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記憶中的追獵
第八章
順便說一下,我們後來才得悉,這個辛巴老板真是個出色的獵手,在沿海一帶聲譽奇高。
他什麼也沒說,看上去氣咻咻的。
「我希望你能打到一頭六十英寸的,小夥子,」卡爾對我說。
「你在大羚羊上打敗了他,」老爹說。
「你也許會打到一頭特大的,」老爹說。
「不。他可能是個奇才呢。」
「看來他們知道自己在搞什麼名堂,」老爹說。
「你們兩個是十分深刻的人,」P.O.M.說。「但是我們到哪兒去安營呢?」
「我想我們是抽籤決定到哪裡去打獵的。」
「現在我們來抽籤選擇搜獵區域吧。抽到長的先選,」老爹解釋說。
「我抽到了這該死的悲劇演員。」
「對啊,」老爹說。大家都朝別人看著。
「我看未必。求求你別再說了。」
「請記住,只能打那些最大的,」老爹說。
「晚安。」
「晚安,」她說。
「我會住口的。」
「那就更好了,」我說。「但是,老天作證,我也想打到一頭啊。」
「你先請吧,」卡爾說。
「你聽見了我們嗎?」
「見鬼去吧,」我說。「晚安。」
「算了吧。我們還有十天時間呢。」
「告訴我那裡是什麼樣子的,菲利普先生,」他對老爹說。
「在我們將要去的地方他會打到一頭的,」老爹說。「他也許能打到一頭角長五十英寸的。」
「我會住口的。」
「查爾斯.勞頓,」老爹說,抽著煙斗。
我把杯子裡的兌蘇打水的威士忌喝乾了,聽見自己的聲音十分歡快地說,「到了早晨你肯定能在鹽鹼地裡打到一頭的。」
「嗯,反正我們哄得他心情愉快了。」
「大羚羊算得上什麼?」
他看上去和往常不同,我想他肯定是病了。但是我們正在打哈哈時,他像個骷髏頭似的闖進來,弄得我的氣又不打一處來,就說,「你知道,我們是抽了籤的。」
天亮時,我們坐車外出,來到大路上,駛過村子,經過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到了一片平原的邊緣,這時太陽尚未升起,依然迷霧濛濛,我們能看見遠處有頭大角斑羚在吃草,在晨曦中看上去是頭灰色的龐然大物。我們在灌木叢旁將車停下,下了車,坐下來,在望遠鏡中看見有一群麋羚散布在我們與那大角斑羚之間,其中有一頭公的大羚羊,像頭肥胖的紫紅色的馬薩伊驢,兩支角長得驚人,又黑又直,往後翹起,牠吃草時每次一抬頭,角就顯露出來。
「現在他醉了,我們才聽得到大實話,」我說。
「告訴他,照我們族裡的習慣,早上總是要開上兩槍。後來,在大白天只開一槍。到了傍晚,我們自己常常被射得半死。告訴他,他隨時可以在新斯坦利或托爾酒吧找到我。」
「你要不是才怪呢,」老爹說。「但是等這老頭話兒一多你就可以及時打斷他。」
車子開了很久,這其間太陽升了起來,天氣變得很熱,我們駛進南邊的地區,我曾問老爹那邊是什麼樣子的,他描述說,跟這該死的非洲的上百萬英里的土地一樣,灌木直長到難以通行的大路邊,那是些堅硬的、矮樹叢似的下層灌木。
「你曾在一個好地區裡讓人家用多少時間來打牠們?」
「那太好了,」我說。
「好,」我說。
「我沒惱火。我是累了,」他說。這句話我相信,因為所有的人中沒人比卡爾更溫和、更通情達理、更能自我犧牲,但是已成為他的一塊心病,他變得蔫不唧兒的,一點都不像原來的他了。
「好。」
「是嗎?」老爹問。
