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立.哈勒手記(僅供狂人一閱)
一
誰要是嚐過那另外一種歲月,那可怕的日子,那風濕病發作的日子(這種病生根在眼球後面,只要眼睛和耳朵動一動,就見鬼似的使你從快樂變為痛苦),或者是那靈魂行將死亡、內心空虛和絕望的壞日子(在這些日子裡,在遭受破壞、被股份公司吸盡了膏血的土地上,人類世界和所謂文化以其奸詐無恥的交易市場之光使人作嘔,步步緊隨著我們,向我們嘲笑,把我們擠壓在病態的自我之中,達到無法忍受的地步)誰嚐過這種地獄般的日子,他就會對今天這樣平平常常的日子感到非常滿足;他就會懷著感激的心情坐在溫暖的爐邊,讀著晨報,感謝今天沒有戰爭爆發,沒有新的獨裁統治者出現,在政界和財界也沒有揭露出引人注目的骯髒勾當;他就會感激地撥動自己生鏽的琴弦,彈奏一支溫和、愉快、近乎歡樂的讚歌,這歌使那安靜溫和、麻木不仁的滿足之神也感到無聊。在這滿足而又無聊的暖洋洋的空氣中,在這因痛苦消失而感恩戴德的氣氛中出現了宛如一對雙胞胎的形象,一個是枯燥沉悶的似神非神,一個是白髮稀疏唱著低沉讚歌的似人非人。
談話中間我問她:「妳怎麼能做到突然間變得看起來像個小男孩,而且還能使我猜出妳的名字呢?」
「當然需要囉。聽著,你得買些舞曲唱片,這最多也不過相當於在一個女教師那裡學跳舞的學費。你不必請女教師了,我來教你,音樂我們愛什麼時候放,就什麼時候放,另外我們還需要一架留聲機。」
「我懂了。但是聖人呢?」
剛才的情景越來越變得不真實了,她的一雙眼睛在幾分鐘之前還是那麼深沉悲哀地凝視著,這真令人難以置信。啊,在這雙眼睛裡,赫爾米娜就像生活本身一樣:總是瞬息萬變,不可預測。現在她又吃了起來,鴨腿和生菜,蛋糕和利口酒,她都吃得很認真,這些都成了她歡樂和評價的對象,成了她談話和幻想的對象。一個盤子被端下去,新的一章就又開始了。這個女人,這個把我如此看透的女人,她好像比所有智者更知道生活,她在扮演一個孩子,她在搞及時行樂的生活小遊戲,手法很高明,使我立刻變成了她的學生。不管這是高度的智慧,還是單純的天真:誰懂得及時行樂,誰懂得如此親切而細心地珍惜路途上的每一朵小花,誰知道懂得娛樂片刻的價值,那生活就不會給他帶來什麼損失。這個食慾旺盛,喜歡做出講究飲食的樣子、快快活活的樣子,難道她同時又是一個希望死去的夢幻者和歇斯底里的女人?或者是一個明送秋波、暗懷冷酷、想使我愛上她、把我變成她的奴隸的詭計多端的人?這不可能。不,她只是沉湎於眼前的一切,她既聽任每一個歡樂念頭的擺佈,又聽任不時從遙遠的心靈深處出現的短暫的陰暗和恐懼的擺佈,讓自己盡量地去經受這一切。
「很容易明白,哈立。然後呢?你把畫像扔到他們頭上去了嗎?」
「哎呀!」我懇求說,「讓我來請妳吧!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我們已經是朋友了。讓我請妳吧,到什麼地方隨妳的便,我懇求妳。」
「那好,我就給你說一些。我們見面一個小時以來,你聽到我對你都是用『你』稱呼的,可是你總是用『您』來稱呼我,總是拉丁文、希臘文,總是越複雜越好!假如一個姑娘對你用『你』來稱呼,而且你也不討厭她,那麼你也要對她說『你』。這樣,現在你學到一點東西了。第二,半小時以來,我就知道你叫哈立,是因為問了你才知道的。可是你卻不想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停一下,」我懇求地叫道,「您別——妳別走開呀!妳當然可以去跳舞,想跳多少輪就跳多少輪,可是別跳得時間太長,妳再回來吧,回來吧!」
有一天,那是在我又一次大街小巷白白尋找一遭那位扛廣告牌的人之後,是在多次於那看不見門的城牆邊蹓躂等候之後,在城郊的馬丁區我遇到了一個殯葬隊。我觀察著跟在靈柩後面那些悲傷的人的臉,想到:在這個城市裡,在這個世界上,會有這樣一個人,他的死使我感到失去了什麼嗎?會有人對我的死感到悲哀嗎?哪,艾莉卡,我的情人,她也許是。可是我們長期以來很少聯繫,而且很少見面不吵架的,現在我簡直不知道她留居在何處。有時她到我這裡來,或者我到她那裡去,因為我們是兩個孤獨而又難與人相處的人,在心靈上,在心靈的病態上還是有某種相同之處的。可是誰能肯定,當她得到我的死訊時會不馬上深吐一口氣感到很輕鬆呢?我不知道。我對自己感覺的可靠性也不清楚。要想對這樣的事情有所瞭解,那就必須生活在正常和現實的狀態下。
「當然是,」她點了點頭,「別說了,現在是吃飯時間。哈立,勞駕你再給我要點綠的生菜妳的胃口不好?我相信,對別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而對你來說則必須學習,甚至連吃飯的樂趣也得學習。來,你看,這裡是一隻鴨腿,要是誰從骨頭上把大塊美肉撕下來,那簡直就是在過節,那他應當胃口大增,饒涎欲滴,感激涕零,就像一個戀人第一次幫助他的姑娘脫下外套一樣。你懂嗎?沒懂?你是一隻綿羊。注意,我給你一塊鴨腿上的美肉,你就會發現這種感覺。來,把嘴張開!啊,你這個怪物!天哪,你剛剛從我的叉子上吃一口肉,就用眼睛去瞟其他人,生怕人家看到!別總是擔驚受怕的,你這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我不是要讓你丟臉難堪。但是,如果你尋求歡樂先需要別人允許的話,那你就真是一個可憐的大傻瓜。」
「你不會給別人帶來麻煩。朋友,也許我可以告訴你,是什麼東西在家裡等待著你,什麼東西使你如此害怕。但是,這一切你自己都清楚,我們不用去談它,是嗎?胡鬧!一個人要嘛吊死,那他就去上吊吧,他肯定是有原因的;要嘛他還活著,那麼他就得為生活而操心,沒有什麼比這更簡單了。」
「啊,荒原狼好呀!你就是荒原狼吧?就是指的你?」
她把手伸給我,此時我才注意到,那隻手跟她的聲調完全一樣,美麗而豐潤,聰明而善良。
「我回來,可是得有一會兒,半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我想告訴你:閉上眼睛,稍稍睡一會兒,這是你現在所需要的。」
「什麼?」
「您看,」我開始說,「本來是一件小事。我應邀到一位教授家裡作客——我自己可不是教授——本來我是不應該去的,我已不習慣於到人家家裡去坐著,去聊天了,這一切該怎麼做我都忘記了。進他家時我就有感覺。今天晚上的事情不妙——當我摘下帽子時就想,我很快就會再戴上它。喏,就在這個教授家裡,桌子上放著一幅畫像,一幅愚蠢的畫像,使我很生氣……」
「這麼健忘?我是說,你現在會跳狐步舞了嗎?你對我說,你最美好的願望就是能得到我的命令,你最喜愛做的事就是聽我的話。還想得起來嗎?」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裡相會。當我到達的時候,赫爾米娜已經坐在那裡了,喝著茶,微笑地遞給我一張報紙,在那張報紙上她發現了我的名字。這是我家鄉出版的反動的煽動性報紙之一,那些反動報紙總是輪番不斷地對我進行無恥的誹謗。戰時,我是反戰者,戰後,我還不斷地告誡人們要冷靜、忍耐,要講人道,要做自我批評,反對日益囂張的愚蠢的、瘋狂的民族主義煽動。現在又登出了一篇寫得很糟糕的攻擊性文章,一半是編輯自己寫的,一半是從他們同類報刊的類似文章中抄襲拼湊出來的。除了那些沒落思想的維護者,誰也不會寫出這樣的壞文章,除了他們,誰也不會卑鄙無恥、煞費苦心地搞這種玩藝。文章赫爾米娜已經讀過了,她從中得知,哈立.哈勒是害人蟲,是不要祖國的傢伙,如果容忍這種人和這種思想存在,如果讓青年被教育成多愁善感、充滿人道思想的人,而不是向世代仇敵進行戰爭報復的人,那對祖國來說當然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我找到了那個古色古香的小酒店,它的模樣與我約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本城停留時相比毫無改變,女店主還是原來那個,座上的不少客人那時也都是這裡的常客,坐著相同的位置、喝著同樣的酒。我走進了這家簡樸無華的小酒店,這裡是我藏身之處。儘管這個藏身之處也和樓梯口長著南洋杉的小花壇一樣,並不是我的故鄉和所在的團體,不過是觀看陌生人演出陌生戲的一個安靜的觀眾席,然而就是這樣安靜的一席之地也有它的可貴之處:沒有人群,沒有喊叫,沒有音樂,僅有幾個安靜的平民坐在沒有檯布的木桌旁(沒有大理石,沒有塗上琺瑯質的金屬,沒有帶流蘇的檯布,沒有黃銅鑲邊!),面前只有晚上的飲料,一杯味道醇和的好酒。這些常客我一見就能認得出來,他們或許是地地道道的小市民,這些小市民家裡都在呆傻的平安神像前設個單調的祭壇,或許他們也像我一樣是些孤獨、離軌的傢伙,是對破產了的理想還在沉思冥想的酒鬼,是一群荒原狼,或者可憐蟲,我不知道。他們每個人都由於鄉思、失望或需要彌補空虛而來到酒店換換環境。已婚者要在這裡尋求青春少年的氣氛,老年官員想在這裡尋求與自己大學時代相似的東西,他們都很沉默寡言,他們都是酒鬼,他們都像我一樣,寧願喝上半升亞爾薩斯酒也不願去聽女士樂隊的演奏。這裡是我停歇之處,在這裡可以待上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也行。我還沒有喝上一口亞爾薩斯酒就感覺到了自己今天除早餐外還什麼都沒有吃呢。
「什麼叫『真誠』?妳指的是哪個方面?」
我懂了。
「你真乖,」她鼓勵我說,「你這個人不叫人為難。你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順從過人了不對嗎?我們打賭嗎?」
「慢著,」她叫道,「慢著!就是說你不會跳舞?一點也不會?連一步舞也沒有跳過?而你卻說,你費了多大的力氣來生活,真是天知道!你是在說謊。小伙子,像你這樣的年齡不應當做這樣的事。如果你連一輪舞都不想跳,那怎麼能說你是為生活盡了力呢?」
「沒有時間?信神還需要時間?」
「看來你還真是一個難以對付的人,竟沒有一個女人能在你身邊待住。可是,現在你告訴我,今天晚上發生什麼不尋常的事了,以致你失魂落魄地在世界上亂跑?吵架啦?撿錢啦?」
當我讀完此文之後,想起我在幾個星期前的一個夜裡曾經寫過一首有點古怪的詩,內容也是有關荒原狼的。於是我便在紙片堆積的書桌抽屜裡尋找,找到後,就讀了起來:
我們現在就與哈立告別,讓他去繼續走自己的路吧。要是他真的已經達到了不朽的境界,真的已經達到了他視為艱苦歷程的終極目標,那他會多麼驚訝地觀看這來往奔波,觀看這人生之路上的跌宕不定,迂迴曲折,對這隻荒原狼發出激勵的、責難的、同情的、開心的微笑啊!
「沒有。我罵了一通就跑掉了,我想回家去,可是……」
「就是說,」她又開始講話了,「就是說歌德在一百年前已經死去,而哈立很喜歡他,哈立所想像的歌德的形象很偉大,很完美,而且哈立有權這樣做,不是嗎?而那位畫家對歌德也很愛慕,他對歌德的形象也有自己的想像。可是他就沒有權利這樣做,那位教授也沒有權利,誰也沒有權利,因為這不符合哈立的口味,他受不了這個,他就得罵人,就得跑掉!如果他聰明的話,他就應當對那位畫家和那位教授一笑置之。要是他真的發了瘋,他就應當把那幅畫像扔到他們的臉上。可是因為他只是一個毛躁孩子,所以他跑回家,想自己吊死……。你的故事我很理解,哈立。這是一個滑稽可笑的故事,它使我發笑。停一下,別喝得那麼急!布爾熱酒要慢慢地喝,否則就會使你渾身發熱。你呀,什麼都得告訴你,小毛孩子。」
她走了,一個年老的佣人領我上了兩層樓,不,他首先是問我有沒有行李,當他聽到我說沒有行李時,就要我預付他所說的「睡覺費」。然後,他領著我經過一個黑暗的樓道,把我送到上面的一間閣樓裡,就丢下我不管了。那裡有一張薄薄的木板床,很短、很硬,牆上掛著一把軍刀,一幅加里波底的彩色畫像,還有一個已經凋謝的從不久前一次聚會上拿回來的花環。我要是能弄到一件睡衣就好了,不過水和小毛巾還是有的。我洗了臉,就和衣躺在床上,讓燈亮著,我現在有時間思考了。關於歌德的事我已經想通了。在夢中他來到了我跟前,這太妙了!而那位神奇的姑娘——要是我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突然來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她打碎了籠罩在我身上的死亡的陰影,向我伸出手,一隻善良的、美麗的、溫暖的手!突然,又出現了那些與我有關而我能懷著快活、憂慮、緊張的心情想到它們的東西!突然,一扇門開了,生命穿過這扇門向我走來!我大概又可以活下去了,大概又可以變成一個人了。我在寒冷中入睡,幾乎凍僵的心靈又開始呼吸了,在睡意朦朧中展開了它那柔弱的翅膀。歌德到我這裡來過。一個姑娘曾命令我吃、喝、睡,曾給我以友誼,嘲笑過我,稱我為呆傻的小青年。她,這個奇怪的女友還給我講聖人的事情,給我指明,哪怕是最奇怪的僻好也不單單是我一個人才有,我是可以被理解的,並不是什麼病態的例外,還說,我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們是理解我的。我是否能再見到她呢?對,肯定可以見到,她是可靠的,「說話算話的」。
儘管我在那等待會面的若干天裡對我的女友能否遵守諾言從未發生懷疑,可是在最後一天我還是十分激動,把握不定,我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過如此不耐煩地等待著一個晚上的到來。雖然期待和不安幾乎使我無法忍受,但同時也使我感到異常幸福:對於我,一個清醒過來的人,一個長期以來已經沒有什麼可等待、可期望的人,這真是無法想像的美好和新鮮——整天充滿著不安、擔憂和急切的期待,來回奔忙,想像著會面交談的情景,想像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為此而刮鬍子、換衣服(特別細心,穿上新襯衫,戴上新領帶,繫上新鞋帶),這一切是多麼美好。不管這位聰明、神奇的姑娘是誰,我都無所謂;她來了,奇蹟出現了,我又一次找到了一個人,對生活產生了新的興趣!重要的是,這一切要繼續下去,我完全聽從她的召喚,跟隨這顆明星。
我很滿意,問她,我在什麼地方還能再見到她?她住在什麼地方?這個她沒有告訴我。只告訴說只要稍稍找一下,就能找到她。
那麼就不必考慮再用此藥了。我決定採用這樣一種實現我決心的形式:當我又達到要吞服那種鴉片劑的地步時,我應允許自己不用這種短暫的解脫方法,而是用永久的,也就是說死亡,一個切實可靠的死亡,用子彈或刮鬍刀都可以。現在情況已經清楚——就是等到我過五十歲生日時,按《論荒原狼》小冊子所開列的有趣的藥方行事。可是要等上兩年,我覺得時間太長,不過不管一年或一個月,或者就是明天——反正大門是開著的。
有這樣機會的人不去奮鬥,而只是以荒原狼和「啊,兩個靈魂!」來應付,就像他們經常對中產階級的東西懷有懦弱的愛一樣,是令人吃驚而又令人憂慮的。一個能夠理解佛祖的人,一個能夠預感人類的天堂和地獄的人,不應當在充滿正常理智、民主和中產階級教育的世界中生活。只有出自懦弱他才會生活在這個世界裡,而且如果他的四周空間使他感到壓抑,如果那市民狹小的斗室使他感到憋悶,他就要把這些歸咎於「狼」,而不想知道,有時狼恰恰正是他最優秀的那一部分。他把自己身上一切野性的東西都稱之為狼,並覺得是可惡的、危險的、嚇人的——他認為自己是個藝術家,感覺敏銳,但他卻看不到,在他身上除了狼,還在狼的背後生活著許多不是狼的其他東西,咬人的並不都是狼,還有狐狸、龍、虎、猴和極樂鳥。那整個世界,那具有優美和可怡、大和小、強和弱的形象的整個天堂樂園已被狼的童話所壓抑、所遏制,就像一個真正的人身上被假人、被中產階級所壓制一樣。
「不,」我說,「我不生氣,我早習慣了。我幾次表明我的觀點,每個民族,甚至每個具體人,都不能沉醉於騙人的所謂政治上『誰有罪』的問題,而必須進行自我反省,看看由於自己的過錯、失誤和惡劣習性,究竟要對戰爭和其他世界性的災難負有多大責任,恐怕這才是避免下一次戰爭的唯一出路。可是他們竟為此而不能原諒我,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是完全無罪的:皇帝、將軍、大工廠主、政客、報紙——沒有任何人對自己做過絲毫的自責,誰也沒有半點罪過!簡直可以認為,世界上的一切都十分美好,不過就是有上千萬被打死的人長眠地下而已。妳看,赫爾米娜,儘管這種誹謗性文章已無法使我再生氣了,可是它們有時確實使我傷心。我國三分之二的同胞在讀這類報紙,每天早晨、晚上都在讀這種腔調的文章,每天都在受影響,受警告,受煽動,煽動他們的不滿和仇視,而這一切的最終目的又是戰爭,是行將到來的下一次戰爭,它將比上一次戰爭更可怕。這一切都是極其明白而簡單的,每個人都可以理解,只要思考幾小時就可以得出這個結論。可是沒有人願意這樣做,沒有人想避免下一次戰爭,沒有人想使自己和孩子避免遭受下一次千百萬人的大屠殺,如果他們不能為此少付些代價的話。思考一個小時,在心裡想一想,捫心自問一下,對這種天下大亂和世界浩劫自己究竟負有多少責任。——妳看,沒有人願意這樣做!那麼這一切還將繼續下去,成千上萬人天天都在忙於準備下一次戰爭。自從我知道了這些,就使我一蹶不振,悲觀絕望。對我來說,『祖國』已經沒有了,理想也沒有了,什麼祖國、理想,都不過是為那些準備下一次屠殺的大人先生們做裝潢、當門面而已。想、說和寫一些人道的東西,已毫無意義,頭腦裡醞釀好的想法還有什麼意義——就是有兩個、三個人這樣做了,結果每天成千份做著相反勾當的報紙、雜誌、公開和秘密的會議,就對準他們而來,而且總是得逞。」
然後他提出令我驚訝的問題:「那麼莫札特的魔笛一定使您非常反感囉?」
冷風刮著濛濛細雨在路燈周圍窸窣作響,細小的雨珠閃閃爍爍,我走上了夜深人靜的大街。現在向何處去呢?此刻我要是有個能實現願望的魔術的話,我一定要變出一個具有路易十六格調的美麗小客廳,讓幾個優美的音樂師給我演奏兩三個韓德爾、莫札特的作品。我現在正冀求這些,我會像古希臘諸神暢飲長生酒一樣盡情領略那清新、高貴的樂章。啊,要是我現在能有一個朋友就好啦!他在閣樓的燭光下思考,身邊放著小提琴。我於這夜深人靜之際輕輕地走近他,無聲地爬上多拐角的樓梯,使他大吃一驚!我們交談、奏樂,神仙般地度過夜間這幾個小時!像這樣幸福的滋味我以往經常嚐到,不過那是過去幾年的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相去很遠,印象淡薄了,凋謝的歲月年華如同海角天涯,隔斷了一切。
「我非常理解,你放心。說下去!」
我說是而又不是,微微一笑,讓她說下去。我很喜歡她。對此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因為像這樣年輕的姑娘我一直是迴避的,而且是很不信任地看待她們的。她對我的態度,正是此刻來說對我最有好處的那一種——啊,從此之後,她任何時候都是這樣對待我的。她愛護我的程度,正是我所需要的,她對我的那點諷刺也正是我所需要的。她要了一份夾肉麵包,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斟上一杯酒,要我喝一口,但不要太急。然後她誇獎我聽話。
與世無爭,沒有痛苦,過著平庸的日子,是一件美事。過這種日子,既不敢叫苦也不敢喊樂,一切都要低聲耳語,悄悄而行。遺憾的是,我正是對這種與世無爭受不了,而且很快就變得對此憎恨無比、厭煩之極,我一定要躲到另一種空氣中去。當然我希望逃避的道路是愉快的,但即使是痛苦的也在所不辭。如果我有一段時間既無歡樂也無痛苦的話,如果我呼吸著那平淡無味的所謂好日子的空氣的話,在我孩童般的內心就感到陣陣痛苦,我就要將那生鏽的感激之琴向那睡意朦朧的滿足之神的臉上扔去。我寧願讓那異常殘忍的痛苦在胸中燃燒,而不願領受這有益的溫室氣氛。於是在我心中燃起了對強烈感情的野蠻渴望,對轟動世界事件的渴望,燃燒起對平庸、單調、常規、空洞的生活的憤怒;燃起要打碎什麼東西的瘋狂慾望,砸爛一個百貨商店也好,一個大教堂也好,或者毀掉我自己也行。我就是想魯莽冒險,想扯下可敬的神像頭上的假髮,想給那些敢於造反的學生買好他們渴望的去漢堡的車票,想誘騙年輕的姑娘,或者扭斷維護中產階級世界秩序的某些代表人物的脖子。我深深地憎恨、厭惡、詛咒這一切:與世無爭、健康舒適、中產階級所推崇的樂觀,中庸之道的繁文縟節,一切普通、中等、平常的東西的滋生濫殖。
時近中午我才醒來,回想起我那已經十分明確的處境,那本小冊子還在床頭櫃上,我的詩也在那裡,在最近生活的一團亂麻中,我自殺的決心在親切而冷靜地注視著我,而且在一夜睡眠之後,這決心變得更加完整而堅定了。無須匆忙從事,我死的決心並不是一時的興致所至,它是一個成熟的可以保存的果實,緩慢地長成,已經變得很重了,命運之風在將它輕輕地搖動,下一陣風一定會把它吹落。
我本莽原一隻狼,
風天雪地走榛荒。
白樺枝頭鴉繞樹,
曠野不見兔與鹿。
小鹿呦呦最堪憐,
但願覓得在身邊。
鹿兒到手肉入口,
如此佳餚何處有!
