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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綠李

作者:荷塔.慕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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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甲蟲的步伐
泰瑞莎的皮箱是上鎖的。我在地毯下找到鑰匙。在皮箱的內袋裡,我又找到一個電話號碼和一把新的鑰匙。我走向大門,鑰匙可以打開。我依照那個電話號碼打電話。一個聲音說羅馬尼亞大使館。我將皮箱關上,鑰匙放回地毯下。我把大門鑰匙和電話號碼放在我的抽屜裡。
太太和我合力把門裝回去。她抓住門,而且很強壯,因為她只想到門。我則是想到她:我將會離去,而門後的她將會孤獨。
當我到達庭院時,葛勞伯太太的孫子正坐在樓梯上。費爾亞伯先生在門前刷他的鞋子。孫子自己在玩查票員的遊戲。當他坐著的時候,他是乘客。站著時,他是查票員。他說:請亮出車票。他用手將車票從另一隻手接過來。左手是乘客,右手是查票員。
妳想要孩子嗎,泰瑞莎問。不,我說。妳想想看,妳吃草莓、鴨肉和麵包,妳吃蘋果和李子,又詈罵,而且帶著機器的零件走來走去,乘坐電車,然後梳頭髮。所有的這些全都會變成孩子。
彎曲的腿,平坦的臀部和狹小的眼睛,泰瑞莎遺傳自他。他長得高大,骨瘦如柴,頭半禿。當他去看紀念碑時,我想,鴿子不會停留在鐵鑄的紀念碑上,而會停留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兩頰因喝湯而下陷,小眼睛下突出一雙顴骨。
那到底是誰,葛歐格問。我剛要開口說話時,庫特卻已經說:某一種女裁縫師。
在泰瑞莎離去後,我曾和愛德嘉談過。他說:妳不應該寫信給她。妳已經一刀兩斷。如果妳寫信給她,說妳如何折磨自己,那麼一切又會從頭開始。然後她會再來。我相信,泰瑞莎認識皮傑樂和認識妳一樣久。或許更久。
較小的孩子將抹布放在冷水中,折疊,放在額頭上。
在廚房裡泰瑞莎說:妳知道誰送我來的嗎。皮傑樂。我沒辦法用其他的方法到這裡。她喝了一杯水。
只要是間諜都會被需要,庫特說,不管是在希特勒或是在安東尼司庫時代。由於他拇指上的疤痕,讓我覺得他像那個魔鬼小孩。希特勒之後的數年,他們所有人都為史達林哭泣,他說。自從那之後,他們就幫助齊奧賽古墓園。小密探不會想要黨內的高職位。當黨員被指定擔任密探的時候,他們可以申訴。他們能比其他人作更好的自我防衛。
泰瑞莎穿我的上衣、洋裝和裙子。她不是跟我,而是跟我的衣服一起去城裡。第一天晚上我給了她房門鑰匙和錢。我說:我沒時間。她的臉皮太厚了,厚得連這個藉口對她而言都不重要。她獨自一個人到處逛,帶了許多大手提袋回來。
花椰菜湯,我不能喝,泰瑞莎說,整個廚房發出惡臭。祖母端著盤子到爐邊,把泰瑞莎的湯倒回鍋內。湯匙發出嘎拉的聲響,好像她的肚子裡有餐具似的。
到了下個星期三,他和他的太太死於逃亡途中。我等待著生還的跡象。我想念他並不是出於愛情。但是沒有人可以忍受一個與你擁有共同秘密的人死去。當時我便自問,為什麼我和那個人到森林去。在他下面躺在厚草之上,從被禁錮的肉體中踢蹬出來,事後,沒有一刻依戀他的眼睛——或許正是這個。
我想可以。
我一鞠躬,就像出場表演前一樣,泰瑞莎後來說。有些人笑,甚至有人鼓掌。然後我開始咒罵起來。他們沒有笑很久,也沒有鼓掌很久,因為主席桌上沒有人鼓掌。他們覺得好像做壞事被當場逮到,而把手藏起來。
信從來就沒有往來那麼快過。
葛歐格送我一個有把手的圓形綠色托盤。托盤上有七隻黃、紅和白色的母雞。有一些線穿過牠們的脖子和腹部。盤子背面的線用一顆木球綁在一起。如果將盤子拿在手裡,木球就會來回擺動。母雞就像雨傘的傘骨一樣地伸展。我搖動托盤,母雞的頭就低下去,然後又抬起來。我聽到牠們的喙撞擊綠盤的聲音。在盤子的背面,葛歐格寫著:
那個匈牙利的袋子放在瑪琪太太的床邊。耶穌從陰暗的牆上看著她那張發光的臉。瑪琪太太不接受花。它們不漂亮,她說,它們沒有心,也沒有臉。
庫特說:她很幼稚,但不是政治化。她的父親已是個成人,因此她仍然可以像小孩一樣幼稚。他的眼角比他的頭髮還紅,他的嘴巴是濕的。
有一張照片上是被掘起的泥土,尖嘴鋤頭、鐵鍬、鐵條。在一叢灌木叢後面。那個穿著內衣,被剃成禿頭的人坐在這裡,庫特說。
樹枝上的水珠不再發亮。它們凍結成鼻子的樣子。我不知道光線是如何消失的,雖然我已經注視了一整個鐘頭。他說:有些東西是不會映入眼簾的。
到了晚上,他會再回來的,較大的孩子說。
我不會那麼早到火車站。我十點左右會在春天噴泉邊。
愛德嘉用舌頭舔一舔手上的一點血,而庫特看著我。
在商店裡,母親買了十五個用來裝酸黃瓜、青椒和紅蘿蔔的玻璃罐子。妳怎麼拿所有這些東西,我問。反正沒有人留住妳,她說,沒有工廠,沒有男人。整個村子都已經知道妳被開除了。
以隆隆的風聲
到屋外的沙堆去,太太說,去玩。它聽起來就像:到沙堆底下去,永遠不要回來。
泰瑞莎這個早上沒有到她的辦公室。
在桑樹下立著一張廢棄的椅子。椅子下面有一小撮乾枯的草。向日葵越過籬笆,它們沒有花環,沒有黑色的花心,它們像流蘇一樣塞得滿滿的。我的父親將它們改良過了,泰瑞莎說。走廊上掛著三對鹿角。
然後泰瑞莎來看我。我到火車站接她。她的臉色蒼白,而我的眼睛濕潤。我本來想在這個月台上同時抱住她的每個地方。我的手對我而言太小了,我看著泰瑞莎頭髮上方的屋頂,幾乎要飄上去。我的手因為提著她的皮箱而變長,但是我提著它就好像提著空氣一樣。一直到公車上,我才看到我的手因為和皮箱把手摩擦而變紅。我握住泰瑞莎緊握的公車吊環。我感覺到手裡有泰瑞莎的戒指。泰瑞莎沒有看向窗外的城市,她看著我的。我們笑了,好像風吹進敞開的窗子一樣咯咯地笑。
綠色的是草,葛歐格說,黃色是玉米粒。愛德嘉從我手中拿過盤子,一邊唸一邊轉動盤子。我看到球飛了起來。母雞們奔走的筋疲力竭。雞喙混亂地敲打著。我們笑得眼睛幾乎張不開。
我們就像站在小牛面前的男人一樣,坐在照片的前面。我也有母牛和雞相同的照片,庫特說。他指給我看那個讓鐵條從他的手中掉落下來的工人。他是最年輕的。庫特用報紙把照片包起來。從夾克口袋拿出牙刷。皮傑樂曾來找過我,他說。把照片遺留在女裁縫師那兒。泰瑞莎比較好,我說,把其他的也帶來。
