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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如此，這位相貌堂堂、才華橫溢的少年之死也讓我難過，我懷著確切的遺憾想著：這世界上得有多少才華，才能讓大自然這樣繞著打轉呀！但無論我們怎麼想，大自然根本不在乎，至於天資，倒也實在太多了些，以致於再過不久，我們的藝術家就只有同行，而完全沒有觀眾了。

媽媽含笑牽著他的手，她下山走進向晚的風景之中，她穿了一襲藍色的衣裳，愜意走著的當兒，她不見了。她穿的那件藍色衣裳原本是遠方深谷的蒼穹，他因此辨認了出來，但不再知道媽媽真的來到他身邊了，或者沒有這回事？憂傷襲來，他坐在草地上哭了起來，不覺痛苦，全心投入又真摯，如同他之前充滿創作熱情蓋房子，在睏倦中休養生息一樣。淚流滿面的他覺得，這會兒他應該與一個人能夠經歷的最甜美的經驗邂逅，當他試著沉思這些事情時，雖然他明白這就是愛，但他想像不出來，最後用這種感受結束想像，那就是愛和死亡一樣，愛是一種完成以及一個夜晚，這以後就再也沒有別的了。

他生病的第二天，也就是他過世的前三天，這位中學生於高燒中做了下面這個夢：

快到達城市時，他發覺公路和有一條白楊木大道的山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海港，一艘舊式的大船停泊在那兒，棕色的帆直上金黃色的天空，好像他最愛的那幅克勞德．洛蘭的繪畫，不久他便搭乘這艘船去知識山了。和*圖*書

「我現在還應該做什麼？」馬汀問，雙手放在女孩的肩上。她傾身向前，靠得很近看進他的眼睛裡，他有點兒嚇到了。此刻他只看得到她那雙大而鎮靜的眸子，以及金黃色霧氣中的許多星子，他的心跳得好劇烈而且疼痛。

周圍有一種無以言喻的清澈明淨，世上的一切事物均井井有條、一清二楚；他完全明白為何他母親已死卻又活著；他心中了然，何以人類的外貌、習慣以及語言如此不同，卻源於一個生命並且親如兄弟；他深深明瞭困頓、痛苦以及醜陋實乃不可避免，而且是上帝所願或者非要不可的，它們變得美好又敏銳，然後大聲述說這世界之秩序和喜悅。在他搞懂現在他在站在知識山上，還變聰明了之前，他覺得受到召喚，要去做一件事。雖然這兩年以來他常常考慮將來要從事哪一行，但始終未能選定一個職業，他現在卻很明確並且態度堅定，他要當一名建築技|師，不但知道了，還一丁點兒也不懷疑，真是太好了。

他爸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我知道，你從我們身上學不到什麼東西了，你一定要成為一個偉大的好男人，並且有不同凡響的成就，這可不是在家這個安樂窩能得到的。注意：你現在必須先登上知識山，然後必須有一番作為，接下來你必須尋得真愛，才會幸福快樂。」

她微微一笑，幾乎如母親般慈祥，慎重又略帶憂愁，像一個hｔtps://wwｗ.hｅｔｕbｏｏk.coｍ•ｃoｍ大人。

地上立即出現了白色和灰色的石頭，木料與機器，四周有好多人，站在那兒不知要做什麼；他用手指引並解釋，然後發號施令，手上拿著建築圖，只消招手示意，那些人便開開心心地按照指示去做事，搬石頭、推小車，豎起長木材又鑿石塊，所有人的手和每一隻眼睛，都依照這位建築技|師的意思在忙碌。房子蓋好了，是一座宮殿，山牆的三角面和前廳，庭園與拱窗，在在展示一種渾然天成、簡約、讓人感到愉快的美感。想當然爾，有必要再建幾棟這樣的房子，好讓痛苦與困頓，不滿及厭惡從地球上消失無蹤。

爸爸說最後那幾個字的時候，他的鬍子好像變長，眼睛也變大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看起來挺像一位年邁的國王。說完話後，他親了兒子的額頭一下，讓他離去。做兒子的從宮殿般寬敞的階梯走下去，當他走上街頭，正要離開那座小城市的時候，遇見了他的媽媽，媽媽喊住他：「喂，馬汀，你就這樣走了，連一聲再見也不跟我說嗎？」他驚訝地看著她，羞愧地說，他以為她早就過世了，但她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比他記憶中的媽媽漂亮也年輕多了，沒錯，她身上有近似少女的氣息，以致於當她親吻他時，他臉都紅了，而且不敢回吻。她明亮的藍色眼睛定定地看著他，彷彿有一道光線穿過他，他迷惘地匆匆離去時，她朝他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我無法以這種觀點來憐憫這個年輕人的死，好像死亡為他添加了損害，又彷若他和-圖-書最珍貴與最美好的東西都被剝奪了，而那些東西專為他打造似的。