我憐小鹿傾全心,
小鹿胸膛柔且溫。
飲她血漿甜心際,
別後長宵獨悲泣。
寒宵思念熱肉鮮,
縱得狡兔心也甘。
莫非一切皆離去,
此生不復存樂歡?
喪偶數年尾毛斑,
雙眼迷離遠望難。
奔走荒原思鹿兔,
耳邊唯有淒風寒。
且將雪水潤乾喉,
奉獻靈魂到陰間。
風天雪地走榛荒。
白樺枝頭鴉繞樹,
曠野不見兔與鹿。
小鹿呦呦最堪憐,
但願覓得在身邊。
鹿兒到手肉入口,
如此佳餚何處有!
我憐小鹿傾全心,
小鹿胸膛柔且溫。
飲她血漿甜心際,
別後長宵獨悲泣。
寒宵思念熱肉鮮,
縱得狡兔心也甘。
莫非一切皆離去,
此生不復存樂歡?
喪偶數年尾毛斑,
雙眼迷離遠望難。
奔走荒原思鹿兔,
耳邊唯有淒風寒。
且將雪水潤乾喉,
奉獻靈魂到陰間。
我伸出手去,想把那條腿拿過來,它使我喜歡極了,可是當我要用兩個手指去抓它時,這玩藝卻微微一跳活動起來,我突然懷疑這就是那隻蠍子。歌德好像很明白,大概他是有意這樣做的,故意使人非常難堪,使人既渴望又害怕。他把那可愛的小蠍子送到我面前,看到我渴求得到牠,看到我被牠嚇得往後退縮,這好像使他很快活。在他用這種可愛而又危險的東西來嘲弄我時,他又完全變老了,變得很老,有一千歲了,白髮蒼蒼,蒼老的臉在暗暗無聲地笑,以奇特的老年者的幽默在內心狂笑。
誰要認為自己已經瞭解了荒原狼,可以想像出他那可憐的支離破碎的生活,那他就錯了,他還遠遠沒有知道一切。他不知道(凡事皆有例外,在某種情況下,也許上帝對一個罪人比對九十九個正派的人更喜歡),哈立也總是還有例外和幸福的時候的,他有時能不受任何干擾,純粹作為狼或者就純粹作為人呼吸、思維和感覺,二者偶然還有和平共存,互相親熱的時候,所以不只是一個睡覺,另一個醒來,而是互相滋補,這一個使另一個加倍成長。就在此人的生活中,看來也像世界各處一樣,一切習慣的、日常的、認識到的和有規律的東西,有時只是為了在這裡或那裡做幾秒鐘短暫的休息,中斷一下,而讓位給異常、奇蹟、恩惠。那短暫的罕見的幸福時刻是否能抵消或減輕荒原狼的悲慘命運,從而使幸福與痛苦得以保持平衡,或者那幾個小時短暫而強烈的幸福感是否會把所有的痛苦抵消殆盡而且還會多餘出一點幸福,這又是一個讓那些閒著無聊的人可以隨意思考的問題。對此荒原狼也常加以思考,而那就是他無所事事和無所作為的日子。
「當然啦。你買一架小機子,再買些舞曲唱片……」
——不作公演
「是一幅什麼畫像?為什麼使你生氣?」她打斷了我的話。
根據他自己的見解,荒原狼完全不屬於中產階級的範疇,因為他既不會過家庭生活,也不會在社會上建立功名。他覺得自己完全是一個孤家寡人,一會兒是脾氣古怪的人,是病態的隱居者,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是超越正常人的人,是天生我才必有用、超越普通生活小圈子的人。他有意識地蔑視中產階級,為自己不屬於中產階級而驕傲。儘管如此,他生活的某些方面卻完全是中產階級式的。他銀行有存款,他資助窮親友,他衣著雖然隨便,但還是正規的、隨眾的,他竭力與警察局、稅務局和諸如此類的權力機關和平相處。另外還有一種暗暗的強烈慾望始終在吸引著他,即嚮往中產階級的小天地,嚮往那安靜、正派,有著潔淨小花園,擦得發亮的樓梯,有條不紊,禮貌待人的謙恭氣氛的住宅。儘管他很喜歡自己有些小惡習和乖張的行動,喜歡把自己當成中產階級以外的特殊人物或天才,可是他從來也未在沒有中產階級特點的——可以這麼說——生活的窮鄉僻壤中居住過和生活過。他既不在蠻橫粗暴的特殊人物環境中安家,也不在罪犯和被剝奪權利的人那裡居住,而總是待在中產階級的圈子裡,他總是與中產階級的習慣、中產階級的準則和氣氛發|生|關|系。儘管這種關係是一種對立的關係、叛逆的關係。此外,他是受中產階級的教養而長大成人的,從而保留大量的中產階級的概念和模式。理論上他對妓|女階層絲毫不抱偏見,可是他似乎又不能嚴肅地對待一個妓|女,並真正把她當作與自己同等的人看待。他能夠把政治犯、革命者、為國家和社會所不齒的思想犯當作自己的兄弟去熱愛。如果是對小偷、竊賊、色情狂殺人犯,他除了也像中產階級那樣表示遺憾外就並無其他辦法了。
是的,我以為,我已認識到這點了。她遞了一杯酒給我。她實際上就像媽媽那樣對待我。可是,這期間我幾次看到,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年輕。
「對,」我膽怯地說,「這樣更好。但是我想,恐怕還得有音樂伴奏吧。」
每當我生活受到這樣的震撼之後,我都會得到一點什麼,這倒是不可否認的,一點自由,一點智慧,一點深沉,也有某些孤獨,某些不被理解,某些冷酷。從中產階級的觀點來看,我的生活從一次震動到另一次震動,是一直在走下坡路,越來越離開正常的、允許的、健康的軌道。幾年來,我漸漸地變成了無職業、無家庭、無故鄉的人,脫離了一切社會階層,孑然一身,無人喜愛,遭人猜疑,跟公眾輿論和公共道德經常發生激烈的衝突。雖然我還是生活在中產階級的範圍內,但是從思想感情來說,我是這個世界中的陌生人。宗教、祖國、家庭、政府對我都已失去了價值,跟我毫不相干,科學上的故弄玄虛,同業行會的裝模作樣,藝術上的妄自尊大,如此等等,令我作嘔,我的觀點,我的志趣,我的全部思想,這一切曾使我才華橫溢,光耀人間,現在均已荒廢零落,https://www•hetubook•com.com遭人懷疑。儘管我在一切如此痛苦的轉變時刻,總能獲得某種無法見到、無法衡量的東西,但為此我不得不付出高昂的代價,一次又一次,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辛苦,越來越孤獨和危險。的確,我沒有任何理由希望這條道路繼續下去,這是一條越走空氣越稀薄的路,這空氣猶如尼采在秋歌中所描寫的煙霧一般。
她又給我拿來一塊麵包,撒了點鹽又抹了一些芥末醬在上面,她先給自己切了一小塊,然後就叫我吃。我吃著,我願意做她叫我做的一切,除了跳舞。順從一個盤問你的人、給你下命令的人、責罵你的人,而且還坐在她身邊,是多麼幸福。要是那位年輕教授和他的太太在幾個小時之前也這樣做,我就可以少經受許多痛苦了。不,還是那樣好,不然有許多東西我會經歷不到的!
「跟一位先生,小哈立。他在奧登酒吧間等我。」
她笑著站了起來,我原想像她站著時還應高大一些,她很苗條,但並不高。她又使我想起一個人——誰呢?想不起來。
夜幕降臨,我帶著這樣的情緒結束了這庸庸碌碌的一天。我了結這一天的方式與其他有病痛的人不同,並不是正常有益的方式。我沒有為放上暖水袋的溫暖床鋪所吸引,而是帶著對日間那點工作的不滿和厭煩,情緒低落地穿上鞋,穿上大衣,在昏暗和霧霾中向城裡走去,到鋼盔飯店去喝點什麼,就是愛喝酒的人所慣稱的「小酌一杯」。
「要是妳是個男孩的話,」我驚訝地說,「那你一定叫赫爾曼。」
「把您願意告訴我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美麗的姑娘抿起她那殷紅的嘴微笑了,搖著她那梳理得像男孩一樣的頭。這時我發現,她似乎很像我孩童時代愛上的第一個姑娘羅莎.克來斯勒,不過羅莎的皮膚是淡褐色的,深色的頭髮。不,我不知道,這位陌生的姑娘到底使我想起誰來了,我只知道,那是青春萌發時期、孩童時期的事。
「是這樣。那麼,你父母是有過錯的!你是否也問過你父母,允許不允許你今晚到黑鷹酒店來?你問過嗎?你說,他們早就死了?原來如此!如果說你在青年時代純粹是由於順從聽話而不想學跳舞——與我無關!儘管我並不相信,你那時會是一個如此模範的兒童,那麼在此之後,也就是說後來這麼多年你都做些什麼了?」
「我告訴你什麼呢?」
「什麼命令?」
她點點頭,似乎很理解我。在她點頭時,我發現她的鬈髮從額上經過耳邊掉了下來,我還看到那朵枯萎的花是一枝山茶花。對面是歡樂的舞廳,櫃檯上女招待正在急速地叫著訂單。
「你真好,哈立。你想送我一件禮物,對不對?但不知道選擇什麼好,你還不完全知道,你應當送我什麼禮物,不知道是否會因此而得罪我,因此你就買了蘭花,這僅僅是花,不過相當貴重。好吧,謝謝你。另外我要馬上告訴你:我不願意你送我禮物。我是靠男人們生活的,但是我不想依靠你生活。看你變化得這麼厲害,都快認不出你來了。上一次,你好像剛被人家從絞刑架的繩索上解下來一樣,現在你又快像一個人了。另外,我的命令你執行了嗎?」
她笑了起來。
當我從圖書館經過時,遇上了一位年輕的教授,以前我和他曾經交談過,我上次在本城逗留時,也就是前幾年,曾數次到他的寓所拜訪過他。那時,我正從事東方神話的研究,就此我們進行過交談。這位學者向我迎面走來,挺直著腰,還有點近視,當我已經快要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才認出我來。他極其熱情地向我問候,而我由於心情很壞,差不多對他有點感激了。他很高興而且變得很活躍,提到我們以前交談中的一些細節,他一再說,他有許多東西都得歸功於我的啟發和提議,他經常想起我;從那以後同事們很少再有過那樣令人振奮而頗有裨益的爭論了。他問我是什麼時候來到本城的(我撒謊說:幾天前),為什麼不去找他。我注視著這位有修養的人那充滿學者風度的臉,覺得這一幕實際上很可笑,但是又像一條飢腸轆轆的狗那樣享受著這一點溫暖,一點愛,一點尊敬。荒原狼哈立感動地怪笑了一下,唾液流進了乾燥的喉嚨,感情又一次折服了他的意志。於是我馬上撒謊說,我是因為研究一個課題臨時來到此地的,而且感到有點不舒服,不然我早已去看望他了。他熱情地邀請我今晚就去他家作客,我感激地接受了他的邀請,並且請他代向他的夫人問好。我不停地說話和微笑,我的面頰肌肉由於久未做此類動作而發疼了。當我,哈立.哈勒站在那大街上,對這次邂逅感到吃驚,繼而又有點得意,彬彬有禮地、熱切地向著這位近視眼朋友微笑時,另一個哈立也站在一旁,也同樣在獰笑,並且想,我究竟是怎樣一個古怪的、變形的、虛偽的傢伙啊,兩分鐘前,我還對這整個該死的世界恨得咬牙切齒,而現在,剛剛聽到一聲召喚,剛剛聽到一位可敬的老實人的親切問候,就感動了,就急不可待地諾諾連聲,就像一頭豬崽似的在那享受到的一點點善意、尊重和親熱中,搖頭擺尾,來回滾動。兩個哈立,兩個十分令人討厭的形象,就這樣地站在正派的教授對面,互相譏諷,互相觀察,互相蔑視,而且又提出了在這種情況下常常提出的問題:這是否就是人的愚蠢和軟弱,人的普遍的命運?抑或這種多愁善感的利己主義、毫無骨氣、感情的不純潔和兩面派僅只是一種個人的、荒原狼的特點?如果這一套就是普遍的人性,那麼我對這個世界的鄙視就更加有分量,如果這僅僅是個人的弱點,那我就更有理由去放肆地自我鄙視。
這一切我都沒有想到。
「我不能邀請妳嗎?」
她替我擦乾淨眼鏡;現在我才看清楚她,白淨而堅毅的臉,塗得血紅的嘴唇,明亮的灰色眼睛,平滑而冷靜的前額,耳朵前掛著一綹短短的鬈髮。她好意而又略有點嘲諷地對待我,要了酒與我碰杯,這時她向下看到了我的鞋。
「是的,」我說,也不得不笑了,「昨天過得很熱鬧,因為我不想擾亂這幢房子裡的安靜氣氛,就在一家店裡睡了一夜。我非常尊敬您房子的安靜和持重,我住在這裡有時感到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這不算什麼本事。順從就如同吃、喝一樣——誰長期缺少它,對誰來說就沒有比順從更重要的事了。對嗎?你喜歡服從我?」
「啊,不,我是非常想知道的。」
帕多瓦教堂藍色的小圓拱頂上喬托所畫的天使群像;還有哈姆雷特和戴花環的俄菲利婭,他們是世界上一切悲傷和誤解的美麗譬喻;還有飛船駕駛員吉亞諾佐站在燃燒著的氣球裡吹號;阿提拉手裡拿著一頂新帽子;波羅杜爾把它的建築群推向高空。這些美麗的形象在成千上萬人的心中存在,而其他成千上萬的陌生形象和聲音就只有在我的內心才有它們的歸宿。它們那凝望的眼睛和傾聽的耳朵也只是活現在我的內心。醫院的舊牆顯現出屢經風化、斑駁陸離的灰綠色,上面千百幅的壁畫隱約可見——可是現在誰還會去理會它呢?誰還會把它放在心上?誰還會愛它?誰還會去領略它那逐漸消失的迷人色彩?僧侶們所寫的帶有色彩柔和的小插圖的古書,早就被它的人民所遺忘的一二百年前德國詩人的作品,所有那些已經陳舊的古籍,古代音樂家的印刷品和手跡,那音樂夢幻早已凝滯的堅硬發黃的樂譜——可是誰還會去聽那才氣橫溢、妙趣横生、滿懷渴望的聲調?誰在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時代裡還會如此傾倒於他們的智慧和魅力?屹立於古比奧上方山谷的頑強小松柏,被石崩折斷和劈開,但仍然保持著生機並長出了幾根新的樹梢,誰還會想到它呢?誰能正確評價和對待二樓那位勤勞的家庭主婦和她養的那株光潔的南洋杉?是誰在夜幕中靜觀萊茵河上的霧霾雲霞?是荒原狼。而又是誰在自己生命的廢墟上尋求飄渺無常的意義,忍受著表面愚蠢的傻事,假裝瘋狂地生活,而暗地裡卻在最後的迷惘混亂中希望得到上帝的啟示和接近上帝?