房內的牆壁上掛著一張掛毯,垂過狹窄的門。掛毯上面有樺樹和水流的秋天森林景致。一棵樺樹樹幹上有門把。水不深,可直接看到水底。樹林中唯一的一顆石頭比河裡的兩顆石頭還要大。沒有天空,沒有太陽,但卻是明亮的天氣和黃色的樹葉。
你稱你的不信任為認真,我一邊說,一邊有線在舌頭上,鈕扣在手裡,但你卻讓你的照片留在泰瑞莎那邊。如果照片被找到的話,她又不會有事,庫特說。
孩子嫉妒其他的孩子比他會玩。他吝嗇得不讓別人摸他獨享的東西。但是也害怕自己會孤單一個人。孩子越是不想嫉妒、不想吝嗇、不想害怕,他就越是如此。孩子必須咬,必須抓。一隻該死的畜生,一隻將孩子們趕走,破壞遊戲,對這樣的遊戲感到高興的畜生。
我現在只像花園中的蔬菜一樣呼吸。我對妳有一種生理上的渴望。
我們去付帳,母親在拇指和食指間吐了一口口水,然後付錢。看是沒有用的,她說,手會因為工作而變得粗糙。
但是當時,當有門把的樺樹離森林地面上那塊石頭太遠時,泰瑞莎打開櫃子,指著來自避暑屋子的盒子給我看。它在這裡比在工廠好,泰瑞莎說。如果妳還有的話,拿到這裡來。當然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的也都可以,她說。當我們在花園採收草莓時,她說,我這裡有足夠的地方。
費爾亞伯先生說:過來,我當乘客。我喜歡一個人玩所有的角色,小孩說,那樣我才知道,誰找不到他的車票。
她睡著了,眼睛沒有完全閉起來。糖果停留在右邊的臉頰裡,鼓鼓的,就好像牙痛一樣。好像她在作夢,夢到當時在火車上,鐵軌到了終點。在夢中,在桑樹下,她的生活重新開始。
較小的孩子緊緊抓住抹布,正哭著。較大的孩子則趴在桌上。
我已經不在國內。我在德國,從遠方收到來自皮傑樂上尉的威脅謀殺的電話和書信。信裡頭有兩把交叉的斧頭。每一封信內都有一根黑色的頭髮。是誰的。
桌上有一封信。在母親腰痛之後寫著:
他尖叫著說:過來。泰瑞莎聽到孩子們濕濕的腳丫子拍打石頭的聲音。當她從更衣室出來時,毛皮工人也已經換好衣服。他說:請您再等一下,孩子們沒對您怎麼樣,他們馬上就好了。

如果沒有首飾的話,桌上那隻瓷製的手就像一棵畸形的樹木。在首飾中卻閃耀著絕望,這份絕望在樹上既無法在樹木裡也無法在樹葉間生長。
她翻譯那首歌給我聽,我卻老是忘記它。那是一首悲傷的歌,我比較喜歡快樂。當我媽媽要她去市場時,她會帶我去。回家途中我可以和她一起在照相館的櫥窗裡看新娘。這時候我就喜歡她,因為她都不說話。她看得比我還久,我必須拉她走。當我們離開時,玻璃上都是我們的指印。德文對我來說一直都是生硬的榲桲果話。
鍋子裡煮著蜂蜜蠟,泡沫破了,像啤酒一樣聚在湯瓢四周。桌子上在平底鍋、油漆刷和杯子之間擺著一張照片。美容m•hetubook•com.com師說:那是我兒子。那個小孩手裡抱著一隻白色的兔子。兔子已經沒有了,她說,牠吃了濕的幸運草。牠的胃爆裂開來。泰瑞莎罵了起來。我們不知道會這樣,美容師說,我們是在清晨露珠下摘取的。我們以為越新鮮越好。她用湯匙在泰瑞莎的腿上抹上一道手掌寬的蜂蠟。是時候了,她說,小腿肚已經長出茴香來了。當她將那道蜂蠟撕下時,泰瑞莎閉上了眼睛。反正我們以後還是會宰了那隻兔子,美容師說,但是那是不應該的。蜂蠟被撕下來。她又再撕一下。撕第一道蜂蠟時會痛,但妳會習慣的,還有更糟糕的事,美容師說。
所有的人都在吃飯,而我祖母則在收拾行李。她手裡提著皮箱,將她滿嘴都是肉的孩子從位子上抱起來。軍官的孩子們想要跟到門口,但是軍官的太太卻不讓他們站起來。她揮揮白色的餐巾紙。軍官不敢朝門的方向看去。
那顆肉瘤違背我們而生。違背所有的愛而生。它準備好了要背叛,它對罪責毫無感覺。在泰瑞莎因它而死之前,它啃食我們的友誼。
我駝著背坐著,聽到孩子們快速跑下樓梯的聲音。我坐在椅子上往下看,為這位太太尋找我的同情心。我衣服上的葉片圖案一直垂到踝骨。後面椅子上我的背所坐的位置,在前面手肘之間坐著某些毫無生命跡象的東西,懷裡有著兩滴咖啡漬。
政黨會議結束之後,泰瑞莎並沒有被開除。她被分配到另一間工廠。
我將盤子裡的東西吃得精光。我覺得湯很好喝。如果我喝湯時想到吃飯,湯就會很好喝。但是在這裡吃,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們一起走向公車站。那裡已經有一位老婦人,手裡拿著一個骯髒的手提袋和一張車票。
自兩年半以來,母親都穿著黑色的喪服。她一直還在哀悼父親的逝世,接著又哀悼祖父的逝世。她進城去,買了一把小鋤頭。為了墓園,還有為了花園裡濃密的花圃,她說。使用大鋤頭是很容易損傷植物的。
母親把籃子放在地上,張開雙腿,提高臀部,收拾罐頭。在妳這一生當中妳是否曾經想過,她說,身為一個母親必須感到慚愧。
他氣得將門卸下來,較小的孩子說,接著他又要打母親。她跑開,並且把自己鎖在房間裡。他坐在餐桌旁喝酒。我叫媽媽從房間出來,因為他已經安靜下來了。媽媽想煎球形油煎餅。油變熱。他將酒倒進火裡,倒進油裡。他說,他要燒我們。火焰竄得很高,可能會燒到媽媽的臉。壁櫥著了火。我們很快地將火撲滅,小孩說。
太太啜泣著,我感覺到她的心獸從肚子跳出來到我的手上。牠跳來跳去,就像我撫摸她一樣,只是更快罷了。
愛德嘉把他的手舉起來,高過我的頭。我看到母雞底下的球在飛。它們邊飛邊吃,愛德嘉叫著。它們吃著飛,庫特尖叫說。它們飛著去吃,葛歐格叫著。他們都發狂了,理性就像繩子上的球一樣,穿過他們的腦袋,我是多麼想要越過我自己朝他們飛去。只要不破壞這個遊戲,不要偷走這份癲狂。他們知道,我想,知道我們馬上將會一無所有,除了我們是誰以及我們身處的所在之外。這時我已經咬住愛德嘉的手腕,把母雞之痛從他的手上扯過來,在他的手臂上抓下抓痕。
泰瑞莎幫我找到德文家教。一個星期三次到家裡教兩個小男孩德文。他們的父親是一家毛皮大衣工廠的工頭。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是一個孤兒,泰瑞莎說。孩子們的理解力很差。父親的薪水不錯,其他所有的事妳就不要管。
泰瑞莎說:妳問太多關於他的事了,妳比我還認識他。大家都知道妳和他有關係。那是我知道關於妳的第一件事。在我們在女裁縫師家見面之前,他去她那裡。我到的時候,他離開。她替他算命。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泰瑞莎說,但是我不會相信那個人。