「三個星期,可直到離開的時候一頭也沒看見。但是在第一個半天我就讓他們去打。現在還在搜尋,就像你在國內時搜尋一頭大公羚羊那樣。」
「夫人怎麼辦?」我問。「要不要她跟我一起去?」
於是,坐在前排座位上,想著大海和這片土地,不一會兒我們就駛出了阿拉貢般的地區,往南駛到一條沙河邊,河面有半英里寬,沙呈金色,岸邊綠樹成蔭,林島點綴其間,而在這條河裡,河水在沙子下流淌,晚上,獵物下到河邊,用尖銳的蹄子在沙子上刨,河水便湧進來,牠們就喝起來。我們跨過這條河,這時已近下午,我們一路上遇見許多人,他們正逃離前面發生饑荒的地區,這時路旁出現矮小的樹木和茂密的灌木叢,接著出現上坡路,我們進入一些藍色的山丘,古老、被腐蝕、樹木成林的山丘,那些樹像是山毛櫸,還有一簇簇茅草屋,炊煙泉景,畜群在被往家趕,那是一群群綿羊和山羊,還有一塊塊玉米地,我就對P.O.M.說,「這兒真像加利西亞。」
「你是說一鎊,」領頭的嚮導說。
「就是他。弗萊.阿斯坦。社交界的踢跳舞星,也是屬於全世界的。他是個佼佼者。發現了那個埋伏處什麼的。知道鹽鹼地在哪裡。只要撒一把塵土就知道風往哪邊吹。他是個奇才。辛巴老板訓練了他們,夥計。老爹,我們將他們裝在容器裡。問題只在不要讓肉變質,並且選一些更壯健的標本。明天在鹽鹼地裡我會殺了你們兩個。公民們,我的感覺好極了。」www•hetubook.com.com
「好樣的老卡爾,」我說,被威士忌、理解和溫情弄得熱情洋溢。
「你會打到一頭六十英寸的。」
我們把車上的座位搬到一棵大樹的濃蔭下,當做桌椅,鋪上外套當座墊,坐下來吃午餐,喝了點啤酒,然後睡覺或看書,等著那些卡車開來。卡車還沒到,那個老頭倒又來了,帶來了一個萬德羅博人中最瘦、最餓,最倒楣相的人,他用一腿站立,握著後腦勺子,帶著一張弓、一筒箭和一支長矛。我們問老頭,這人是不是我們指名要的嚮導,老頭承認不是,就轉身找正式的嚮導去了,神情竟比剛才更加沮喪。
「別為這件事惱火啊,」我說。
「你的確如此,」老爹說。「但是幹嘛不來一杯呢?」
「我只是開開玩笑罷了。」
「所以女人才到處招人喜歡嘛,」P.O.M.對他說。「再來一句恭維我的話吧,傑先生。」
「說得真好聽,」P.O.M.說,仰靠在椅子裡,雙手緊抱著防蚊靴。我看著她,只見火光中映出她身穿的藍色薄棉罩袍,並映在她的黑髮上。「我喜歡你們都進入了扯小㹴狗的階段。我這就知道大戰快要爆發了。你們這兩位紳士有誰碰巧參加過那場大戰嗎?」
「你等著瞧吧。到了下一個營地他就會打到一頭捻,情緒就會高漲之極的。」
他態度溫和極了,他能看出你在想什麼,並表示原諒和理解。
「打得真漂亮,」丹說。
「謝謝你。見鬼去吧。你來主持抽籤好嗎?」
對我們來說這是片新的地區,但它還是帶著那些最古老地區的烙印。那條道路是條在堅實的岩石架之上的小道,是由大隊旅行者和畜群的腳踩出來的,它高聳在那裡,路面上盡是圓石,根本不像路的樣子,它穿過雙排樹木,伸進山裡。這個地區太像阿拉貢了,使我無法相信不是在西班牙,不過我們沒有遇見背掛鞍囊的騾子,而是十來個土人,一個個光腿光頭,身穿肩部打結的白色棉布衫,像古羅馬人穿的寬外袍;但是等他們走過後,那些岩石上的小路旁的高大樹木看來正像是西班牙的,而且有一回,我曾沿著這同一條路強行向前走,緊跟在一匹馬的後面,看到過駝蠅在牠屁股四周飛舞的嚇人場面。那些駝蠅跟我們在這裡的獅子身上發現的一樣。在西班牙,如果有一隻駝蠅鑽進了你的襯衫,你就必得把襯衫脫下來把牠打死。牠會鑽進領圈,順著後背往下,在一條手臂的周圍和下面爬,爬向肚臍和腰帶,如果你不抓住牠,牠就會非常聰明和快速地爬行,扁扁的,無法將牠捏死,這樣牠就會迫使你把衣服脫|光才能將牠打死。