限制入……
「那你剛才就該邀請我,有人比你先了一步。好了,你可以省點錢了。你知道奧登嗎?午夜之後只有香檳酒。小沙發,黑人樂隊,非常好。」
儘管荒原狼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這本靈魂傳記的概要,但這一切他都是熟悉的,他能感到自己在世界大廈中的位置,他能感到而且知道那些不朽人物,他能預感而且懼怕有朝一日自己要認識自己、解剖自己,他知道有那樣一面鏡子存在,他迫切需要向這面鏡子裡望一望,但又異常害怕這樣做。
她把杯子裡一枝紫褐色帶有綠紋的蘭花稍稍舉起,把臉貼近一會兒,凝望著這枝花。
我雙腳濕透、渾身發冷,可是仍等了一段時間,看還有別的什麼,沒有了。我還是站著,想著那色彩鮮艷的發光字母在潮濕的城牆上和烏黑發亮的柏油馬路上幽靈似的舞動是多麼美妙。瞬間我腦海出現了以往的一個思想片斷,閃耀金色光芒的上帝足跡也是這樣突然遠遁而無處可尋的。
「太遲了,小傢伙!如果我們下次再見面,你可以再問。今天我是不會告訴你啦。好吧,我現在想去跳舞了。」
赫爾米娜滿懷同情地傾聽我的講話。
這可真不好回答。
「您說得對。」我承認說,「很遺憾,這是一個老習慣了。這是我的惡習,總是愛說那些毫不掩飾的極端的話,雖然歌德在他高興的時候也愛這樣做,當然像這樣惹人喜愛的、有小市民習氣的沙龍歌德是決不會用這種粗魯、真摯、直截了當的表達方式的。我請求您和您的夫人多加原諒——請您轉告她,我是精神分裂症患者。同時也請求允許我告辭。」
「啊,你知道,我不願意老是思考。我們另找時間再談吧,你可以把那本書給我看一看。或者不要這本書,當我要讀的時候,你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
「可是你沒有去學跳舞?」
當我相信自己認識這個人時,他突然一轉身彎下腰,費事地把他那黑色的褲筒高高地捲到鞋面上來,然後就迅速地跑掉了,腋下還挾著一把雨傘。我走過去追上他,向他點頭,可是他好像並沒有認出我來。
「但是讀和寫你學過吧,對嗎?還有數學,也許還有拉丁文、法文,這類東西你學過吧?我敢打賭,你起碼念了十年或十二年的書,很可能還上過大學,甚至還可能有個博士頭銜,懂得中文或西班牙文。或者不這樣?可是跳幾個小時舞的時間和金錢你卻沒有!嗨!」
每一種人都有自己的特徵、自己的標記,每一種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和惡習,每一種人都有自己的深重罪孽。夜遊神就是荒原狼的特徵。早晨是他所害怕的,是從來沒給他帶來什麼好處的時辰。一生中從來沒有一個早晨他是真正高興的,他從來沒有在中午之前做過什麼好事,有過什麼好的想法,能給自己和其他人帶來什麼愉快。只是在下午的時間裡他才逐漸地溫暖和活躍起來,只是到黃昏,而且又碰上他的好日子,他才辦事俐落,富有生氣,有時甚至是熱血沸騰,愉快歡樂。他需要孤獨和需要獨立是密切相關的。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深切而熱烈地需要獨立。在青年時代,那時他還很窮,而且連混飯吃也有困難,為了拯救自己的那點獨立性,他寧願飢腸轆轆,衣衫襤褸。他從來沒有為了金錢和優裕的生活而把自己出賣給女人或有權勢者,為了維護自己的自由,他上百次地拋棄和拒絕了世人都認為是能使他得利和幸福的東西。再沒有比要他去當一個官吏,每天每年過著分秒不差的刻板生活,不得不去聽從別人的想法更使他憎惡和恐懼了。他恨辦公室、寫字間就像恨死神一般,最使他驚恐萬狀的一個夢是他被關在兵營裡。所有這些東西他都會竭力避開,為此常常要做出巨大的犧牲,這就是他的長處和道德,在這方面他真是毫不動搖。這方面他的性格是堅強的、耿直的。正是這種道德把他的痛苦和命運緊緊地聯繫到一起了。荒原狼也跟所有人一樣,凡是他出自本性而頑固尋找和追求的東西,他都可以得到,然而過多了,對人們並沒有好處。這最初是他的夢境和幸福,然後則成為他痛苦的命運。掌權的人因權而亡,有錢的人因錢而亡,卑躬屈節的人因侍奉而亡,尋求樂趣的人因縱慾而亡,而荒原狼則因他的獨立而亡。他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越來越獨立了,無人能命令他,他無需聽從任何人,他自由而獨立地確定自己的言行和取捨。因為每個身強力壯的人都一定能得到內心真正驅使他去尋找的東西。但是在已經到手的自由中,哈立突然覺察到,他的自由就是死亡,他隻身一人,世界可怕地使他陷入寂寞,世人皆與他毫無相關,連他自己也與自己無關了。他在變得越來越稀薄的無交無往,孤苦伶仃的空氣中,緩慢地窒息而亡。因為現在的情況是,孤獨與獨立已不再是他的願望和目標,而是他的命運,他的劫數。魔術願望一旦實現,就再也不能收回了。他再怎麼滿懷熱望,真心誠意地伸開雙臂去聯絡感情,投向集體也無濟於事了:人們現在讓他單獨一人。同時他並不被人憎恨也不令人反感。相反,他有許多朋友,許多人也喜歡他,但是他所得到的也只不過是好感和善意而已。人家邀請他,饋贈他,給他寫親切的信函,但是沒有人真正接近他,建立起真正的聯繫,沒有人願意並且能與他共同生活。現在他的周圍是孤獨者的空氣,寂靜的氣氛,周圍世界的遠離,交往的無能,對此,意志和渴望都無能為力,這就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徵之一。
「很願意。您什麼都知道。」
歌德大笑起來。他走到桌邊,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很珍貴的皮的或者是天鵝絨的盒子,他把盒子打開送到我面前。裡面有一條很小的女人的腿放在天鵝絨上,完美無瑕,閃閃發光,是一條令人喜愛的腿,膝蓋微微彎曲,腳向下伸著,腳趾纖細。
「早在這之前,我跟那位教授就不一致,他幾乎像其他所有教授一樣,是一位偉大的愛國者,在戰爭期間心甘情願地為欺騙人民而效勞——當然他在做這種事情時本意像是好的。而我則是一個反戰分子。喏,反正是一樣。我再往下說。我本不應該去觀察那幅畫像……」
「謝謝,」我說,「我沒法回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回去,我要留在這裡,如果您允許的話,就待在您的身邊。不,我不能回家。」
她沒有答話,而是以審視的目光注意地看著我的眼睛,看著我的手,霎時她的目光裡、她的臉上又出現了深沉的嚴肅和憂鬱的激|情。我相信我已經猜出了她的想法。那就是:我是否有足夠的狼性去完成她的「最後命令」。
「也許我不告訴你是明智的。但是我並不想明智,哈立,這次不。我想做些完全不同往常的事情。你注意聽著!你將會聽到,會又把它忘記,對此,你——會笑,會哭,注意,小伙子!我想跟你玩生和死的牌,小兄弟!在我們玩牌之前,我想把我的牌給你看一下。」
當我重新見到她時,那真是永遠難忘的一刻!我坐在那家舒適的老酒店裡一張小桌旁,這是我事先電話預定的,其實沒有必要,我研究著菜單,水杯裡插著兩枝美麗的蘭花,這是我特意為我的女友買的。我等了她好大一會兒,但我覺得她肯定會來的,心情已不再那麼激動了。好,她來了,在衣帽架前站著,那淡灰色的眼睛向我注意而審視地一瞥,以此來跟我打招呼。我心懷疑慮地注視著侍者對她的舉止。謝天謝地,並沒有過分的親密,保持著距離,他彬彬有禮,無可指責。但是他們還是相識的,他叫艾米爾。
我不想再等待,回到人行道上,這時一些彩色的閃光字母紛紛落到了我面前反光的水泥地上。我念道:
她神采煥發地點著頭,我猜對了使她非常高興。這時湯端上來了,我們開始吃飯,她像孩子一樣快活。在我喜歡她的地方、使我入迷的地方中,最美妙、最奇特的就是:她能突然從極其嚴肅變得快活無比,或者相反,同時毫不改變她自己,也不做作,就像一個很有天才的孩子。現在她就引人逗樂,用狐步舞來跟我開玩笑,甚至還用腳踢踢我,熱情地稱讚飯菜,說我儘管對穿著下了功夫,可是我的外表還有許多可以指責的地方。
「你是這樣認為的?那樣的話,也許明天我們會在另一家商店的櫥窗裡看到陳列出便宜二十法郎的同樣機器。另外,買東西也是一種樂趣,凡是有樂趣的事,就得充分享受。你還是得學著點咧。」
如果我們接著來測試一下荒原狼的靈魂,那麼就會顯示出他是這樣一個人,由於其高度的個人發展而被確定為非中產階級分子——因為一切高度發展的個人都會轉過來反對自我並導致摧毀自我。我們發現無論從聖賢方面還是從酒色徒方面來看,他身上都具有強大的動力。然而,由於某種軟弱和懶散,他並沒有能躍入自由荒野的宇宙空間去,而是被束縛於中產階級這個沉重的母體星球上。這就是他在世界上所處的位置,這就是他的局限。絕大多數知識分子、藝術工作者都屬於這種類型。他們當中只有那些最堅強的人才能衝破中產階級的土壤和氣氛而達到宇宙空間去,其餘所有的人都是消沉絕望或者實行妥協。蔑視中產階級又屬於中產階級,為了能夠生活下去最後還要肯定中產階紙,以此來加強和讚美中產階級。這雖然沒有使無數的人發生悲劇,但大概是使他們產生了相當可觀的失敗和不幸,而那不幸的地獄又使他們的才幹更加成熟,結出碩果。少數離去的人成了極端分子,並以令人敬佩的方式毀滅,他們是悲劇人物,其數目是很小的。那些仍附著在中產階級身上的人,其才幹經常為中產階級贏得巨大榮譽的人,一個第三王國,一個虛幻的但是獨立的世界正向他們敞開大門:那就是幽默。不安的荒原狼群,這可怕而持續地忍受著痛苦者,牠們身上缺乏導致悲劇、導致向太空突破的必要的力量,他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充當極端分子,但又無法在極端的境界中生活:要是他們的精神在痛苦中變得強大而又有彈力,那麼就會向他們呈現出一條妥協的出路,即幽默。幽默無論如何也是中產階級的,儘管真正的中產階級並不能理解它。在中產階級幻想的氣氛中,所有的荒原狼的錯綜複雜、五花八門的理想都會實現:在這裡不僅聖賢和酒色徒同時受到肯定,兩個極端互相接近,而且把中產階級也包括在肯定之列。對上帝的狂熱崇拜者很可能贊同犯罪之徒,反之也是一樣。但是這兩者以及其他極端分子都不曾去肯定那中立溫和的不偏不倚,不可能去肯定中產階級的東西。唯有幽默,這是那些注定要做大事業而又受挫折的人的光輝發明,是幾乎就要成為悲劇人物者的發明,是傑出的、不幸的天才人物的發明。唯有這幽默(也許這是人類最奇特最天才的功績)才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才能以稜鏡的反射光去覆蓋和統一人類性格的所有區域。在這個世界上生活,好像又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尊重法律,可是又高踞於法律之上;佔有,「好像又沒有佔有」;放棄,好像又沒有放棄——高度的人生智慧所喜愛和經常提出的這一切要求,只有幽默才能去實現它。
我來到了老城區,小教堂隱隱約約地立在灰暗中,突然我又想到了晚上那樁事情,那神秘的尖拱城門,門上那神秘的牌子,那帶著嘲諷姿態舞動著的閃光字母。字母組成了什麼字來著?「限制入場」,還有:「僅供狂人觀賞」。我審視著對面的老城牆,暗暗地希望,魔法再次出現,那字母把我這狂人邀請,那小門容我進入。也許那裡就有我渴慕的東西,也許那裡就演奏著我的音樂?
我又進了夢鄉,睡了四、五個小時。當我醒來時,已經過了上午十點鐘,衣服上滿是褶皺,渾身軟弱無力,對昨天一些可怕的回憶尚縈迴腦際,但是,我又活躍起來了,充滿希望,盡是好的念頭。回家的路上我再也不感到回到住處是恐懼的事了,而昨天回家對我來說卻是那麼可怕。
在我脫下濕淋淋的大衣時,我的手碰到了那本小冊子。我把它從口袋裡抽了出來。這是一本很薄、用很差的紙印刷得很糟糕的年關市場小冊子,就像《元月誕生的人》或《我怎樣能在八天內年輕二十歲?》之類的小冊子一樣。
現在我手中有我的兩張肖像,一張是這首劣詩描述的自畫像,完全像我自身一樣的悲哀和充滿恐懼,另一張是冷靜的、高度客觀的描述,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對我的瞭解比我自己既多又少的人,從外部居高臨下地觀察和描述出來的肖像。這兩張肖像:我自己憂鬱的拙劣的詩和一個不知姓名的人所做的明智的探討,這二者都使我感到痛苦,二者都是有道理的,二者都毫無掩飾地勾畫了我鬱鬱寡歡的人生,二者都清楚地展示了我那無法忍受、難以繼續的現狀。這樣的荒原狼必須死去,他必須用自己的手來結束他可憎的存在——或者他必須熔化在重新認識自己的死亡的火焰中去,改變自己,撕下假面具,進行新的自我演變。啊,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毫不新鮮,也不陌生,我很瞭解它,而且已經經歷過多次,每次都是發生在特別絕望的時刻。每遇到這種深深震撼內心的經歷時,當時的自我就要化為碎片,那深淵的暴力就要把這個自我喚醒,給以摧毀,每一次總有我生活中最喜愛的、被珍視的一件東西背叛我,而且永遠離開了我。有一次我把我的名聲連同我的財產一起丢失了。我不得不學會放棄那些以前對我脫帽鞠躬的人的敬重。另外一次是,一夜之間我的家庭生活破裂了,我那有精神病的妻子把我從家裡和舒適的狀態中趕了出來。愛情和信任突然變成了憎恨和你死我活的鬥爭,左鄰右舍都以可憐而鄙視的目光看著我。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孤獨起來。又過了若干年,過了含辛茹苦的若干年,在我於極端的孤獨和艱難的克制中又建立起新的、禁慾主義的、純精神的生活和理想之後,在我又獲得了生活的某種安定和新的起色之後,在全心專注於抽象思維和有嚴格規律的沉思反省之後,這樣的生活方式又崩潰了,它那崇高的意義也一下子消失了,放蕩而緊張的旅行又使我重新閱歷了人世,又聚積了新的痛苦和新的罪惡。每一次在撕下假面具之前,在一種理想崩潰之前,都要發生我現在正在經歷的這種可怕的空虛和寂靜,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束縛,孤獨和交往的斷絕,這種沒有愛情和希望的空蕩荒漠的地獄。
「對,妳贏了。妳是從哪裡知道的?」
管它怪與不怪!喝杯酒是好事,頗有益處,酒一下肚,頓時心曠神怡。對報上那篇言不及義、轉彎抹角的文章,現在我才輕鬆地大笑起來。本來已經忘懷的木管奏的輕音部樂曲又突如其來地進入腦海,就像一個亮晶晶的小肥皂泡,從我心底升起,五彩繽紛,映著整個世界,然後又緩緩敞開。要是這美妙的小樂曲能暗暗地在我心靈上紮根,並且有一天能在我心裡又開放出五顏六色的優美花朵,那麼,能說我這個人就完全沒有希望了嗎?儘管我是一隻迷途的野獸,對自己的周圍世界並不理解,可是在我愚蠢的生活中還是有意義的東西,我內心已經做出某些回答,那就是我的心靈已成了遠方世界呼喚的接受者,那就是堆積在我腦海中的成千上萬圖像:
赫爾米娜仔細地觀察我的房間,誇獎我的爐子和長沙發,試了試椅子,把書拿在手裡,在我情人的照片前站了許久。我們把留聲機放在書堆之間的一只五斗櫃上。現在我的課程開始了。她放上一張狐步舞曲的唱片,先示範性地跳了幾步,然後牽著我的手,開始帶著我跳。我順從地踏著步子,撞著了椅子,聽從她的命令,卻不懂她的意思,踩了她的腳,儘管熱心於我的責任,但很笨拙。跳了第二支舞曲以後,她倒在沙發上,像孩子似的大笑起來。
「我不能。家裡有東西在等著我——不,我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我們一起走著——這是我們在城裡第一次結伴而行——到了一家音樂用品商店,看了看留聲機,打開這個又關上那個,叫售貨員給我們試放,當我們從中找出一臺很合適、很好看、價格低廉的機器時,我就想馬上買下來,可是赫爾米娜卻不那麼乾脆,她拉住我,我不得不又和她去另外一家商店,在那裡又是把所有的型號從最貴的到最便宜的都看了一遍,聽了一遍,直到這時她才同意還是回到第一家商店去,在那裡買下先前挑好的那臺機器。
「太好啦,」我滿意地請求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完全對,」我說,他那大臣的目光使我渾身冰涼,「我們年輕人實際上跟您沒有共同之處,老先生。您對我們來說是太莊嚴了,閣下,太虛榮華麗、裝腔作勢了,太不真誠了。最本質的大概就是:太不真誠了。」
「不,我不能回家。」
在結束我們對荒原狼的探討時,還有最後一個假定、一個根本的錯覺需要澄清。所有「解釋」,所有心理學,所有理解的嘗試都需要輔助手段,需要理論、神話和謊言;一個正派的作者不應忽略在論文的結尾盡可能把這些謊言加以點破。如果我說「上面」或「下面」,那已經是需要做出解釋的一種說法,因為「上面」和「下面」只有在思維中才能有,只有在抽象的概念裡才有。世界本身並不知道什麼上面和下面。
她這令人驚恐不安的一席話,字字句句我都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她還沒有說出她的「最後命令」時,我就猜測到了,因此對「你要殺死我」這個命令我一點也不感覺驚駭。她所說的一切聽起來都是可信的,是命運決定的,我接受了,沒有任何反抗。儘管她說那些話時的態度嚴肅陰森,但我並不認為具有十分的真實性和嚴肅性。我靈魂的一部分接受了她的話,相信這些話,但是另一部分只是為安慰她而點點頭,表示知道即使像這樣聰明、健康、自信的赫爾米娜,也有她的幻想和意識混亂的時候,她最後一句話尚未完全說出來時,這整個一幕就已蒙上了一層非真實和無效的陰影。
發生錯覺的原因是簡單的轉義。每個人作為軀體只有一個,作為靈魂決不是這樣。同樣,在文學作品中,即使在最精彩的文學作品中,總是因循守舊地把表面完整、表面統一的人物加以剖析。對迄今為止的文學創作,專家、內行們評價最高的是戲劇,這是有道理的,因為戲劇為表現多面性的自我(也許是)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假如並不因為劇中的每個人物都置身於一個一次的、一致的、獨立的軀幹中,從而使我們誤認為每個人物都是一個整體的這種草率觀察與此發生矛盾的話。天真的美學對那種所謂性格戲劇評價最高,在這種戲劇裡,每個形象都作為整體出現,而且有其十分明確的標記和特點。只有從遠處才能逐漸詳細地明瞭,我們錯了,如果我們把那些美妙的、不是我們固有的,而是別人販賣給我們的古希臘的美學概念運用到我們偉大的劇作家身上的話。這種美學處處從可見的軀體出發,相當早地發明了自我的、個人的假設。在古代印度的文學中則完全見不到這種概念。印度敘事詩的主角不是單個人物,而是人物集體,是形象。在我們現代的世界上,有這樣的一些作品,作者大概不是完全有意識地,在人物和性格描寫的面紗背後,試圖表現靈魂的多面性。誰要想認識這一點,那他就必須下定決心,把這類作品的人物形象不是當作單個物體,而是當作一個更高的整體(就算是作者的心靈也未嘗不可)的各部分、各個側面,不同的方面去看待。誰要是這樣來看待浮士德,那麼對他來說,浮士德、靡非斯特、華格納和其他所有的人物就會變成一個整體,一個超人的人物。只有在這樣一個更高的整體中而不是在單個的形象中,靈魂的真正本質才能有所顯示。如果浮士德用在學校教師當中很有名的,為小市民極為讚賞的格言說:「兩個靈魂居於我的心胸」,那麼他就忘記了在他心胸裡同時還有靡非斯特和其他很多靈魂。我們的荒原狼也相信,他胸中裝著兩個靈魂(狼和人)並且因此而感到胸腔已經變得狹窄了。心胸、軀殼總是那麼一個,但居於其中的靈魂都不是兩個或者五個,而是無數。人是由上百層皮殼組成的洋蔥頭,是由很多紗線組成的織品。古代的亞洲人對此極為瞭解。在佛教的禪定中為揭示對單個人的個性的錯覺而發明了一種很詳盡的技術。人類的表演是有趣而多種多樣的,為了揭示它,印度人做了上千年的努力,而西方人則為支撐和強化這種錯覺做過同樣多的努力。和*圖*書
現在我又來到了南洋杉樹旁。在這幢房子二樓樓梯旁的住家門前有一塊小花壇。小花壇的主人家裡一定打掃洗刷得比其他人家更潔淨,因為這小花壇放出特殊整潔的光彩,這是一小塊光彩照人有條不紊的聖地,在腳都不敢踏上去的地板上放著兩個玲瓏的小凳子,每個小凳上都擺著一個花盆,一盆長著杜鵑花、一盆栽著很魁偉的南洋杉,這是一棵茁壯挺拔的幼樹,長得完美無缺,就連那最末一根枝條上的最末一片針葉都擦洗得鮮亮無塵。有時在無人注意的情況下,我把這個地方當作聖地,對著南洋杉,坐在樓梯上休息片刻,合起雙手虔誠地望著下面整潔的小花壇,它那令人感動的姿態和那可笑的孤單,不知怎麼就打動了我的心。我揣測,在這小花壇後面,在那南洋杉的靈光聖影之下,大概住著一個擺滿發亮紅木家具的人家,過著正派安康的生活,他們早起早睡,安分守己,不狂歡無度,星期日必去教堂做禮拜。
我從一家舞廳門前經過,從裡面傳出強烈的爵士音樂,熱氣騰騰,放浪形骸。我停了一會,儘管我討厭這種音樂,可它對我總有一股暗暗的吸引力。對爵士樂我是反感的,可是它與當前流行的其他所有學究式的音樂比較起來還是要好上十倍,它以其歡樂而粗獷的野性深深地觸動著我的本能,散發出質樸誠實的情慾。
「我會完成的,」我不太堅定地說,「你給我下的最後命令是什麼?」其實我已經預感到了,天知道我為什麼能預感到。
「這本小冊子叫什麼名字?」她漫不經心地問道。
就像所有人一樣,哈立也很相信自己很瞭解什麼是人,然而他根本就不瞭解,雖然他在夢幻中或其他知覺難以控制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預感到這一點。但願他不要忘記那些預感,但願這些預感變成他的思想!人並不是長期固定的形象(這是古羅馬的理想,儘管那個時期智者的預感與此相對立),人更多的則是一種試驗,一種過渡,人只不過是自然和精神之間一座狹窄而危險的橋樑而已。走向精神,即到上帝那裡去是最內在的命運所驅使的——回到自然,回到母體這裡,則是最熱誠的渴望所拉回的:人的生命就在這兩個強權之間恐怖而戰慄地搖擺。人們各自對「人」的概念的理解,始終只不過是中產階級的一種暫時的一致而已。這種暫時的一致拒絕和禁止了某些最原始的本能,而要求有點覺悟、教養和馴服,不僅允許甚至要求有一點精神。這種暫時的一致所公認的「人」,如同中產階級各種理想一樣,是一種妥協,是一種膽怯的、天真而狡猾的企圖,那就是不但對可惡的先母大自然的強烈要求採取欺騙態度,而且對討厭的先父精神也是這樣,要在他們中間左右逢源。因此中產階級容忍自己的所謂「個性」,同時又使個性聽任那貪婪地吞噬一切的怪物的擺佈,並持久地玩弄使這二者對立的把戲。所以中產階級今天要把他兩天後就要為之樹碑立傳的人當作異教徒燒死,當作罪犯絞死。
不管怎樣,我們的荒原狼起碼是發現了自己身上有浮士德式的兩重性,他發現自己軀體的單純性並沒有包含靈魂的單一性,他最多也不過是在通向和諧理想境界的長途漫遊中行進,他要麼克服自己的狼性而變成完全的人,要麼放棄做人而做狼,從而過著一致的完整的生活。大概他從來沒有認真地觀察過一隻真正的狼——要不然他也許就會看到,就是動物也沒有單一的靈魂,就是在動物身上,在美麗清晰的體形背後也有著多樣的目標和形態,就是狼的體內也有深淵,就是狼也有煩惱和痛苦。是的,人們喊著「回到自然中去!」的口號,總是走著一條充滿痛苦而又毫無希望的迷途。哈立永遠也不會再完全變成狼,如果他真的要成狼,他就會看到,就是狼也不再是單純的和初始的樣子了,而是成了非常多樣而複雜的東西。就是狼在其心胸裡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誰要是熱衷於成為狼,誰就要犯同一個遺忘症,就像有人在一支歌中所唱的:「啊,多麼幸福呀,還是一個孩子呀!」那個唱幸福兒歌的人是令人同情的,多愁善感的人,他同樣希望回到自然,回到無罪,回到初始狀態中去,他完全忘記了,孩子也決不是幸福的,他們也面臨許多衝突,他們也具有雙重性,也是有各種痛苦的。
「喏,你注意觀察一頭動物,一隻貓,一隻狗,一隻鳥,或者是動物園裡任意一隻美麗的大動物,一頭美洲獅或者一隻長頸鹿!你一定會發現,牠們都是真誠的,沒有任何動物會不知所措,或者說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舉動。牠們不願意向你獻媚取寵,牠們不會向你賣弄風騷,從不做戲。牠們就是牠們,就如同石頭和花那樣,或者像太空中的星星那樣。你懂嗎?」
「您又閒逛去了,哈勒先生,您昨夜根本就沒有在家睡覺。您一定很累了。」
「可以坐嗎?」我說著就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此時,她臉上浮起嚴肅的烏雲。對我來說這張臉正如一面魔鏡,突出地顯示嚴肅和悲哀。這張臉就像假面具上的空眼眶,望不到底。她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似乎想要道出而又難於啟齒:
「她叫赫爾米娜?」
我吃了一驚。「跟誰?」我急忙問道。
「妳什麼都知道,赫爾米娜。」我驚訝地叫起來,「事情正是如妳所說的那樣。可是妳跟我是如此截然不同!妳是我的反面!我所缺乏的一切妳都具備。」
在樓梯上,在南洋杉樹的上方,我遇上了「姑媽」,我的女房東,我很少見到她,她那親切的為人我很喜歡。遇上她我很不好意思,我衣衫不整,睡眼惺忪,既沒有梳頭也沒有刮鬍子。我跟她打了個不引人注意的招呼就想走過去。平常她很尊重我喜愛孤獨的願望,可是今天,好像隔開我和周圍世界的一層紗簾已經扯去,欄杆已經倒塌——她笑著站住了。
「那好。星期二在老弗朗西斯卡酒店一樓吃晚飯。再見!」
「啊,我只是在諷刺我自己。」
我說得大膽俏皮,但不是真心的。在我那堆滿書報的小房間裡,放下這麼一臺我根本就不喜歡的機器,真是不可想像。何況我又對跳舞很反感。我想,有時候去試一試也無妨,儘管我深信,我年紀太大了,身子已經僵硬了,大概不可能再學會跳舞了。一事未了又一事,對我來說,這來得太急速了,我作為一個年輕的愛挑剔的音樂愛好者,就是反對留聲機、爵士音樂和現代舞曲,對這些我內心十分反感。現在卻要在我的小房間裡,在諾瓦利斯和讓.保爾的身邊,在我的靜思庵、避風港裡響起美洲的舞曲,我還要跟著翩翩起舞,這對像我這樣一個人來說,是要求太過分了。然而提出這個要求的並不是任意的「一個人」,而是赫爾米娜,她有權命令我,我必須服從,我理所當然地要服從。
我猶豫不決地踏上了歸途,翻豎起大衣領子,拐杖敲打在潮濕的石板路上,不管我走得多麼緩慢,很快又會坐在我的小閣樓裡了,即我那所謂的家。我並不愛它,但又不能缺少它,因為在露天奔跑度過冬日的雨夜,這樣的時代對我來說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好吧,看在上帝的面上,我不想敗壞今晚的好情緒,不能讓雨敗壞,不能讓痛風症敗壞,不能讓南洋杉敗壞。即使沒有室內小樂隊,找不到有小提琴的孤獨朋友,那迷人的樂調也會在我內心鳴響。我用有節奏的呼吸輕哼這個調子,象徵性地給自己演奏。我邊走邊沉思。是的,不要樂隊不要朋友也行,而且徒勞無益地企求溫暖也是可笑的。孤獨就是獨立,多年來我嚮往獨立,也爭取到了獨立。獨立是冷酷的,但也是安靜的,奇特地安靜而廣大,就像一個有星辰在其中轉動的寒冷而寂靜的空間。
我把錢包給了她,她離開了一會兒,很快又回來了。「好,現在我還可以在你跟前坐一會兒,然後我得走,我有一個約會。」
「今天有晚間演出嗎?」我問道,還向他使了個眼色,就像秘密的同謀者之間那樣。自從我熟悉這臉部表情以來已經過去好久了。要知道由於我的這種生活方式,幾乎連說話的能力都丟掉了。我覺得自己不是在使眼色,只是在扮出一副愚蠢的怪臉。
「留聲機?」
「我已經沒有妻子了,我們離了婚。情人倒是有一個,可是她不住在這裡,我也很少見到她,我們的關係不是很好的。」
她做了一個要站起來的姿勢。我的情緒突然低落下來,我害怕她走掉而留下我一個人,然後就會一切如故。就像暫時消失的牙疼又火辣辣地疼起來一樣,霎時間我又恐懼和戰慄起來。上帝呀,難道我能忘記得了是什麼東西在等待著我?難道事情已經有了某些變化?