你的祖母多大年紀了,我問。我的祖母來自南方的一個小村子,泰瑞莎說。她在採收西瓜的時候懷孕了,但不知道是和誰有的。她成為村子裡嘲弄的對象。因此她就搭上火車。她牙痛。這裡的火車站是鐵路的終點。她下了火車。到最著名的牙醫師那兒,從此就和他在一起。

誰愛了又離開
整晚庫特都在牙痛。他的頭髮亂七八糟。村子裡好像沒有牙醫,他說,所有的人都到製鞋廠。鞋區有一張椅子,椅子有一塊木板,可以將坐著的人從肚子前面鎖上。坐上去之後,鞋匠用堅固的線將牙齒綁住。他在線的另外一頭做一個活結,把結綁在工作間的門把上。他用力一踢,將門用力關上。線就將牙齒從嘴裡拉出來。拔牙要付四十元,對某些人來說那是半個月的薪水,庫特說。
泰瑞莎從座位上站起來,將裝草莓的碗夾在腋下。我們一起進到她的房間。
那是年初的時候,瑪琪太太說。我直到現在才說,是因為那個男人走了,而且不再回來過。當他走的時候,他向我致歉,並吻了我的手。那是一位紳士,不過他有汗臭。
我坐在駕駛旁邊。
以地面的灰塵
當泰瑞莎外出之後,我也到街上去。除了我的脖子脈搏跳動外,我感覺不到任何東西。我沒有離開附近的街道。我沒有走進任何一家商店,為的是不想遇見泰瑞莎。我沒有停留很久,我因她而退縮回去。
當小孩子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間時,我是那個陪伴著不幸的人,好讓不幸維持下去。
今天當我談到愛時,草在傾聽。我的感覺是,這個字好像對自己就不誠實。
在標語之下,在石塊路面上,我看到我的鞋子拖著腳步走,而其他人是真的在走。他們的手裡拿著鉛製的羊或飛揚的紙。我看見在遠處的他們就在我身旁。我覺得,只有他們頭上的頭髮讓我覺得離我很近,而且比他們的襯衫和衣服都要大。
我要愛像割過的草一般滋長。或者它應該以另外的方式生長,像小孩長牙齒一樣,像頭髮,像指甲。它應該依它自己願意的方式生長。床單的冰冷讓我感到害怕,接著是它的溫暖,它總是在我躺下後來到。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早就離開。被鐮刀割過的草在太陽底下曬乾。我每天看著那堆草如何變淡、倒塌。這堆草已經成為乾草。稻穗已經長出來了。
我說:沒關係。但是它有關係,就像所有那些我既無法忍受,也無法改變的事情。我撫摸著一個陌生女人的頭髮,好像她信任我似的。她在我手中失去自我。她在她綁得緊緊的愛裡扭曲了,這份愛除了兩個孩子、煙臭和一個被卸下的門之外,什麼都不剩。
今天她第一次來,剛好在這種發神經的時候,媽媽對小孩說。她拖著腳步走向桌子,落在椅子上。
瑪琪太太因為我拖延房租,要撫摸我的頭,我對泰瑞莎說。她覺得她有這個權利。因為她沒有收到房租,所以她要求感情。我如果可以很快地付房租的話,她的手就不會伸到我的頭上。
它們不是都一樣,我說。售貨員把玻璃罐包裝起來。它們確實全都一樣,母親說,不過,總准許我說,買玻璃罐要做什麼吧。我得把祖母算在內,她說,冬天吃醃製的食物時,她是會在家的。妳是不會回家的。火車上有人說,妳已經懷孕三個月了。他們沒有看到我,我坐在很後面。但是坐在我旁邊的人都聽到了,頭低低地看著地面。我恨不得鑽到座位底下去。
我還記得,當時我注視著樺樹上的門把。從外面還看不出來,泰瑞莎手臂下的那顆肉瘤一直都在。它有的是時間,它變得越來越大。
廚房的地板上有麵包球。在沒有開始吵架之前,小孩子們正射著麵包球。
不過他又把孩子從更衣室叫出來,要他們再去游泳。他穿著濕答答的游泳褲,溜進泰瑞莎的更衣室。他一邊喘息,一邊抓住泰瑞莎的胸部。她踢他出去。泰瑞莎無法鎖上門,因為沒有門閂。他站在更衣室的前面。泰瑞莎從門底下可以看見他的腳趾。我想,這沒什麼關係。他說,這只是個玩笑而已,我還沒有對我太太不忠過。
像這樣的掛毯我還沒見過。它來自德國,泰瑞莎說。她的嘴巴因為吃草莓而顯得血紅。碗放在桌上。旁邊立著一隻瓷製的手。每根手指上都掛著泰瑞莎的戒指。在手臂上和手掌裡掛著她的項鍊,女裁縫師的那一條也在那裡。
瑪琪太太想在市場上買新鮮的乳酪。很貴,她說。我折了一小塊來嚐嚐看。那個農婦尖叫著說:妳這雙髒手。我一天之內洗手的次數比他們一個月內洗的還多。乳酪像醋一樣酸。
那個小孩應該走開,愛德嘉說,他在這裡想要什麼。如果泰瑞莎突然來這裡,你們將會說什麼,我想。我是這麼和她約定的。
在這個時候她坐在經理那兒。他早已在大門口逮住她。三個小時後他才讓她離開,當我被開除走出大門以後。她應該在同一天入黨,並和我疏遠。三個小時之後,她說:好。
母親一大早就到城裡。我們在春天噴泉邊碰面。她的手臂掛著兩個空籃子,一個裝得滿滿的袋子放在腳前。她在春天噴泉旁親我,卻沒有將籃子放下。需要的東西我都已經買好了,她說,只剩下玻璃罐子還沒買。
有好幾天孩子都希望自己會挨母親的打。孩子走得很快,他要回家,趁過錯才剛犯下不久的時候。
我好像站在女裁縫師的鏡子前。我看見分解的泰瑞莎:一雙小眼睛、長脖子、胖胖的手指。時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靜止不動,泰瑞莎應該離開,但要留下她的臉,因為我非常需要它。她展示腋下的疤痕給我看,肉瘤已經割掉了。我本來只想將疤痕握在手裡,不想摸到她。我本來想把我的愛從我身上用力扯出來,丟在地上踩碎。想要很快地躺下來,躺在她的所在,好讓她能再度穿過兩個眼睛爬進我的腦海裡。我想要除去泰瑞莎的過失像丟棄一件壞掉的衣服一樣。

母親已經吹熄了蠟光
泰瑞莎為我剪了五枝向日葵。因為那幾個被搞混的城市使得它們像手上的五根手指一般長短不齊。我想送向日葵給瑪琪太太,因為我遲歸。但是也因為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在一個星期內會來。
星期一早上我把乾淨的衣服放在祖母身旁。在她到野外之前,她穿上乾淨的衣服。髒衣服我已經拿去浸泡了。其中的一個口袋裡有野薔薇果。但是在另外的兩個口袋裡有燕子的翅膀。老天啊,她可能把燕子吃了。做這樣的事,真是一件恥辱。或許妳可以和她談一談。她一直都那麼愛妳,只是她不知道妳是誰而已。或許她會再想起來。她一直都無法忍受我。回來吧,我相信,她這樣下去不會很久了。
我想看妳應該不是什麼壞事吧,泰瑞莎說。我將會告訴皮傑樂一些他無法利用的事情。我們可以這樣約定,妳和我。
電話聲響,我拿起話筒。是泰瑞莎。
費爾亞伯先生站在樹底下,把乾草塞入藍色的枕頭。風將他手中的一捆乾草吹走。他去追那捆草,然後用鞋子踩住。在這樣的光線下他像是被剪下的人物一般。我怕雷電看見他,擊中他。當大雨滴落下時,他跑進屋簷下。為了我的愛莎,他說,並且拿著枕頭走進他的房間。