後來,在火堆旁,他問我去了哪裡,我就說我們在我們那座小山周圍打獵,直到我們的嚮導聽見了他們;於是我們就抄近路上了山頂,然後下山,穿過鄉野回到營地。
「他說不定很了不起呢,」老爹不無疑慮地說。「不管怎麼說,你是個追獵者,這你是知道的。那老頭說另外那兩個挺不錯的。」
「你想先抽嗎?」
「最好他能盡快打到一頭,」等他走進自己的帳篷洗澡去了,P.O.M.說。
「他也許是挺不錯的,」卡爾說。「你想交換嗎?」
「我不知道。我想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給搞糊塗了。我們別談這事了。」
「見鬼,沒有,」我說。
「順著一條天殺的路走。在一條除了牛群、草屋和人之外什麼都沒有的路上,他們怎麼能指望發現呢?」
「告訴他,他隨時可以在哈利的紐約酒吧找到我,」我說。
「老天作證,你像條小狸狗一樣勇敢,」看來老爹和我兩人都喝多了酒。
「那當然,」他悻悻地說。「我們順著一條路追獵。你能指望找到什麼呢?你覺得應該這樣獵捻嗎?」
老爹一本正經地告訴了他。馬薩伊人握了握我的手。
如果你為社會、民主和其他相當新鮮的事情服役,並拒絕進一步為其他事服役,因而只對你自己負責,你就等於用戰友們的使你高興寬慰的體臭去換取某種只有你身體力行才能感受到的東西。這種東西我還無法完全界定,但是在以下這種時候,這種感受就會產生:當你精采而真實地描寫某件事情並且客觀地知道你是這麼寫的,而那些拿了錢來讀它並為它寫報導的人並不喜歡這題材,因此他們說這全是虛假的,然而你完全知道它的價值;或者當你做了一件什麼事情,可別人認為那不是正兒八經的,而你實實在在地知道它與任何時髦的事情一樣重要,而且向來如此,還有,當你一個人在海上,並且知道你生活於其間的這道你熟悉、研究過並熱愛的墨西哥灣流在有人類之前就在流動,就像今天在流動一樣,並且在哥倫布見到那個長形、美麗而不幸的島嶼之前,灣流就沿著它的海岸線流淌,而你關於它的所有發現,以及一直生活在那裡的人們都是永恆的,有價值的,因為灣流永遠會像原來那樣流淌,哪怕在印第安人、西班牙人、英國人、美國人以及所有的古巴人和所有的政府體制、富饒、貧困、殉道者的行為、犧牲典禮、腐敗現象和殘酷暴行這一切統統消逝之後,就像堆得高高的裝垃圾的平底駁船,色彩豔麗,上有白色斑點,臭氣熏天,這會兒正朝一邊傾斜著,把它裝載的東西傾倒進藍色的海水裡,當這些東西在水面上散開來時,將海水變成淡綠色,直到四五英噚的深處,那些容易下沉的東西往下沉去,而那些漂浮物如棕櫚葉、軟木塞、瓶子和用過的電燈泡,與偶爾出現的一只保險套或一件似沉未沉地漂浮著的婦女緊身褡、學生作業簿上撕下來的紙頁、一隻飽漲著氣的狗、偶爾出現的一隻耗子、不再顯得高貴的貓兒相映成趣;這一切都受到那些揀垃圾人的小船的妥善護送,他們用長木杆打撈戰利品,就像歷史學家那樣專心、聰穎、精確;他們有他們的觀點;當哈瓦那港內一切進行順利,沿海十英里之內的海水就像拖船將那平底駁船拖出去之前一樣清澈湛藍、不受汙染時,這條灣流看上去風平浪靜,一天能有五船這樣的垃圾;而象徵我們的勝利