「就是說我要把妳殺死?」我輕聲問道,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談話上,而她已經又笑了起來,使勁地用刀子切著她的烤鴨。
她的目光是嚴厲的,就像一個六十歲的總督那樣訓人。
因此這天晚上當然也就變得有點吸引人了。在朋友家門前我站了一會兒,抬頭望了望窗戶。他就住在這裡,我想,年復一年地做他的工作,讀文章寫評論,探討中東神話與印度神話的內在聯繫,而且把此視為樂事,因為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的價值,他相信科學,他是科學的僕人,他相信純知識的價值,知識積累的價值,因為他相信進步,相信發展。他沒有經受過戰爭,沒有經受過愛因斯坦學說對迄今為止的思想根基的動搖(他認為這僅僅是數學家的事)。他絲毫也看不到在他周圍正在準備下一次戰爭,他認為猶太人和共產黨人都是可恨的人,他是一個大大咧咧、快快活活、自命不凡的天之驕子,他是令人羨慕的。我振作起精神,走進門去,一位穿白色圍裙的侍女接待了我。由於某種預感我仔細記住了她將我的帽子和大衣掛在什麼地方,然後她把我帶到一間溫暖而明亮的房間,請我等一會。我沒有做祈禱或者小睡片刻,而是出於好玩的本能,順手拿起附近的一件東西,這是一小幅鑲框畫像、它本來是用硬紙板夾子架著放在圓桌上的,這是一幅詩人歌德的鑲蝕銅版畫像,以優美的面部造型把詩人描繪成一個很有個性的、頭髮梳理得別出心裁的老人,臉上既不缺乏那有名的火焰般的眼睛,也不缺乏藝術家們所著力刻畫的那略帶宫廷大臣味的某種孤獨與悲傷的表情。藝術家成功的地方是,在不損害深度的情況下,給這位具有非凡力量的老人以教授式的或演員式的克制和忠誠可靠的表情,總之是把他塑造成了一位很漂亮的老先生,使之成為適應所有市民家庭的裝飾品。也許這幅畫並不亞於所有同類的畫,不亞於勤勞的手工藝人所製作的動人的聖主畫、使徒畫、英雄畫,才子畫和達官貴人畫,也許因為是某種高超的技藝如此刺|激了我,不管怎樣,總之這幅畫著老年歌德的自命不凡、洋洋得意的作品,猶如一陣令人不快的雜音向著本來已十分煩惱的我叫喊,並且告訴我,這不是我待的地方。這裡是有優美風格的前輩大師、民族偉人所住的地方,而不是荒原狼的住處。
「那麼,赫爾米娜,妳對那本描寫我的書有什麼想法?」
可以想像這麼一個花園,那裡生長著百種樹、千種花、百種水果、百種草。假如這個花園的園丁除了知道「可吃的」和「野草」之外,對區別植物一無所知的話,那他就不知道該把花園的十分之九的面積用來做什麼,他一定會把最美麗的花枝拔去,把最珍貴的樹木砍掉,或者用憎恨和猜疑的目光觀察它們。荒原狼也就是這樣來對待他靈魂中的千朵花卉的。凡是不適合於「人」或「狼」範疇的東西,他根本看不見,他簡直把什麼都算作「人」!一切懦弱的東西,一切像猴子一樣的東西,一切愚蠢、渺小的東西,只要不是狼他都算作「人」,正像他把一切他還沒有掌握的優秀珍貴的東西都歸入狼性一樣。
「當然可以。狐步舞你一個小時就可以學會。波士頓舞兩小時就可以。探戈舞需要時間長一點,但這種舞你根本不需要學。」
他已經又往前走了。
「是啊。信神是需要時間的,甚至還需要:不受時間的約束!你不能認真地去信神,而同時,又要在現實生活中,認真地對待這個現實:時間,金錢,奧登酒吧間和這一切。」
和一個服務員一起,我們把買好的東西運回我的住處。
他講述這些時,露出了狡黠的微笑,簡直是在捉弄人。他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那僵硬的態度和臉上努力顯示出來的尊嚴消失了。現在我們的周圍充滿了響亮的樂曲,迴蕩著歌德所寫的歌曲,我清晰地聽出有莫札特譜寫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寫的《春回叢林與山谷》。歌德的臉現在變得紅潤而年輕,笑容滿面,時而像莫札特的臉,時而像舒伯特的臉,好像是他們的兄弟,他胸前的星形勛章純粹是由草坪上的鮮花組成的,黃色的櫻草在其中開出歡暢而肥碩的花朵。
「赫爾米娜,」我說,「最近我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有一個不相識的人給了我一本鉛印的小冊子,就和年關市場上的小冊子一樣,裡面詳細地敘述了我的歷史以及與我有關的一切。你說,這不是很奇怪嗎?」
可能有一天哈立會遇到這樣的機會。可能有一天他會學會認識自己,他也許會得到我們的一面小鏡子,也許會遇到不朽的人物,或者在我們的一齣魔術劇中找到他擺脫自己混亂的靈魂所需要的東西。成千上萬這樣的機會在等待著他,不可抗拒地被他的命運所吸引,所有中產階級的叛逆者都生活在這種機緣不斷的魔術的氣氛中。極小的一件事就會導致電光發出火花。
「首先因為我非常非常熱愛歌德,所以那幅畫使我難過,然後我想,或者是感覺:我坐在我把他們視為同類人的家裡,我想他們也跟我一樣熱愛歌德,他們想像中的歌德形象應該和我們相似,可是在他們桌上放的卻是那幅虛偽的、低級趣味的、獻媚取寵的畫像,他們還認為它十分精彩,根本沒有發現畫上表現的正好是歌德精神的反面。他們認為這幅畫好極了,這也由他們去——可是對我來說,我對這些人的信任與友誼、對他們的親近感一下子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當然本來也談不上有很深的友誼。於是我很氣憤,也很傷心。我發現自己完全是孤立的,沒有人能理解我,您明白嗎?」
那位困窘迷惘的先生還是說了一些挽留的話,說到我們以前一起交談是多麼美妙和激動人心,我對密斯拉神和克利什那神的推測曾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還希望今天能再……等等。我對他表示感謝,並說,他的話是親切友好的,但可惜我對克利什那神的興趣就像我對有關科學的談話的興趣一樣,早已消失無遺。我今天好幾次對他說謊,例如,我在本市並不是只過了幾天,而是已經幾個月了,獨身一人生活,已不再適宜跟有教養的家庭交往了,因為第一、我經常情緒很壞,又有痛風病纏身;第二、我常常喝得醉醺醺的。還有,為了把事情說清楚,起碼不作為撒謊者走掉,我不得不向尊敬的主人聲明,他今天把我汙辱得很厲害。在對待哈勒所發表的文章的看法上,他竟然接受了一家反動報紙上一個無聊的軍官所持的愚蠢頑固的立場。那個「壞傢伙」和不要祖國的人哈勒,就是敵人我。如果至少有幾個有思維能力的人能主張理性與和平,而不是盲目地醉心於發動一場新的戰爭,那麼這對我們的國家和這個世界要好得多。好吧,再見,上帝保佑你。
她還是看著蘭花,沉默下來,面部變得平靜了,像一朵正在開放的花|蕾從壓力和緊張中解放出來,突然她的嘴角上出現了一絲可愛的微笑,雖然目光一時間仍顯得呆滯。然後她搖了搖那有一綹男孩的小鬈髮的髮,喝了口水,突然發現我們正在吃飯,爾後就胃口很好地吃了起來。
當我吻她的手時,她嘲諷地笑著。最後,她又轉過身對我說:「關於歌德的事,我還想對你說一點。你看,就像歌德的畫像使你不能容忍那樣,有時我也是這樣來看待那些聖人的。」
如果並不缺乏才能和天資的荒原狼還能在其地獄的沉悶與混亂中成功地煎製出魔藥,成功地施行發汗治療,那他也許就得救了。可是要達到這一步,他還缺少許多東西。但可能性、希望總還是存在的。誰愛他,同情他,誰就願他得救。他可能會因此而永遠留居在中產階級之中,而他的痛苦會變得可以忍受,變得有益。他與中產階級的愛與憎的關係也許會失去多愁善感的色彩,他對這個世界的依附也許會停止作為恥辱去折磨他。
「歌德先生,您與所有大思想家一樣,對人類生活的可疑性和絕望都有明確和深刻的體會:瞬間即逝的雄美壯觀及其可悲的凋零,感情上美妙的高潮只能以日常牢獄般的生活為代價,對智慧王國的熱切嚮往和對自然已經失去的清白的熱切而神聖的愛,總是永遠處於殊死搏鬥的狀態之中,那可怕的虛無縹緲,那命中注定的短暫性、無效性、永恆的試驗性和流動性——一句話,就是人類的生存完全是前途渺茫,不切實際,痛心絕望。這一切您都是瞭解的,而且也總是承認。可是您又畢生從事與此相反的說教,宣揚信仰和樂觀主義,試圖欺騙人們和您自己,說我們的思想活動是有意義的、持久的。您拒絕和壓制地獄的信仰者,在自己和克萊斯特、貝多芬身上拒絕和壓制絕望的真理的聲音。數十年之久您就是這樣做的,好像積累知識,搜集材料,書寫和收藏信件,好像您在威瑪的整個晚年實際上就是一條路,要把瞬間即逝的東西變為永恆,但是您實際上卻只能使它成為木乃伊,好像這條路能把自然變為精神,但是您卻只能使自然變為有變種特徵的假面具。這就是我所責怪您的不真誠之處。」
實際上不可能再與這人說任何嚴肅的話了,他興高采烈,手舞足蹈,使他的勛章上的櫻草花時而發出火箭般的光芒,時而變小消失。當他神采奕奕、翩翩起舞時,我不由地想到,此人起碼沒有放過學習跳舞的機會。他跳得真好。這時我又想起蠍子,或者更不如說是想起了摩莉,我對歌德喊叫:「告訴我,摩莉在不在?」
「那是我父母,」我辯解說,「是他們讓我學拉丁文、希臘文和其他種種東西的。但是跳舞他們沒有讓我學。在我們那裡不興跳舞,我父母也從未跳過舞。」
在濕淋淋的大街上,我帶著這種慣常的想法向前奔跑,跑到本市最安靜、最古老的一個城區。在對面胡同的那頭,一堵灰色的舊城牆矗立在黑暗之中。我很喜愛它,它總是那樣蒼老而無憂無慮地聳立在那裡,在一座小教堂和一家老式醫院之間。白天我經常凝視著它那粗糙不平的外表。在每半平方米的地皮上就豎有一個商店,或一個律師、一個發明家、一個醫生、一個理髮師、一個治雞眼的江湖醫生的招牌的市中心,能有這樣一塊安靜、美好、沉默的地方真是難能可貴。現在,我又看到了那古老的城牆靜靜地躺在那裡,然而有點變化,我發現城牆中間有座小巧美麗的尖形拱門。我糊塗了,不知道這座門是一直就有的,還是新加上去的。無疑門是舊的,而且很舊,也許早在幾百年前這座中間有扇深色木門的小拱門是通向一座暮氣沉沉的修道院的,也許今天還是如此,當然修道院已經沒有了。也許這城門我已見過上百次了,只是從來沒有注意到而已,也許是新粉刷了一下才引起我的注意。我止步佇立,注意地向對面望去,中間的大街上雨水泥濘。我站在人行道上向對面眺望,一切都已暮色朦朧。此刻我發現,城門上似乎有個花環或者其他什麼花花綠綠的東西。仔細一看,原來卻是一塊發亮的廣告牌,上面好像還寫著什麼。我睜大眼睛踏著泥濘走了過去。於是我看到城門灰綠色的舊牆上有一片隱約發亮的地方,上面有彩色的字母在閃動,時而消失,時而復現。妙哉,我想,他們把這麼好的古城牆也濫用作燈光廣告欄啦!這時我已認出幾個隱約可見的字母,很難辨認,只好連估帶猜。字塊發亮延續的時間很不均勻,慘淡無力,消失很快。這做生意的人大概並不是什麼能幹的人,他一定也是個荒原狼,一個可憐的傢伙。可是他為什麼要在這古城的陰暗小胡同裡,在這麼一塊城牆上搞這樣的玩藝呢?而且又是在這樣夜深人靜、風雨蕭蕭的時候?這些字塊為什麼這樣潦草,任風吹拂、忽隱忽現、難以辨認呢?好,我現在終於前前後後認出一些字句來了,這些字句是:
「你對生活的看法多麼奇特!你總是做那些很難,很複雜的事情,而簡單的東西你卻根本沒有學?沒有時間?沒興趣?不管怎樣,感謝上帝,我不是你的母親。可是你現在裝出好像已充分體驗過生活,但卻什麼也沒有得到,不行啊,這可不行!」
這一天,就像往常一樣地過去了,我把它慢悠悠地、隨便地消磨掉了。寫了幾個小時東西;翻了翻舊書;難受了兩個小時,年紀大點的人都是這樣,吃了點藥,很高興疼痛止住了;洗熱水澡,吸收了舒服的暖氣;二次收到郵件,把所有無關緊要的信件和印刷品讀了一遍;做了次呼吸運動,思維運動今天由於圖舒服沒有做;散步一個小時,發現天空畫上了柔和、可貴、美麗的羽片雲。像讀讀古書,在溫暖的浴盆裡躺一躺,都是很美的事。但是——總起來看——這並不是激動人心、光耀奪目、幸福歡樂的一天,而只是我長期以來所過的那種平淡無奇歲月中的一天:一個悶悶不樂的中年人所過的尚為舒服、可以忍受的平凡日子,是一種既無特殊痛苦又無特殊憂慮,既沒有真正的苦惱也無絕望的日子。在這種日子裡,即使對是否需要學習慈善家阿達爾貝特的榜樣,在刮鬍子時是否會發生不幸這樣一些問題,都是可以泰然自若、實事求是地進行思考斟酌的。
「啊,我想,妳是不會拋棄我的。」
從前有一個人,名叫哈立,號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走路,身上穿著衣服,是一個人,然而他實際上是一隻荒原狼。凡是人類用正常的理解能力可以學會的東西,他都學得甚多,他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他所沒有學會的東西是:對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感到滿足。這一點,他不可能做到,他是一個不知足的人。他所以會這樣,大概是由於他內心時刻都清楚(或者以為自己清楚),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來自荒原的一隻狼。他究竟是否真的是一隻狼,也許是在他誕生前就像變魔術一樣,一下子從狼變成了人或者生下來是人,但卻被賦予了狼的靈魂,於是這靈魂便佔據了人的軀殼;或者他相信自己本來就是一隻狼的想法只不過是他自己的想像,只是他病態心理的反映而已。凡此種種,聰明的人可以為之爭論一番。例如,也可能是這樣,此人大概在童年時代就野性十足,放蕩不羈,難以駕馭。他的教導者試圖撲滅他身上的獸|性,從而更加促使他想像並相信自己本來就是獸類,只不過是身上披上了一層薄薄的教養和人類的外套而已。對此,人們也許會大發議論,甚至為之而著書立說。但這對荒原狼卻毫無裨益。因為對於他來講,身上的狼性不論是用魔術變的,還是用棒子打出來的,或者只是他心靈的幻想,都是同一回事。其他人對此有何想法,或者他自己對此是怎麼想的,這些都於他毫無價值,這些都不會把狼性從他身上去掉。
我們又回到了原先的那個房間去喝咖啡和燒酒。這大概有助於我們改善氣氛,這時那位詩聖又進入了我的眼簾,儘管他已被移到旁邊的五斗櫥上去了。我眼睛老是離不開他,儘管我聽到了內心發出的警告,可是我還是把他拿在手裡仔細地研究起來。我深深感到這種環境無法忍受,我要嘛必須做到使主人同情,使主人感動,使他們同意我的觀點;要嘛徹底引起一次大爆炸。
於是我走下所住的閣樓樓梯,這種外鄉的樓梯很難上,這是一座住著三戶十分正派人家的樓房的樓梯,洗刷得非常乾淨,屋頂下就是鄙人的寒舍。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是我,一個無家可歸的荒原狼,一個中產階級世界的孤獨的憎惡者,卻總是住在中產階級的住房裡,這是我的一點舊的癖好。我既不住皇宮寶殿也不住貧民窟,而偏偏總是住在這十分正派、十分無聊、一塵不染的中產階級安樂窩裡,這裡散發著淡淡的松節油和肥皂的香氣,這裡只要你關門有乒乓聲或者穿著鞋走進來,人們都會為之一驚。無疑我是由於我的童年時代而喜愛這種氣氛的,我總是
和圖書暗暗地把這種環境氣氛當作故鄉去思念。正是這種鄉愁引導著我一再地、無望地走著愚蠢的老路。我也很喜歡做對比,我的生活,我那孤獨、可憐、奔波、毫無規律的生活和這種具有天倫之樂的小康生活的對比。我喜愛站在樓梯上呼吸著這安詳、整齊、清潔、正派、馴良的氣味。儘管我恨中產階級,可是這種氣味還是有點打動我的心。然後踏進我的房門,在這裡一切都停滯了,書堆中間是煙蒂和酒瓶;在這裡一切都是雜亂無章,無處插足,無人照料;在這裡所有一切,書、手稿、思想無不記載和浸透著孤獨者的困境,做人的難處,給變得毫無意義的人生以新的意義。
「可惜沒有一個媽媽來安慰或是責罵你這個小蠢傢伙。是的,哈立,我簡直要可憐你了,你長的純粹是一副孩子的腦袋。」
顯然,儘管本性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人為數眾多,但他們很難生存,由於他們的特性,在這個世界上他們只能起類似狼群中的羊羔的作用。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雖然在強權統治時期中產者立即遭到排擠,但他從來沒有被毀滅,有時甚至看起來還統治了世界。這是怎麼回事呢?能夠足以挽救他不遭毀滅的力量,既不是他們的人數眾多,也不是他們的德行,更不是他們健康的理智,或是他們的組織。他們的生命力早已十分衰弱,世界上沒有任何藥物能保住這個階級的生命,雖然如此,中產階級仍然活著,而且強大和繁榮——這是為什麼?
