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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綠李

作者:荷塔.慕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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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在城裡時想,在街上走著的這些人,他們全部都會在大禮堂裡,隨著體育老師的手臂,跳過木馬。他們全部都會伸直手指,伸直手肘,並且在寂靜中來回地轉動眼珠子。我數著所有在這個火辣辣的炎熱太陽下從我身邊走過的臉。我數到九百九十九。然後我的腳底好燙,我坐在一張椅子上,將腳趾縮進去,然後靠坐下來。我將食指放在我的臉頰上,把我自己算進去。一千,我對我自己說,然後把這個數字吞下去。
這孩子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時會脫下一些衣服,然後將衣服拿在手裡。所以孩子會在城裡遺失幾件衣服。也正是因為這樣媽媽不喜歡帶孩子進城。不過還有另一個更令人生氣的原因:孩子要看馬走過柏油路。孩子停下腳步,而且要媽媽也停下來等,直到又有馬來。媽媽沒有時間等,又不能一個人繼續走。她不想在城裡遺失了孩子。她必須拉著孩子走。孩子定住在那裡,說:妳聽,這裡吧搭的馬蹄聲和我們那裡的不一樣。
在其中一條清綠色的皮帶上滴了一滴血。孩子知道:人如果流血,會死。孩子的眼睛濕了,視線模糊而看不清媽媽。媽媽愛孩子。她像上了癮似的愛他,所以無法繼續堅持下去,因為她的理智和愛緊緊地綁在一起,就像孩子被綁在椅子上一樣。孩子知道:媽媽必須在她緊繫的愛裡將手剪斷。她必須將切斷的手指放在衣服口袋裡,然後走到院子裡,假裝好像是要丟棄這些手指。她必須在沒有人看見她的院子裡吃掉孩子的手指。
我認得特拉揚斯廣場上的那個侏儒女人。她頭上露出來的頭皮比頭髮還多,她既聾又啞,綁著一條草編的辮子,就像老人們桑樹下被淘汰的椅子。她吃蔬菜店裡的垃圾。每一年她都被蘿拉的男人們弄大肚子,那些午夜時分從晚班下班的男人。廣場很暗。侏儒女人無法及時跑開,因為當有人來時,她聽不見。而且她叫不出聲。
或許當蘿拉在房裡的時候,沒有人必須竊竊私語或是沉默不語。或許正好是我可以向蘿拉訴說切。皮箱鑰匙讓它自己成為謊言。在這個國家有這麼多相同的鑰匙,像勞工合唱團一樣多。每把鑰匙都在說謊。
在手與手之間安靜聽得見呼吸在椅子的木板上上下行走,小房間裡有人這麼說。禮堂裡一片寂靜,直到體育老師將他的手放在講台上,並且說:我們不必數了,很明顯的大家都贊成。
這些病痛,這些母親們想,對孩子們來說是一個結。在遠方的他們會被結綁住。她們希望有個孩子會找到回家的火車,穿過向日葵或是森林,然後展露他的臉。
當時,當蘿拉渾然忘我地喘息時,那根鐘擺在我腦海裡敲打著。
這個世界不曾等待過任何人,我想。我不須在恐懼中行走、吃飯、睡覺和愛一個人。我既不需要理髮師,也不需要指甲剪,在出現我這個人之前也不曾有半個鈕扣掉落。父親還沉溺在戰事裡,以唱歌和對著草叢射擊為生。他不需要愛。草叢應該留住他才對。因為當他在家裡看見村子的天空時,再度長出一個穿著他的襯衫的農夫,再度開始他的工作。這個歸鄉人曾經製造了墓園,現在必須製造我。
我常常去玻璃櫃裡擺著鋁盒裝著舌頭、肝臟和腎臟的商店裡。這家商店永遠不順路,我坐電車去那兒。那家店裡面人們臉上的那片地區變成最大。男人和女人們手裡提著裝有黃瓜和洋蔥的袋子。但是我看見他們從那片地區提著桑樹出去,再提進臉上。我找出一個年紀不會比我大的人,然後跟著他走。我總是來到新住宅區的公寓,穿過高高的薊草走進一個村子。在薊草之間躺著一畦畦紅得刺眼的番茄和白蘿蔔。每一畦都是一塊失敗的田地。當我的鞋子已經踩在茄子旁邊我才看見它們。它們閃閃發亮,有如雙手捧滿黑色的桑葚。
蘿拉越來越常去講堂,她依然非常喜歡這個字。而且她越來越常說這個字,一直還不知道她有多麼喜歡這個字。她越來越常談論城市和鄉村的意識與同化。蘿拉自一個禮拜以來成了黨員,並且展示她那本紅色的黨證。第一頁上是蘿拉的照片。黨證在女孩們的手中傳閱。而在那張照片上,我看得更清楚蘿拉臉上的那片貧窮的地區,因為相紙閃閃發亮。有人說,可是妳上教堂呀。蘿拉說,別人也這麼做。只是不可以做出認識其他人的樣子。有人說,上帝照顧妳上面的生活,而黨照顧妳下面的生活。
愛德嘉房間裡的那個生氣的人從外面將門用力關上。他跑下樓去,回來時拿著他的皮箱,他也把愛德嘉的鞋子拿回來。
只有獨裁者和他的衛兵不想逃走。可以從他們的眼睛、雙手和嘴唇看得出來:他們今天仍然會,明天也會再度用他們的狗和子彈製造墓園。但是也會用皮帶,用肉瘤,用窗戶和繩子。
自從蘿拉開始擦拭玻璃櫃以來,女孩們就已經會互相以眼睛和比手勢,當她們有些事情不想在蘿拉面前說的時候。
後來我在蘿拉的簿子裡讀到:從這個地區帶什麼出來,就會帶什麼進入那張臉。
母親的病痛感受到,對我們來說解開是一個美妙的字眼。
房間裡有人問,我的指甲剪在哪裡。蘿拉說,在大衣口袋。有人問,哪一件大衣,妳的,為什麼妳昨天又拿走。蘿拉說,拿到電車上去用,然後把指甲剪放在床上。
過往的行人快步行走,輕聲地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他們會因為以前見過而再度認出彼此。這使得男人們和女人們的腳步是如此安靜。鐘響自教堂尖塔傳來,將晴天或雨天分割成上午和下午。天空變換著光線,瀝青換了顏色,風換了方向,樹木換了沙沙聲。
有個晚上她從房間角落走出來到桌邊,在燈光中說:我真高興,你們大家都和我一起在天堂裡。她不知道,她還活著,而且她必須唱到死。沒有一種可以幫助她死的疾病會找上她的。
某個人走到窗邊,看不見下面有任何街道,也看不見蘿拉經過。只看見一小個跳躍的點。
但是她們同時也忘記,她們不准再撫摸和打這張臉。她們不可能再碰觸這張臉。
如果他們第二天保持清醒的話,他們會完全獨自一人穿過公園,為了去理解。他們嘴唇因為痛飲一場而綻開成白色。他們的嘴角扯破了。他們懷疑地用腳踩一踩草地,在腦海裡再一次仔細回想他們在痛飲時所喊叫的每一個字。他們幼稚地坐在前一天的回憶空隙中。他們害怕他們在酒館裡嘶吼了一些政治性的話。他們知道侍者會通報一切的。
當我離去時,愛德嘉說,村子的田地從地面轉動延伸直到城裡。玉米依然青綠而且拂動著。我想,家裡的小花園跟著火車一邊跑一邊延伸。火車行駛得很慢。
來自避暑屋子的書裡寫的東西比我習慣思考的更多。我帶著書去墓園,坐在一張長凳子上。老人們走過來,他們完全獨自一個人地走到一座墳墓,是座不久之後也會變成他們的墳墓。他們沒有帶花,那些墳墓擺滿了花。他們沒有哭,他們看著空著的地方。有時候他們會找出他們的手帕,彎下腰來,擦擦鞋子上面的灰塵,然後將鞋帶綁得更緊一點,再把手帕放回去。他們沒有哭,因為他們不想在他們的臉頰上費工夫。因為他們的臉已經在墓碑上了,臉貼著臉地在死者的旁邊,在一張圓圓的照片上。他們會先派遣自己,並且等著,誰曉得從何時開始等的,等待墓碑上的相會開始生效。他們的名字和生日已經刻上去了。一個約巴掌大、光滑的位置在等待他們的忌日。它們在墳墓上不會空白太久。
而我想,所有對製造墳墓的人來說,有害的東西都會有點用處。像是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因為他們寫詩,拍照,到處哼哼唱唱,這在製造墳墓的人心裡會點燃一股恨意。這股恨意對衛兵們有害。漸漸地所有的衛兵,最後連獨裁者自己都會被這股恨意弄得不知所措。
當蘿拉唸到大四時,有天下午女孩們所有的衣服都放在床上。蘿拉的皮箱敞開,放在敞開的窗戶下,而她的幾件衣服和宣傳冊子放在皮箱裡。