的棕櫚葉,象徵我們的發明的舊燈泡和我們的大情聖們的空保險套,毫無意義地逆著我們這唯一持久的東西,這灣流,漂浮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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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沿著大路走,並不朝那些獵物看,盡量顯得漫不經心,把步槍筆直地背在左肩上,不去指著獵物。牠們似乎並不注意我,而是一門心思地吃草。我知道如果我朝牠們走去,牠們馬上就會逃出我的射程之外,因此,當我用眼梢看見那大羚羊又低下頭吃起草來,而且看來可以有打中的希望了,便坐下來,把手臂抽出槍的背帶,就在牠抬起頭來,要四處走動而逃走時,我對著牠後背的上部扣動了扳機。你沒有聽見那子彈打中獵物的聲響,但是就在牠開始往右挪動時這子彈啪的一聲,整個平原像一道背景,動起來了,只見動物紛紛迎著旭日奔跑,奇形怪狀的長腳羚羊像木馬似的慢跑,大角斑羚從笨拙的搖搖晃晃的小跑變成快跑,還有一頭我原先沒有看見的大羚羊也跟著這些羚羊一起跑。這一片突如其來的動態和恐慌正成為我所需要的那頭公羚羊的背景,只見牠這時正一路小跑,在四分之三英里之外,兩角翹得高高的,我站起來,準備在跑動中射擊,我瞄準牠,將牠整個兒收進我的瞄準鏡的目鏡,瞄準了牠的肩膀上方,輕快地迂迴著跑上前去,扣動扳機,牠倒了下去,踢著腿兒,然後子彈擊中骨頭時的脆裂聲傳了回來。這一槍距離特長,分外的幸運,打斷了一條後腿。
「我們就將這兩個土人作為一撥,這兩位牛津大學學生作為另一撥吧,」老爹說。
「你說聽見了我們是什麼意思?」
「我當時累壞了,」老爹說。
「你在黑斑羚上,在大角斑羚上打敗了他。你打到了一頭第一流的南非林羚。你打到的豹子跟他的一樣好。但是說到運氣你就處處不如他了。他的運氣好得邪乎,而且他是個好小夥。我覺得他是有點兒萎靡不振。」
「我喜歡,」我說。「但是我不想讓這傢伙打敗我。老爹,他已經打到了最好的水牛,最好的犀牛,最好的水羚——」
「像極了,」她說。「今天我們穿過了西班牙的三個省。」
「別取笑我,」卡爾說。「我知道我的運氣一向怎麼樣。打到任何一頭捻我都會高興的。只要是公的就行。」
後來他來了,不知為什麼怒氣沖沖的,大概是因為沒有遇見捻吧,他看上去蒼白、憔悴,不肯跟任何人說話。
「哼,你打到一頭了嗎?」他問。
「他說你為什麼要朝牠開兩次槍?」老爹問。
「你有沒有闖進他的地區?」老爹問我。
「不。你去追吧。」
「你把牠帶回了家去,看上去可會怪漂亮的。」
丹沒理我這句話。看來他們是在談價錢。明確了他們慣常的日工資之後,老爹對他們說如果我們兩位獵手中任何一人打到一頭捻,嚮導可以得到十五先令。
「我是靠抽籤贏得去那該死的鹽鹼地的權利的。抽籤決定的事是不能賴的。只有這樣運氣才會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永遠如此。」
姆科拉正在剝製羊頭,卻羅在割肉,這時有個身高體瘦、手持長矛的馬薩伊人走了上來,道了早安,只用一隻腳站在那裡看剝皮。他囉哩囉嗦地跟我說了一通話,我就把老爹叫來。這個馬薩伊人把那番話向他重複了一遍。
「他說他聽見了你們。姆科拉也聽見了。」