當我醒來時,夢就忘記了,後來才又回憶起來。我大概俯在酒桌上睡了將近一個小時,周圍是音樂和喧鬧,本來我以為是完全不可能睡著的。那位可愛的姑娘就在我面前,一隻手搭在我肩上。
「您看,」我馬上叫了起來,「還是我說對了!沒有比無法完成您的命令更使我感到痛苦的了。可是這個命令我無法完成。我不會跳狐步舞,也不會跳華爾滋、波爾卡和其他各種各樣名稱的舞,我一生從未學過跳舞。現在您看到了吧?不是一切都如您所想的那樣簡單。」
那天晚上我坐在家裡,想看點書又看不下去。我害怕明天,像我這樣年老的、膽怯的、神經過敏的怪人,不僅是到這種無聊的、響著爵士音樂的現代茶館舞廳去,而且作為一個舞伴在陌生人當中露面,而實際上還什麼也不會,這個念頭使我感到驚恐。我承認,當我獨自在安靜的書齋裡打開機子,放起音樂,穿著襪子悄悄複習我的狐步舞時,我自己都笑話自己,覺得害羞。
她冷冰冰地看著我,充滿鄙視的目光,她的臉部表情中有種東西使我回憶起我的青年時代。
如果我們以這樣觀點來看待荒原狼,那麼我們就會明白,他為什麼對他那可笑的兩面性如此痛苦。他跟浮士德一樣,相信一個心胸裡有兩個靈魂是太多了,這樣要撐破胸膛的。但實際上恰恰相反,這兩個靈魂是太少了。如果哈立要以如此原始的概念去理解他那可憐的靈魂,那麼他就是在可怕地強|奸自己的靈魂。哈立儘管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可是卻像一個連二以上數字都數不出來的野人那樣行事。他把自己的一部分稱為人,另一部分稱為狼,他相信這樣就已完事大吉,大功告成了。他把自己本身所具有的一切智慧、高尚、文明的東西都囊括在「人」這部分裡,把一切本能的、野性的、混亂的東西都囊括在「狼」的部分裡。但生活並不像我們的頭腦那麼簡單,像我們貧乏的白痴語言那麼粗淺。如果哈立還要運用這種黑人式的狼性方法,那他就是在加倍地欺騙自己。我們擔心,哈立把他靈魂的整個區域都算作「人」,而實際上還遠沒有達到人的地步,他又把本質的一部分算作狼,實際上早就超過了狼。
我還沒有來得及提出抗議,他又繼續說:「魔笛把生活作為引人入勝的讚歌來描述,它讚美我們那不能久留的感情,就像讚美永恆的神明的東西一樣,它既不贊同克萊斯特先生,也不贊同貝多芬先生,而是宣揚樂觀和信仰。」
我也不能完全肯定,人家是不是由於疏忽,不是在歌德那裡,而是在馬提松處給我報了到。在夢中,我把這個馬提松和普通人搞混了,因為我以為獻給摩莉的詩是他寫的。另外,我是多麼希望能和摩莉會面一次啊,我想像她是神奇的、溫柔的、富有音感的、富有西方情調的人。要是我不接受那該死的編輯部的委託多好啊!我越來越不高興,而且漸漸責怪起歌德來了,我一下子就把所有的懷疑和責難對準了歌德。這次謁見大概會是一場好戲!就是那蠍子,儘管牠是危險的東西,牠很可能與摩莉有關係,牠很可能是摩莉的使者,或者是她的標誌性動物,是一個美麗而危險的女性和罪惡的標記。這個動物也可能叫做伍畢烏絲吧?但是這時一個僕人拉開大門,我站起來走了進去。屋裡站著年邁的歌德,矮矮的個子,身體僵直,在這位經典作家的胸前正正規規地掛著一枚星形勛章。他好像還在執掌政權,還在不斷地接受謁見,還在他的威瑪博物館裡控制著全世界。他一看到我就像一頭老烏鴉那樣縮縮脖子點點頭,鄭重其事地說:「喏,你們這些年輕之輩,你們大概跟我們、跟我們的奮鬥目標很少有一致的地方吧?」
「是的,」她說,「你是對的。下一次戰爭當然會發生,要知道這一點並不需要報紙。對此人們當然很傷心,但傷心有什麼用處?這正像一個人對儘管做了一切努力還是不得不死去而感到傷心一樣。與死亡做鬥爭,親愛的哈立,這總是一件美好的事,是高尚的、偉大的、光榮的事情,與戰爭做鬥爭也是這樣。可是這鬥爭也只不過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唐.吉訶德式的舉動而已。」
在我的旅行藥箱裡有一種極佳的鎮痛劑,一種特別強烈的鴉片製品,我很少享用,常常是數月之久都不用它,只有當我身上疼痛得難以忍受時,才用一點這種很厲害的麻醉劑。可惜這種藥不適於自殺。好幾年前我曾經試過一次。那次我又處在絕望之中,於是就吞服了很多,其用量足夠毒死六個人,可是卻沒有把我毒死。我睡著了,有幾個小時處於完全麻醉狀態,令我特別失望的是,發生了激烈的胃痙攣,使我從麻醉中半醒過來,在沒有完全恢復知覺的情況下,我居然吐掉了全部藥物,然後又睡著了,第二天中午終於完全醒來,處於一種可怕的清醒狀態,大腦空蕩蕩的,幾乎完全失去了記憶。除了有一段時間失眠和討厭的胃痛外,毒藥並未留下其他後遺症。
「聖人?妳如此虔誠?」
這位樞密大臣沉思地望著我,嘴角上始終掛著微笑。
「叫做《論荒原狼》。」
我實際上已經不敢再肯定,他是否就是那個人了。我失望地走開了,我不知道要往何處去,沒有方向,沒有目標,沒有必須做的事。生活的滋味太不好受了。我感到,長期積聚起來的對生活的厭惡已達到了頂點,生活是這樣地把我排除,把我拋棄。我怒氣沖沖地穿過灰暗的城市,一切好像都在冒著潮濕的泥土氣和埋葬死人的氣味。不,在我的墳墓上不允許站著這樣吃死人的鳥,這樣的穿著道袍、多愁善感、唸唸有詞的基督聖徒!哎,不管我向何處眺望,不管我心思轉向何方,哪裡也沒有歡樂、召喚在等待著我,沒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我。到處都是腐敗汙濁的臭氣,都是得過且過的臭氣,一切都已衰老、凋零、荒蕪、鬆弛和精疲力竭。親愛的上帝呀,這怎麼可能呢?我怎麼會落到如此的地步?我曾經是一個展翅欲飛的青年、詩人、博物館愛好者、世界漫遊者、熱情的理想主義者,這種麻木不仁,這種對自己和一切人的仇視,這種冷酷無情,這種深惡痛絕,這種心靈空虛和絕望的汙穢地獄,怎麼會緩慢而悄悄地降臨到我的頭上?
另一個特徵是,他屬於自殺者之一。這裡必須說明,如果只把那些真的把自己殺死的人稱為自殺者,那是錯誤的。在那些自殺者中間,甚至有不少人只是出於某種偶然性才成為自殺者的,就他們的本質來說,自殺並不是必要的。在那些無個性、無顯著特點、無坎坷命運的人中間,在那為數眾多的人之中,有的人通過自殺而死,就其整個特性和特徵來說,他們並不屬於自殺者一類的人。而按其本質來講,屬於自殺類型的人當中,相反卻有很多人,也許是其中的大多數,從未真正對自己動過手。「自殺者」——哈立就是其中之一——的生活並不一定要與死亡發生特別強烈的關聯,不當自殺者也可以做到這一點。自殺者所特有的東西是他感到他那個自我——不管是有道理還是沒有道理——是自然界裡特別危險、特別令人懷疑、特別有害的萌芽,他總感覺自己特別受到攻擊、遇到危險,就像立於懸崖峭壁之巔,只要外界輕輕一推,或者內心稍稍軟弱,就足以墮入萬丈深淵。這種人在其命運之路上的特點是,自殺很可能是他們死的方式,至少他們自己是這樣想的。這種情緒往往是在少年時代就已端倪可見,而且伴隨終身,這種情緒並不是來源於生命力特別弱,正相反,人們從這些「自殺者」身上發現,他們都是堅韌不拔,有所追求,有著勇敢無畏的性格。但是,正如有些人稍有微恙即易發高燒一樣,這些敏感的、神經質的,我們稱之為「自殺者」的人稍受一點震動就會產生強烈的自殺念頭。要是我們能有一種科學,它有勇氣和責任心擔當起對人的研究,而不是對機械的生活現象的研究,如果我們有像人類學、心理學那樣的科學,那麼對上述事實就會人人明瞭。
「那就讓那東西在家裡等著,你留在這兒吧。來,先把你的眼鏡擦一下,你看,你什麼也看不見了。來,把你的手帕給我。我們喝點什麼呢?布爾熱葡萄酒?」
論荒原狼(僅供狂人閱讀)
昏暗的石頭牆泰然自若地看著我。夜色灰灰,夢影沉沉,城門緊閉,拱門一片漆黑,城牆無洞,無門可入。我微笑著向城牆上點頭致意並繼續往前走。「安睡吧,城牆,我不願把你喚醒。把你拆毀,或者在你身上貼滿那些貪婪的公司廣告的時刻就要來了,但是現在你還存在,依然美麗而恬靜,令我喜歡。」
要是男主人現在走進房間,也許我還可以找個適當的藉口回去。可是他的夫人進來了。儘管預感到要發生不愉快,我也只得聽天由命。我們互致問候,接著就又出現了先前那種不和諧的雜音:夫人祝賀我氣色很好,其實我心裡十分明白,自我們上次見面以來,我這些年已經蒼老多了;在她與我握手時,那有痛風症的手指就已令人不快地提醒了我這一點。然後她問我親愛的妻子如何,我不得不告訴她,我的妻子已經離開我了,我們已經離婚。當教授進來時,我們倆如釋重負,都很高興。他也很熱情地歡迎我,可是馬上就出現了非常滑稽可笑的場面。他手裡拿著一份自訂的報紙,一份煽動戰爭的軍國主義政黨所辦的報紙,與我握手後,他就指著報紙說,報紙上登了一位與我同姓的政論家文章,那個政論家哈勒一定是一個混蛋,是一個不要祖國的傢伙,他竟然嘲笑皇帝,而且贊成這樣的觀點,即認為自己的祖國對發生戰爭所應負的責任絲毫不亞於敵對國家!看,報紙上明確地告訴了他,這個傢伙不是個東西!編輯部對這個壞蛋處理得很果斷,公開譴責了他。當教授發覺我對此並不感興趣時,我們的話題就轉到了其他方面。他們夫婦倆實際上都還沒有想到,這個壞蛋就坐在他們面前,事實上這個壞蛋就是我自己。哎,何必驚動他們使他們不安!我暗自發笑,可是也清楚,今天晚上想過得愉快一點的希望是落空了。當教授大談賣國賊哈勒的時候,就在那一瞬間,一種沮喪和絕望的傷感情緒堵塞了我的心胸,這是從參加那葬禮後就積起來的,而且越來越強烈,成了一種混亂的壓抑,一種在身體上(腹部)可以覺察到的緊迫,一種使人喘不過氣來的、可怕的命運之感。我感到有某種反對我的東西在伺機潛伏著,有一種危險的東西跟在我身後,向我襲來。幸好有人報告,飯已準備妥當,於是我們走進餐廳,我強制者自己多說些或者多問些無關痛養的事,同時吃得比平時習慣的要多。我覺得越來越不舒服。我老是在想,天哪,我幹嘛要花那麼多力氣?我明顯地覺察出,我的主人也感到不舒服,或許是我使得他們不舒服,或許是家裡原來另有不快活的事,他們也費了很大的勁來表現出愉快與活躍,他們問我的都是使人無法坦率答覆的一些事情。很快我就不斷地撒謊了,所說的每一句話連我自己都作嘔生厭,最後,為了岔開話題,我開始講述今天觀看殯葬的事,可是我的調子不對頭,我試圖講的幽默笑話反而使氣氛變得更加不愉快,我們越來越說不到一起了,在我身上,荒原狼在咬牙切齒地哼笑,吃飯後的水果時,我們三個人誰也沒有講話。
我在大街上東奔西撞,痛苦不已。向善良人家的沙龍裝飾上吐唾液,這當然是我做的蠢事,這是愚蠢而無禮的,可是我不能夠做別的,我無法再忍受這種溫文爾雅、虛偽、欺騙、彬彬有禮的生活。而且當我好像對孤獨再也無法忍受時,當我與自己待在一起都變得如此可恨、令人作嘔時,當我在自身地獄的稀薄空氣裡掙扎時,何處能找到一條出路呢?沒有出路。啊,父親、母親;呃,我那青春時代的遙遠的神聖的理想;啊,我那生活中的無窮歡樂、工作和奮鬥目標!一切都已蕩然無存,沒有懊悔,只有憎惡與痛苦。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感到,不得不生活下去是如此使人痛苦。
「停一下,」我叫著向他追去,「您那箱子裡是什麼?我想向您買一些。」
我並不完全贊同這位老人用這種開玩笑的方式來迴避我的問題和責難,我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他彎下腰來,把他那變得像孩子似的嘴貼近我的耳朵,輕聲耳語說:「我的孩子,你把歌德老人看得太認真了,對待那些去世的老人不必太認真,否則就是對他們不公平。我們這些不朽人物不喜歡認真,我的年輕人,那是一個時間的問題,我告訴你吧,認真來源於把時間的價值看太高。我也曾經過高地評價了時間的價值,因此我想活一百歲。你看,在永恆中是沒有時間的,永恆就是一瞬間,是剛剛足夠開個玩笑的一瞬間。」
「演出?」他嘴裡嘀咕著,以陌生的目光注視著我的臉,「要是需要的話,就到黑鷹酒店去吧,你這傢伙。」
「就待在這兒吧。」她以一種令我感到很舒服的聲調說,「為什麼你不能回家呢?」
就這樣,在深夜,在一個偏遠的、我不熟悉的城郊,我走進了一家酒店,窗後響著強烈的舞曲音樂。我進門時見到了門上一塊舊招牌:黑鷹酒店。裡面是不受時間制約的夜生活,人聲嘈雜,煙霧繚繞,酒味撲鼻。後面大廳裡在跳舞,舞曲聲震耳欲聾。我在前廳停了下來,這裡坐的大多是普通人,有的穿得很破爛,而在後面的舞廳裡,有時能見到衣著漂亮的人。我被擠到櫃檯邊一張桌子旁,一位面色蒼白的漂亮的姑娘坐在靠牆的一張長凳上,身穿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薄薄的舞衣,頭上插著已經枯萎的花。這位姑娘見我向她走近時,非常注意地友善地看著我,微笑著向旁邊挪了挪,給我讓了個地方。
像哈立這樣一個諸事通曉的聰明人也認為自己是一個「荒原狼」,他居然相信能把他生活的豐富複雜的成分放在一個如此簡單、殘忍、原始的模式裡,這不應該使我們驚奇。人的思考能力是有限度的,就是那些有智慧、受過教育的人也經常會透過很天真的,簡單化的,說謊的模式眼鏡去觀察世界和自己,特別是自己。因為他把那個「自我」想像為一個整體,已成為所有人的一種天生的,不以本人意志為轉移的需求。儘管這種幻想會經常沉重地受到動搖,爾後這種幻想總是重新癒合起來。坐在謀殺犯對面的法官在注視著犯人,忽然間他聽到了犯人在用自己(即法官的)聲音說話,發現自己也有犯人的本能、能力和機會,而在下一瞬間他馬上又會成為一個整體、一個法官,馬上又回到了他所認為的自我的軀殼之中,履行他的義務,判處罪犯死刑。如果那些特別聰明而溫柔的心靈,對自己多面性的預感漸漸地增強起來,明白過來,如果這些心靈像一切天才那樣,打破人格統一性的幻想,感到自己是多成分的,是由許多自我構成的,那麼他們只需要把這一點說出來,大多數人就會立即把他們禁錮起來,引用科學論據把他們診斷為精神分裂症,以保護人類不致聽到發自這些不幸者口中的真理的呼聲。既然是這樣,這裡多費口舌還有何用處?講出這些事情有何用處?這些對於每個會思考的人都是不言而喻的,但講出來卻是大逆不道的——要是有某個人已經把假設的自我統一體擴展為雙重體,那麼他就幾乎是一個天才,無論如何也是一個罕見的有趣的例外。實際上,並沒有一個自我,哪怕是最簡單的自我,是統一的。實際上那是一個非常多元化的世界,一個群星閃爍的小天體,一個由各種形式、各種階段、各種狀態、各種繼承下來的天性與可能性組成的雜亂無章的混合體。每個人都力圖把這一混合體當作一個整體去看待,去談論他的自我,似乎那就是一個簡單的、有固定形式的、界限分明的現象:這種每個人(包括最高超的人)都可能產生的錯覺,看起來是一種必要,是像呼吸和吃飯一樣的一種生活的需求。
回頭根本沒有路,既回不到狼那裡,也回不到孩童時代。事物的初始就不是無罪的和單純的。一切造物,初看起來是最單純的東西,其實已經有罪了,已經是具有多面性了,已經被拋進演化的汙泥濁流中去了,並且永遠不會,永遠不會再逆流而返了。走向無罪,走向未被塑造時,走向上帝之路,不是回頭而是向前,不是回到狼或孩子那裡,而是越來越深地走進罪惡,向人的方面去變化。即使自殺,對於你這隻可憐的荒原狼也是無濟於事的,你一定得走這條漫長而艱難困苦的變成人的道路。你須把你那兩面性變得更加多面性,你的複雜性變得更加複雜。不是使你的世界更換,使你的靈魂更單純,而是你將把越來越多的世界,最終將整個世界容納在你痛苦地擴展了的心靈之中,為的是能有一天進入終結,得到安寧。這是佛祖走過的道路,是每個偉大人物都走過的路,如果他們冒險成功了,只不過一些人是先知先覺而另一些人是在無意識中成功了而已。每個誕生都意味著從宇宙中分解出來,意味著與上帝隔絕,分離,意味著充滿痛苦的新變異。回到宇宙,消除痛苦的個體而變成上帝,這意味著他的靈魂已擴展到能夠重新容納整個宇宙了。
「不,很遺憾,我並不虔誠,我曾經一度很虔誠,以後還會那樣,但現在簡直沒有時間去信神。」
對此尚有一點需要提及。有相當多的人是與哈立同類的。首先許多藝術家就是這類的人。這些人的內心都有兩個靈魂,兩種特性。神和鬼,父親的血和母親的血,享福和受苦,這些都是同樣敵對而混亂地在這類人身上相互共存和相互滲透,如同狼和人在哈立身上一樣。這類人生活很不安定,在偶爾出現的少有的幸福時刻,他們領略到如此強大和難以言傳的美麗的東西。這片刻歡欣的浪花有時會如此光彩奪目地高躍於苦海之上,以致這暫時閃耀的幸福之光也會觸及到他人,使他人為之著迷。就這樣,作為高躍於苦海之上珍貴短暫的幸福浪花,那些藝術作品誕生了。在這類作品裡,一個單獨受苦的人有片刻時間高高超脫於他自己的命運之上,他的幸福像一顆明星在閃耀,並使所有見到他幸福的人都覺得那是某種永恆的東西,好像就是他們自己的幸福夢境。這類人的行為和作品不管稱做什麼,從根本上來說,這類人沒有生活,就是說他們的生活並不存在,他們的生活是無形的。他們不是英雄,或藝術家,或思想家,就像其他人是法官,醫生,鞋匠或教師那樣,他們的生活是一種永恆的充滿痛苦的運動和激盪,是不幸的,痛苦的,支離破碎的,是令人顫慄而毫無意義的;一旦人們不願從剛才那種在生活混亂之上閃光的罕見的經歷、行為、思想和作品中去看生活意義,就會得出上述結論。在這類人中間出現了危險而可怕的思想,那就是整個人類生活大概只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是老祖宗生下的一個失敗的怪胎,是大自然一次被野蠻而可怕地挫敗了的嘗試。他們之中還有另外一種思想,認為人也許不僅是半理性的獸類,而且生來就是永垂不朽的上帝之子。
「你真好。不過我要說話算話,我接受了邀請,我得去。別再懇求啦!來,再喝一口,我們瓶裡還有酒呢。你把酒喝完,然後,回家去,好好睡一覺。答應我。」
「我正要找您,」我高興地叫了起來,「你們的晚會是什麼樣子的?在何處?何時舉行?」
「哎呀,你這個人,又提起你那件事!你那歌德的事還沒完呀?(就在這時,我又想起夢裡歌德的事)要是你真的不能回去,那你就待在這裡吧,這裡有客房,要我給你搞一間嗎?」
「狐步舞,我一直在想這個。告訴我,你有一個房間嗎?在裡面我們倆能跳上一個小時的舞?房間小沒關係。只要這個房間底下不是住著那麼個人,到時候樓板一響他就會跑上來跟你大吵大鬧就成。好吧,很好!那你就可以在家裡學習跳舞了。」
簡而言之,「荒原狼」也就是一個假定。如果哈立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狼人,是由兩種敵視的、對立的東西構成的,那這不過是一個簡化了的神話。哈立根本不是狼人,如果我們把由他自己杜撰出來的而且他自己也相信的謊言不加考察地就接受下來,並想把他確實地當作雙重生物當作荒原狼來看待,那麼我們就由於希望他容易得到理解而利用了一個有待現在來加以糾正的錯覺。
這裡講的不是在學校、國民經濟學、統計學中所指的那樣的人,不是千百萬在大街上遊逛的那種人,這樣的人只不過是大海之濱的沙粒,波濤湧起的浪花:這樣的人多幾百萬或是少幾百萬都是無所謂的,他們只是物質,僅此而已。不,我們這裡所說的人,是更高意義上的人,說的是那向著人轉化的漫長途程的目標,是帝王式的人,是不朽的偉人。天才並不像我們所認為的那樣罕見,當然也不像文學、歷史甚至報紙所認為的那樣眾多。荒原狼哈立,在我們看來,他有足夠的天才去試行成人的冒險,而不是每逢困難時刻就痛苦而愚蠢地喊叫自己只不過是一頭荒原狼。
她要了一杯咖啡,一段時間裡顯得心神不定,然後突然又高興起來,那臉上的小酒窩表示她達到了目的。
我找不到逃脫這一恐懼的出路。在絕望與需弱的鬥爭中,今天也許是懦弱勝利了,明天,每一天,絕望又會來臨,而且會由於我對自己的鄙視而更加擴大。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刀子又放下,直到有一次終於完成了這件事為止。那還不如今天就做!我理智地對自己說,就像對一個驚恐不安的孩子說話似的,可是孩子不聽,跑掉了,孩子是願意活下去的。我震顫了一下,繼續在城裡走著,繞著我的住處走了一個大圈子,腦子裡一直想著回家去,可是又遲遲不實行。我不時到某個酒店待一會,喝上一杯兩杯,然後又繼續走。遠遠地圍繞著目標走,圍繞著刮鬍刀走,圍繞著死亡走。有時筋疲力盡地在一張長凳上、在井邊、在牆角石頭上坐一坐,聽著心臟的跳動,抹掉額頭的汗珠,繼續走,充滿死的恐怖,又閃爍著求生的慾望。
「哎,」我承認說,「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了。我上過大學,演奏過音樂,讀過書,寫過書,旅行過——」
為了達到這一目標,或者說,為了最終還能敢於奔向宇宙,像這樣一隻荒原狼最好是使他好好地認識一下自己,看到自己靈魂的混亂,對自己本身有清醒的瞭解。他那頗可置疑的存在將會顯示他的不可改變性,他將不可能總是從他本能的地獄中逃向多愁善感的哲學慰藉中,然後再逃向自己狼性的盲目陶醉之中。人和狼大概都不得不去掉假面具,赤|裸裸地直視對方的眼睛,然後他們要麼就怒氣沖天地永遠分道揚鑣,以致不再有荒原狼,要麼就在升起的幽默之光下結成理智的姻緣。
赫爾米娜注視著我,她的目光是奇特的,目光裡滿含快樂、嘲諷和戲謔,還有充分體諒的友情,同時又充滿著深沉、明智和異常的嚴肅!