德國人是個驕傲的民族,毛皮工人說,我們羅馬尼亞人則是可惡的狗。一群膽小鬼,看自殺就知道了。所有的人都上吊,沒有人是被射殺的。你們的希特勒很不信任我們。回你媽媽那裡去,太太吼著。毛皮工人用力拉著衣櫥:那不錯啊,但是她在哪裡。
母親吞了吞口水。她輕聲地說:現在幾點了。
愛德嘉和葛歐格是兩位女老師的小男人。在自由的本質下,女老師們說,會有點臉紅,然後注視著庫特和我。
她的口渴得到滿足。她喝了第二杯咖啡,速度比第一杯慢。她想待一個月。我問她庫特的近況。他的腦子裡只有屠宰場,泰瑞莎說,他只談飲血狂的事。我想,他受不了我。
她的祖母坐在桑樹下。桑樹叢上有許多蝸牛。牠們的房子漆著黑色和紅色的條紋。泰瑞莎緊握著一堆草莓,將它們壓爛。在其他的國家蝸牛是可以吃的,泰瑞莎說。從殼內吸出來。泰瑞莎的父親帶著一個白色的亞麻布袋進城去了。
我在想:我們非常瞭解彼此,我們互相需要彼此。但是我們可能多麼容易擁有完全不同的朋友,如果蘿拉沒有死在衣櫥裡的話。
如果他們要的話,我說。我討厭他骯髒的指甲,因為它們不信任泰瑞莎。我討厭他那歪斜的下巴,因為它說服了我一半。我討厭他襯衫上鬆垮的鈕扣,因為它只吊在一條線上,接近脫落的邊緣。
女人一向都需要女人當作倚靠,愛德嘉說。她們會變成朋友,以便能夠互相憎恨。她們互相憎恨得越多,就越常在一起。在女老師的身上我就見過這樣的情形。這一個正竊竊私語,另一個的耳朵便附上去,嘴巴像乾李子一樣地張開。鐘聲響了,她們卻無法分開。她們永遠站在教室門前,嘴巴和耳朵挨在一起,一個小時已過了一半。休息的時候她們又繼續說悄悄話。
庫特從他的旅行袋裡拿出兩瓶酒,並從內袋拿出開瓶器。瑪琪太太不會給我杯子的,我說。我們直接用瓶子喝。
在母親的腰痛後面寫著:瑪琪太太寫信告訴我,妳和三個男人在一起。謝天謝地,他們是德國人,儘管如此還是在做妓。人們長年花錢送他們的孩子去城裡接受教育,那是很好。卻得到一個妓|女作為回報。在工廠裡妳也會得到一個男人。上帝保佑,可不要有一天妳介紹一個鄉下人給我,對我說:這是我丈夫。理髮師以前曾經在城裡工作過,當時他就說,唸過書的女人像一口痰一樣糟糕。但是人們總是認為,自己的孩子不會那樣。

堅固的愛為什麼、什麼時候以及是如何變成謀殺獵區的。我本要呼喊所有那些我無法掌控的詛咒:
我說:我好像再也不認識妳。
因為沒辦法和妳談別的事情,母親說。
你們有你們的愛情。這愛情嗅起來像木頭和鐵,庫特說。我缺少愛情,但是這樣比較好。我沒有辦法和嗜血狂的女兒和太太上床,他說,當我們收集到我們所聽聞死亡於逃亡途中的名單時。名單有兩頁。愛德嘉把名單送到國外。
更糟糕的事,我本來也可以告訴她是什麼。正因為如此,我不確定我是否會讓人拔毛。
她的手腕上戴著父親的一隻不會走的手錶。為什麼妳還戴著它,它不是不會走嗎,我問。又沒有人會看見,她說,妳也有一個啊。我的錶會走,我說,否則我不會戴它。如果我身上有一隻手錶的話,我比較能知道我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她說,即使它不會走。那妳為什麼還問,現在幾點了,我說。
我慢慢地走過橋,河水聞起來也有煙的味道。我想到石頭,我覺得好像思想不存在我的腦海裡。它在外頭,從我身旁走過。它可以隨它意願,慢慢地或很快地遠離我,就像遠離欄杆的木條一樣。在到達橋的盡頭之前,我想看看在這個時間,河流是在前面或是在背後。河水平滑地躺在河岸之間,我在想,我不需要皮帽,而是需要錢。好讓瑪琪太太不用撫摸我。
某一天下午天空中混和著黑色和火黃的顏色。城市的後方有閃電,接著打雷。風吹彎了菩提樹,而且吹斷了小樹枝。風將樹枝壓向樹幹,然後再將它們掃回空中。它們翻動著,灌木的樹幹裡有木材裂開。光線像煤炭和玻璃。可以將手伸出去,抓住空氣。
她從我祖母手裡奪下刀子,然後自己切開兔肉。
鐵軌是空的,我的雙腿比兩條線還要疲軟。從火車站到家,我走了大半夜。我永遠都不想到達。再也沒有一個夜晚我能入睡。
在哭的時候,眼睛看到鏡中站著一個被遺棄的小孩。後腦勺、耳朵和肩膀跟著一起哭。甚至距離鏡子有兩個手臂之遙的腳趾也在哭。當門關起來的時候,房間就像冬天的深雪一樣深。雙頰因他而發熱,就如同因為哭一樣發熱。
他應該受到上帝懲罰
在我們的槐樹林的某一處一定有一棵樹幹上有門把的樹木。後來我看到這樣的樹幹,但不是在當時的森林裡。或許這棵樹站在我面前太近。但是他認出這棵樹,並且打開那個門。
曾經來過一個人,瑪琪太太說,他向我問起妳。他有汗臭味。她以為:那是一個嫖客。她說,在這麼多人當中,誰又認得出誰呢。那個人拿出證件給她看,瑪琪太太沒有戴眼鏡,看不清證件上寫些什麼。在她說不之前,他已經在房間裡了。他向她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瑪琪太太說。她從問題上發覺,事情和愛情無關。
在回家的路上,我手裡拿著一頂沼澤狸毛皮帽,頭上頂著整個夕陽。瑪琪太太只戴頭巾,不戴皮帽。帽子和皮草讓女人驕傲,她說,上帝不喜歡驕傲的女人。
洗衣粉工廠收到同樣的一張紙條,上頭有他太太的名字,泰瑞莎認識工廠內的一位護士。紙上有著同樣的死亡日期,自然死亡——心臟衰竭,十二點二十分在家身亡。
如果我看到工廠,我就會一直罵,泰瑞莎說。她從碗裡抓起一把草莓,她的指甲變成紅色。她的父親啜飲著湯。妳天天都給我出狀況,他說。
我從抽屜裡拿出鑰匙。這就是妳所謂的皮傑樂無法利用的東西,我說。妳去過鎖匠那兒。妳搭今天晚上的火車走。
兔子都很漂亮,尤其是白色的兔子,泰瑞莎說,不過牠們的肉和灰色兔子的一樣臭。兔子是乾淨的動物,美容師說。泰瑞莎的腋窩已經光溜溜的。我看到她的腋窩裡有個像核桃一般粗大的結。
他是泰瑞莎辦公室裡的一員,有一天永遠不再去上班。在烏鴉巢底下,他向我建議,和他一起從多瑙河逃走。他打霧的主意。其他人則打風、夜晚或太陽的主意。每個人都選不一樣的,就如同在選喜歡的顏色一樣,我說。但是卻想到:就好像自殺一樣。
泰瑞莎已經說不了多久:我來餵母雞,我們在一起吃飯吃不了多久了。
或許是因為他在一週的中間來,庫特第一次送花給瑪琪太太。那一束花是在野外摘的,含羞草和白色的野芝麻。它們因旅途而枯萎。放在水中又會再活過來,瑪琪太太說。
我的父親也是個成年人,我說,否則他不會進入納粹黨衛隊。他本來也可以當個紀念碑的澆鑄工人,把紀念碑安置在郊外。他會一再地出發前進。大戰之後,政治上不再需要他,他並不後悔。他走錯了方向,就是這樣。