「告訴他,我們回來的路上會打的。」
「壓根兒沒有區別,」我說。「只是建築有所不同。垂眼皮所在的地區也像是納瓦拉一樣。石灰岩同樣露出地表,那地形的情況、沿著水道生長的樹木以及泉眼也都一樣。」m.hetubook.com.com
「我記得,」P.O.M.說。「你為什麼當初不讓他劃種族界線呢,傑.菲先生?」
最後老爹說,「看來有那麼一種鹽鹼地,動物到那裡去舔鹽,成千成千地被殺。另外,有時候你不過在繞著小山兜兜圈子,就能在空地裡隨手槍擊那些可憐的東西。如果你感覺身體特棒,你就爬上山去追趕牠們;在險崖上,等牠們出來覓食時,將牠們打翻。」
「就在這裡,」老爹說。「跟任何地方一樣好。我們只要找到水就行。」
「我們也會打到貂羚的,你等著瞧吧。一旦我們開始走運的話。」
「不,」卡爾說。「別取笑我。我打到任何捻都會高興的。」
「我就選那鹽鹼地吧。」
「你第二槍是往牠哪裡瞄的呀?」卡爾問。
「我看這樣不妥當,」老爹認真地說。「追蹤捻的時候人越少越好。」
老爹向這馬薩伊人說了些什麼,我們又握了手,在最友好的基礎上分了手。透過迷霧看平原,只見又有一些馬薩伊人順著大路走來;土褐色的皮膚,大步膝行,在晨光中長矛顯得很細。
「是個曾經打死過一頭獅子的傢伙,」老爹說。
回到車子裡,那羚羊頭給包在一只粗麻袋裡,羊肉被紮在擋泥板的裡面,血已經乾了,肉的上面沾滿了塵土,這時走的是紅沙路了,平原被拋在了後面,灌木又長到了大路邊,我們往上駛進山裡,穿過一個叫基巴亞的小村莊,那裡有一家白牆客棧,一家雜貨店和好多農田。正是在這裡,丹有一次曾坐在一個乾草垛上,等著一頭捻到一塊玉米地邊來吃草,當丹坐在那裡的時候,一頭獅子悄悄追蹤而來,差點把他吃掉。這使我們對這座基巴亞村莊懷著一種強烈的歷史感,而由於天氣依然涼快,太陽尚未將草上的露水曬乾,我建議我們喝一瓶酒,就是那種瓶頸上包著錫紙、貼著黃黑兩色的標籤、上面印著一個全副盔甲的騎士的德國啤酒,以便我們更好地記住這個地方,甚至更好地欣賞這個地方。喝下了酒,滿懷著對基巴亞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崇敬,我們得知前面的路況不錯,就留下話,讓卡車往東跟上,我們就徑直往海岸和有捻的地區駛去。
那天看著駝蠅鑽進馬尾巴下面,我自己身上也沾上過,使我感到恐怖得超過我記憶中所感到的任何一種恐怖,除了有一次,我因右臂在胳膊肘和肩膀之間斷裂而住院,一隻手的手背貼著後背下垂,犀利的斷骨刺破了裹著二頭肌的皮膚,終於肌肉腐爛,腫脹,迸裂,進而化膿。到了第五週的晚上,我睡不著覺,孤單單的一個人,在疼痛中突然想到,如果你打傷了一頭公麋鹿的肩膀而讓牠逃走,牠一定會有什麼樣的感覺,那天晚上,我躺著,思緒萬千,從子彈的衝擊直到生命的終結的整個過程都感受到了,給弄得有點沖暈頭腦了,心想也許我正在經歷的正是對所有獵手的一種懲罰。接著,腦子清醒了,認定如果真是懲罰的話,我也沒有白受,至少我知道了我在做些什麼。我做的一切都報應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中過子彈,被打瘸過,也逃走過。我隨時準備著被這種或那種東西殺死,而現在,說真的,我已經不再介意了。既然我仍然喜歡打獵,我便決定要在能乾淨俐落地捕殺動物時才開槍,而一旦我失去了這種能力,我就要歇手。