「中產階級氣質」作為人性的一種存在狀態,不是別的,是一種均衡的嘗試,是在人的行為中,在無數的極端與對立中謀取中庸之道。我們可以任舉一種對立作為例子,例如在聖賢與酒色徒之間那種對立,這樣,我們的比喻就馬上易於理解了。一個人有可能完全獻身於精神,獻身於宗教,獻身於聖賢的理想;相反,他也有可能為了贏得一時之快活,完全沉湎於放蕩的生活,獻身於感官的要求。一條是通向聖賢之路,通向信仰先驅之路,通向殉教者之路;另一條是通向酒色徒之路,通向縱慾的犧牲品之路,通向墮落之路。在兩者之間,中產者尋求在中庸和諧裡生活。他永遠不會自暴自棄,也不會徹底為某事獻身,既不花天酒地,也不做苦行僧,他絕不會去做殉教者,也不會同意毀滅自己——相反,他的理想不是獻身而是保持自我,他的目標就不是神聖的,也不是其反面,他不能容忍絕對的東西,他既想侍奉上帝,又想肆情縱慾,雖想德行高尚,卻又想在地球上圖點好處和舒服。一句話,他企圖居於各種極端中間,他想在沒有暴風驟雨的溫和而有益的地帶定居下來,他也成功地做到了這一點,不過,是以放棄會導致絕對、極端的生活的那種強烈感情為代價的。生活極端就會捨棄自我,中產者把自我看得高於一切(當然也只是一種殘缺不全的自我),捨棄極端,他就實現了康泰與安寧。不是要去醉心於上帝,而是要獲得心安理得,不是沉迷於快活,而是得到滿意,不要自由,而要舒適滿足,不要熱血沸騰,而要一個宜人的氣氛。因此,中產者從本質上來講是一個生活動力軟弱的產物。戰戰兢兢,前怕狼後怕虎,很容易為別人所統治,因此,他不是寄希望於權力,而是寄希望於多數,不是寄希望於暴力,而是寄希望於法律,不是寄希望於負責精神,而是寄希望於選舉制度。
這裡我們所說的有關自殺者的問題,無疑只是涉及表面的東西,是心理學,也就是物理學的一部分。從形而上學觀點來看,事情就會是另一個樣子,而且清楚得多。因按照形而上學的觀點來看,呈現在我們面前的「自殺者」是被個人犯罪感所擊中的人,是不再把自我完善和自我發展而是把自我解脫、返回母體,返回上帝、返回宇宙作為生活目標的人。這類人當中的很多人無力在某一天去實行實際上的自殺,因為他們已經深刻地認清了自殺的罪孽。而對我們來說,他們還是自殺者,因為他們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從死亡之中而不是從生存之中發現了拯救者,他們準備好了拋棄自己,皈依另一個世界,熄滅生命,返回原始。
她輕輕地從齒縫裡吹著口哨。
答案是:因為有一幫荒原狼。實際上,中產階級的生命力根本不在它的正常成員身上。而是存在於那些為數極為眾多的怪癖人身上。由於中產階級理想的模糊性和伸縮性,所以就把這些人都包括在該階級之內了。在中產階級內部向來就有大量強悍而野蠻的分子。我們的荒原狼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變成了一個遠遠超出中產階級標準的個人。他,既知道沉思的狂喜,也瞭解憎恨他人和自我的陰沉的快樂。他蔑視法律、道德、理智,然而又是中產階級的俘虜,並且無力逃離這個階級。於是就在真正的中產階級基本群眾周圍存在一個廣泛的階層,成千上萬具有生命力和健康的理智的人,他們之中每一個人儘管都已高於中產階級而且命中注定要過一種極端主義的生活,然而又都由於幼稚的感情而留戀中產階級,而且雖已大受中產階級生命力衰弱的影響,但總還是堅持在中產階級範圍之內,總還是聽從它,對它盡義務,為它效勞。中產階級奉行的是偉大人物的逆定理:不反對我,就是擁護我!
我站了片刻,側耳傾聽那感情奔放、血淋淋、赤|裸裸的刺耳音樂,如飢似渴地嗅尋著那大廳的氣氛。那樂曲的抒情部分包含著過分的傷感和甜蜜,甜蜜的外表掩飾不了傷感的內心,那粗獷部分則是狂野無常和充滿活力的,然而兩部分卻自然而和諧地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個整體。這是沒落的音樂,王朝末期的羅馬一定有過類似的音樂。跟巴哈、莫札特的作品和真正的音樂相此,它只不過是胡鬧而已——然而,一旦與真正的文化相比較,它則完全是我們自己的藝術,我們自己的思想,我們自己的所謂文化。這個音樂的優點就在於它體現了偉大的誠實與正直,體現了令人可愛毫不虛偽的黑人的稟性和歡樂天真的情緒。它既有某種黑人的特點又有某種美國人的特點,在我們歐洲人看來,美國人儘管強大,卻是像孩童般活潑、天真。歐洲也會變得如此嗎?是否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我們這些舊歐洲、舊時代純正的音樂和純正的文藝的鑑賞家和崇拜者,難道只不過是明天就會遭人遺忘和嘲笑的複雜的神經官能症患者中少數幾個愚蠢者?難道我們稱之為「文化」、稱之為智慧、稱之為靈魂、稱之為美、稱之為神聖的東西,僅僅是早已死亡的幽靈,只有我們這幾個傻瓜才認為是純正的、活生生的?也許這些從來就不是純正而活生生的東西?也許我們這些傻瓜所為之奮鬥的東西本來就是幻象?
「這當然是你的想像,」她說,又變得快樂起來,「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是一種魔術。但是荒原狼的想像是有道理的。今天你不是狼。但是最近,當你那天走進酒吧間大廳時,就像是從月球上來的一樣,那時你就是這麼一隻野獸,也正是這個使我喜歡。」
「噢,是啊,應該如此!我真是這樣想的。」
「到哪裡?」
「我的天哪,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看上去你好像是從巴黎徒步走來的一樣。來跳舞的人可不像你這樣子。」
「喔,」我叫了起來,「要是那麼簡單就好了!向上帝發誓,我為生活操心得夠了,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上吊自殺也許是困難的,我不清楚。但是,活著卻更加困難!天知道,那是多麼困難啊!」
啊,是的,我瞭解這些經歷,這些變遷,這是命運給它的令人煩惱的孩子,給它的難以管教的孩子所確定的,我對這一切瞭解得太清楚了。我瞭解這些經歷與變遷,就如同一個野心勃勃但一無所獲的獵人瞭解打獵的各個階段一樣,就像一個老練的交易所投機者瞭解投機、獲利、把握不定、猶豫不決、破產倒閉的各個階段一樣。難道這一次我還應該再去經歷一次嗎?難道我還應該再經受這一切折磨、這一切瘋狂的苦難?難道還要再一次去認識那卑賤的自我,毫無價值的自我?難道還應去經受一切失敗的巨大恐懼,這一切難以言狀的恐怖?避免這許多痛苦而悄悄地溜走,不是更明智、更簡單一些嗎?是的,這樣更明智更簡單。在《論荒原狼》小冊子中關於「自殺者」的論述不管正確與否,總之誰也不能禁止我做自己高興做的事,誰也不能禁止我用煤氣、刮鬍刀或者手槍來免除我再去經受一次這樣的過程。那難受的痛苦我確實嚐夠了。不,見他的鬼,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要求我再去經受一次死的恐怖,再去改變一次形象,再重新化為人,這樣做的目的和結局不是和平與安寧,而只能是一次又一次新的自我毀滅,只能是一次又一次新的自我塑造!儘管自殺是愚蠢的、懦弱的、可憐的舉動,儘管自殺是一種不光彩的、可恥的逃遁,但只要能從痛苦煎熬的磨輪下解脫出來,每一條出路,即使是最可恥的出路也使人嚮往,這裡不再有任何高尚的、英雄主義的戲劇,這裡只是我在微小而短暫的痛苦與極其難熬而無休止的痛苦之間做出簡單的抉擇。在我如此艱難、如此瘋狂的生活中,我已當夠了高貴的唐.吉訶德。寧要榮譽而不要舒適,寧要英雄主義而不要理智。夠了,結束吧!
「喂,你不要忘記你對我說的話!你說過,我應當給你下命令;而服從我的命令,對你來說是一種愉快,這話你不要忘記!你必須知道,小哈立:就像我對你那樣,我的臉能給你回答,我有某種東西使你感到親切,使你信任我——同樣地,你對我也是如此。我不久前在黑鷹酒店裡看到你走進來,顯得那麼疲憊不堪,心不在焉,幾乎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我當時立刻覺察到:這個人一定會聽我的話,他渴望我給他下命令!而我也會這樣去做的,於是我就主動跟你說話,這樣我們也就成了朋友。」
這個赫爾米娜,今天我是第二次見她,她知道我的一切,要想對她保守任何秘密,對我來說似乎是不可能的。也許她並不完全理解我的精神生活,在對音樂的瞭解方面,在對歌德、諾瓦利斯和波德萊爾的瞭解方面,她可能無法趕上我——然而就是這一點也不能肯定,很可能這些也難不住她。即使是如此——我的精神生活又留下了什麼呢?這一切不是已經都破碎了,失去意義了嗎?但是其他方面,我個人的問題和願望,這些她都理解,對此我毫不懷疑。過一會兒我要和她談談荒原狼,談談那篇關於荒原狼的論文,談談迄今為止只屬於我個人的一切,是我從未和別人談過的一切。我不能等待了,我要立刻就談。
他就是這樣,總是以這一半心靈和行動去欣賞和贊同自己另一半反對和否定的東西。生長於書香門第,薰陶於禮儀道德,雖然他的個性發展早已超越了中產階級範疇所能容許的尺度,早已擺脫了中產階級的理想和信仰,但他的一部分心靈還維繫於中產階級世界的規範之內。
女店主又想給我斟酒,我緊緊抓住酒杯,站了起來,我不需要酒了。金色的足跡又在閃光,我想到永恆,想到莫札特,想到星辰,我又可以自由地呼吸一個小時了,又可以生活,又可以存在下去了,不需要忍受痛苦,不需要擔心,不需要害羞。
她說話顯得那麼深沉而嚴肅,顯得精神壓力如此沉重,以至我都沒有完全聽清楚,而是一直想安慰她,把她的話題引開。她一蹙眉,表示拒絕我這樣做,兩眼凝視著我,以一種冷淡的聲調繼續說:「你必須遵守自己的諾言,小伙子,我告訴你,不然你要後悔的。你會從我這裡得到很多命令,你必須服從這些命令,好意的命令,令人愉快的命令,服從這些命令使你感到快樂。最後,你還必須完成我最後的一道命令,哈立。」
對,現在當我仔細地觀察她的臉時,我不得不承認,她講的有道理,那確是張男孩的臉。過了一分鐘後,那張臉就向我講話了,它使我回憶起我自己的童年時代和我那時的朋友,他叫赫爾曼,有一瞬間,她好像變成了赫爾曼。
「啊,我也是,我也不願意再費神勞思了。」
「太好啦!」我喊了起來,「如果妳真的教會了我跳舞,我就把這架留聲機給妳作酬謝,同意嗎?」
「給我兩馬克或三馬克,」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隨便你喜歡到哪裡,什麼時間都行。」
「我可真是不會呀!我從來沒有學過。」
「我知道,我知道!」我憤怒地叫喊起來,「天知道,您怎麼會想到魔笛,這正是我在世界上最喜愛的東西!但是莫札特並沒有活到八十二歲,他並沒有像您這樣,在自己個人的生活中要求長壽、秩序、僵硬的體面!他沒有如此自命不凡!他唱出那神妙的曲調,他貧困而且早夭、貧窮、被誤解——」
荒原狼就是如此,人們可以想像得出,哈立過的並不是什麼舒服幸福的生活。但是也不能因此就說他是極為不幸的(儘管他自己認為是如此,就像每個人都把自己所面臨的痛苦看作是最大的痛苦一樣)。任何人都不能這麼說,誰自己身上沒有狼性,也無需因此而感到幸運。即使最不幸的生活中也有陽光明媚的時刻,也會在沙石之間開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這樣。無庸諱言,他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很不幸的,而且也使其他人感到不幸,就是說,如果他愛他們,而他們也愛他的話。因為所有愛他的人都只看到他一個方面。有些人是把他作為一個高雅,聰明而奇特的人來喜愛的,而一旦他們突然發現他身上有狼性就大為驚訝,大失所望。他們不得不經受這種驚訝和失望,因為哈立像一切生物一樣,希望自己作為一個整體受人喜愛。也正因為如此,他不能對喜愛自己而他也希望得到他們的愛的人隱瞞狼性,不能對他們說謊。但也有這樣的人,他們所喜愛的就是他身上的狼性,就是那自由自在,粗野不馴、危險強悍的東西。對於這些人來說,一旦發現粗野醜惡的狼也還是個人,內心還渴望善良與溫柔,還要聽莫札特的音樂,還要朗讀詩句,還有人類的理想時,他們就感到非常失望,痛心和生氣。大多數情況下,正是這些人特別失望和生氣,就這樣,荒原狼把他自己的雙重性和兩面性帶進了他們接觸到的一切陌生人的命運中去了。
反正我不能像赫爾米娜那樣輕鬆、冒險地又跳回可能性和現實中去。
與每一種力量都不能變為軟弱(有時還必須變)的情況相反,典型的自殺者往往會從表面的軟弱產生一種力量和支持,而且這種情況異常之多。哈立這隻荒原狼也屬於這種情況。與其他成千上萬的同類人一樣,他不是把死亡之路無時不通的想法當作一場少年憂鬱的幻想遊戲,而是從這種想法裡為自己找到慰藉,汲取力量。儘管也像所有同類的其他人一樣,在他的內心,每一個震動,每一個痛苦,每一個生活的逆境,都會立即喚起他以死亡求擺脫的嚮往,然而他卻正好逐漸從這種意向中創造了有助於生活的哲學。通向死亡的太平門永遠是敞開的,他已十分熟悉這一想法,這反而給他以力量,使他有興趣,好奇地去飽嚐痛苦和逆境,而且,如果大難臨頭,他有時就會以怒在其中的歡樂,以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情去感受:「我倒要看看,一個人究竟能忍受多少苦難!一旦達到了可忍受的極限,我只需要打開死亡的大門,就能逃之夭夭。」有許許多多的自殺者正是從這種想法中獲得了非凡的力量。
我打起精神跑過了胡同裡潮濕的柏油馬路,路燈淚水汪汪,像面紗遮臉似的在陰冷潮濕的灰暗中眨著眼睛,吮吸著潮濕土地上再再反射出的光線。我頓時想起我那忘卻的青春歲月。那時我是多麼喜愛這樣的陰暗、憂鬱的深秋和初冬的夜晚,是那樣如飢似渴、如癡如夢地吮吸著這種孤獨、傷感的氣息。那時,我常常深更半夜穿著大衣,冒著風雨,在落葉蕭蕭、殘酷無情的曠野裡奔跑。那時,我也是這樣的孤獨,但卻充滿著愜意,富有詩情。過後,我就坐在床沿上,對著燭光,寫下那行行詩句。現在呢,這一切都已成過去。美酒已經喝完,而且不會再有了。遺憾嗎?並不遺憾,對已經過去的一切沒有什麼好遺憾的。遺憾的是現在和今天,遺憾的是我失去的這無數的時辰和日月,這些歲月只是讓我忍受痛苦,卻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快樂和震動。謝天謝地,總算還有些例外,偶爾也有些歡樂和激動的時刻,那就是孤獨的牆被拆除,我這個迷途的人被帶回人世間的生活中心裡來。帶著悲哀和內心深處的激動,我竭力回憶最近一次的經歷。那是在一次音樂會上,演奏的是壯麗的古典音樂。在木管樂演奏輕音部兩拍間歇時,天國的大門突然為我打開,於是我飛越了天堂,看到上帝在工作,我感到了靈魂的痛苦,我不再抗拒人世間的任何東西,也不再懼怕世上的任何東西,我贊成一切,擁護一切。這情景持續了不多久,大約一刻鐘,可是在那天夜間的夢境中它又再次出現。自此以後,在所有那些沉悶的日子裡它時常悄悄地發出光輝,有時長達幾分鐘時間。我清楚地看到它,宛如上帝金色的足跡通過我的生活之路,總是深深地掩埋在汙濁和塵埃之中,然後又變成金色的火花閃動起來,似乎會永不熄滅,但還是很快又泯滅了。有一回夜裡,我醒著躺在那裡,突然吟起詩來,詩句是那樣的奇特、美妙,我都不敢想像能把它記錄下來。第二天早晨我已回想不起來了,但它還像堅果在老朽碎裂的外殼中一樣隱藏在我心中。還有一天,在讀一位詩人的作品時,在思考笛卡兒和帕斯卡的思想時也有類似的情景。另一次是當我在我的情人身邊時,又出現了光輝,它帶著金色的足跡升向那遙遠的天際。啊,要在我們所過的這種生活中找到這樣金色的上帝足跡是困難的。在如此滿足現狀,如此中產階級化,如此缺少精神的時代,面對著這種建築、這種商業交易、這種政治、這樣的人群,發現上帝的足跡是多麼困難啊!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我怎麼可能不變成一隻荒原狼,一個粗野的隱士呢!這個世界的目的我無法苟同,它對於我毫無歡樂可言。我既不能在戲院長呆,也不能在電影院久坐,幾乎無報可讀,很少看現代書。我不能理解,在擁擠的鐵路上和旅館裡,在樂曲沉悶的咖啡館裡,在現代化摩登都市的酒吧間和遊樂場裡,在世界性的展覽會上,在節日的彩車上,在為渴望受教育的人所舉辦的講座上,在巨大的運動場上,人們所尋求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興致和樂趣。那成千上萬人為之追逐和奮鬥的歡樂我本也可以得到,但是我不能理解,也無法分享。相反,在我那少有的愉快時刻所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講卻是幸福的、不平凡的、令人入迷的、振奮人心的,對於這些,世俗的人們只能在文藝作品中去瞭解、去尋找、去喜愛,一旦放在現實生活中他們就認為這些都是瘋狂。事實就是如此,如果說世俗的人們是對的,如果說那咖啡館的音樂、那大眾化的消遣、那為蠅頭微利而滿足的美國人是正確的話,那麼我就是錯誤的,我就是發瘋,那我的確就是如我經常自稱的那樣,是一隻荒原狼,是在一個陌生而無法理解的世界裡的一頭迷途的野獸,是再也找不到家鄉、空氣和食物的野獸。
