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沙門
好比在瘟疫肆虐之地傳來消息,有個人,一位大智慧者,有能之人,只憑一句話、一個氣息,就足以治癒受疫病所苦之人。這個消息傳遍四方,每個人都議論紛紛,許多人相信,許多人懷疑,但有更多人立刻啟程尋找這位智者、救苦者,於是那個神話傳遍各地,活色生香的戈塔瑪神話,有關釋迦族的智者佛陀的神話。信徒如是說,他掌握最高的智慧,知曉自己的前世,已入涅槃而不再輪迴,再也不淪入眾相的濁流。許多偉大而難以置信的事蹟被傳誦著,他示現神蹟,戰勝惡魔,與神交談。他的敵對者和不相信的人則說,這個戈塔瑪只是個虛偽的誘惑者,每天過著糜爛的生活,輕忽祭祀,不學無術,既不修行也無視禁慾。
這個傳說,這個流言,這個神話流傳開來,四處升起,城市裡的婆羅門談論著,樹林裡的沙門議論著,戈塔瑪,活佛,這個名字一再出現,傳到年輕人的耳朵裡,好的或壞的,讚美或詆毀。
葛溫達接話:「你雖這麼說,我的朋友,卻知道悉達塔不是趕牛人,而沙門不是酒徒。飲者自得其迷醉,自得其短暫逃離與少歇,卻從幻境回返,見一切如舊,未嘗增長智慧,未曾集納識見,未曾更上層樓。」
悉達塔說:「在我看來卻非如此,吾友。直到今天我從沙門那兒學到的,葛溫達呀,我本來可以學得更快、更方便。在娼窯區的任何酒鋪,我的朋友,置身馬夫和賭徒之間我可以學得更快。」
又有一次,當悉達塔與葛溫達離開樹林,到村子裡為師兄和老師乞討食物,悉達塔開始說:「你怎麼看呢,葛溫達,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嗎?我們接近真知了嗎?我們接近解脫了嗎?或者我們只是繞著圈子——而我們卻想著走出輪迴?」
於是,這兩名年輕人跟著沙門生活,一同苦修了三年之後,他們因緣際會聽到一個消息,一個流言,一個神話:有個人出現了,一位名叫戈塔瑪的人,是個上師,是佛陀,克服了世間的苦,停止轉世輪迴。他沿途傳教,受到年輕人的敬愛,身無長物,沒有家業,沒有妻累,身著苦行僧的黃袍,卻是展眼舒眉,是位聖者,婆羅門和貴族都對他行禮,想成為他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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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思默想,澄淨之心,駐於梵我,心中之喜不言自勝。
葛溫達在他身邊,他的影子,走上同樣的道路,一般地奮力。他們極少交談,除非勞務和修行需要。有時他們一起走過村落,為自己和上師乞討食物。
悉達塔有個目標,唯一一個:入於空境,無欲、無念、無幻、無喜、無悲。從自我死去,再也無我,得到自心空明的平靜,在無我的思想裡面對神妙,這是他的目標。如果超越一切我而死去,如若心中所有渴求和慾念都止息,那麼究極之境必將甦醒,是最深自性,不再是我,一大奧祕。
「你怎麼想呢,葛溫達,」悉達塔有一回在乞討的路上問道:「你認為我們有進步嗎?我們達到目的了嗎?」
葛溫達回說:「悉達塔可是和我說笑吧。你怎麼可能在那些可憐人中間學習入定,學習止息,學習無感於飢餓和痛苦?」
悉達塔說:「就讓我們享受這些精髓之處,一邊期待其他的吧,葛溫達!我們眼下就該感謝戈塔瑪的這些法義讓我們離棄沙門行止!不管佛陀能否給我們其他更好的,朋友啊,就讓我們靜心等待吧。」
葛溫達說:「我們已經學了很多,悉達塔,卻還有許多要學的。我們沒有繞圈子,我們向上而去,圈子是個螺旋,而我們已經向上攀了幾階。」
「噢,悉達塔,」有一次葛溫達對他的朋友說:「今天我到了村子裡,有個婆羅門邀請我進屋,而在他屋裡還有名來自摩揭陀王國的婆羅門子弟,他曾親眼見過這位佛陀,聽他說法。我當時真是胸中灼熱,思及:真希望我,希望我們兩個,悉達塔和我,也能經歷那個時www.hetubook.com.com刻,從那位大成就者的嘴裡聽聞佛法!我的朋友,你說說,我們難道不該動身前往聽聞佛陀說法嗎?」