「對，」他說，「媽媽為我指點了這條路。我現在都準備好了，那棟我非蓋不可的大房子也是，妳一定要住進去。」

不知不覺中，船和金黃色的天空從視線範圍消失，一會兒之後，學生哈伯蘭特發覺自己竟走在一條公路上，離家好遠，他正往一座山走去。那座山沐浴在遠方的晚霞中，閃閃發光，看起來好像無法接近，就算他一直走也到不了的樣子。幸好柴德勒教授走在他旁邊，慈祥地說：「這個地方唯一的結構就是獨立主格結構；只有運用它，您才會突然來到攔腰法。」他立刻遵循，想起了一個相當程度將他的過去和這個世界包含在內的獨立主格結構，過去的點點滴滴在這個結構內整理得井然有序，一切清晰如當下，同時變成了未來。突然間他站在山上，柴德勒教授也在他身邊，忽然用「你」來稱呼他，哈伯蘭特也對教授你呀你的。於是教授向他吐露，他其實是他的爸爸，說這話時，教授愈來愈像他爸爸，學生心中對父親的愛和對知識的熱愛因而合而為一，二者變得更濃烈也更美好。他坐在那兒思索著許許多多感受到的驚奇時，一旁的爸爸說：「好吧，現在看看你周圍！」wwｗ.ｈｅｔubｏoｋ•cｏｍ.ｃoｍ

俏麗女孩的唇印上了馬汀的嘴，當下他的人融化了，所有的意志離他而去，靛色的夜空中，星星開始輕輕地發出聲響，正當馬汀覺得，此時他享受著愛與死，以及一個人能經歷的最甜美的經驗時，他聽到世界繞著他，在一支優美的圓舞曲中唱著、跳著，而他的唇不曾從女孩的唇上鬆開，對世上再也不存任何希冀與渴望，他感覺得到自己和她以及所有一切都融入圓舞曲，他閉上雙眼，帶著些微的暈眩，飛往一條有聲響，事先約定好要去的街道，在那條街上，沒有任何知識、行動，沒有與塵世相關的任何東西在等著他。

這部建築作品完工後，馬汀睏極了，不再小心注意所有的事情，他聽到周遭有類似音樂和慶祝活動的東西在呼嘯，於是他把自己交給強大但暢適的疲憊感，他真摯又罕見地滿足。當媽媽又站在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時，他的意識從疲憊感中升起。他知道，現在她想和他共赴愛的國度，他默不作聲，滿心期待，同時忘掉他在這次旅行中經歷過、做過的事情；只有知識山照在他身上的光，從他蓋的宮殿形成的一種明光，以及一種深入心底的純淨良知。

關於我對哈伯蘭特的看法，我挺有把握。這個年輕人的經歷真的好得不能再好，全都屬於他能力所及。他從超凡脫俗的音樂中滑過了幾拍，他之死乃不可避免，因為除了生命樂章不太悅耳之外，就不再有別的。這位學生在夢中體驗了他的快樂，效果絕對不差，因為大部分人所經歷的夢境比他們真實的人生更加坎坷。

女孩笑吟吟站在馬汀面前。「喂，你來啦？」她友善地說，好像她在等他似的。

一個人能快樂健康的活到十七歲，有很好父母，總的來說，這個人活過了此生比較美好的那一部分。假使他的人生必須這麼早就結束，由於缺乏極大的痛苦、顯著的經歷以及放蕩不羈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無法成為貝多芬的交響曲，但也足以做為海頓的一首小小室內樂，何況許多人還沒法過這樣的人生。

中學生馬汀．哈伯蘭特十七歲那年死於肺炎，每個人談起他，論起他的諸多資賦時都十分惋惜，認為他很不幸。因為，在他能靠他的天賦功成名就，換來利息、現鈔之前，他就死了。

他尚未思索完畢，一切又變得不一樣，藍色的山谷裡傳來優美依稀的音樂，市長的女兒佛斯勒小姐踏過草地往這邊走來，忽然間他知道自己愛她。她的容顏沒有改變，但穿了一件非常簡單、高尚的衣裳，好似一位希臘女子，她剛到來，夜幕便低垂，除了滿天又亮又大的星斗之外，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