「妳看,本來我們可以省事得多。」
「你不應當這樣,」她用一副完全是母親的聲調說,「就是你已經知道你的鬥爭是無效的,你的生活也不會因此而變得淺薄和愚蠢。如果你為美好的理想而奮鬥,哈立,同時又認為你非要達到目的不可的話,那你的生活會淺薄得多。理想是非達到不可嗎?我們活著,人活著,就是為了消滅死亡嗎?不,我們活著就是為了害怕死亡,然後又熱愛死亡。正是為了死亡之故,有時這生活才會在一時間像鮮花盛開那樣美麗。你是個孩子,哈立。現在你聽話,跟我走,今天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今天是不會再去為戰爭和報紙而操心了。你呢?」
「但願,」我說,「但願歌德的外表原來並不是這樣!這種愛慕虛榮的高貴姿態,這種與高貴的在座客人眉來眼去的尊嚴,這種在男子外表下充滿可愛的多愁善感的內心世界!肯定有很多人指責他,我也有許多地方不喜歡這位裝腔作勢的老人,像這樣來塑造他的形象,未免太過分了。」
「但是現在我必須知道妳的名字!」
從一條漆黑的巷裡突然有一個人竄到我面前,嚇了我一跳,這是一個深夜方歸的孤獨者。他步履疲憊,頭戴便帽,身穿藍色制服,肩上扛著一根掛有廣告牌的棍子,腹部前面一個打開著的箱子掛在腰間的皮帶上,就像年關市場上的小商人一樣。他疲憊地在我前面走著,並不回頭看我,不然我就跟他打招呼,遞支香煙給他了。走到下一個街燈附近,我想看清楚他扛的那四角旗,就是他那棍子上的紅色廣告。可是它晃來晃去,一個字母也看不清楚。於是我叫住他,請他把廣告給我看看。他停住了,把棍子拿正,這時我才看清那舞動著的字塊:
「哈立?一個小孩子的名字!而你確實也還是個孩子,儘管你頭髮已經斑白。你還是個孩子,而且需要有人照看你。關於跳舞我不再說什麼了。看你的頭髮理成什麼樣子了!你難道沒有妻子,沒有情人?」
「那是一幅歌德的畫像——您知道,就是那位大詩人歌德。可是他真實的形象並不是畫面上的樣子——誰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已經死去一百年了。某一位現代畫家按照自己的想像來描繪歌德,這幅畫使我很生氣,很反感——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們說的話?」
下面就是這篇文章的內容,我越讀越感興趣,於是便一口氣讀了下去:
「好,你將會看到,再容易不過了。我們已經開了個頭,你擦了眼鏡,吃了飯,喝了酒。現在我們就去把你的褲子和鞋刷一刷,這是很必要的。然後你就跟我跳一圈狐步舞。」
「你叫什麼名字?」她突然問我。
當我終於上床睡覺的時候,晨光已懶懶地透過了玻璃窗。這是冬天裡一個霧雨濛濛、如鉛如灰的倒霉的早晨。上床時,我決心已定。在入睡前的一剎那間,十分遙遠地、在意識邊緣上,《論荒原狼》小冊子中一個奇怪的段落突然在眼前一閃,那一段論述了「不朽人物」,因而引起了我一個短暫的回憶,有幾次,而且不久前就有一次,我在古老音樂的一個節拍中感受到了不朽人物那冷靜的、明朗的、堅定微笑著的全部智慧,感到與他們近在咫尺。這情景突然又在我腦際升騰、發光、熄滅,然後睡意如山一般沉重地壓上了我的額頭。
那人邊走邊機械地向箱子裡掏著,抽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我迅速地接過來把它收好,當我正解開大衣要掏錢時,他已經轉彎走上另一條道,那裡有個門,他關上大門消失了。院子裡還響著他沉重的腳步聲,先踏在石板上,然後走上一座木頭樓梯,以後我就什麼也聽不到了。我突然感到自己也很疲倦,而且覺得夜已很深了,現在最好是回家去。我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穿過沉睡的近郊街巷,來到我住的破土牆隔離的地區。在小草地和常春藤後面的一座乾淨的小公寓裡,住著官員和收入微薄的退休人員。走過常春藤、草地和一棵小桃樹,到了家門口,找到鑰匙眼打開門,摸到按鈕打開燈,從各扇玻璃門旁躡足而過,從擦得光亮的櫃子和盆栽植物躡足而過,打開我的房門,進入了我的所謂家。靠背椅、爐子、墨水瓶、飯盒子、諾瓦利斯和杜思妥也夫斯基都在等著我。就像其他人一樣,像那些正常人一樣,當他們回家時,母親或妻子、孩子、女僕、貓狗正在等待著他們。
當我把蘭花獻給她時,她很高興地笑了。
比其他一切更深地打動了我的心弦,使我深思的是教堂圍牆上的幻覺或者幻影,是那舞動著的閃光字塊所做的充滿希望的預告,它與《論荒原狼》的暗示是完全一致的。很多事情我都有了指望,那陌生世界的聲音給我的好奇心以巨大的刺|激。我常常幾個小時地沉浸於此。而那字塊又越來越清楚地警告我:「限制入場!」「僅供狂人觀賞!」這就是說,我必須發狂,必須離開「普通人」才能聽到那魔劇的聲音,那魔劇的世界才能對我講話。我的上帝啊,難道我不是早就遠遠地離開了普通人的生活,離開了正常人的生存和思想了嗎?我不是早就完全分離出來而且瘋狂了嗎?雖然如此,我還是能從內心理解這個召喚:要我瘋狂,要我拋棄理智、拘謹,拋棄中產階級的東西,去投身於靈魂和幻想的波濤洶湧、無法無天的世界。
她顫抖了一下,好像感到輕微的寒顫,又像是從沉思中慢慢醒來,她眼睛始終沒有離開我;她的臉色突然變得更加陰沉了。
限制入場
坐在靠背椅上,戴上眼鏡,我懷著突如其來的命運之感,驚奇地讀著那年關市場小冊子封面上的標題:《論荒原狼——限制閱讀範圍》
無政府主義的晚會!
魔術劇!
「您別再責罵我了!」我請求著,「我知道我是瘋子。」
「這也許是的,」我激動地叫喊,「我們大家馬上都得死,所以一切都無所謂了,可是這樣的真理會使我們整個生活變得淺薄而愚蠢。是呀,難道我們應當拋棄一切,放棄一切智慧,放棄一切努力,放棄一切人道的東西,讓野心和金錢繼續統治?坐在啤酒瓶跟前靜候下一次戰爭總動員?」
我渾身發冷,繼續往前走,仍在幻想著那足跡,渴望找到這魔術劇院的大門,去觀看那僅供狂人欣賞的魔術劇。我路過市場區,那裡不乏夜間的娛樂消遣,每走幾步就碰上廣告、招牌:女士小樂隊——遊樂場——電影院——舞會——,可是這一切都不是為我而開的,是為「每個人」開的,是為我見到的那些在大門口成群結隊擁擠的正常人開的。儘管這樣,我的悲傷總算有所減輕,另一個世界給我帶來了問候,那彩色字母在心靈上舞蹈,撥動著那隱藏著的共鳴,我又一次見到了那金色的上帝足跡。
「能這麼快學會嗎?才這麼幾天時間。」
「動物常常是悲傷的,」她繼續說,「而一個人要是悲傷,並且原因不是牙痛或者丟了錢,而是由於他一時之間突然感到了他的整個生活,感受到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那麼他的悲傷就是真誠的,他看起來就總是有點像動物,看起來悲傷,但比平時更真更美。就是這樣,當我第一次看見你時,你看起來就是這樣,荒原狼。」
這位小個子老人把他那嚴厲的腦袋向前伸了伸,當他那冷酷的、官腔十足的緊閉著的嘴鬆弛下來開始微笑,變得活潑可愛時,我的心突然跳了起來,因為我突然想到一首詩:「晨曦從天降」,而那些詩句就是從這個人的這張嘴裡吟出來的。此刻我已完全被解除了武裝、被制服了,真想跪倒在他面前。但是我挺住了身體,傾聽著從他那微笑的嘴裡講出的話:「喂,您把不真誠歸咎於我?這是什麼話!您是否願意做進一步的解釋?」
「我的天哪,你是那麼僵硬!你儘管往前走,就像散步一樣!根本不需要緊張。我相信你已經出汗了吧?喏,我們休息五分鐘!你看要是會跳的話,跳舞就和思考事情一樣簡單,但跳舞學起來要容易得多了。你現在對人們寧願稱哈立.哈勒是一個叛國者,心安理得地讓下一次戰爭爆發而不習慣於去思考不再那麼感到不耐煩了吧。」
「說的是你嗎?」赫爾米娜指著我的名字問道,「那你可真為自己樹敵了,哈立。這使你生氣嗎?」
在我們的荒原狼身上,情況是這樣的:雖然以其感覺而言,他時而作為狼,時而作為人生活著,正如所有混合體那樣。但是,當他是狼的時候,那麼體內的人就始終在旁密切觀察,評頭品足,伺機以待,當他是人的時候,那麼體內的狼也是如此。例如,如果哈立作為人,有一個美好的思想,有一種敏銳高尚的感覺,或者做了件所謂好事,那麼狼性就在體內齜牙咧嘴,大笑不已,刻毒地嘲弄挖苦,並指出:對一隻荒原野獸來說,這幕高貴的戲劇是何等可笑。這隻荒原狼內心完全知道,什麼東西才能使牠快活,那就是孤獨地奔馳於荒原,不時地吮血或去追逐一隻母狼——從狼的角度來看,人的每一個行動當然都是特別可笑而狼狽的,愚蠢而自負的。但是,如果哈立作為狼來感覺和行動時,如果他向別人齜牙咧嘴,如果他對所有的人和他們的道貌岸然懷著仇恨和敵視時,情況也同樣如此。也就是說,他體內人的那一部分也在窺測時機,密切注視著狼,把牠稱為畜牲野獸,使牠享受不到一點作為普通的、健康的、粗野的狼的樂趣。
另一方面,所有自殺者都熟悉如何與自殺的企圖做鬥爭。每個人在自己心靈的某個角落完全清楚,儘管自殺是一種出路,但是,這是一種悲慘的、不合法的逃遁。生命應當由生命本身去戰勝,去消滅,從根本上來講,這比用自己的手更加崇高和美好。這種對自殺的認識,這種對自殺感到內心有愧的理解,與所謂手|淫者的問心有愧有大致相同的根源,它促使大多數「自殺者」不斷地與自殺的企圖做鬥爭。他們的鬥爭,就如同偷盜成性的人與自己的偷盜惡習進行鬥爭一樣。這樣的鬥爭荒原狼也是熟悉的,他就曾經輪換使用過各種武器進行過這一鬥爭。在四十七歲之際,他終於產生了一種幸福而不乏幽默的想法,這使他經常感到愉快。他把自己五十歲生日那天規定為允許自己自殺的日子。他自我約定,在這一天他可以自由選擇,可以按照當天的情緒來決定自殺與否。不管在他身上還要發生什麼事,生病也罷,貧窮也罷,受苦受難也罷,——一切都已確定了期限,一切最多也只能延續這麼幾年、幾個月、幾天,其數字畢竟是日趨減少!事實上他現在對以往長期的、深深折磨他的、欲置他於死地的痛苦反而覺得輕鬆多了。如果由於某種原因使他感到特別難受,如果還有特別的痛苦和不幸使他的生活變得更加淒涼、孤獨和野蠻,那他就能對著痛苦大聲喊著:「等著吧,再有兩年,我就會制服你們!」然後他就帶著喜愛之情沉浸於想像之中,在他五十歲生日那天早晨,郵件和賀函怎樣接踵而來,而他卻準備好了鋒利的刮鬍刀,跟一切痛苦告別,把生命之門在自己身後關上。讓骨頭裡的痛風症,煩惱,頭疼,胃痛看看,它們該往哪兒去吧。
如此說來,荒原狼有兩種特性,一是人性,一是狼性,這就是他的命運,而且像這樣的命運可能並不特殊也不罕見。據說可以見到不少這樣的人,他們的身上有很多狗性,或者狐性、魚性以及蛇性,而且並不因此就有什麼特殊困難。在這種人身上,人和狐,人和魚共存一體,互不妨礙,甚至還互為有益。而且在有的做出成績、受人羨慕的人身上,正是孤性或猴性而不是人性使他交了好運。但是,在哈立身上卻是另一種情況,在他身上人性和狼性互不協調,不但不能互為有益,而且互為死敵,這一個只會使另一個受罪。當二者在一個血液系統裡,在一個靈魂裡互相和-圖-書敵對時,那生活就很不舒服。喏,命運各自有,誰也不容易。
「顯然你是不應當這麼做的。」
女主人斟滿了咖啡,臉色難看,然後就匆匆走出房間,她的丈夫半為難半責備地告訴我,這幅歌德畫像是他夫人的,而且她特別喜歡它。「即使您客觀上是對的,當然對此我有異議,即使這樣,您也不該如此直言不諱。」
「你覺得是這樣,」她說得很乾脆,「這很好。」
「正是在這一點上您不該那麼做。您在我房子裡不應當把自己當作『外人』。您喜歡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不要受拘束。我也曾有過非常、非常令人敬重的房客,高尚得像珍珠一樣,可是沒有哪一個像您這樣安靜,這樣少地打擾我們——現在您想喝杯茶嗎?」
這麼想著,我一時興之所至,加入了殯葬隊,跟著那些悲傷的人一起到了墓地,這是座現代化的水泥公墓,有火葬場,設備很齊全。我們的死者不是火化的,而是用棺材埋入簡陋的土坑裡,我看著牧師和其他的埋屍者。殯葬處的工作人員在各自盡他們的職責,他們力圖使葬禮顯得莊嚴肅穆,可是反而由於裝腔作勢、不知所措和欺騙說謊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盡,顯得非常可笑,我看他們那特製的黑色喪服裹在身上飄動,他們竭力要把悼喪人引入悲哀的情緒之中,使他們向偉大的死者頂禮膜拜。可是這一切都是徒勞,沒有人哭泣,大家好像並不悼念死者。沒有人表現出虔誠的情緒,當牧師一再稱呼送葬人為「親愛的基督教徒們」時,那些商人和麵包師及其夫人們的做生意的面孔都沉默地痙攣地低下去,顯得狼狽、虛偽,內心除了希望趕快結束這令人不快的儀式以外,其他一無所求。好了,儀式結束了,基督教徒中站在最前排的兩個人握了握牧師的手,到附近草坪邊上擦去鞋上潮濕的粘土,也就是掩埋死者的那種黏土,臉部又很快恢復了正常人的表情。突然我發現一個人似乎很面熟——好像就是那個扛廣告牌、給我手裡塞那本小冊子的那個人。
「這對你不會是很容易的,但是你會去做的。你會完成我的命令,把我殺死。就是這些,不要再問了!」
怪哉,一個人什麼都能吞下!我大概讀了十分鐘的報紙,通過眼睛吞下了一個在毫無責任心下的智慧,他把別人的話在嘴裡反覆咀嚼,然後未經消化又再吐出來。整整一大段的文章我都吞下去了。然後我吞下一塊好牛肝,這是從打死的牛犢身上切下的肝。怪哉!最好的還是亞爾薩斯酒。我並不喜歡喝特別烈性的酒,至少平常是這樣,儘管這類烈性酒,酒味強烈,風味獨特、很有名氣。我最喜愛純淨的、平淡的、沒有名氣的農家酒。這種酒可以多喝點,味美而平和,散發著田園、土地、天空、樹林的風味。一杯亞爾薩斯酒,一塊上等麵包,這是一頓最好的美餐。現在我已經吃了一份牛肝,對我這個很少吃肉的人來說,真是一次很有特色的享受,而且面前又擺上了第二杯酒。在那綠色的山谷裡,健康、善良的人們種葡萄、榨葡萄,為的就是讓遠方世界,這裡或那裡,讓那些失望的愛默默喝上一杯酒的居民和茫然不知所措的荒原狼能在心情不好時飲上幾杯,為他們增添幾分勇氣和精神,這也是件怪事。
我沒有拒絕。在掛著這家人祖輩的漂亮畫像、擺著祖輩留下的家具的客廳裡,我接過一杯茶,我們閒聊了一會兒,這位友善的婦人實際並沒有問我什麼,就已瞭解了我生活和思想的某些方面。她既尊重又帶著母親般的那種不把事情看得那麼認真的神情聽著我的講述,這就是聰明女人對男子漢的怪癖所抱的那種態度。我們還談到她的侄子,她給我看了隔壁房間裡她侄子最近工作之餘裝成的一架收音機。那個勤奮的青年一個晚上接著一個晚上地坐在那裡,組裝他的機器,思想完全沉浸在無線電之中,虔誠地拜倒在技術上帝面前。正是這個技術上帝發現了並且極不完善地表現了千百年來各位思想家早就知曉和更聰明地利用過的東西。就此我們進行了交談,因為姑媽還是有點傾向於信神,所以談談宗教她不會反對。我對她說,當代的一切技術力量和成就,古代印度人早就很了解,技術只不過是使這方面的成就的一小部分為普通人所知曉而已,其方法就是給聲波設計出暫時還很不完善的接收機和發射機。古代知識的主要之點,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今為止還未被技術所注意,當然最終還是要被「發現」的,還是要被機靈的工程師所掌握的。很快人們就會發現,不僅現代的、當前的各種事件、圖像,如潮水一般不斷地如同柏林、巴黎的音樂在法蘭克福和蘇黎世都可以聽到一樣,而且一切發生了的事件也同樣地被記錄下來,存在那裡,以至有一天我們將能用電線或者不要電線就可以伴隨著雜音或者毫無干擾地聽到以色列國王所羅門和瓦爾特.馮.福格魏德的講話。而且這一切就像今天無線電的初始階段一樣,只能使人類脫離自己的本身和自己的目標,陷入散亂的越織越密的羅網和無用的繁忙之中。但是,我講這一切我所熟悉的東西,並不是像平常那樣帶著憤慨和嘲諷的聲調反對這個時代和技術,而是開著玩笑,姑媽帶著微笑聽著,我們大概一起坐了一個小時,喝著茶,感到很滿意。
過了一個小時她走了,同時保證下一次我會學得更好些。但我卻是另外的想法,對我的呆笨和遲鈍感到失望。我覺得自己在這一個小時裡什麼也沒有學到,我不相信下一次會好起來。不行,學跳舞必須有點才能,而我就完全缺少這種才能:興高采烈、純真無邪、無憂無慮、生氣勃勃。這我早就料到了。
我急得喘不過氣來,恨不得把千頭萬緒變作一句話,額上沁出了汗珠。
她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有點吃驚地說:「像『野獸』或『猛獸』這樣的字眼聽起來真討厭!不應當這樣來談論動物。動物常常使人感到害怕,但是牠們比人要真誠得多。」
魔術劇
「噢,這都是你自己做到的,難道你不清楚嗎,你這位有學問的先生?因為我對於你來說就是一面鏡子,因為在我內心裡有某種東西能回答你的問題,能理解你,所以你喜歡我,所以我對你很重要。本來所有的人都應該互為鏡子,互相能夠回答問題,互相適應,可是那些像你這樣乖僻的人,他們本來就是很特別的,很容易入魔,使得他們在別人的眼睛裡看不到任何東西,似乎什麼事都與他們無關。如果這樣一個怪人,突然發現有一張臉在注視著自己,而且感覺這張臉很親切,能回答他的問題,那麼他當然很高興。」
另外,還需對荒原狼的單個形象,首先是他與「中產階級」的關係加以說明,這就是說,要把那種種現象歸結到其基本原則上來。我們就以他與「中產階級東西」的那種關係為出發點吧!