他是否真的和紀念碑相像,或者只是,因為我知道,他澆鑄它們。有時是他的背和他的肩膀,有時是他的拇指或耳朵是用鐵做的。從他的嘴巴掉了一小塊花椰菜出來。像一顆又小又白的牙齒黏在他的夾克上。
孩子走出只有大人的屋子。他帶著他的玩具去找其他的孩子,玩具hetubook.com.com在手上、在袋子裡,他儘可能地多帶。甚至在褲子裡和衣服裡。他放下他手裡的玩具,從褲子和衣服裡拿出玩具來。當遊戲開始時,這個孩子受不了別的孩子摸他的玩具。
她對蔬菜和墳墓使用同樣的鋤頭,這一點讓我覺得太過草率。所有的東西都有渴望,她說,今年的雜草成熟得早,種子早已飛散出去,薊草蔓延得很迅速。
當她出院的那一天,他沒有來。她帶著孩子坐計程車回家。他卻不再讓她進門。他給她一位軍官的地址。她成了女傭。
母親知道為什麼孩子又這麼快就回家。她不去抱孩子。她從椅子到門這段永無止盡的距離裡說:他們不是罵了你嗎,你現在可以吃你的玩具了。你實在笨得不會玩遊戲。
我想看妳。
自從我看到肉瘤之後,我每天都問泰瑞莎有沒有去看醫生。她轉動手指上的戒指,注視著它們,好像那裡有答案似的。她搖搖頭,一邊罵一邊停止吃東西。她的表情僵硬。有一個星期一她說:有。我問:什麼時候。泰瑞莎說:我昨天在一位醫生家裡。那是一個脂肪塊,不是妳想的那種。
太太和我一起喝著咖啡,櫥櫃上那一隻瓷鹿注視著我們。在喝第二口的時候,她的膝蓋在桌底下碰到我的膝蓋。她向我致歉,雖然我曾撫摸過她。煙已經散出去,臭氣還在。我寧願沒有出現在我手握咖啡杯的地方。
皮傑樂上尉從不問我關於他的事。或許還有一些皮傑樂上尉不知道的事。但是我太常在森林裡了,皮傑樂上尉怎麼會不知道。或許皮傑樂上尉曾和他談過我。但是他從來不在森林裡打聽我的事,他不知道真正的我。正因為我不愛他,才會讓我注意到這一點。
為什麼妳來這裡。
當孫子從樹上爬下來,站在草地上的鐮刀旁時,耙還掛在樹枝上晃來晃去。給我看母雞之痛,小孩說,而葛歐格回答:那不適合小孩子。小孩扮了一個兔子的嘴型,手放在大腿之間:我這裡長毛。我說:那是正常的。我祖母認為,我會早熟。小孩跑開了。
我問,避暑屋子是誰的。愛德嘉說,是一位海關人員的。他有許多外國錢幣。他把錢藏在我父母家的枝型吊燈內,好讓別人找不到。我的父親在大戰時認識他。現在他已經退休,他將名單送出海關。他的兒子給了我鑰匙,他住在城裡。
話題只可能繞著男人打轉,葛歐格說。愛德嘉笑著說:大部分的女人只有一個丈夫和一個小男人。
去看牙醫吧,我說,你在嫉妒,因為沒有人會幫助我們。他說:他也慢慢變得幼稚。
每星期三烏鴉巢都是空的。他說:妳看。就烏鴉來說,他是對的。但是說到稻草稈他就錯了。一根稻草稈在森林的地面上是個廢物。我對他而言是個廢物,他對我而言也是。但是當失去已經變成習慣時,廢物就成為一種支持的東西。
毛皮工人的嘴裡有東西滴下來,他只能口齒不清地說話。他發出酒臭。他說:德文永遠是不錯的,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他的眼睛像青蛙的白色氣泡。他的太太從煙霧中望出開著的窗戶。在煙霧像枕頭般往樹林間移動之前,煙霧將她團團圍住。那天下午沒有新鮮的空氣,煙霧朝白羊樹的方向落下。
我在樓梯裡聽見尖叫聲。是從三樓傳過來的。那邊是我教德文的公寓。當我站在門外時,我沒辦法敲門,門被卸下來。它靠在樓梯的牆上。公寓裡有煙飄出來。
我曾經有過一位德國的保母,泰瑞莎說。她很老,因為我祖母不准許有年輕的保母,這樣我父親才不會受到誘惑。老保母很嚴格,聞起來有榲桲果(譯註:榲桲是一種類似木瓜,具有特殊香味,甘酸可食,也可供藥用的果實。)的味道。她的長髮垂到手臂上。我應該從她那兒學德文的。光、獵人、新娘。我最喜歡的字是飼料,因為它在我的語言中的意義是鳥。這個字聞起來沒有榲桲果的味道:
我不相信她,從她眼中尋找新鮮、潮濕的謊言。我在她臉上看到一張城市小孩的臉,既頑固又靈巧,在她的嘴角四周潛行。泰瑞莎將一塊小士兵推進嘴中咀嚼,並同時讓母雞敲打,讓木球飛起來。我在想:說謊的時候,東西會變得不好吃。因為泰瑞莎能繼續吃下去,我也就不再懷疑了。
你們可以亂成一團,用屁股去捕捉蒼蠅。有一個坐在第一排的人將他的手放在大腿上。他曾坐在手上面,手紅得像紅色的桌巾。他的耳朵也一樣紅,雖然他沒有坐在耳朵上面,泰瑞莎說。他張開嘴巴,吸一口氣,曲起手指。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一個有雙長腿的瘦子,泰瑞莎說,踢了踢她的踝骨,暗示她,應該坐下來,保持沉默。泰瑞莎移開她的腳,說: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那麼你們還可以在腦袋裡放水,直到你們想到更好的主意為止。
庫特意外地在某一個禮拜三進城來。這一個夏日,儘管陽光明媚,我仍待在房間裡,因為身處外面的人群裡,我會很快地哭出來。因為我曾經站在電車車廂的正中央尖聲大叫。因為我曾經很快地從商店裡走出來到街上,才不必去抓和咬店裡的客人。
詛咒在呼喊,但喊進誰的耳朵裡
愛莎好嗎,我問。費爾亞伯先生看看我手中的皮帽:您去哪裡了,您的身上有煙味。
一個人需要做多少事才能像你一樣這麼政治化,我問。我將他襯衫上鬆脫的鈕扣扯下來,把線拉出來,塞進他的嘴裡。庫特朝著我手的方向打過來,但是他打了個空。
她來來回回地走,說:車子應該來了。我看到一部計程車,向它招招手,好讓公車無法靠站,好讓我不需要和泰瑞莎一起坐著或站著。
這個人也可以是既矮又胖的,我想,儘管如此,他還是可能用這個下巴澆鑄紀念碑。
天空萬里無雲。溫暖的風扯著我頭上的頭髮穿越工廠的院子,我感覺不到我的腿。穿著乾淨的人不會骯髒地到天堂去,我想。我想無視皮傑樂上尉的天堂,把自己弄得骯髒一點,然而打那時候起卻經穿著乾淨的衣服。
上帝應該懲罰他
什麼都沒有。
泰瑞莎那天下午沒有來。我給了她工廠內的照片。她的父親在前一日被警告要注意我。和我交往對他的女兒有不利的影響,皮傑樂上尉說。還有,我這裡只差一盞紅燈而已。
我仔細注視著信,好似皮傑樂上尉派出的殺手正坐在字裡行間,注視著我的眼睛。
太太注視著那兩個孩子,說:該怎麼辦才好呢,一個是和孤兒捆在一起,另一個是和父母捆在一起。
葛歐格用鐮刀割草。我們的身體因為名單和酒而變得更沉重。葛歐格發起狂來,我們都注意看著他。他朝手掌吐了吐口水,在耙的後面跳來跳去,然後割草。接著耙又在樹枝上晃動。葛歐格從褲子的口袋裡拿出牙刷。在牙刷上吐口水,然後刷理眉毛。
寄錢給我,我要去看妳。