在臂彎裡的我可能會折斷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衛兵們需要這股恨意才能每天精確地執行一份血腥的工作。他們需要這股恨意才能為了他們的薪水做出判斷。他們只能對敵人做出判斷。衛兵們靠敵人的數目來證明他們的忠誠度。
當蘿拉已經讀到大四,而且幾乎要有所成就時,在那個下午接近三點鐘發生的事情是這樣的:女孩們的衣服和蘿拉的衣服被分開放在床鋪上。太陽熱烘烘地照在房間裡,灰塵像灰色的毛皮似的坐在油氈上。蘿拉床邊,少了宣傳冊子的地方是一塊光禿禿、深色的汙漬。而蘿拉吊在我的皮帶上,懸在櫃子裡。
父親的眼睛變得模糊不清,而孩子看出,父親有如上了癮似地愛他。孩子看出他在他的愛裡無法堅持。製造墓園的他祝孩子死亡。
眼睛、手和襪子無法相容在一首歌裡,歌聲來自兩張床之外。是一個小小的頭站著唱的,邊唱邊搖,額頭上有道憂傷的皺紋。皺紋很快地又從這首歌裡消失。
理髮師說:我的剪刀。
他們會對著某個人吼,是因為太陽熾熱地燃燒,因為風呼呼地吹,或者是因為下雨。第二個人的時候他們用力拉他,再讓他走。第三個人時他們將他擊倒。有時候李子的熱度會完全安靜地停留在他們的腦袋裡,他們押走第四個人,果決而不帶怒氣。一刻鐘之後他們再度回到管轄區裡。
我談到葉子跳蚤、凍紅了腳的羊、桑樹和蘿拉臉上的那片地區。如果我自己回憶蘿拉的話,很多事情我想不起來。當他們注意聽的時候,我又想起來了。我學會了在他們凝視的眼睛前面閱讀我的腦子。我在腦子爆裂中發現從蘿拉的簿子裡消失的每一個句子。我大聲地說出這些句子。而愛德嘉在他的簿子裡寫下了許多句子。我說:你的簿子不久也會消失,因為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也住在雜亂公園的另外一邊的一個學生宿舍裡,一個男生宿舍。然而愛德嘉說:我們在城裡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在一座荒廢的花園裡有間避暑屋子。
在這個房間裡的沒有任何動作是有理由的。大家都沉默不語,都在手裡忙著做些什麼,因為沒有人敢把衣服從自己床上掛回衣櫃裡。
幸好風停了
酒館也在說謊,桌巾和植物,酒瓶和侍者的酒紅色制服也是。這裡沒有人是客人,而是奔向這個無意義的下午的人。
母親們想,看見一張臉,臉上的臉頰或者額頭是那緊繫的愛。而在有些地方看見的是第一道縐紋,這些皺紋告訴她們,我們過得比小時候差。
傍晚時有人在房間裡說:因為大家都快哭了,所以他們鼓掌鼓得太久。沒有人敢第一個停下來。每個人一邊鼓掌一邊看著其他人的手。有幾個人稍稍停下來,嚇了一跳又再度鼓起掌來。然後大部分的人很想停下來,聽得出來禮堂裡鼓掌的聲音失去了節拍,但是因為少數幾個又開始第二次的鼓掌,而且維持固定的節拍,所以大多數的人也就繼續拍手。直到整個禮堂裡發出單一的節拍,有如一隻m•hetubook.com.com大鞋沿著牆壁砰然直上的聲音時,演講者才作出手勢叫大家停止。
他們指著一位,大家都指著一位穿淺綠色襯衫的人。而他否認。他把手指插|進喉嚨裡。他開始嘔吐,並且說:每個人都可以找找看,這裡有天竺葵的葉子、肉、麵包和啤酒,但是沒有牙齒。侍者將他推出門外,其他人鼓掌。

他們以恐懼為家。工廠、酒館、商店和住宅區,火車站的大廳和載運小麥、向日葵花和玉米的火車會注意看著。電車、醫院、墓園。牆壁和天花板,還有開闊的天空。就算這樣還是常常發生像在錯誤的地方痛飲一場而變得粗心大意的話,這應該是牆壁和天花板或者開闊的天空的錯,而不是一個人的腦子裡的意圖。
桌子上一鍋粗劣的食物正冒著煙。旁邊放著手和湯匙,永遠不會有刀子和叉子。用嘴巴拉扯和撕裂,大家都這麼吃,當盤子裡放著被屠宰的動物的零星部位的時候。
我們完全屬於那些帶了桑樹一起出來的人,而在談話中我們只把自己一半算在內。我們在尋找這之間的差別,因為我們會讀書。當我們找到細如毛髮般的差異時,我們和所有其他人一樣,將一起帶來的袋子放在我們的門後。
誰是那位有避暑屋子的男人,我一邊問,同時一邊想:我不想知道。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靜靜不說話。他們斜著眼睛看,而白色的角落,就是靜脈匯集之處,不安地閃爍著沉默。我趕緊開始講話。我談到大禮堂。談到一隻在雙手鼓掌時爬上牆壁的大鞋的節奏。談到當表決時手臂舉起的同時,輕輕緩緩地爬過椅子木板的呼吸。
我們用口裡的話語就像用草叢裡的雙腳一樣會蹂躪許多東西。但是用沉默亦如是。
孩子還預料到。他自己到了晚上會做什麼。他會說出,她把手指,並且敘述一切:
把我吹進心愛的人的臂彎裡
下午稍晚我在我的皮箱裡發現了蘿拉的簿子。她在她拿走我的皮帶之前,把它藏在我的襪子下面。
某個人站在講台後面說道:她欺騙了我們所有的人,她不配作我們國家的女學生和我們的黨員。大家鼓掌。
全部塞滿螞蟻
我不會丟棄羊毛,蘿拉寫著,即便是羊毛完全亂成一團。
在市集廣場前坐著的那位老婦人,戴著用大頭針和報紙作成的帽子。她數年來不論是夏天和冬天都拖著一部載有袋子的雪橇,沿著街道走。在其中一個袋子裡是摺好的報紙。老婦每天為自己折一頂新帽子。另一個袋子裡是戴過的帽子。
我的媽媽說
她們藉由我們永遠不會再踏上的火車,將她們的膽痛、她們的胃痛、她們脾臟的痛、她們的腰痛寄給我們。這些從母親們的身體抽出來的病痛躺在信裡,就像那些偷來的,被屠宰的動物們的零星部位躺在冰箱的架子上一樣。
大家都沉沉入睡。我在我的頭和枕頭之間聽見瘋子們的那片乾旱地區正沙沙作響:等待的人那束乾枯的花束,侏儒女人的稻草辮子,雪橇老婦人的報紙帽子,哲學家的白鬍子。
我輕輕地呼吸,帶著蘿拉的句子在腦海裡,好讓書裡的句子不會誤入歧途,因為它們站在蘿拉的葉片後面。
四方形的小房間裡六個女孩當中就數蘿拉擁有的極薄褲|襪最少。而這少數的幾雙褲|襪被用指甲油黏在踝骨和大腿上。也有黏在小腿肚上的。當蘿拉無法將襪子的網眼固定住時,它們也會移動,因為蘿拉自己必須在街上走動,在人行道上或者穿過雜亂的公園。
當大禮堂裡鼓掌的聲音因為校長的手勢而中斷之後,體育老師走上講台。他穿著一件白襯衫。要進行表決,目的是要將蘿拉退黨以及從大學裡退學。
蘿拉將一支空瓶子插在兩腿之間,她來回搖擺著她的頭,還有肚子。所有的女孩們圍站在她的床邊。有人拉她的頭髮。有人大笑。有人把手塞進嘴裡看著。有人開始哭泣。我現在不知道我曾經是她們之中的哪一個。
有個孩子躺在床上說:不要關燈,不然黑黑的樹會跑進來。有位祖母為孩子蓋被子。趕快睡覺,她說,如果大家都睡覺的話,風就會躺在樹裡面。
避暑房子裡的書被偷運進國內。它們是以母語寫成的,在這種母語裡,風會漸漸止息。不是像這裡國內的官方語言。也不是來自鄉村孩子的床邊語言。在那些書裡寫的是母語,但是一種鄉村的風格,禁止思考的風格不在書內。這些書所來之處的每個人都會思考,我們做如是想。我們嗅一嗅書頁,正好發現自己會習慣性地聞聞我們的手。我們很驚訝我們的雙手在看書時,並沒有像被國內的報紙書籍上的印刷油墨弄黑。
全部塞滿腐敗的樹葉
如果有人聽見這些話,愛德嘉說,會把你當成瘋子。
而當母親用衣服上的皮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的同時,當理髮師替祖父理髮的同時,當爸爸對孩子說,不可以吃綠李子的同時,在所有這些年裡,有位祖母站在房間的一角。她心不在焉地看著家裡的人行動和談話,好似在外面的風一大早就已經停息,好似天空裡的白天已經入睡。祖母在這麼些年裡一直在腦海裡哼唱著一首歌。
蘿拉躺在床上,她除了一雙厚襪子外什麼都沒穿。我哥哥傍晚時會將羊群趕回家,蘿拉寫道,他必須橫越一片甜瓜田。他太晚離開牧地,天色已黑,而羊群用薄弱的雙腿穿過甜瓜田,而且摔進羊欄。我哥哥睡在羊欄裡,羊隻們整晚的腳都是紅色的。
蘿拉的床邊堆放著黨部宣傳冊子。有人在小房間裡竊竊私語,而有人則沉默不語。女孩們竊竊私語和沉默不語已經很久了,如果蘿拉在房裡的話。