「喂,」她高興地叫起來,「現在我想起來啦!」
「你喜歡我,」她繼續說,「其原因我已經對你講過了,我中斷了你的孤寂,我把你從地獄門口拉開,使得你清醒過來。但我對你要求更多,多得多,我要使你愛上我。不,不要反駁我,讓我說下去!你非常喜歡我,我感覺到了,你感激我,但你並沒有愛上我。我一定要使你愛上我,這是我的職業,我就是靠能使男人愛上我而生活的。不過你注意,我並不是因為覺得正巧是你如此可愛而這樣做的。我並不愛你,哈立,正如你不愛我一樣。但是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樣。你現在需要我,目前,因為你正處在絕望之中,需要有人把你推下水再使你活過來。你需要我是為了學會跳舞,學會笑,學會生活;我需要你不是在今天,而是在以後,也是為了某種很重要、很美好的事情。當你將來愛上我的時候,我才會給你下達我的最後命令,你一定會服從的,而且這對你和我都有好處。」
「妳還回來吧?」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
只——供——狂人——觀賞!
而歌德卻非常親切地說:「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不可原諒的。對此我不是像您所想像的那樣感到快樂。您是對的;我總是想要持久永恆,我總是懼怕死亡,與死亡做鬥爭。我相信,與死亡做鬥爭,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這是所有傑出人物的行動和生活的動力。人最終畢竟還是要死的,年輕的朋友,對此我八十二歲高齡所做出的令人信服的證明,同我在做小學生時就死掉所做出的證明是完全一樣的。如果這點能為我辯解的話,那麼我還要說:從我的本性來講,有很多孩子氣,很好奇和貪玩,很樂於消磨時間。這樣,我用去了較長的時間,直到我認識到,遊戲也有玩夠的時候。」
分成狼和人,分成本能與智慧,以便對這類人自身的,看來是成為他們不少痛苦根源的矛盾做出一個可信的然而都是錯誤的解釋,哈立就是這樣來試圖理解自己的命運的,這是一個極其簡單化的做法,這是對現實的強|奸。哈立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一個「人」,即一個有思想、有感情、有文化的世界,被馴服的被昇華的天性。同時他又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頭「狼」,即一個野性的野蠻的陰暗世界,一個未昇華未開化的天性。儘管他的本性表面上如此清楚地劃分為兩個相互敵對的區域,但他還總是體驗到狼和人有時會在一個幸福的時刻互相協調一致。要是哈立在他生活中的每一時刻,在每一個行動中,每一個感覺中,都試圖確定,哪些成分是人,哪些成分是狼,那麼他就會立刻陷入窘境,他那美妙的狼理論就會整個破產。因為沒有任何人,包括原始的黑人,甚至白痴,會那麼簡單地讓人家舒舒服服地把他的本質解釋為由僅僅兩個或者三個主要成分構成的。把哈立這樣一位很複雜的多面性人物簡單地分為狼和人來做出解釋,是一種毫無希望的兒戲。哈立不是由兩種本質構成的,而是由一百種,一千種本質構成的,他的生活(如同每個人的生活那樣)並不是像在本能和智慧之間,或者在聖賢與酒色徒之間那樣只在兩極之間搖擺,而是在上千對,無數對極性之間搖擺。
在冷落人稀的城郊小酒店裡我小憩片刻,喝了點水和白蘭地,像被魔鬼追趕似的又跑掉了,在陡峭而彎曲的老城小巷裡上上下下地奔跑著,通過林蔭道,穿過車站廣場。到外地去!我想著就走進了火車站,看著牆上的列車時刻表,喝了點葡萄酒,想思考一下。我所害怕的魔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這就是回家去,回到小房間去,面對絕望還必須保持沉默!即使我再四處逛上幾個小時,不回到我的住處,不回到我堆滿書籍的桌邊,不回到上方掛著我情人照片的沙發上,我也逃脫不了磨快刮鬍刀割斷喉嚨的時刻。這個可怕的情形越來越清晰,我的心在急速地跳動,感到異常恐怖!是的,我對死充滿恐懼。儘管我找不到其他任何出路,儘管憎惡、痛苦、絕望層層把我纏繞,儘管沒有什麼東西再能吸引我,給我歡樂和希望,我還是對被處死,對生命的最後時刻,對冰冷地切割自己的肉體有著不可言狀的恐懼!
「對,是我,我一半是人,一半是狼,或者是我自己這麼認為的。」
「得了,別自嘆自憐了!你根本沒有發瘋,教授先生,在我看來你發瘋太輕!你是愚蠢的聰明,真像個教授那樣。來,再來一個麵包!然後再繼續往下講。」
「哈立。」
「您不要諷刺,哈勒先生!」
說完我站了起來,與歌德像和教授告別,從外面掛衣鉤上取下我的東西就跑掉了。幸災樂禍的狼在我的心靈中嚎叫,在兩個哈立之間正進行一場激烈的戲劇性鬥爭。因為我立刻明白了,這個令人不愉快的晚上,對我來說比對那位被刺痛的教授來說要重要得多,對於他來說,今晚很失望,也有點氣惱,可是對我來說,這是最後一次失敗,最後一次擺脫,是與中產階級的、有道德的、學者的世界徹底告別,是荒原狼的一次全勝。這是一次作為逃亡者和被戰勝者的告別,是向我自己宣布破產,是沒有安慰、沒有勝利、沒有幽默的告別。我跟我以往的世界和故鄉、跟中產階級生活、跟道德、跟真才博學告別了,就像一個得了胃潰瘍的人跟烤肉告別一樣。我憤怒地在路燈下走著,憤怒而又無限悲傷。這是多麼索然無味,令人羞愧,使人生氣的一天哪!從早到晚,從墓地到教授家。這是為什麼?目的又何在?再過這樣的日子,再喝這樣的湯,難道還有什麼意義嗎?沒有!今天夜間我就結束這場喜劇。回家去,哈立,割斷自己的喉嚨!你等的時間已經夠長的了。
我給她讓了路,她走了,她的小裙子掃著我的膝蓋。她邊走邊拿出一個小小的圓鏡子照著,揚起眉毛,用小粉拍擦了擦下巴,然後在舞廳裡消失了。我望望四周,盡是陌生的面孔,抽煙的男人,啤酒灑滿了大理石的桌子,到處都是叫喊聲、口哨聲,隔壁響著舞曲聲。我應當睡覺,這是她說的。啊,好孩子,妳竟能知道我要睡覺,可是我睡覺比黃鼠狼還容易受驚!特別是在這種年終市場的環境中,坐在桌子旁,在砰然作響的啤酒杯中間,睡覺談何容易。我啜飲著酒,從口袋裡抽出一支香煙,尋找火柴,可是我本來並不想抽煙,我把煙放到面前桌上。「閉上眼睛。」這是她對我說的。天知道,這個姑娘哪裡來這麼一副好嗓子,這有點低沉然而十分親切的聲音,母親的聲音。最好是聽從這樣的聲音,我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我順從地閉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聽著我周圍各種強烈的嘈雜聲,在這樣的地方睡覺,我對這個想法感到好笑,於是就決定到舞廳門口向裡面看看——我一定要看我那位美麗的姑娘跳舞——我移動著椅子下面的腳,現在才感覺到幾個小時的亂跑使我多麼勞累。於是我仍然坐著。此時我已進入了夢鄉,遵照母親般的命令,貪婪地睡著,還帶著感激之情,做著夢,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做過這樣清晰和美好的夢了。我夢見:我坐在一間老式的前廳裡等候著。最初我只知道,我是在一位大臣閣下處報到,然後我想起來了,這位大臣就是馮.歌德先生,他要接見我。遺憾的是,我不是以私人身分來的,而是作為一家雜誌的記者來訪,我很不願這樣做,我不曉得是什麼鬼把我趕入這種處境中來的。另外,還有一隻蠍子在打攪我。剛才我還看到牠順著我的腿往上爬。我雖然奮力抵抗這隻烏黑的小爬蟲,想把牠抖掉,可是我真不知道,牠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哪兒也不敢伸手過去。
可是你瞧,下一次還真的好多了,我甚至開始感到有點樂趣了,在這一課結束時,赫爾米娜斷言,狐步舞我已經學會了。但是當她因此而要求我明天必須和她在飯店裡跳舞時,我嚇了一跳,拼命地拒絕。她冷冷地提醒我要遵守順從的諾言,並約我明天在巴朗塞飯店喝茶。
也許「人」不是已存在的創造物,而是一種精神要求,是一種遙遠的既被期望又是可怕的可能性;也許通向那可能性的道路很近,正是那些今天上絞刑架明天又上紀念碑的少數罕見的人物,要在可怕的痛苦和狂喜中走過這段路,——這種預感在荒原狼身上也有。在他身上與「狼」對立而被稱之為「人」的那些東西,大部分不是別的,正是那中產階級常規的普通「人」。通向真正人的道路,通向不朽人物的道路,儘管哈立可以預感,但還是要在這裡或那裡徘徊一小段路程,並為之付出沉重的痛苦,可怕的孤獨來作為代價。但是,去贊同和追求那最高的要求,那真正內心所尋求的人,去走那通向不朽的唯一狹道,他內心對此還是充滿恐懼的。他確實感到:這要導致更大的痛苦,導致受歧視,導致放棄一切,也許還要導致上絞刑架——即使此路的終點就是不朽在吸引著他,他也不願意去忍受這一切痛苦,經受這一切死亡。儘管對要變成人的目標他比中產階級更為清楚,但他卻閉上雙目不願知道:絕望地依戀自我,絕望地求生,正是通向永遠死亡的最可靠之路,而且能夠死,能拋棄這張皮囊,永遠將自我投身於變化之中,則可以導致永生。當他在不朽人物中敬慕自己最喜愛的人,比如莫札特時,他最終還是以中產階級的目光來看待莫札特的,像一個教師那樣傾向於把莫札特的傑作歸結於其很高的天賦,而不是歸結於他的偉大獻身精神和忍受苦難的準備,對中產階級理想的極度冷漠、對極度孤獨的忍耐,即對客西馬尼花園中孤獨的忍耐。正是這種環繞著痛苦忍受者和轉化為人者的孤獨將中產階級的世界沖淡為冰冷的蒼穹。
星期二晚上,我邀請了黑鷹酒店的那位美麗而奇特的姑娘,而把星期二之前的這段日子打發掉可真不容易。當星期二終於來到的時候,我與那位不知姓名的姑娘之間的關係對我如此重要,連我自己都感到吃驚。我只想著她,期待她給予我一切,我願為她犧牲一切,願拜倒在她的腳下,但絲毫沒有愛她的意思。我只要想到她可能會失約,或者忘記這次邀請,我就清楚地看到,我將會是什麼樣子,那世界就會又變得空虛,一天天就又會是悲慘灰暗,毫無價值,我周圍會再次充滿悲涼的寧靜和死寂,那又會是除了用刮鬍刀結束生命以外,別無其他逃脫這沉悶地獄的出路。在這幾天裡我對刮鬍刀並未增加幾分愛,它還是那樣令人可怕。同樣可鄙的是:我深恐割斷我的喉嚨,我害怕用如此野蠻的、掙扎的反抗的力量去死,就像我是一個最健康的生活在天堂裡的人一樣,不願捨棄天堂。我對自己的處境異常無情地清醒,我知道,這種令人無法忍受的既不能生也不能死的緊張狀態,使得那位我不知姓名的女人,黑鷹酒店那位美麗的跳舞|女郎,對我變得如此重要。
我想把城門打開,那沉重的古城門把手沒有任何壓力就動了起來。字母變戲法結束了,突然而止,顯得垂頭喪氣,可能是感到自己徒勞無益吧。我倒退了幾步,陷進了汙泥,字母沒有了,戲法也消失了,我久久地立在泥濘中等待著,可是枉然。
我讀了幾行還是老調子,每一句話都是老調重彈的誹謗,多少年來一貫如此,我對此十分熟悉,我已厭煩透了。
她是我陰暗恐怖地獄中的一扇小窗戶,一個微小的亮孔。她是拯救者,是通向自由的道路。她一定能教會我如何生活,或者教會我如何死去。她一定會用她那堅實美麗的手來撫摸我這發僵的心胸,使它接觸生命,要嘛復甦,要嘛化為灰燼。她是從哪裡獲得這種力量,魔力從何處來到她的身上,是什麼秘密原因使她變得對我如此重要,對此我無法思考,反正也無所謂,我並不想知道。我不再想知道什麼,不再想瞭解什麼,我厭煩透了。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處境,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對我來說這正是最尖銳最有嘲弄意味的痛苦和恥辱。我看到面前是這樣一個傢伙,一個荒原狼之類的禽獸,如同一隻陷入羅網的蒼蠅,我看著他的命運如何迫使他做出決定,他如何在羅網中進行無力的掙扎,而蜘蛛如何向他撲來,同時好像也有一隻救援的手在近處。我本來是能夠對我的痛苦、心病、著魔和神經官能症之間的關係和起因發表最明確、最合理的見解的,我對這個機械過程是一目瞭然的。但是,我非常急需的,我如此絕望地期待著的,不是知道和理解,而是去經受,去決斷、去衝擊,去飛躍。
我不能說,這「決心」大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只是使我對痛苦更無所謂一點,對使用鴉片和酒更無所顧忌一點,對不可忍受的極限更好奇一點而已。那天晚上的其他經歷,給我的印象卻要深刻得多。我有時重讀有關荒原狼的論文,時而懷著傾慕和感激之情,似乎我知道有一個看不見的魔術師在英明地指導我的命運,時而又譏刺和蔑視這篇論文的冷靜態度,因為它似乎一點也不理解我在生活中那種特別的情緒和緊張的狀態。論文中有關荒原狼和自殺者的論述,也許是很傑出的和明智的,對這種人作為一個類型來說,是適用的,是富有智慧的抽象的論述;但是對我個人來說則相反,用如此粗糙的線條似乎不能把我本來的靈魂,把我自己的、個別的命運表述出來。
「限制入場,」他無動於衷地說,聲調裡充滿著睡意。他走了,他已經煩了,他想回家去。
「是的,有一些聖人,我特別喜歡他們:施第芬、神聖弗朗茨以及其他人。我有時看到他們的畫像,還有聖主和聖母的畫像,那些騙人的、虛偽的、愚蠢的畫像,對這些就像你對歌德的畫像一樣,我也不能容忍。如果我見到這樣一幅虛偽的、愚蠢的聖主像或者是神聖弗朗茨像,並發現其他人都認為它是美麗而高尚的話,那我就感到是對真正聖主像的一種瀆犯。我想:要是這樣一幅愚蠢的聖主畫像就已經使得很多人感到滿足,那麼聖主活在世上的那一段還有什麼用,他受的那份罪還有什麼用!但儘管如此,我也知道,就連我心目中的聖主像或神聖弗朗茨像,也只不過是人的肖像而已,並沒有達到那原始像的水準,我知道,我心目中的聖主像,也同樣使聖主感到愚蠢和不足,就像那虛偽的仿製像給我的感覺一樣。我所以對你說這些,不是為了告訴你,你對歌德畫像的生氣和憤慨是有道理的,不,你是沒有道理的。我對你說這些只是為了向你表明,我是能夠理解你的。你們學者、藝術家的腦子裡就是有許許多多奇怪的事,但是你們也還是與其他人一樣是人,我們這些其他人在腦子裡也有我們的夢想和思維活動。我發現,學者先一生,你當時有點狼狽為難,不知道該怎樣給我講述你那歌德的故事——你必須努力使你那些理想的東西能被我這樣普通的姑娘所理解。我現在要使你明白,你不必做這樣的努力,我已經理解你了。好了,現在該結束了!你該睡覺了。」
「當然可以坐。」她說,「你是誰呀?」
在她談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臉是那麼美麗,那麼超塵脫俗!一對大眼睛猶如一汪清池,冷波閃閃,充滿智慧的悲哀,似乎已經經過一切可以想像得出的痛苦,並對此毫無怨言。她的嘴說話艱難,像是受到阻礙,有點像臉凍僵時說話的模樣。但是與她的目光和聲調不同,在她的嘴角之上,在那幾乎難以看到的舌尖轉動上,卻流露出甜蜜輕鬆的性感和內心的情慾。一縷短髮掛在她平靜光滑的前額上,從那覆蓋著鬈髮的額角上不時散發出男孩子的活潑氣息和半男半女的魅力。我驚恐地聽著她講,可是,像被麻醉了似的心不在焉。
想著兩個哈立之間的爭執,幾乎把教授忘記了,突然我對他也感到厭煩了,連忙把他打發走了。我在他背後長時間地望著他,看著他在光禿禿的林蔭大道上遠去,邁著一個理想主義者、一個好心腸的教徒的有點滑稽的步伐。我的內心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鬥,我機械地把僵直的手指彎曲又伸開,和暗暗作痛的痛風症鬥爭。我不得不承認,我上當了,接受了一個晚上七點鐘去吃飯的邀請,不得不去盡禮節上的義務,去進行科學上的閒聊,去觀察別人的家庭幸福。我生氣地回到家裡,把白蘭地兌上清水,吞下治痛風症的藥片,躺到長沙發椅上,想讀點東西。我終於讀了一會兒《索菲從梅美爾到薩克森的旅行》這部十八世紀受人喜愛的消遣書,又想起了晚上的邀請,想起鬍子還沒有刮,還得換衣服。天知道,我幹嘛要自找麻煩!那麼,哈立,起來吧,放下書,塗上肥皂,刮破下巴,穿上衣服,去與人們交往,去喜歡他們!塗肥皂時,我想起墓地上今天埋葬不知姓名的死者那汙濁的黏土坑,想到那一群感到無聊的基督教徒們歪扭的臉,但卻笑不出來。依我看來,在那汙濁的泥土坑旁,在牧師愚蠢狼狽的說教中,在送葬人愚蠢狼狽的表情上,在看到那些無情的大理石的鐵十字架和墓碑時,看到所有鐵絲和玻璃製成的假花時,結束一生的不僅是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也許明天或後天我也會在那裡了此一生,在悼喪者的窘態和虛偽中被埋入泥土,不,不僅是我,一切都要如此結束,我們的畢生奮鬥,我們的整個文化,我們的全部信仰,我們所有的生活歡樂和生活樂趣,它們都已病入膏肓,不久也就要在那裡被埋葬。我們的文化天地就是一座墓地,在這裡耶穌基督和蘇格拉底,莫札特和海頓,但丁和歌德僅僅只是在生鏽的鐵牌上已經模糊不清的名字,周圍是發窘和騙人的悼喪者,哪怕他們還能相信這些對他們曾是神聖的鐵牌,還願意對這個已經毀滅了的世界說出一句真誠、嚴肅的話來表示他們的悲哀和絕望,可是沒有,他們只是很狼狽地歪扭著臉站在墓旁。氣憤中我把下巴上那塊永恆的地方刮破了,用藥敷了一下傷口,但不得不把剛戴上的新領子重新換一個,而且一點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做這一切,因為我對那邀請毫不感興趣。但是哈立的一部分又在演戲,他稱那教授是一個可親的人,他渴望嗅到一點人的氣味,渴望聊天和與人交往,他回憶起教授那位漂亮的夫人,想到能在友好的主人那裡度過一個晚上到底還是很令人振奮的,這哈立促使我用美國的膏藥貼住下巴,穿上衣服,繫上一條正規的領帶,促使我放棄本來想待在家裡的願望。同時我又想:就像我現在這樣穿衣出門,拜訪教授,虛為地與他應酬敷衍,而本來並不想這麼做,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辦事、生活和行動的,天天如此,時時如此,迫不得已,違心而行。出門訪友,坐辦公室,一切都是被迫的,機械的,違心的,這一切用機器就完全可以辦到,或者根本就不必去做;這部永動機,它阻礙了人們像我這樣對自己的生活進行批評,阻礙了人們去認識和體會他們生活的愚蠢和淺薄,去認識和體會他們生活的絕望的悲哀和荒涼。啊,這些人,他們是對的,絕對正確,他們這樣生活,做他們的遊戲,追求他們的大事,而不是像我這個離軌的人那樣去反抗生活的可悲的機械性,絕望地注視著一片空虛。如果我在這幾天裡有時蔑視人們,諷刺他們,但誰也不會因此就認為,我是無故加罪於這些人,是在控告他們,是想讓其他人為我個人的苦難負責!可是我,這個一朝走得這麼遠,已經站在生活邊緣的我,已經快要躍進無底黑暗的我,如果還企圖自欺欺人,裝腔作勢,好像那機械對我還在轉動,好像我還是屬於那遊戲不絕的、美妙的兒童世界,那我就是不公正的,就是在撒謊!
「誰知道,也許我就是那個男孩,不過化了裝而已。」她頑皮地說。
「你也許能猜得出來。要是你真的能猜出來,那我就太高興了。你注意,好好地看著我!你難道還沒有注意到,有時我有一張男孩般的臉?例如現在就是,你看出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