「我們吃東西吧,」P.O.M.說。「我可是餓壞了。」
馬薩伊人又說了些什麼,用一隻腳擦著另一隻腳。
等我們一覺醒來,那老頭正站在那裡,身邊有兩個從村裡找來的正式的嚮導,他們像模像樣地穿著卡其褲,另外還有兩個,幾乎是赤身露體的。交談了好久,穿卡其褲的兩個嚮導中領頭的那個出示了他的由「敬啟者」開頭的證明信,說明持信者非常熟悉這個地區,是個可靠的小夥子,能幹的追獵者。署名者為某某職業獵手。穿卡其褲的嚮導稱這位職業獵手為辛巴老板,這個名字令我們都大為惱火。
「是這裡嗎?」
「沒有。但是牠們就在那裡。你都幹了些什麼?」
「什麼牢什子也沒喝,真的。叫加利克來。告訴他我要讓他去拍電影。給他一個角色。回來的路上我想起了這件小事。這計劃也許不會成功,但是我喜歡那情節。奧賽羅或者叫威尼斯的摩爾人。你喜歡嗎?這個戲的意義妙不可言。你知道我們稱為奧賽羅的這個黑佬愛上了這個從沒見過世面的姑娘,所以我們稱她為苔絲德蒙娜。喜歡嗎?人家找了我幾年,要我給他們寫這個戲,但我是劃種族界線的。我對他們說,讓他去參加比賽,贏得聲譽。哈利.威爾斯,見鬼去吧。波林諾打敗了他。夏基打敗了他。登普西打敗了夏基。卡內拉把夏基擊倒。如果沒人看到這有力的一拳又如何呢?當時我們在什麼鬼地方呀,老爹?你知道,哈利.格里布死了。」和_圖_書
「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卡爾問。
「告訴他,我是費西老板,殺鬣狗者,」我對丹說。「費西老板赤手空拳就能將牠們拍死。」
「你剛才喝了什麼呀?」
「來杯兌蘇打水的威士忌吧,卡爾,」P.O.M.說。
「你知道我多麼喜歡他。我像喜歡任何人那樣喜歡他。但是我希望看見他過得愉快。如果我們像這樣打獵,那就沒什麼樂趣可言了。」
「我們別談這事了。」
我知道他討厭悄悄地追蹤獵物,不喜歡當著人面開槍,因此我說,「好吧。」再說,我也想打槍,我是自私的,而卡爾則是無私的。我們太需要肉食了。
「對,」丹說。「我們要找一下設營的地方。」
「你居然會這樣喜歡一個國家,真是件怪事,」老爹說。
從一座枝條上抹著爛泥築成的屋子後面,走出一個年紀很大、疲憊憔悴的黑人農夫,留著白色短鬚,披著塊骯髒的、一度是白色的布,像古羅馬托加袍那樣在一肩打了個結,他帶我們順原路朝下往回走,然後往左拐,來到一個很好的營址。他是個非常倒楣相的老頭,等老爹和丹跟他說了幾句話,他就走了,似乎比原來更沮喪了,他要去找幾名嚮導來,丹把他們的名字寫在了一張紙上,那是一年前來過這裡的一位荷蘭獵人、丹的摯友推薦的。
「好吧,」卡爾說。
「我們當時剛剛到紐約,」老爹說。「人家在朝你身上扔東西,我們可弄不明白為了什麼。」
卡爾抽到了短的。
「我說不好,」老爹說。「但是聽說那裡打獵挺愉快。據說動物就在那邊的空地上覓食。那位老荷蘭人說那裡有一些挺出色的獵物。」
「給這畜生灌一瓶酒下去,看看他會不會安靜下來。」
「鹽鹼地的戲要在明天清晨上演,」老爹對我們說。「但是老海姆不妨今天晚上就去看一下。從這條路上過去大約五英里,然後開始步行。他可以先動身,坐車去。等太陽再下去一點後,你們可以隨時回到山裡來。」
「他想知道你們是不是準備打些別的東西,」老爹說。「他想要幾張皮,但是對一般的羚羊皮不感興趣。他說,它們幾乎毫無價值。他想知道你們是不是願意打兩隻麋羚或一頭大角斑羚。他喜歡牠們的皮。」