蘿拉的照片在玻璃櫃裡掛了兩個星期。但是兩天後蘿拉的簿子從我的鎖上的皮箱裡消失。
避暑屋子的書來自很遠的地方,不過它們知道這個城市裡每張臉上被帶出來的那片地區,知道每隻鉛製的羊,每個木頭做的甜瓜。知道每場痛飲,酒館裡的每個笑聲。
人們感受得到獨裁者和他的衛兵位於所有的逃跑計畫的秘密之上,人們感受得到他們在竊聽,還有散播恐懼。
蘿拉總是在電車裡剪指甲。她坐車常是漫無目的。她在行駛中的車廂裡修剪和銼磨指甲,她用牙齒將指甲周圍的皮膚推進去,直到每個指甲邊那圈白邊大得像一顆白色的豆子那麼大。
都市裡也有桑樹。但是不在外面的街道上。它們站立在內院裡。並不在許多內院裡。只有在老人的院子裡才有桑樹。而樹底下是一張室內坐的椅子。椅座襯有軟墊,而且是絲絨的。但是絲絨不但骯髒而且破損。破洞從下方被用一束乾草填塞住。乾草被坐得擠在一起。椅座下方的乾草像一條辮子似的掛在那裡。
那個字沒有從孩子的嘴唇之間吐出來。只有:
蘿拉很快地將背轉開,於是我在鏡子裡看見那個鐘擺。鐘擺應該敲打出聲音才對,因為當我進盥洗室時,蘿拉嚇了一跳。
但是並非乾旱的地區將蘿拉趕進都市裡來。我學習到的事物,對乾旱來說無足輕重,蘿拉在她的簿子裡寫道。乾旱不會注意我知道的有多少。只會注意我的職業是什麼,也就是我是誰。我要在都市裡功成名就,蘿拉寫著,四年後回到村子去。但不是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而是從上面,穿過桑樹的枝椏。
然後孩子闔上雙眼。在他闔上雙眼的背後,媽媽和祖父懸掛在桌子上方,在燈光和縫線組成的一條繩子上。
偶爾我會看見蘿拉站在盥洗室裡,是下午,對白天而言這時候洗澡太遲,而對夜晚而言洗澡還太早。我在蘿拉的背上看見一道結了痂的線,以及在臀部股溝上方一道結痂的圓圈。那道線加上圓圈看起來像一個鐘擺。
草長在腦子裡。當我們說話時,草會被割掉。但是當我們沉默不語時亦如是。接著第二株、第三株草隨它所願繼續生長。不過我們還算是運氣好的。
男人們知道他們的鐵,他們的木材,他們的洗衣粉都不算什麼。所以他們的手依然笨拙,他們做出來的是一大塊和一大團的東西,而非工業。所有應該是既大又有稜角的東西,到了他們手裡變成一隻鉛製的羊。任何應該既小又圓的東西,到他們的手裡變成木頭做的甜瓜。
只有我的母親是位農婦,而且因為農事而導致身上出現一些硬化的東西。她是從外而病,她的腰有病。
電車停靠時,如果有人上車的話,蘿拉會將指甲剪插|進口袋裡,然後看向車門。因為白天裡總是會有某個人上車,那樣子就好像彼此認識似的,蘿拉在她的簿子裡這麼寫著。但是如果是夜裡,同一個人上車的樣子就好像他在尋覓我似的。
孩子有兩個祖母。一位是晚上帶著她的愛來到床前,接著孩子會看向白色的天花板,因為她馬上會開始祈禱。另一位是晚上帶著她的愛來到床前,而孩子會看著她深邃的眼睛,因為她馬上會開始唱歌。
鉛製的羊和木頭做的甜瓜所組成的無產階級下班以後走入第一家酒館。總是一群人坐在酒館的夏季花園裡。當沉重的身軀跌落在椅子上的同時,侍者將紅色的桌巾翻面。軟木塞、麵包的硬邊和骨頭掉落在地上種著花的吊桶旁邊。吊桶裡綠色的部分已經乾枯,泥土被匆忙壓熄的香菸翻起來。酒館的籬笆上掛著天竺葵,只剩下花梗。頂端長出三、四片新葉。
用最粗的線縫上的扣子最持久。媽媽永遠不會掉落這個扣子,孩子想,扣子在掉之前就會先碎掉。
蘿拉在薄薄的宣傳冊子裡在很多句子下面畫線,好像手代替她在讀似的。蘿拉的那疊宣傳冊子在床邊像個歪歪斜斜的床頭櫃般長高。蘿拉在一個句子和另一個句子畫線中間沉思許久。
愛德嘉的父親塔火車來到城裡,坐上電車。他從電車車站繞道走到學生宿舍,他避開雜亂的公園。他請一位男孩叫愛德嘉從房間出來到大門口去。
人們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葛歐格說,而人們會從這裡的村民變成另一個村子的村民。人們可以完全省略自己,庫特說,人們上了火車,只是從這個村子坐車到另一個村子。
蘿拉坐在床邊的地板上,打開她的皮箱。她在襪子堆裡翻找,拿起亂成一團的腿、腳趾頭和腳踝在她眼前。她任由襪子掉落在地板上。蘿拉雙手顫抖,臉上的眼睛比兩個還多。她的雙手空空,空中的手比兩隻手還多。空中的手幾乎和躺在地上的襪子一樣多。
若我們沉默不語,我們的心裡會覺得不舒服,愛德嘉說,若我們說話,我們會變得可笑。
那個在脖子上打著黑色蝴蝶結的男人,手裡永遠拿著同一束枯萎的花。好幾年來他一直站在乾涸的噴泉旁邊,朝著街道往上看,街道的盡頭是監獄。當我向他攀談的時候,他說:我現在不能說話,她馬上就來了,也許她認不得我了。
所有帶著他們的那片地區一起穿過城市的人都會嗅一嗅他們的手。他們並不認得來自避暑屋子的書。但是他們想要往那裡去。這些書所來之處有牛仔褲和柳橙,有給孩子們玩的柔軟的玩具,以及爸爸們用的手提式電視機,媽媽們用的極薄的褲|襪與真正的睫毛膏。
理髮師先剪爺爺的頭髮。爺爺坐在椅子上,頭一動也不動。理髮師說:如果不剪頭髮,頭會變成一堆樹叢。這時候媽媽和圖書用她衣服上的皮帶把孩子綁在椅子上。理髮師說:如果不剪指甲,指甲會變成鏟子。只有死人才准許有這種指甲。
我走進女孩們的房間只是為了睡覺,但是我沒有睡。當我在黑暗的房間裡,將頭放在枕頭上時,我的頭變成透明的。窗戶因為街燈而明亮。我在玻璃裡看見我的頭,髮根像小顆的洋蔥似的種在頭皮上。如果我翻身的話,我想,會掉頭髮。我必須換個位置睡,好不再看見那扇窗戶。
蘿拉必須帶著她的願望跑向白色的襯衫或是跑離白襯衫。這個願望極其幸運地和她臉上的那片地區一樣貧窮。
夜追逐風,而蘿拉默默地來回擺動她的頭和肚子。在她的臉上方有樹葉發出簌簌的聲響,這些葉子一如當時很多年前一個半歲的孩子,除了貧窮以外,沒有人要的孩子,第六個孩子。而且一如當時蘿拉的腿也被樹枝刮破。
母親說:當妳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就把櫃子整理整理。然後妳的憂愁便會隨著妳的手離去,而腦子便會自由。
當愛德嘉走進房間時,有人把愛德嘉的鞋子從窗子扔出去,同時吼著說:跟著跳下去,在飛的同時穿上它們。二樓有人把庫特撞在衣櫥的門上,同時吼著說:把你的爛東西拿到別的地方去。三樓有本宣傳手冊飛上葛歐格的臉,有人大叫說:如果你拉屎的話,自己吃下去。
愛德嘉沉默不語。
然後我就看見門。就算當時那個拿著蘿拉的皮箱與我那條裝在透明塑膠袋裡皮帶的男人有隨手關上門,死亡依然曾在這裡停留。關上的門在夜裡,在街燈的微光下成了蘿拉的床。
蘿拉的男人們當中只有一位是我沒有在玻璃窗的倒影裡見過的。
在這個下午我得悉,為什麼我當時在窗戶的倒影中無法看見蘿拉的其中一個男人。他不同於那些每個午夜和每個輪夜班的男人們。他在黨立高校裡吃飯,他不搭電車,他從不跟隨蘿拉進入雜亂不堪的公園,他有一部汽車和一位司機。
到處都有一條回家的路,還有一份不夠謹慎的急促。街道上少數的幾張臉都沒有邊。而當他們向我走過來的時候,我在他們的臉上看見一朵雲懸掛在那兒。當他們幾乎已經站在我面前的時候,他們卻在下一步時萎縮了。只有路上的石磚依然很大。在下下一步時取代雲朵掛在額頭上的是兩顆白色的眼珠子。在下下下一步時,在這些臉即將消失在我身後時,兩顆眼珠子又湊在一起。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父母親家那裡就很有得搜。葛歐格的母親寄來一封寫著脾臟疼痛的信,痛楚因為恐懼而擴大。庫特的母親寄來一封帶有胃痛的信,胃在狂怒。父親們在這些信裡頭一次在邊緣處寫上:你永遠不准再讓你母親遭受到這樣的事。
所以後來孩子將一口袋的李子都吃光。如果父親沒看見他的話,孩子每天都會在肚子裡藏起半棵樹的李子。孩子邊吃邊想,吃這會死。
