽。
「您瞧,」軍官說,「有兩種排列成各種形式的針。每根長針旁邊搭配了一根短針。長針管刺字,短針噴出水來把血洗掉,使刺的字清清楚楚。接著,血和水就通過小溝流進大溝,最後又從排水管流到坑裡去。」
「這些話全都很對,在您看來都很自然,對我的做法沒有表示您的意見,也沒有一點點貶抑。可是司令官的反應又是如何呢?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們的好司令如何立即推開椅子,衝向陽臺,我也可以看見那些女士怎樣跟著簇擁在他後面,我還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呢,女士們稱之為雷霆的聲音。嗯,他的話準是這樣的:『一位有名的西方旅行家,他是派出來考察世界各國刑事審判程序的,他剛才說我們執行法律的傳統做法是不人道的。出自這樣一位人物的這樣的意見使我再也無法支持過去的做法了。因此,我命令,從今天起……等等等等。』您也許會提出異議,說您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您也沒有說我的做法不人道;相反,您的豐富經驗使您相信,這是最最人道、最最符合人類尊嚴的,而且您非常欣賞這架機器,可是已經太晩了;您連陽臺都擠不進去,因為那兒都給女士們塞滿了;您想引起人們的注意,您想大叫,可是一位女士的纖手會來掩住您的嘴,於是我的,以及老司令的心血就這樣完蛋了。」
現在,他一|絲|不|掛地站著。旅行家咬住嘴唇,一聲不吭。他非常清楚下一步將發生什麼事,可是他毫無權力阻止軍官。如果軍官這麼珍惜的司法方式真的快完了,也許這還是他干涉的結果呢,他感到自己與這件事不無關係,那麼,軍官這樣做是對的;如果易地而處,旅行家也不會走別的路。
旅行家私自盤算道:「明白干涉別人的事總是凶多吉少。」他既非流放地的官員,又不是統轄這個地方的國家的公民。要是他公開譴責這種死刑,甚至真的設法阻止,人家可以對他說:「你是外國人,請少管閒事。」那他只有目瞪口呆的份,除非趕緊打圓場,說自己對此亦甚為驚訝,因為他旅行的目的僅僅是考察,絕對無意干涉別人伸張正義的做法。
「全是司令官的錯!」軍官喊道,毫無意識地搖著面前的銅桿子,「機器給弄得像豬圈一樣了。」
「現在我全明白了。」旅行家在軍官回到身邊時說。
小兵和犯人起先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最初,他們甚至沒有往這邊看。犯人能把手絹拿回來,覺得很高興,可是他也沒能高興多久,因為小兵突然出人意料地把手絹一把搶走了。現在犯人想從兵士的皮帶底下把手絹搶回去,可是小兵看得很緊。因此他們兩人就半開玩笑地扭打起來。直到軍官脫|光衣服站著,這才引起他們的注意。那犯人察覺什麼重大的變化快要發生了,他似乎特別吃驚。剛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馬上要發生在軍官身上了。也許還會進行到底呢。顯然是外國旅行家下的命令,這可真是報應。雖然他自己的受刑儀式沒有完成,可是他報仇卻要報個徹底。他臉上漾出一股心滿意足的無聲的笑容,久久都沒有消散。
這個直愣愣的問題觸到了他的痛處,他那和善的神色黯淡下去了。
「正因如此我們必須抓緊時間。雖然我很不情願,但我還是得把說明縮短些。不過當然,到明天,當機器收拾乾淨以後我可以補述所有的細節,你必須知道它容易髒是它的一個缺點。現在我們只能揀重要的說,當犯人躺在『床』上,『床』開始震動的時候,『耙子』朝著他的身體降落下來。它是自動調節的,所以針尖剛剛能觸到他的皮膚;一接觸以後,鋼帶就立刻硬起來,成為一根堅硬的鋼條。接著工作就開始了。一個外行的旁觀者根本分不清各種刑罰之間的區別。『耙子』操作時看起來都是一樣的。它顫動時,針尖刺破了隨著『床』而震動的身體上的皮膚。為了便於觀察處決的具體過程,『耙子』是用玻璃做的。把針安到玻璃上去在技術上是個問題,可是經過多次試驗之後我們克服了這個困難。對我們來說,根本沒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您明白嗎?現在,誰都可以透過玻璃觀察身體上刺出來的字了。您願意走近一些看看這些針嗎?」
他把旅行家按回到椅子裡,又走到機器前說:「您可以看到『耙子』的形狀是和人的身體相符的;這是對付軀體的『耙子』,這是對付腿的『耙子』。對於頭部只有這個小小的長釘子。這清楚了吧?」他和顏悅色地向旅行家俯著身子,急於提供最最詳盡的說明。
上面寫的是:「老司令官長眠於此。他的信徒迫於時勢只得匿名建墳立碑。有預言云:若干年後,司令官必將復活,率領信徒由此出發,收復流放地。要保持信心,等待時機!」旅行家讀完了就站起身來,他看見周圍所有站在一旁的人都在微笑,彷彿也都唸過了銘文,覺得非常可笑,正期待著他也抱同感。旅行家不理睬這件事,只是散發了一些小錢給他們,等桌子推好,重新蓋住了墳,他也就離開茶館向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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