泰瑞莎的男友大她四歲。他在首都讀大學。後來成為醫生。
泰瑞莎頭枕著雙手,看著我。她把眼睛像一隻貓一樣睜得大大的。妳害怕,她說。美容師在泰瑞莎的腋下抹上蜂蠟。當指尖將蜂蠟扯下時,蜂蠟上好像豎著一把毛刷似的。
祖母坐在桑樹下的椅子上。她注意聽著,吸吮著糖果。當泰瑞莎端著裝滿的碗從她身旁走過時,她嘴裡的糖停止了來回滾動。
在我開口回答之前,他將刷子放入其中一隻鞋中,站起來,想從孩子身邊走過去。小孩伸直手臂,說:這裡不准有人換車廂,您留在原地。費爾亞伯先生一句話也不說,就把小孩的手提起來,就像柵欄升起一樣。他抓小孩的手抓得太緊了。當費爾亞伯先生從樓梯到灌木花園時,可以看見小孩手臂上的指印。
我的指尖沿著有門把的樺樹樹幹滑過。我想出其不意地到那塊石頭那邊。我問:如果打開有門把的樺樹會通往哪裡。泰瑞莎說:到我祖母的衣櫥後面。來和我一起吃,她說,不然我就自己一個人吃。
我們給了她飼料
我的聲調保持鎮靜,泰瑞莎說。我微笑著,他們剛開始時以為,我是要感謝對我父親的表揚。然後他們個個都有一張貓頭鷹的表情,大廳裡白眼比牆壁還多。
關於我們被開除的事,愛德嘉說:現在我們走到最後一步了。葛歐格搖搖頭:最後倒數第二步,最後一步是出國。愛德嘉和庫特點點頭。我想,我當時感到驚訝,因為我沒有覺得意外。我點點頭,同時腦中一片空白。我們第一次讓這個字接近我們,一切好像是自己發生的。
妳為什麼來。
庫特拿他拍攝屠宰場的照片給我們看。其中一張照片中是鉤子,鉤子上掛著等待瀝乾的牛尾巴。那邊的是硬的,作成家用的瓶刷,這邊的是軟的,孩子們可以玩的,庫特說。另外一張照片中,躺著一隻小牛。三個男人坐在上面,最前面的人坐在脖子上。他繫著一個塑膠圍裙,手裡拿著一把刀。後面那個拿著一把大鐵鎚。其他的男人弓著身站成半圓形。他們手上拿著咖啡。在下一張照片裡,坐著的人將小牛的耳朵和腿牢牢地抓住。第三張照片刀子劃過咽喉,男人們端著咖啡杯放在噴灑的鮮血下方。第四張照片他們喝了起來。第五張照片小牛獨自躺在大廳。杯子放在他身後的窗台上。
費爾亞伯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進他的房間。
瑪琪太太敲了敲門說:那個東西趴搭趴搭地響成和*圖*書這樣,我沒辦法禱告。
我把皮帽藏在衣櫃的最裡面。或許它冬天的時候會比現在來得漂亮,我想。泰瑞莎拿來試戴,她說:它像腐敗的葉子一樣臭。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不是她頭頂上的那頂帽子,因為剛剛她還指她的肉瘤給我看,她扣上她的上衣,看著鏡子裡的帽子。泰瑞莎很生氣,因為我說,兩個禮拜前肉瘤比較小。她要我說謊。我要她去看醫生。我和妳一起去,我說。她嚇了一跳,抬了抬眉毛,額頭上刺刺的海狸頭髮令她反感。泰瑞莎從頭上扯下帽子,聞一聞。我又不是小孩,她說。
我走了三次同樣的路到泰瑞莎的辦公室,不發一語地打開門和關上門。我的雜物依舊放在桌上。眼淚不斷地緩緩流過耳朵和下巴。我的嘴巴鹹得發熱,我的脖子全濕。
您的九命殺手上
泰瑞莎又把羅馬誤認為雅典,華沙誤認為布拉格。當時我沒有保持沉默:妳是根據衣服來記住國家。妳依妳自己的方式把城市移來移去。查查看地圖冊。泰瑞莎舔舔壓爛在戒指上的草莓:妳知道的事情對妳有幫助嗎,她說。
當醫生們還完全不知道,肉瘤在泰瑞莎的胸部和肺部作繭,但卻知道她不能生育時,那位大學生已經是位准醫生了。他想要有孩子,他告訴泰瑞莎。這只是一部分的事實而已。他置泰瑞莎於不顧,這樣她不會從他的生命中死去。他已經從死亡得到了太多教訓。
下午在會議上,泰瑞莎坐在主席團紅色桌巾前的第一排。介紹完之後,泰瑞莎的父親受到表揚。之後會議主席介紹她。請她站起來,向前走,他說,為了在批准之前看見這位新黨員。泰瑞莎站起來,臉轉向大廳。椅子發出嘎嘎聲,大家引頸而望。泰瑞莎感覺得到他們往哪裡看:看她的大腿。
我回信給她:
到了晚上,她站在浴室裡,要洗我的衣服。我說,那些都給妳吧。
你們小孩快回家
泰瑞莎的祖母把盤子放到我面前,然後說:妳吃,泰瑞莎也會跟著吃。妳一定不會像泰瑞莎那麼挑嘴。泰瑞莎覺得任何東西都發臭。花椰菜發臭,豌豆和菜豆、雞肝、羊和兔子都發臭。我常說,妳的屁股發臭。我的兒子不喜歡聽這些。當有人在的時候,我不應該說這些。
喪服使她顯得蒼老。在太陽底下,她就像個影子似的坐在我旁邊。鋤頭斜靠在長凳上。每天都有車班,而妳卻不回家,她說。她拿出乾的肥肉、麵包和一把刀。我不餓,她說,只是為了胃。她將乾肥肉和麵包切成小方塊。祖母直到夜晚仍然待在野地裡,她說,像一隻野貓一樣。我們曾經有過一隻貓,整個夏天四處獵物,在十一月下第一道雪時才回家。母親咀嚼不多,吞嚥得很快。所有會生長的東西都可以吃,否則祖母早就死了,她說。晚上我不再去尋找她。太多小路了,我在野外會害怕。不過如果她晚上回來,至少還多兩隻腳在屋子裡。母親吃東西的時候,手裡一直握著那把刀,雖然所有的東西都替嘴巴切好了。但是她需要用刀子來說話。罌粟花掉了,她說,玉蜀黍沒長大,李子早已經萎縮。如果我整天都待在城裡,晚上脫下衣服時,我會有黑色的汙漬。我得好好搥一搥我的骨頭。如果我就這麼四處跑而不工作的話,所有的東西都礙著我。不過都市確實是比村子大。
不用帶花的,自從我被開除後,瑪琪太太很溫和。她撫摸我,但我內心會升起一股寒意。我無法推開她的手,無法忍受她的手。當她說:妳必須禱告,我的孩子,上帝瞭解一切時,她的耶穌也看著我。我提到皮傑樂上尉,而她提到上帝。我害怕我的手會打她耳光。
我是冬天的小老婆,因為當冬天過去時,不再有男人。
然後母親上了火車。當火車的汽笛聲響起時,汽笛聲是沙啞的。當輪子轉動,車廂的陰影在地面上爬行時,列車長跳上火車。他的一隻腿還懸盪在空中好一會兒。
直到數個月之後,在醫療室內的一張紙條上有他的名字。在工廠裡四處轉的泰瑞莎看到官方的通告。上面寫著:名字、職業、住址、死亡日期。診斷:自然死亡——心臟衰竭。死亡地點:住家。時間:下午十七時二十分。法醫的印章、藍色的簽名。
毛皮工人嘴角叼著菸。他手也晃動,頭也晃動,打火機的火焰點不著香菸。香菸掉到地上。他注視香菸很久,他斜著拿打火機,打火機的火焰燒到他的拇指。他卻沒有感覺到。他彎身下去,他的手太短了。火焰溜回打火機。他看著他的兩個小孩。他們沒有幫他。他蹣跚地從香菸旁邊走過去,走到走廊上。
妳答應他什麼。
她給我們牛奶和奶油