我父親,葛歐格說,將腳踏車一起帶去火車站,為的是在去的路上他不必和我一起走得那麼近,而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手裡不會感受到,他是獨自一人走回家的。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說,每個房間裡四個男孩裡只有一個大發雷霆。憤怒踩了個空,因為其他三個人本來也有同樣的打算,當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回來時卻置大發雷霆的那一個於不顧。他們像被熄滅似的站在那裡。
所有在餐廳裡的人都很餓,蘿拉在她的簿子裡寫著,一群一邊用湯匙壓、一邊咂著嘴吃東西的人。每個人單獨看起來是隻倔強的羊。全部加在一起是一群貪食的狗。
在小房間裡這時是黃昏,不過不算很晚。擴音器唱著它的勞工歌曲,外面街上還有鞋子在走動,雜亂的公園裡還傳來聲音,樹葉還是灰色,不是黑色的。
當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回到房間時,預約好的憤怒就瓦解開來。愛德嘉笑了笑,把一個皮箱丟出窗戶。庫特說:小心點,你這隻蟲。葛歐格說:你說到屎,你嘴裡的牙齒會爛掉。
昨晚颳起風
但是父親沒看見這件事,而孩子也不必死。
帶著銅綠色煤灰的男人們把蘿拉放在床上,然後抬出房間。為什麼他們抬床出去時是腳底先穿過門的。其中一個提著裝有衣服的皮箱以及裝有我皮帶的塑膠袋跟隨在頭部這端的後方。他用右手提著皮箱和皮帶。為什麼他不順手關上門呢,他的左手是空著的。
蘿拉的句子會自己在人的嘴裡說起來。卻寫不下去。不是由我。就好像夢,適合嘴巴裡,但卻不適合紙上。蘿拉的句子在寫下的同時消失在我的手裡。
體育老師第一個舉手。然後所有人的手都跟著舉起來。每個人在舉手的同時看著其他人高舉的手臂。如果自己的手尚未像其他人的那般高舉在空中的話,有些人就會把手肘舉得更高一些。他們高舉著手,直到手指累得垂向前,手肘重得向下拉。他們朝四周看一看,確定還沒有半個人放下手臂,於是便將手指再度伸直,再度舉高手肘。看得見手臂下的汗漬,襯衫和女上衣的縫邊滑了出來。脖子伸得長長的,耳朵紅通通,嘴巴半張開。頭一動也不動,但是眼珠子溜來溜去。
蘿拉自從好幾個月以來每週更換一次學生宿舍裡的玻璃櫃內張貼的報紙。她站在入口大門旁邊,在玻璃罩裡移動她的臀部。她把死蒼蠅吹出來,用從她皮箱裡拿出來的兩雙專利褲|襪擦拭玻璃。她用其中的一雙褲|襪將玻璃弄濕,用另一雙將玻璃擦乾。然後她再更換剪報,將獨裁者前一回的演說揉掉,再將最近一次的演說貼上去。蘿拉完成這些事時,她就把這些褲|襪丟掉。
解開,解開。
但是我還知道,那天黃昏當我看著窗戶很久時,我開始頭暈。房間在窗戶玻璃裡左右晃動。我看見我們大家變得很小,圍站在蘿拉的床邊。我從我們的頭上看過去,看見好大的蘿拉穿過空中走過去,還穿過緊閉的窗子走進雜亂不堪的公園。我看見蘿拉的男人們站在候車站等待。在我的睡夢中有一班電車窸窣作響。它像個火柴盒般行駛。連車廂裡的燈光也歪斜地跳動,好像是在戶外必須用手保護的風中的火焰。蘿拉的男人們互相推擠碰撞。他們的袋子保護著洗衣粉以及在電車軌道邊被屠宰的動物的零星部位。然後有人啪的一聲捻熄了燈,玻璃窗裡的影像不見了,只有黃色的街燈一個接一個地排在對面的街道上。我再度和那些女孩們一起站在蘿拉的床邊。我聽到蘿拉的背的下面和床的上面有個聲音,這聲音我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會和世界上其他的聲音混淆。我聽見蘿拉在收割愛情,永遠不會長大的愛情,在她骯髒的白色麻布上那每一根長長的麥禾。
在體育館裡,我想,我之所以會視而不見是因為蘿拉跳不過木馬,因為她把手肘彎起來放在肚子下面,而不是伸得直直的,因為她把膝蓋溫柔地往上拉,而不是把兩條腿像一把剪刀似的叉開。蘿拉掛在木馬上,然後用屁股滑下木馬。她永遠不是跳過去。她是以臉朝著踏腳墊跌下去,而不是用腳。她躺在踏腳墊上,直到體育老師尖叫為止。
從一家商店到另一家商店,在回程的路上,在火車上,還有接下來的日子孩子問道:為什麼城裡的馬穿高跟鞋。
父親一大早起床,他喜歡躺在草地上。他躺著看微紅的雲,是它們將白天帶來。因為清晨仍像夜晚一般寒冷,所以這些微紅的雲必須撕裂天空。降臨在上面天空裡的是白天,降臨在下面草地上父親腦子裡的是寂寞。寂寞將父親迅速推向一個女人溫暖的肌膚旁邊。他為自己取暖。他除了製造墳墓,還很快地替一個女人製造了一個孩子。
庫特說,我們將簿子放在麻袋裡,懸掛在水井蓋子的下面。他們大笑而且總是說:我們。葛歐格說:掛在一個內面的鉤子上。水井在房間裡,避暑屋子和荒廢的花園屬於一個永遠不會引人注意的男人。那裡也有書,庫特說。
床上的枕頭下擺著六盒睫毛膏。六個女孩朝盒子裡吐口水,然後用牙籤攪拌黑色的煤煙,直到那團黑色的黏稠物黏在牙籤上為止。然後她們便睜大眼睛,用牙籤在眼瞼上刮一刮,睫毛變得又黑又濃密。不過一個小時以後,睫毛上便會出現灰色的縫隙。口水乾掉了,煤灰掉落在臉頰上。
我至今仍無法想像一座墳墓的樣子。只能想像一條皮帶、一扇窗戶、一顆肉瘤和一根繩子。每一個死亡對我而言都像一只袋子。
如果一個人,只因為他行走、吃飯、睡覺和愛別人而製造了許多墓園的話,愛德嘉說,那麼他是一個比我們還要大的錯誤。他對所有的人而言都是一個錯誤,一個具有決定性的錯誤。
媽媽轉移方向,這時從櫃子裡拿出針線。她坐在椅子上,將衣服拉平,直到看得見口袋為止。她在線上打個結。媽媽說謊,孩子想。
女孩們已經穿著黑色短褲和白色的運動衫排成一排站在沙坑起跳的那一頭。兩個女孩站在尾端,拿著丈量的尺。風穿進樹木之間厚實的樹葉。體育老師舉起手臂,用兩隻手指捏打出拍子,然後所有的女孩們一個接一個跳過去。
最討厭的植物是會分泌奶汁的薊草。父親瞭解生命是什麼。就像每個說到死亡這件事的人一樣,知道生活如何繼續下去。
這位父親永遠不需要逃跑。他是哼著歌兒行軍進入這個世界的。他在這個世界製造了許多墳墓,然後迅速地離開那些地方。一場戰敗的戰爭,一位返家的納粹黨衛隊隊員,一件剛燙好的夏天的襯衫掛在衣櫃裡,還有父親的頭上還沒有長出半根灰頭髮。
在閒蕩的時候我不只看見瘋子和他們乾枯的東西。我也看見衛兵們在街上來回走動。一口黃牙的年輕男人們在大型建築物前守衛,在廣場上、商店前、車站前、酒館裡、火車站前守衛。他們的外套不合身,或是過寬,或是過窄。他們都知道,他們所守衛的每一區裡的李子樹在哪裡。為了從李子樹旁經過,他們也會繞道。樹枝垂得很低。衛兵們摘得滿滿好幾口袋的綠李子。他們摘得很快,塞得夾克裡滿滿的。他們只要摘一次,然後吃很久。當他們的夾克口袋塞滿的時候,他們就快速離開這些樹。因為李子大食客是個罵人的字眼。大家都以這個字眼來稱呼官運亨通的、背棄自己的、從什麼都不是的地方爬出來的沒良心的,還有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物。連獨裁者也被叫做李子大食客。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住在同一間宿舍,不同的房間。愛德嘉住在四樓,庫特二樓,葛歐格三樓。每個房間裡有五個男孩,五張床,五個皮箱在床底下。一扇窗戶,門上一架擴音器,一個嵌進牆裡的衣櫥。每個皮箱裡有襪子,襪子下面有刮鬍膏和一把刮鬍刀。
當身體變得乾癟的時候,葉子會再長,因為愛已逝,蘿拉在她的簿子裡這麼寫。
午夜前後只有男人上車,他們是上完夜班從洗衣粉工廠和屠宰場坐車回家。他們從夜色走進車廂的光亮中,蘿拉寫道,我看見一個男人因白天的工作疲憊不堪,累得在他的衣服裡只剩下一個影子。而他的腦子裡早已沒有愛,他的口袋裡沒有錢。只有偷來的洗衣粉或是被屠宰的動物身上的一些零星部位:牛舌、豬腎或者是小牛肝。
他們有證據,因為我們對我們自己而言也是一個錯誤。因為我們在這個國家裡必須在恐懼中行走、吃飯、睡覺和愛和圖書別人,直到我們再度需要理髮師和指甲剪。
二十個大枕頭