「那裡有很大的大象,」老爹說。「但就是沒法獵取。所以牠們才長得那麼大。很簡單,是不是?」
「他說你們打算怎麼處理那些羊角?」
我得說,不管那個辛巴老板怎麼說,我對這個運動家並不中意。
「這是萬無一失的。連傻子也能幹。甚至可說是極不光彩的事兒。他叫什麼來著,布斯、巴雷特、麥科洛——你知道我是指誰——」
「我看他現在心情不好,和過去不一樣。這些倒楣的事情使他大為惱火,以他現在的心情,他會把那片鹽鹼地誇得比天高的。」
「我實在是個臭脾氣的混蛋,」我說。
「我現在已經安靜了,」我說。「但是,上天作證,關於明天,我的感覺好極了。」
「是這樣的,」我說。「但是我們直到聽見了你們的聲音才知道跑到了你們那邊。」
我們向那兩個擁有證明信的穿褲子的嚮導建議,要他們挑一個不|穿衣服的拍檔時,發現這個建議行不通。臭嘴巴,也就是那個懂得理財、現在變得愛演戲的天才,正指手劃腳地搬演辛巴老板殺死他最後一頭捻的經過,只中止了一會兒表演,說明他只願跟阿布杜拉一起打獵。阿布杜拉就是那個個子矮、鼻子大、受過教育的人,是他的追獵手。他們總是在一起打獵。他本人可並不追獵。他又表演起那幕關於辛巴老板和另一位叫醫生老板的角色以及那些有角的畜生的啞劇來。
「你打算追獵牠嗎?」我問卡爾。
「問他們是不是想見見癩蝦蟆老板,他是癩蝦蟆的發明者,還有所有蝗蟲的主人茨奇媽媽。」
偏偏在這時,老卡爾帶著他那兩個赤身裸體的土人以及他那侏儒似的篤信伊斯蘭教的扛槍者卻羅進了營地。火光下,老卡爾臉色白裡透灰透黃,他脫下斯泰森氈帽。
「我在這裡啊,」P.O.M.在黑暗中說。「我是那些安靜的人中的一個。」
我們在幾棵樹下設營,那裡靠近三口大井,土著婦女們常到這裡來打水,於是抽籤決定地段後,卡爾和我在暮色中跨過土人村莊上面的道路,分別在那兩座小山周圍打獵。
「我聽見了一點聲響,」我說。「當我把手擱在耳朵上傾聽的時候,嚮導對姆科拉說了些什麼,姆科拉就說,『是老板。』我說,『哪個老板?』他說,『卡波爾老板。』那是指你。因此我們判斷我們已經走到了交界的地方,於是就爬上山頂回來了。」和圖書
「哪兒也沒瞄。只是往上一點兒,加了不少提前量,跟著牠跑了一段路。」
「好。」
「不過你現在看上去卓越極了,」P.O.M.說。「我們該拿這個瘋子怎麼辦呢?」
「告訴他,在我們族裡,我們把角送給最富有的朋友。告訴他,這是非常刺|激的,有時候我們族裡的成員們手提打光了子彈的空手槍被追著跨過廣闊的原野。告訴他,他可以在那本書裡找到我。」
「但是等天亮了你就能在鹽鹼地裡打到一頭的,」P.O.M.十分歡快地對他說。
「是哪兩個區域?」我問老爹。
卡爾走了出來,態度平靜、友好、溫和並且通情達理。「等我們到了那個新地區就會好的,」他說。
「你會的,老夥計,」老爹說。「我一刻也沒懷疑過你能打到一頭。」
我們靜靜地吃了一頓飯。在帳篷裡,上床之後,我說,「你見了什麼鬼,竟對他說早上要讓他去鹽鹼地?」
「這兒全是捻區,」老爹說。「你們隨時都會撞上一頭。」
「誰說沒有呢,」老爹說。「我們是有史以來的兩個最勇敢的混蛋,而你丈夫正是個特別優秀的射鳥大王,傑出的追獵手。」
「我們過得挺愉快,可不是嗎?」卡爾說。「可憐的老媽媽在哪裡?」
我們進行了很長時間的交談,我們的戴維摹仿用不同的方法殺死五六頭捻的情景,有伏擊、突然襲擊、在空地裡悄悄跟蹤以及在灌木叢裡使牠們突然驚起。