太太的頭髮很短。我看見她的頭皮。在白楊樹間,也就是煙飄向的地方,我看到一個年輕女人離開到孤兒院。我知道,城裡的孤兒院在那裡。我知道那裡籬笆旁的紀念碑。基座上鐵製的母親和裙邊的鐵製小孩是泰瑞莎父親澆鑄的。在紀念碑的後面有一道棕色的門。這位太太要回去那裡已經太遲了。她的身體對門後的小孩床來說太長了。她因為孤兒們還有因為歲月而消損,想要在外面得到愛情,在一個男人的毛皮窩裡。在她屋內的床單、沙發椅墊、地毯、拖鞋都是毛皮的,廚房裡的椅塾,甚至是擦鍋子的抹布。
你以為,如果你不信任任何人的話,你會變成隱形的,我說。庫特看著那張剛死不久的人的畫,她的洋裝和她的陽傘。不,他說。皮傑樂不會放過我們。我把線咬碎,吞了下去:有人可以挑選自己的父親嗎。庫特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有人認不得自己的父親,他說。我問:是誰。他用指甲敲著空桌,好像母雞之痛在敲擊一樣。在同一塊木頭上,每一雙手指的聲音聽起來都不一樣。
然後他像個小孩一樣張開手。但是我卻把鈕扣塞進嘴裡:在你弄丢之前,把它留在這裡吧。鈕扣在我的牙齒之間嘎嘎作響。母雞之痛在哪裡,庫特問。
大部分的名字都是我得自泰瑞莎的,一部分來自女裁縫師。她那位有精|液汙點的女顧客、她丈夫以及丈夫的表兄都已經死了。

葛勞伯太太在院子裡叫著:吃飯了。孫子坐在菩提樹的上面,回叫著:妳究竟煮了什麼。葛勞伯太太把手舉起來:你等著瞧,你會記住的。在菩提樹下有一把鐮刀。最低的樹枝上掛著一把耙 。
門在樓梯間撞上欄杆。發出隆隆的聲音,我跑進樓梯間。毛皮工人躺在門下面的樓梯平台上。他爬出來,讓門躺在那裡。他帶著正在流血的鼻子爬下樓梯。
對泰瑞莎的愛逐漸滋長。是我強迫她這麼做的,我必須保護我自己。保護泰瑞莎和我自己,如同保護在這次拜訪之前我所認識的我們一樣。我必須綁住我的雙手。它們想要寫信給泰瑞莎,告訴她,我還認識我們兩個人。在我內心的冷漠正違背理智翻攪著一股愛。
不過,他可能向皮傑樂上尉談起我,當必要的時候,我是如何會唱歌的。
妳得到准許可以旅行。
我已經不再考慮我自己,我為泰瑞莎感到憂心。我第二次咒罵。
如果妳明天可以變,而且又可以選擇的話,泰瑞莎問,妳會想變成什麼樣的鳥。
母雞之痛放在字典旁邊。泰瑞莎每天在我們吃飯之前都會去搖它。當她走進門的時候,她都會說:我是來餵母雞的。每一次她都會問,我是否已經知道,葛歐格所寫的指示上的鳥名用羅馬尼亞語怎麼說。但是我只能用羅馬尼亞語告訴泰瑞莎,這種鳥的德文怎麼說:殺九次。字典裡沒有這種鳥名。
庫特指著照片中他的工人給我們看。起初,他說,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快速地跑進大廳。我的辦公室在這棟房子的另外一邊,窗戶面對著田野:天空、樹林、灌木林、蘆葦,休息時我是應該看看這些。他們不讓我進大廳。其他的地方可以去,但是這個地方就是不行。現在,如果我跟著去看的話,他們已經無所謂了。葛歐格開第二瓶酒。愛德嘉把照片一張一張地放在草地上。背面編有號碼。
接著是獨自一個人。孩子是那麼令人討厭,又那麼孤獨,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比他更孤獨的。他必須用雙手遮住眼睛。孩子想要將他全部的玩具留在原地,把所有的東西都送給別人。他等別人來摸他的玩具。或者是把他的手從眼睛上面拿開,咬回去和抓回去。祖父曾說:退一步並不是罪惡。然而,其他的孩子不咬也不抓。他們叫嚷著:塞進你自己的嘴裡吧,我才不要呢。
我聽說,瑪琪太太說,許多農夫在乳酪裡加麵粉。我在上帝面前這樣說真是罪過,不過上帝自己知道,農夫從來不是高貴的人。
當孩子想哭的時候,他就走進房間。他關上門,放下百葉窗,把燈打開。他站在浴室裡的鏡子前面,還沒有人在這面鏡子前化妝過。鏡子有兩扇門,可以打開,也可以關上。它是一扇窗戶,在裡面可以看見有三個自己在哭。這裡的自憐比外面院子裡的大三倍。陽光曬不進這裡面來。它沒有同情心,因為它必須沒有腳而站立在空中。
那天晚上,我玩母雞之痛玩了很久。紅母雞的嘴已經搆不到托盤了。母雞彎著脖子,好像頭暈一樣。它無法啄食。那一條讓它的脖子穿過腹部升起落下的繩子已經纏住了。光線落在我的手臂上,但沒有照到懷裡的咖啡漬。紅母雞發出倔強的光亮,像風雞一般地乾瘦。雖然它沒有啄食,它看起來並不像生病的樣子,反而一副飽食的模樣,而且振翅欲飛。
我從村裡的人那裡知道的。我會坐和圖書星期五的早班火車進城。
愛德嘉、庫特和葛歐格和我坐在院子黃楊樹花園裡。菩提樹在風中招展。費爾亞伯先生拿著一本聖經坐在他家門前。我和愛德嘉他們走進院子之前,瑪琪太太罵了一頓。我無所謂。
泰瑞莎是在溫水游泳池認識這位毛皮工人和他的小孩。小孩們很容易親近,泰瑞莎說。當她去換衣服時,他們的父親說:我們也正要回家。
我的舌頭比我還沉重。泰瑞莎把那顆啃過的蘋果放在地上。她去收拾行李。
我拿蔬菜罐子和袋子,妳拿水果罐子,母親說。她又要了十七個用來裝李子、蘋果、桃子和榲桲果的玻璃罐。當母親數著蔬菜和水果玻璃罐時,她的額頭上有三道皺紋。她在數的時候,腦子裡必定想起花圃和樹木,這樣她才能想到所有的一切。售貨員照順序排放在桌上的玻璃罐全部是一樣的。
她付她的房租,並且去工作,其餘的我就不知道了,瑪琪太太對那個人說。然後她將手舉起來。我發誓,她說,並且指著耶穌。我沒有說謊,祂是我的證人。
我寫信給母親,告訴她我被開除了。隔天她就收到信。再隔一天,我收到她的回信:
多年以來那位軍官都是深夜裡去她那兒。我的父親假裝睡著了。他瞭解到,他只能因此擁有軍官孩子所擁有的。如果沒有人聽到,他可以叫他爸爸。他也可以坐在同一張桌子吃飯。有一天,因為杯子沒有洗乾淨,而軍官太太向我的祖母喝叱時,我的父親說:爸爸,我要喝水。軍官的太太注視著這個孩子。然後注視著軍官。好像是從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說。
自那時候起,她經常為我祈禱。上帝傾聽我所說的,她說,祂知道我不會為每一個人祈禱的。不過妳也應該稍微禱告一下。
咖啡研磨機發出巨大的研磨聲,我可以在齒牙之間感覺到。火柴棒在太太的唇前發出嘶嘶聲。當爐心的瓦斯開始冒出火花之際,火焰很快地吞滅小木棒,燒到她的手指。水管發出沙沙聲。然後從壺裡冒出一團灰色的圓錐形。太太把咖啡倒進去。它就像泥土一樣湧出越過壺緣。
資料從愛德嘉的房間消失不見蹤影。他還有一份名單。不在家裡,他說。但是他的詩集卻找不到。連在記憶裡都沒有,愛德嘉說。
我要甩動母雞,而其他人應該在一旁注意看。托盤是屬於我的。