他們感受到的或許與我們不同,他們不覺得獨裁者是個錯誤,愛德嘉說。
男人們在他們把空酒瓶敲在頭上之前,一邊蹣跚而行,一邊互相嘶吼。他們流血了。如果有顆牙齒掉在地上,他們便大笑,好像有人掉了一個鈕扣似的。有個人彎下腰來撿起那顆牙齒,然後丟進他的杯子。因為這會帶來好運,所以這顆牙齒從一個杯子到另一個杯子裡。每個人都想要它。
母親說,她也為我祈禱,蘿拉這麼寫。我的手套在拇指尖處有個洞,這個洞上有一圈織得尖尖凸緣。對我而言那是一圈棘冠。
二十個軟軟的枕頭
當孩子看不見房間的天花板和那雙深邃的眼睛時,他就睡著了。其中一位祖母不會祈禱到結束。她在祈禱當中起身走開。另一位祖母將歌唱完,她的臉斜斜的,因為她好愛唱歌。
風不會站。它總是躺下來,用孩子的床邊語說就是這樣。
我走進髒亂的公園,把皮箱的鑰匙丟進草叢裡。如果房間裡沒有半個女孩的話,那就沒有任何鑰匙是會保護皮箱不被陌生的手打開的。或許也就沒有鑰匙是保護皮箱不被認識的手打開的,這雙認識的手是在房間裡用牙籤攪拌睫毛膏的,點燃或捻熄電燈的,或者是在蘿拉死後刷洗熨斗的。
然後來了三個男人。他們將櫃子裡的蘿拉拍照下來。然後他們將她的皮帶鬆開,將皮帶放進一個透明的塑膠袋。塑膠袋就像女孩們的褲|襪般薄。這幾個男人從他們的夾克口袋裡拿出三個小盒子。他們將蘿拉皮箱的蓋子啪的一聲闔上,然後打開那幾個盒子。每個盒子裡裝有銅綠色的粉末。他們將它灑在皮箱上,然後灑在櫃子的門上。這些粉末乾得像沒有加口水的睫毛膏。我和其他女孩們一樣注視著他們。我很驚訝,竟然有銅綠色的煤灰。
所有住在宿舍裡同一層樓的,一扇門接著一扇門的小房間裡的女孩們都把她們的食物保存在餐室裡的一台冰箱裡。從家裡帶來的羊乳酪和香腸,雞蛋和芥末。
嘉拉死後兩年之久我都不在衣服上繫皮帶。城市裡最大的聲響在我的腦子裡聲音很小。當一部貨車或是一輛電車漸漸靠近而且越變越大時,那嘎嘎的聲響讓我的額頭很舒服。腳下的地面在震動。我想要和輪子發生一點關連,於是在他們前方不遠處跳過馬路。這全看我是否到得了另外一邊。我讓輪子為我做決定。灰塵吞噬了我一陣子,我的頭髮飛揚在幸運和死亡之間。我抵達了另一邊的街道,我大笑,我贏了。但是我聽到自己的笑聲在外面很遠的地方。
我覺得這段旅程很長,距離很遠,我說。向日葵已經沒有葉子,它們黑色的花梗豎立在那裡,分開得一清二楚。它們的花心顏色黑得讓車廂裡的人們看多了會累。所有和我一起坐在車廂裡的人都被睡蟲攫住了。一位婦人抓著一隻鵝在腿上。這位婦人睡了,而那隻鵝還在她腿上嘎嘎地叫了一會兒。然後牠將脖子放在翅膀上也睡著了。
有人唱道:
蘿拉的男人們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他們在燈光下打盹,低垂著頭,會在車軌發出吱吱刺耳聲時抽搐。到了某個時候他們會把袋子抓緊在身邊,蘿拉寫著,我看見他們骯髒的手。因為袋子,他們看了我一眼。
當我打開冰箱時,在架子最後面擺著一個舌頭或是一個腎臟。舌頭因為冰凍的關係變成乾乾的,而腎臟則變成棕色裂開來。三天後架子後方的位置又空了。
所有的人在床上都得抓癢,蘿拉在她的簿子裡寫著。她每個星期天的早上到教堂去。牧師也得抓癢。我們天上的天父啊,蘿拉寫道,還有整個城裡都是跳蚤。
不知何時那顆牙齒不見了,就像蘿拉的舌頭和腎臟從餐室的冰箱裡消失一樣。不知何時他們其中一個人吞下了那顆牙齒。他們不知道是誰。他們扯下了天竺葵花梗上的最後一片嫩葉,然後懷疑地嚼了起來。他們一排排地審查杯子,嘴裡含著綠葉子吼道:你應該吞李子,而不是牙齒。
而如果我想到這裡,我覺得,好像每個死人都在自己的身後拖著一袋子的話語。我總是想到理髮師和指甲剪,因為死人不再需要它們。而且,死人永遠不再掉落扣子。
也許在頭三年裡在這間房間裡我的名字就叫做某個人。因為除了蘿拉之外,當時其他所有的人都可以稱為某個人。因為在那間光亮的房間裡有某個人不愛蘿拉。所有的人都如此。
然後一百步被數完了。祖父沒有數,他從草地回到石磚路上,回到門檻,回到桌邊。他坐下來,擺好他的棋子,兩位女王最後擺。他要下棋。他張開手臂擺在桌上,他抓抓頭髮,腳在桌子下面打著急促的拍子,他的舌頭從這邊臉頰推到另一邊,他把手臂拉回身邊。祖父變得易怒,變得寂寞。房間消失了,因為祖父用明暗兩面棋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午餐從他嘴裡下去到腸子越遠,他的臉就變得越皺。他是如此寂寞,寂寞到必須藉著明暗兩面棋的女王棋來緩和所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回憶。
媽媽縫上一個扣子。剛縫上的線蓋住舊的線。媽媽說的謊裡有些東西是真實的,因為她衣服上的扣子鬆了。扣子被縫上最粗的線。連燈泡的光線也有類似縫線的線條。
愛德嘉說,政府的特務機關自己都在散播獨裁者生病的語言,目的是鼓動人們逃亡,然後再追捕他們。對他們來說,光是抓到人們偷肉或是火柴,玉米或是洗衣粉,蠟燭或是螺絲,髮簪、釘子或木板是不夠的。
當女王棋子刻完時,我的頭髮全掉光了,祖父說。
當年輕的女人走過來的時候,他們苦苦思索地盯著她們的腿瞧。他們要到最後一刻才會決定要放行或抓住。應該看得出來,碰到這樣的腿是不需要理由的,只需要情緒。
我認識城裡每一區裡的瘋子:
而當我第二次跳時,鑰匙變得像我的皮膚一樣溫暖。不再壓著我。當我的腳趾頭插|進濕濕的沙子裡時,我迅速地站了起來,好讓體育老師不會拿手來碰我。
她給我
到了下一個停靠站時,有一個男人隨著蘿拉下車。他的眼睛裡帶有這個城市的黑暗。還有一隻乾瘦的狗的貪婪,蘿拉寫著。蘿拉沒有轉身看,她快步而行。她藉著偏離街道,走最短的捷徑進入雜亂公園的方法來引誘男人入甕。我不發一語,蘿拉寫道,躺在草地上,然後他把袋子放在最長最矮的樹枝下。沒有什麼好說的。
祖父的棋子和他的拇指一樣大。只有女王棋像他的中指一樣大。女王棋在左肩下方有一個黑色的小石子。我問道:為什麼她只有一個乳|房。祖父說:小石頭是她的心臟。我把女王留到最後,祖父說,我是最後才刻她們的。我為她們花了許多時間。連上的理髮師曾對我說:世界上不會有任何樹葉會為了仍然長在你頭上的頭髮而生長。它們已經掉了,必須離開這個頭。只有在禿掉的地方我還可以有所作為,只有那裡葉子汁液會強迫頭再長出新的頭髮。
穿著高跟鞋的馬配上騎在輪子上的狗。
所有的女孩們都站在木馬後面,沒有人能跳,也沒有人能飛過去,因為蘿拉從體育老師那兒得到一杯冷水喝。他從更衣室端來一杯水,並且端到她的嘴邊。蘿拉知道,如果她慢慢地喝,他會將她的頭捧得更久一點。
蘿拉往電車的方向走去。當有人在下一站上車時,她會睜大眼睛。
房間裡留下五個女孩,五張床,五個皮箱。當蘿拉的床在外面時,有個人把門關上。房間內每一個動作裡都捲入了炎熱明亮的空氣裡由灰塵串成的細線。有人站在牆邊梳頭。有人關上窗戶。有人換個方向綁鞋帶。
兩天後的下午四點鐘在大禮堂裡上吊的蘿拉被開除黨籍,同時被大學退學。有上百人在場。
我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經掉頭髮,爺爺說。當我的頭全禿時,連上的理髮師替我用葉子的汁液按摩頭皮。我的頭髮又長出來了。而且比以前還漂亮,連上的理髮師對我這麼說。他喜歡下棋。連上的理髮師會想到用葉子的汁液是因為我帶了枝葉茂密的樹枝來,我從那些樹枝雕刻出一組棋子。同一棵樹的樹枝上有灰色和紅色兩種葉子。連樹木也和樹葉一樣不同顏色。我雕刻了一半深色和一半淺色的棋子。淺色的樹葉要到深秋才會變深。樹木有這兩種顏色,是因為灰色的樹枝每年都很慢才長出來。這兩種顏色用來做我的棋子很好,爺爺說。