「你先抽吧。」
「不。你去打。我今天晚上去。我們換一換。這是早有默契的。是不,老爹?」
「求求你別說了。」
老爹把兩根草莖握在拳頭裡。「長的一根代表戴維.加利克和他的拍檔,」他解釋說。「短的代表那兩個裸體主義運動家。」
姆科拉、那個演戲專家、阿布杜拉和我那天很晚才冒著寒氣回營地,走到火堆前時我們都很興奮。鹽鹼地裡的塵土有些地方被踩爛了,印上了深深的新鮮的腳印,其中還有幾個大公捻的腳印。那個埋伏處是個妙不可言的伏擊場所,我對明天早晨射中捻充滿信心,大有把握,就像在一個條件很好的埋伏處射野鴨一樣,只要放出一群好的囮子,天氣涼快,並且有把握會有一群鳥飛來。
「到了晚上,」老爹說,「他就會對我們說他是故意打斷那條腿的。你們知道,那是他喜歡的打法中的一種。你們曾聽他解釋過嗎?」
「到了早晨該由你去打嘛,」卡爾說。
我抽到了戴維.加利克和阿布杜拉。
穿過了這上百萬英里地區中的好長一段,漸漸進入一片乾涸、多沙、四面長滿灌木的草原,這草原已經乾涸成一片典型的荒漠地區,偶爾有幾叢灌木,那裡有水,老爹說它正像肯亞北部的那個邊境省份。我們尋找gerenuk,就是那種長頸的叉角羚,牠們的姿勢就像螳螂舉起了雙臂在作祈禱,我們還尋找小一點的捻,知道牠們就生活在這種沙漠灌木叢裡,但是這時太陽已經升得很高,我們什麼也沒看見。最後,道路開始慢慢地往上又進入山區,眼下那些山很低,藍瑩瑩的,長滿樹木,其間一連幾英裡盡是稀疏的灌木,比熱帶稀樹曠野上的稍微茂密一點,而前方有兩座高大的森林覆蓋的足以稱得上大山的山丘。它們位於道路的各一邊,隨著我們坐在車裡往上爬,這紅土路變窄了,前面有一群數以百計的牛,由幾個索馬里牛商趕著往沿海地區走,那個大買主走在頭裡,他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戴著白色頭巾,穿著海濱人的服裝,撐著一把象徵身份的傘。我們好歹將車子穿過牛群,終於在令人賞心悅目的灌木之間迂迴而行,往上駛進兩座大山之間的開闊地帶,繼續向前,過了半英里,到了一個由爛泥抹牆的茅草屋組成的村子,村子坐落在這兩座山另一面的一片丘陵地上的一塊空地上。回頭望去,那兩座山看上去非常美,森林覆蓋在山坡上,森林上方是露出地表的石灰岩、林中空地和草坪。
丹對他們講的卻是別的事情。
我朝牠奔去,而後放慢腳步,小心翼翼地走上去,以防牠跳起來逃跑時將我撞倒;然而牠是徹底倒下了。牠那麼突然地倒下,子彈打到牠身上時發出了巨響,我真害怕自己打中了牠的角,但是等我走到牠跟前,發現我那第一槍擊中了牠肩膀後面背脊的上部,牠就死了,我還看見正是擊中了牠下面的腿部才把牠打倒在地的。大家都上來了,卻羅扎了牠一刀,把牠變成合法的食用肉。
「我們來將他們分成兩撥,由你抽籤挑選,」老爹建議道,「每一撥裡有一個赤身露體的和一個穿褲子的。就我本人而言,我是完全主張用赤身露體的土人作嚮導的。」
但是我們除了在樹林裡看見幾頭馬薩伊牛之外,什麼也沒看見,不過,因為坐了一天的車,能走走路覺得挺高興,等到在夜色裡趕回來,看見營寨已經搭了起來,老爹和P.O.M.穿著睡衣褲坐在火堆前,但卡爾還沒回來。
「我討厭那個愛表演的傢伙,」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