他想把門拖到馬路上,我說,當我又回到廚房時,他不見了。
妳和我。泰瑞莎對妳和我已經被消滅這件事毫無所察。妳和我已經不能再共同暢所欲言。我無法閉上嘴巴是因為我的心被敲了一記,陷了下去。
泰瑞莎沒有介紹我給大家認識。對祖母而言,不差我這個人的名字,她端湯給我,因為我的臉上有張嘴。泰瑞莎的父親背對著桌子,站著從鍋子裡喝湯。或許他知道我是誰,因此當我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轉頭看一下。他以輕視的眼光看著泰瑞莎:妳又在咒罵了,他說。經理不想重複妳罵的話,這對他來說太下流了。妳認為妳的咒罵不臭嗎。
庫特突然到來,因為愛德嘉和葛歐格打電話到屠宰場給他,告訴他說,他們被開除了。他們也有打電話到工廠,庫特說。一位程式設計師告訴他們,你曠職太多了,因此必須被開除。他們想要和泰瑞莎通電話,接著電話就被掛掉了。
他從不談及愛情。他想到水,並說,我對他而言是一根稻草稈。如果我是一根稻草稈的話,那麼會是一根長在地面上的稻草稈。每個星期三工作完後,我們都會躺在森林裡。總是在同一個地方,那裡的草很長,泥土很硬。草不會一直都很長。我們急促地做|愛,然後冷和熱同時匯聚在皮膚裡。草又直立起來,我不知道它們是如何直立起來的。我們數著黑色槐樹上的烏鴉巢,我不知道為什麼。巢是空的。他說:妳看。霧有洞。洞很快又合上。最冷的地方是腳,我們還可以像小孩子一樣在森林裡小跑步。在天色變暗之前,寒氣開始咬人。我說:牠們會回來睡覺的,牠們還在田野裡吃東西。烏鴉可以活到上百歲。
我拿起較重的袋子。我們走向商店。一路上沒有互相交談。如果我拿的是相同的兩個籃子當中的一個的話,那麼在外人的眼中,我們大概會是母子。但是行人一直從我們中間穿過去,因為空間夠大。
而此刻我再度用力扯著愛德嘉的手:繩子馬上要斷了,把母雞之痛給我。大家大叫起來:母雞之痛。葛歐格說:妳施瓦本人的母雞之痛。我對著托盤尖叫,同時拉著繩子。我已經老得不會有孩子般的吝嗇,但是那隻倔強的畜生又來找我了。
我們一起站在月台上,還想再待三個星期的她和必須要她立刻走的我。沒有道別。然後,火車開動了,車內車外都沒有揮手道別。
我聽見鑰匙開門的聲音,泰瑞莎走在走廊的腳步聲,房門聲。我聽見袋子發出簇簇聲,房門,廚房門,冰箱門。我聽見刀子和叉子的碰撞聲,水龍頭潺潺流水聲,冰箱門關上的聲音,廚房的門,房間的門。每一聲聲響我都會吞口水。我感覺到有手在我的身上,每一個聲響都碰觸到我。
我想看妳。她又喝了一杯水。
那位牙醫另有兩個太太,泰瑞莎說。兩個人都離開了他,因為她們想要孩子。他無法生育。如果他肯被稍微欺騙一下的話,或許跟我的祖母在一起運氣會好一點。當他去世的時候,我父親繼承了他的房子。
瑪琪太太曾說:沒有錢就沒有音樂,但是如果妳現在沒有錢付房租的話,又該怎麼辦呢。我可以等兩個月,上帝會幫助妳,然後我就不會自己一個人。要找一個德國或匈牙利的女孩很不簡單,其他的我不要她們出現在我家。妳出生之後就信奉天主教,妳也還會祈禱。上帝擁有比我們人類更多的時間。當我們出生的時候,上帝就已經看到我們。只是我們需要較長的時間才能看到祂。我年輕時也沒有禱告。我瞭解妳不想回鄉下,瑪琪太太說,那裡只住著種田人。當一個人不知道自己屬於哪一種人時,在布達佩斯的人會說:你是個農人。
當泰瑞莎回去後,過了半年她去世了,我想將我所有的記憶交出去,但是交給誰呢。泰瑞莎的最後一封信在她死後到來:
保母唱歌給我聽:
當天色整個暗下來時,我們走去搭電車,回到城裡。當他星期三晚上這麼晚才回家時,說了些什麼,我不知道。他的太太在一家洗衣粉工廠裡工作。我從沒問及他的太太。我知道,她不會因我而孤單一人。這和搶走這個男人無關。我只有在星期三的森林裡需要他而已。有時候他會提到他的小孩,孩子說話口吃,住在他鄉下的岳父母家。每個星期六,他都會去看他。
在皮傑樂上尉的面前唱歌沒什麼不可以,我說。在他面前脫|光衣服沒有讓我像妳一樣那般赤|裸。

我對她大叫:如果妳再來打擾我,妳就永遠看不到我,如果妳再說一個字。
我裝笨,泰瑞莎說,並問,皮傑樂上尉所指的是不是黨。我的父親說:黨不是妓院。
他比她還老,孤家寡人一個,泰瑞莎說。他有他的生活,她除了她的秘密之外,一無所有。她沒有告訴他,她懷孕了。她想他會接受早產兒的。然後我的父親真的是個早產兒。牙醫師到產房去看她。他帶了一束花給她。
這就是我們的談話。
當我有一天早上去上班時,聽到一陣敲打聲。寧靜的走道上空無一人。我拿著鑰匙站在辦公室門口。我注意聽著,敲打聲是來自門的後面。我用力打開門。有一個人坐在我的桌子邊。他正玩著母雞之痛。我一看就認出他,他被稱為程式設計師。他瘋狂地笑著。我從他手上奪走母雞之痛。他說:在文明的國家,在進門之前,在這個時間要敲門。我沒有遲到,但是已經被解雇了。當我用力關上門時,看見我的雜物被放在走道上:肥皂、毛巾、泰瑞莎的煮水器和鍋子。鍋子裡有兩支湯匙、兩把刀子、咖啡、糖和兩個杯子。其中一個杯子裡有塊橡皮擦。另一個杯子裡放著一把指甲刀。我去找泰瑞莎,站在她的辦公室,把雜物放在一張空桌子上。我等了一會兒,空氣很糟,所有的人都走來走去。他們在這個小空間裡熙熙攘攘地往來,這個彈丸之地裡滿滿的都是人。他們從眼角看著我。沒有人問我,我為什麼哭。電話響起,有一個人走過去,說:有,她在這裡。他要我去見人事室主任。那個主任給了我一張要簽名的字條。我唸著,說道:不。他困倦地看著我。我問:為什麼。他將一個新月形的麵包從中折斷。兩粒白色的麵包屑掉在他深色的夾克上,我記不得我當時想到什麼。但是我越叫越大聲。那是我第一次咒罵,因為我被解雇了。
使用說明:當內心的憂慮過大時請將盤子朝我的方向甩過來
咖啡濃得像墨汁,當我舉起杯子時,沉澱物溜進我的嘴裡。我的懷裡有兩滴咖啡漬。咖啡喝起來有爭吵的味道。
我們一起喝著咖啡。她喝咖啡像喝水一樣,她不讓杯子離手。或許她因為旅途而口渴,我想。或許自從我在德國以後她就一直口渴。我看到白色的把手在她手裡,白色的杯緣在她嘴邊。她喝得那麼快,好像當杯子空了的時候,她就要離開自己似的。趕走,我這麼想,但是她坐在這裡,用手抓著臉。怎麼趕呢,當一個人開始留下來的時候。
接著我的房門打開了。泰瑞莎拿著一個啃過的蘋果站在那兒,說道:妳開過我的皮箱。
她從廚房拿來濕的抹布,擦掉門上她丈夫留下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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