蘿拉說,甚至連樹皮上都有跳蚤。有人說,那不是跳蚤,是虱子,是蚜蟲。蘿拉在簿子裡寫道:葉子上的跳蚤更可怕。有人說,牠們不會爬上人的身體,因為人身上沒有葉子。蘿拉寫道,如果驕陽似火的話,牠們會爬上所有的東西,甚至會爬上風。而葉子我們大家都有。當人不再長大,葉子會掉落,因為童年已逝。當人有了皺紋,葉子會再長,因為愛已逝。葉子照它們的意思生長,蘿拉寫道,一如深植的草。村子裡有兩三個小孩沒有葉子,而他們有個好大的童年。那些是獨生子,因為他們擁有受過教育的父母。葉子上的跳蚤從大小孩變出小小孩來,從一個四歲的變出一個二歲的,從一個三歲的變出一個一歲的。還有一個半歲的,蘿拉寫道,還有一個剛生下來的。葉子上的跳蚤變出越多兄弟姊妹,童年就越變越小。
當我從公園回來的時候,有人在房間裡唱歌,這是自從蘿拉死後的第一次:

我的父親邊走邊推著一輛空著的腳踏車在我們中間,葛歐格說。我的手裡提著我的皮箱。當火車從火車站駛離時,我看見在腳踏車旁邊的我的父親走回城裡去。一條長的和一條短的線條。我的父親很迷信,我母親總是為他縫製綠色的夾克。誰避免用綠色,誰就會被森林埋葬,他說。他的偽裝色不是來自動物,庫特說,是來自戰爭。
早上七點鐘會有一小隊灰色的、拉緊窗簾的巴士開下街道來。晚上七點鐘再開上街道去。街道根本沒有往上走,它的盡頭的位置不會比噴泉的位置高。但是看起來是這樣。或者大家說街道往上走,是因為那裡是監獄,只有警察和軍人在那裡走來走去。
我想要在腦海裡保存蘿拉的簿子。
蘿拉將宣傳冊子裡的句子加上括號。蘿拉在每個括號旁邊畫上一個粗粗的十字。
男孩們威脅要揍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有三個男的剛走。他們搜遍房間,並且對男孩們說:如果你們不喜歡這次的拜訪,去和那個不在的人談談。談談,那些男人這麼說,然後比了比拳頭。
我想,蘿拉披戴著一層擦破的皮膚,但永遠不會是愛情。只有在公園地上肚子裡的衝撞。還有在她之上男人們的狗眼,這些男人整天聽著洗衣粉在粗大的管子裡滑落,以及動物們臨死前喉嚨中的哮喘聲。這些眼睛在蘿拉的上方燃燒著,因為它們一整天都是熄滅的。
每天小房間裡總有人說,妳懂嗎,這些衣服不屬於妳。可是蘿拉還是穿上它們進城去。到了這些日子,蘿拉就穿上這些衣服。這些衣服被壓得縐縐的,而且被汗水或雨水和雪浸得濕濕的。蘿拉將衣服緊密並排地掛回櫃子裡。
櫃子裡有跳蚤,因為床上有跳蚤。放著專利褲|襪的皮箱裡,走廊上。在餐室和浴室裡也有,在餐廳裡也有跳蚤。在電車裡,在商店裡還有在電影院裡。
有個孩子不讓人剪他的指甲。剪指甲會痛,那個孩子說。媽媽用衣服上的皮帶將孩子綁在椅子上。孩子雙眼變得黯淡無光,同時發出尖叫。指甲剪老是從媽媽手裡掉下來。每一根手指甲就要掉落一次指甲剪,孩子這麼想。
蘿拉要在大學裡讀四年俄語。入學考試很簡單,因為有足夠的名額,大學裡的名額和國內學校裡的名額一樣多。而對少數人而言俄語是一個願望。願望是困難的,蘿拉寫道,目標比較簡單。一個男人www.hetubook.com•com,有唸過大學的人,蘿拉寫道,有乾淨的指甲。四年後他會與我同行,因為這樣的一個人知道,在村子裡他是位紳士。理髮師會到他家裡,會在門前脫下鞋子。永不再與羊隻為伍,蘿拉寫道,永不再與甜瓜為伍,只與桑樹,因為我們大家都有樹葉。
傍晚時我悄悄地將蘿拉的簿子放回皮箱內襪子下面。我鎖上皮箱,把鑰匙放在我的枕頭下。早上我把鑰匙帶走。將它綁在褲子的鬆緊帶上,因為早上八點是體育課。因為鑰匙的關係我遲到了一下。
但是媽媽說得容易。她在家裡有五個櫃子和五個衣箱。如果媽媽連續三天整理櫃子和衣箱,看起來依然還是沒整理完的樣子。
二十個小枕頭
鋤頭在花園裡有個影子,影子不跟著一起鋤草,影子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花園裡的小徑。這時有個孩子摘滿了一口袋的綠李子。
蘿拉來自南部,從她身上可以看出她來自一個貧窮的地區。我不知道是從哪裡看出來的,或許是從顱骨,或是從嘴巴四周,或是從眼睛的中央。這種事情很難說明白,要形容一個地區和要形容一張臉是同樣困難的。國內的每個地區一直都貧窮,每一張臉也是如此。然而蘿拉的那一地區,不管是從她的顱骨,或是從嘴巴四周,或是從眼睛的中央看出來,或許更貧窮。地區比景致更明顯。
我既不在餐廳也不在體育館裡細看蘿拉,看她是否吃掉或丢掉了那些被屠宰的動物們的零星部位。我想要知道。我的好奇心在燃燒,為的是要凌|辱蘿拉。我對我自己視而不見。但是我可以注視蘿拉很久或只是輕輕一瞥,我總是只看見她臉上的那片地區。只有蘿拉在燒燙的熨斗上煎荷包蛋,然後用刀子割下來吃的時候,我才會碰見她。但是蘿拉用刀尖遞了一口給我嚐嚐。味道很好,蘿拉說,因為不像在鍋子裡那麼油膩。當蘿拉吃完時,她就把熨斗放在角落裡。
全部塞滿蚊子
當我們不談我們歸鄉的納粹黨衛隊父親,而談論我們的母親時,很驚訝這些母親,雖然她們在生命中從不曾見過面,卻寄給我們相同的信,寫著她們的病。
當歌唱完的時候,她想,孩子已經沉睡。她說:讓你的心獸休息吧,你今天玩了這麼多。
有人在唱羅馬尼亞的歌。我在歌曲裡看見凍紅了腳的羊群走過黃昏。我聽見風在這首歌裡停了下來。
我談到一袋袋一起帶出來的桑樹,談到老人的院子和蘿拉的簿子:從那塊地區帶出來,然後帶進臉上。愛德嘉點點頭,而葛歐格說:大家在這裡都仍然是鄉下來的人。我們是帶著頭從家裡離開,但是我們的腳站在另一個村子裡。在獨裁之下是不會有任何城市的,因為當一切被監視時,一切都是小的。
母親又為我把拇指的地方織回去,蘿拉寫道,她拿新的線來織指尖。
有位祖父在午飯咬下最後一口的時候,就已經將手裡的叉子放下。他從桌邊站起來說:一百步。他邊走邊數。他從桌子走到門,跨過門檻走進院子,走在石磚路上和草地上。現在他要離開,孩子想,現在他要走進風裡。
有位母親每個禮拜搭火車進城去一次。有個孩子一年之內准許跟著去兩次。一次是在初夏,一次是在初冬。這個孩子在城裡時覺得自己很醜,因為他被裹在許多厚重的衣服裡面。這位媽媽早晨四點鐘和孩子一起去火車站。還很冷,即使是初夏,清晨四點仍舊很冷。媽媽要早上八點到達城裡,因為商店這時候開門。
就在這輕輕的一瞥中蘿拉在一個疲憊的腦子裡點燃了一把火。他們不再閉上眼睛,蘿拉寫道。
餓了我就為自己買一些可以拿在手上邊走邊吃的東西。我寧願在街上用嘴撕肉下來吃也不要在餐廳裡的桌邊吃。我不再去餐廳。我把我的餐券賣掉,拿來買了三雙極薄的褲|襪。
父親把墓園保持在他的脖子那裡,就是介於領口和下巴之間,喉頭的地方。喉頭既尖銳又閉鎖著。這樣一來墓園永遠都不會爬上他的嘴唇。他的嘴喝著用最黑的李子釀的酒,他的四肢為了領袖而變得沉重和爛醉。
有位祖父說:我的葡萄剪子。我會越來越老,而且每天越來越矮越瘦。但是我的指甲長得越來越快,而且越來越厚。他用葡萄剪子剪他的指甲。
當巴士開過噴泉的時候,在窗簾的縫隙中會看見犯人的手指。車子行駛中聽不見引擎聲、震動聲和隆隆的聲音,聽不見煞車聲、輪胎聲。只有狗吠聲。那聲音大得好像一天之內有兩次是騎在輪子上的狗從噴泉邊開過似的。
當他們行走在墓園花園間狹長的小徑上時,墓碑和我注視著他們而去。當他們走出墓園時,這個因為滿山丘的花而沉重懶散的夏天裡有許多光滑的位置都懸空著。夏天在這裡生長得和城市裡不同。墓園的夏天不喜歡熱風。墓園靜靜地將天空向上彎曲,然後看出去尋找死亡。城裡有句話說:春天和秋天對老人們而言是危險的。第一道暖風和第一道冷風會將老人一起帶走。但是這裡看見的是夏天,最會打開陷阱的夏天。它每天都知道,如何將老人變成花朵。
我在街道的盡頭緊緊抓住我自己,那裡比較亮。那些雲朵只不過是揉成一團的衣服。我很希望能慢慢來,因為只有在小房間那些女孩們那裡有我的一張床。我希望能再等一等,直到房間裡的女孩們都睡了。不過在這呆滯的燈光下,這全得視走路而決定,而我是越走越快。旁邊的小街道是不會耐心等候夜晚來臨的。它們已經收拾它們的行李了。
我們坐在地上那些照片前面已經太久了。我的雙腿坐得麻痺了。
媽媽將剪刀扔進衣櫃。第二天還有將來的每個星期三,爺爺的理髮師都會進房裡來理髮。
有人說:當妳吃完的時候,把熨斗擦乾淨。而蘿拉說:反正那已經不能拿來燙衣服了。
蘿拉坐在床上,讀著一冊有關意識型態的黨務改善的宣傳冊子。
祖父從第一次世界大戰回來就像他從他散步一百步回來一樣。在義大利,蛇就像我的手臂一樣粗,他說。蛇會像車子的輪胎似的盤繞起來。牠們躺在村子與村子之間的石頭上睡覺。我坐在這樣的一個輪胎上,然後連上的理髮師在我頭上禿掉的地方塗抹上葉子的汁液。
如果我結婚的話
我拉住線,蘿拉寫著,那個棘冠向下轉。母親唱著歌,上帝憐憫我們,而我從手套裡拉出拇指。
傍晚時所有街道盡頭的最後一道燈光在自己周圍再轉一圈。這一道光很惹人厭煩。它在夜晚來臨之前警告四周。房子變得比經過它們的人還矮小。橋樑比行經其上的電車還小。還有樹木比走在它們下面的一張張臉還小。
她馬上就來了,數年來他都這麼說。當他這麼說時,有時候走下街道來的是個警察,有時候是個軍人。而他的太太,全城都知道這件事,早已出了監獄。她躺在墓園的墳墓裡。
當我們看著鉛製的羊與木頭製的甜瓜所組成的無產階級隨著工廠的班次來來去去時,愛德嘉、庫特、葛歐格和我談論著我們自己離家的事。愛德嘉和我來自鄉下村莊,而庫特和葛歐格來自小城市。
她帶著手指走出去,走到路上。她在草地上。她也在花園裡,在小徑上,在花圃裡。她沿著風一直走,走在風的後面。她曾停留在擺著螺絲釘的工具櫃。也曾在衣櫃邊。她在衣櫃裡哭泣。她用其中一隻手拭去淚水。同時從衣服口袋裡拿出另一隻手來伸進嘴裡。一再地重複。
蘿拉在她的簿子裡寫道:他是第一個穿白襯衫的。
火車站附近漫步的是那位哲學家。他把電話亭、樹幹和人搞錯。他對著鐵和木頭講述康德,對著正在吞食的羊談論宇宙。他在酒館裡一桌接著一桌喝人家剩下的酒,並且用他長長的白鬍子將杯子擦乾。
乾旱吞噬一切,蘿拉寫道,除了羊隻、甜瓜和桑樹。
永遠只有牢牢地綁著,因為解開需要那麼久,直到出現一個字為止。我要談蘿拉,而房間裡的女孩們說,我應該閉嘴。她們理解到,沒有蘿拉腦子會輕鬆一點。現在房間裡取代蘿拉的床的是一張桌子和一張椅子。桌子上擺著一個大大的玻璃罐,裡頭插著一根來自雜亂的公園的長樹枝、白色迷你玫瑰帶著細細鋸齒狀的葉子。水裡的樹枝長出白色的根。女孩們可以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吃飯和睡覺。她們在蘿拉的葉片前也可以毫不害怕地唱歌。
他們吃完口袋裡的李子,把口袋摸平,然後在胃裡拖著李子走。他們不會發燒。他們是放大的孩子。內心的衝動在離家大老遠的地方,在職責之內盡情地放肆。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母親們是裁縫師。她們以硬麻布牆、裏布、剪刀、縫線、針、扣子和熨斗維生。當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敘述他們母親的病痛時,讓我覺得,好像女裁縫師是因為熨斗的蒸汽而導致身上會有某些東西變軟。她們是從裡而病:愛德嘉的母親是膽有病,庫特的母親是胃,還有葛歐格的母親是脾臟。
坑裡的沙子很乾。只有腳趾頭陷進去的地方變濕。沙子涼涼的,就像我肚子上的那把鑰匙。在我起跑之前,我向上看看樹木。我開始起跑,我跳得並不遠。我一邊跑一邊想著皮箱的鑰匙。那兩個女孩拿起尺量,說出數字。體育老師將跳遠數字像寫下一個時間似的寫進他的簿子,於是我想,這跟他很配,人只有死的時候才能從腳底量起。
爺爺說:我的理髮師。
農夫,我自己這麼想,只有他們會從笑聲跌進哭聲裡,從大叫跌進沉默裡。毫無來由地高興,又憤怒得暴跳如雷。在他們的生活貪欲裡,隨時可以一擊而撲滅生命。他們全都可能在黑暗中尾隨蘿拉,帶著同樣的一雙狗眼走進草叢裡。
每張床下都擺著一只皮箱,裝滿繞成一團團的棉襪。這些襪子在全國都被稱為專利襪子。給想要有雙像皮膚一樣既滑又薄的褲|襪的女孩們穿的專利襪子。女孩們還想要髮蠟、睫毛膏和指甲油。
如果一直走到這張被淘汰的椅子旁邊的話,還可以看得出這束辮子裡一根根的稻草。還有,它們也曾經翠綠過。
蘿拉知道體育老師想從肩膀、從屁股、從腰部將她抬起來。當他不再生氣時,他會想抓住她,不論在何處。而蘿拉沒那麼容易讓自己被抓住,好讓他必須將她抓得更緊。
有人說,擴音器看得見和聽得見所有我們所做的事。

接著有隻鴿子從椅子邊跑過去,我盯著牠看。牠摸索前進,讓兩隻翅膀垂下來。因為空氣很炎熱,使得牠半張開牠的鳥喙。牠在啄食,發出的聲音好像牠的喙是鉛做的。牠吃了一顆石頭。而當鴿子吞下石頭的時候,我想:蘿拉可能也會舉手。但是這已經不算進去了。
如果風多吹幾下
女孩們要臉頰上的煤煙,要臉上有睫毛膏,但是永遠不要工廠裡的煤煙。她們只要很多很薄的褲|襪,然而因為襪子的網眼織得很輕,女孩們必須抓緊踝骨和大腿的地方。抓緊然後用指甲油黏住。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在找尋某個與蘿拉同房的人。而因為我無法單獨將蘿拉的簿子保存在腦海裡,於是自從他們在餐廳裡和我攀談以來,我每天和他們碰面。他們懷疑蘿拉的死是自殺。
只有瘋子應該不會在大禮堂裡舉手。他們已經用瘋狂和恐懼交換。
李子大食客是農夫。他們痴戀李子。他們為了吃李子而離開工作崗位和_圖_書。他們溜回到在村子樹底下孩子們偷李子的那段時光。他們不是為了飢餓才吃李子,他們只是渴望那股貧窮的酸滋味,在貧窮的時候,還只在一年前,他們還在父親的手前面垂下眼睛,縮起脖子。
因為他們在手裡一次拿這麼多李子,吃的時候就會掉幾顆在地上,還有幾顆會掉進夾克袖子裡。地上的李子會被衛兵們當作小球用鞋尖踢進草叢裡。他們會把袖子裡的李子從臂彎撈出來,然後塞進已經很滿的臉頰裡。
上完體育課之後所有的女孩們都站在更衣室窄小的櫃子前,再換上她們的衣服。有人說,妳穿了我的上衣。蘿拉說,我不會吃掉它,我只有今天需要它,我有點事。
有位父親夏天時在花園裡鋤草。有個孩子站在花園旁邊,一邊想:父親瞭解生命是什麼。因為父親將他不安的良心藏進最討厭的一顆植物裡,然後將它們鋤去。在這之前孩子曾經許下一個願望,希望那些最討厭的植物能逃離鋤頭,度過這個夏天。可是它們不會逃跑,因為它們要到秋天才會長出白色的羽毛。到那時候它們才學會飛。
五個女孩站在學生宿舍大門口旁邊。玻璃櫃裡掛著蘿拉的照片,和黨證裡的是同一張。照片下面掛著一張紙。有人大聲地唸出來:
孩子預料到,晚上如果祖父問她:妳丟掉手指了嗎,媽媽會說謊加上點頭。
我注視著蘿拉臉上那塊仍然貧窮的地區。我看不出來她是否吃掉或丢掉了那些舌頭或腎臟,既無法從雙頰的顱骨也無法從嘴巴四周,或從眼睛中央看出來。
她曾經在李樹旁。在花園小徑上她沒有踩死那些毛毛蟲,她的鞋避開了。
要讓一位男士的襯衫保持潔白是很難的。如果四年後能和我一起走入乾旱的話,那就會是我的愛人。如果他做得到在村子裡穿著白襯衫,白得讓行人刺眼的話,那就會是我的愛人。還有如果他是一位紳士,是一位理髮師會到家裡來替他理髮,並且在門前脫下鞋子的紳士。要在這麼髒亂的環境下,在跳蚤跳來跳去的髒亂裡保持襯衫潔白是很難的,蘿拉這麼寫著。
但是痛飲一場可以保護腦袋去想那些不被允許的事,而粗劣的食物會保護嘴巴。即便舌頭只能口齒不清地說話,恐懼的習慣仍舊不會離開聲音。
這視而不見的態度折磨著我。當我中午與蘿拉一起在餐廳裡排隊吃飯,稍後和她一起坐在桌邊吃飯時,我想到,這份視而不見來自於我們吃飯只拿到湯匙。永遠不會拿到叉子,永遠不會拿到刀子。我們只能用湯匙把盤子裡的肉塊壓斷,然後必須用嘴巴用力扯,撕成一塊一塊的。我想到,這份視而不見來自於我們永遠不准用刀子切,用叉子叉。來自於我們吃東西像動物一樣。
祖父閉上眼睛。
有時蘿拉無法固定正在移動的襪子的網眼,因為她正在講堂上。在講堂上,蘿拉說,說的時候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喜歡這個字。
父親站在那些被砍掉的討厭的植物之間說道:綠李子不可以吃,李子心還是軟的,吃了會死。無人能助,人是會死的。在熱情當頭你的心由內燒盡。
一個小小的正方形房間,一扇窗戶,六個女孩,六張床,每張床下一只皮箱。門邊一座釘進牆壁的櫃子,門上方的天花板一架擴音器。勞工合唱團的歌聲從天花板傳到牆壁,從牆壁到床鋪,直到深夜。然後夜晚變得寂靜無聲,一如窗前的那條街,還有外面那個無人穿越的散亂公園。在每一所宿舍裡有四十間這樣的小正方形。
我把那本簿子插|進口袋裡,然後走到候車站去。我上了電車,開始讀。我從最後一句開始。蘿拉寫道:傍晚體育老師把我叫到體育館裡,並且從裡面鎖上。只有那些大皮球盯著看。他只要一次就夠了。但是我偷偷地從後面跟蹤他,找到他的房子。要讓他的襯衫保持潔白是不可能的了。他到講堂去告發我。我將永遠脫離不了乾旱。我必須做的事情,上帝不會原諒我。但是我的孩子將永遠不會驅趕凍紅了腳的羊。
六個女孩的衣服緊密地排在櫥子裡。蘿拉的衣服最少。她穿所有女孩們的衣服。女孩們的襪子放在床鋪的皮箱裡。
我注視著蘿拉的男人們,那些中午離開工廠從早班下班的男人。他們是來自鄉村的農夫。永遠不再養羊,他們也曾經這麼說,永遠不再種甜瓜。他們像傻瓜似的踏上城市的煤煙,爬上穿過田野延伸到每個村子邊緣的粗大管子。
小的房間裡沒什麼好搜的。愛德嘉說:他們什麼也沒找到。而葛歐格說:他們把跳蚤嚇醒了,亞麻布床單上全是黑色的圓點。男孩們睡得很不平靜,夜裡在房裡走來走去。
所有的人都活在逃亡的念頭裡。他們想要游過多瑙河,直到河水到達國外為止。跟著玉米田跑,直到土地變成國外為止。可以從他們的眼睛看得出來:不久之後他們將會拿出他們所有的錢,從土地測量員那兒買取地形圖。他們巴望田野與河川上起霧的日子,為的是好逃過衛兵的子彈和狗,才能逃走和游走。可以從他們的手看得出來:不久之後他們會開始建造氣球,用床單和嫩枝建造不夠牢固的飛行器。他們希望風不會停息,為的是要飛走。可以從他們的嘴唇看得出來:不久之後他們會和鐵路巡道工人竊竊私語,用盡他們所有的錢。他們將搭上貨運火車,為的是離開。
我變成他的孩子,而且必須朝向死亡成長。他們用牙齒間發出的嘶嘶聲和我講話。他們打我的手,而且快如閃電地看我一眼。但是沒有人曾經問過,我可能比較喜歡待在哪個房子、哪個地方、哪張桌子、哪張床,還有在哪個國家裡,甚於待在家裡,在恐懼中行走、吃飯、睡覺或是愛一個人。
蘿拉在她的簿子裡寫道:母親和我一起上教堂。天氣很冷,不過在牧師焚香的煙中看起來似乎很溫暖的樣子。大家都把手套脫下來,放在合起的掌中。我坐在孩子們坐的椅子上。我靠坐在最靠邊緣的地方,這樣我才看得見母親。
但是在書裡可以讀到,這些門不是躲藏之處。我們所能倚靠、用力打開或者使勁關上的只有額頭。在那之後是我們自己以及用書信將她們的病痛寄來的母親,以及將他們不安的良心藏在最討厭的植物裡的父親。
森林總是覆蓋住玻璃,庫特說,而當我突然看見一抹天空時,我想,那是一條位在上面的河。森林抹去這一大片地區。這很適合我父親的腦子。他在道別時喝得爛醉如泥,醉得讓他以為他的兒子要去打仗。他大聲地笑,拍拍我母親的肩膀說:現在我們的庫特要去打仗了。當他這麼說時,我母親尖聲大叫。她在尖叫聲中開始哭泣。她尖叫著說,怎麼能醉成這樣。但是她哭了,因為她相信他說的話。
我在說話的同時感覺到,有些東西像櫻桃核一樣停留在我的舌頭上。事情的真相在等待被算過的人數,還有我自己臉頰上的手指。然而一千這個數字並沒有通過我的嘴唇。我也什麼都沒說到關於那隻會啄食石頭的鴿子,牠那鉛作的鳥喙。我繼續談論木馬和跳沙坑,談觸摸和喝水,談褲子鬆緊帶上的皮箱鑰匙。愛德嘉手握著鉛筆注意聽我說,他在他的簿子裡一個字也沒有寫。而我想:他還在等待事情真相,他感受到,我在說話的同時沉默下來。接著我說:現在這是第一位穿白襯衫的。然後愛德嘉寫。接著我說:葉子我們大家都有。而葛歐格說:這是腦子無法理解的。
孩子繼續說。說著的同時有些東西停留在舌頭上。孩子想,只有事實真相才會像一個不願進入喉嚨的櫻桃核般停留在舌頭上,只要聲音一邊說話時一邊鑽進耳朵,聲音就會等待事實真相。但是沉默之後,孩子想,一切立刻都成謊話,因為真相掉進喉嚨了。因為嘴巴沒有說出吃這個字。
這些年輕男人們來回地走,手插在夾克口袋裡。他們一次拿出一把李子,好讓這抓取的動作不會引人注意。當他們滿嘴都是李子的時候,才能把手指合起來。
這位女學生自殺了。我們憎惡她的行為,並且鄙視她。對整個國家而言這是個恥辱。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小時候也吃綠李子。他們的腦海裡沒有留下李子的圖像,因為沒有父親在他們吃的時候打擾他們。當我說:會死,而且沒有人可以幫你,高燒會燒到你的心臟從裡面燒掉時,他們嘲笑我。當我說:我不會吃死,因為我父親沒有看見我吃時,他們搖搖頭。那些衛兵公開地吃,我說。他們不會吃死,因為行人認得摘果子時樹枝所發出的噼啪聲,還有貧窮打出來酸酸的響隔。
當蘿拉將她皮箱裡所有的專利褲|襪幾乎都用在玻璃罩上時,她就去拿其他皮箱裡的褲|襪。有某個人說,那不是妳的褲|襪。蘿拉說,反正妳不會再穿這些襪子。
晚上蘿拉把她的褲|襪襪腳掛在窗外。襪子不可能滴水,因為它們從來不洗。褲|襪掛在窗外,就好像蘿拉的雙腳與雙腿在那裡面,還有腳趾頭和硬梆梆的腳後跟,受盡剝削的小腿肚和膝蓋也在裡面。它們好像沒有蘿拉就能穿過雜亂的公園走進城裡似的。
愛德嘉和葛歐格寫詩,然後把詩藏在避暑屋子裡。庫特躲在角落和灌木叢裡,將拉上灰色窗簾的巴士車隊拍照下來。每天早晨和傍晚這些車隊會載運犯人從監獄出來到田地後方的建築工地去。那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庫特說,讓人以為從照片上也會聽到狗吠聲。如果照片上的狗會叫的話,愛德嘉說,那麼我們就不能把照片藏在避暑屋子裡了。
接著有個穿著格子襯衫的說:是我。他開始在笑聲中哭了起來。大家都安靜下來,看著桌子。這裡沒有人是客人。
我卻能繼續在街上數人,連我自己一起數,好似我會和我自己不期而遇。我可以對我自己說:嘿妳,某個人。或者:嘿妳,第一千個人。不過發瘋是我做不到的。我還有點糊塗。
祖父用手蒙住嘴。也許他想在這裡,在房間裡表演如何在外面院子裡吃手指,孩子自己這麼想。但是祖父的手一動也不動。
唱歌的祖母比祈禱的祖母多活了九年。而唱歌的祖母比她的理智多活了八年。她不再認得家裡的任何人。她只認得她的歌。
我看著他們牙齒上的泡沫,然後想到:不可以吃綠李子,李子核還是軟的,會吃死的。
這些男人什麼也不問我們。他們知道原因。
在桑樹院子裡,樹影寧靜地落在一張椅子裡蒼老的臉上。寧靜是因為,對我自己而言,我是不其然地走進這些院子,而且絕少再來造訪。一道光線從這份絕少裡穿透過來,筆直地從樹梢射進一張蒼老的臉,是個遙遠的地區。我上上下下看著這道光線。背脊上起了一陣寒意,因為這寧靜不是來自桑樹的枝椏,而是來自臉上那雙眼睛裡的寂寞。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我在這些院子裡。不想讓人問我,我在這裡做什麼。我所做的事情和我眼睛所看見的並無差異。我凝視桑樹良久。在我離開之前,我再看一眼坐在那張椅子上的臉。在那張臉上有一個地區。我看見一個年輕男人或一個年輕女人離開了這個地區,帶著一個裝有一株桑樹的袋子出來。在城市的院子裡,我看見許多株被帶出來的桑樹。

我學會了遊蕩,我將街道踩在腳下。我認識乞丐們,認得訴苦的聲音、我會用手在自己胸口畫十字和詛咒,我認識赤|裸裸的上帝和惡劣的魔鬼,認得殘廢變形的手和半條腿。
夜裡,當沒有人行走在外面路上和穿過公園時,當天空裡除了聽見風的聲音之外別無他物時,蘿拉便穿上她極薄的褲|襪。在她從外面鎖上門之前,在房間的燈光下會看見蘿拉有兩雙腳。有人問,妳要去哪裡。但是蘿拉的腳步已經在又長又空蕩的走廊上吧打吧打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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