葛溫達說:「你樂意隨行讓我開心。但是告訴我,尚未聽過戈塔瑪的法之前,我們怎麼可能已經知道其中的精髓了呢?」
是了,他想著,低頭站著,我們眼中神聖的一切還剩下什麼?還有什麼?有什麼能留存?他搖了搖頭。
葛溫達說:「不要說出這般可怕的話啊,悉達塔!這麼多有識之士,這麼多婆羅門,這麼多嚴謹而崇高的沙門,這許多求道者,如此好學而神聖的人,怎麼會無人發現這道中之道?」
葛溫達在路上說:「悉達塔啊,你從沙門那兒學到的超過我所知的。要迷惑一位老沙門是很難、非常困難的。的確,如果你繼續留在那裡,你也許很快就學會在水上行走了。」
葛溫達說:「我們長老應該有六十歲了。」
受到最年長沙門的教導,悉達塔練習去除我執,練習入定,依循新的沙門法門。一隻鷺鷥飛過竹林——悉達塔將鷺鷥收在心裡,飛過樹林和山丘,變成鷺鷥而食游魚,感受鷺鷥的飢餓,如鷺鷥鳴叫,如鷺鷥死去。沙岸邊有隻死去的狐狼,悉達塔的心神進入屍體,變成死去的孤狼,躺在沙岸邊,鼓脹,發臭,腐敗,被鬣狗咬碎,禿鷹啄去牠的皮,成了一堆骸骨,成了塵土,吹落田野。悉達塔的心神回返,曾死去,曾腐敗,曾成灰,嘗過了輪迴的抑鬱狂熱,帶著重新湧起的渴望,如獵人般守候著那個空隙,能逃脫輪迴,終結緣起,展開離苦永恆的地方。他抹煞自己的感官,自己的記憶,從他的自我遁入千百個陌生的形象,曾是動物,曾是腐屍,是石頭,是木頭,是水,發現自己每次都重新滌淨,太陽或是月亮照耀,而他又重回自我,在輪迴中擺動,感覺飢渴,克服飢渴,重新感覺飢渴。
葛溫達嚇了一跳而尷尬起來,悉達塔卻將嘴巴湊向葛溫達耳邊,輕聲對他說:「我現在要讓長老見識一下,瞧我從他那兒所學到的。」於是悉達塔踏步走向沙門,心神集中,開始用他的眼神對住長老的眼神,盯住對方,使對方無言,令對方沒了主意,折服他的意志,命令他一聲不吭地完成悉達塔要他做的事。老者沉默下來,他的眼神呆滯,他的意志混沌,雙臂下垂,無力地屈服在悉達塔的法力和-圖-書之下。悉達塔的意志強過沙門的,沙門必須實踐悉達塔的念頭。於是老者多次彎身行禮,做出祝福的表情,結巴地說出遠行祝願。而兩個年輕人就感謝地回禮,應答祝願,行禮而去。
佛陀的傳說聽來美妙,生出種種神妙之事。世間即病,有生皆苦——而看啊,這裡似乎有一湧泉,一聲呼喚,充滿撫慰,溫柔,真摯的許諾。佛陀的傳言所及之處,印度各地的年輕人就側耳傾聽,滿懷渴望、希望,大小地方的婆羅門子弟歡迎任何行腳僧以及陌生人,只要他們帶來無上尊者釋迦牟尼佛的事蹟。
悉達塔默然立於直射陽光下曝晒,因痛苦而燃燒,因飢渴而燃燒,依然直立,直到他再也感覺不到痛苦和飢渴。他默然立於雨中,雨水從他的頭髮經過凍僵的肩膀,經過凍僵的雙臂和雙腿,懺悔的他依舊站定,直到肩膀和雙腿不再冰冷,沉默、安靜下來為止。他默然蹲踞荊棘之間,血從灼熱皮膚滴下,從膿腫潰瘍流出,而悉達塔執意停留,不動停駐,直到血不再流出,再無物能刺傷,再無物能燒灼。
然而悉達塔不語,他想著葛溫達說的話,想到那些話的末尾。
聲音裡含帶著一抹幽暗的悲傷,一層嘲諷的薄幕,悉達塔以這般奇特的方式笑答:「你說得沒錯,葛溫達,你記得沒錯。但是你一定也記得曾聽我說起,對上師教導的學問和學習感到懷疑,不大相信上師的話語了。但就這樣吧,親愛的朋友,我準備好前去聽聞佛陀說法——雖然我內心以為,我們其實已經知道這些法的精髓了。」
悉達塔將他的袍子送給街上一名貧窮的婆羅門,只剩遮掩下體的一塊布,以及一條未加縫製的土黃色披巾。他每天只進食一次,從不吃熟食;他齋戒十五天,又二十八天。肉從他的大腿和臉頰消失。他變大的雙眼裡閃爍著熱切夢境,乾枯的手指上指甲變長,下巴滿是乾燥、蓬亂的鬍子。遇到女子之時,目光變得冰冷;走過城市看到衣著華美的人,嘴角就因為歧視而抽動。他看到商人交易,諸侯狩獵,喪家為死者哭泣,妓|女出賣身體,醫者照料病人,祭司決定播種之日,戀人愛憐,母親哺乳——這一切都不值他入目,一切只是虛妄,臭不可當,因謊言而發臭,所有一切捏造出意義、快樂和美麗,一切只是不願承認的腐敗。世間皆難,有生皆苦。
悉達塔回問:「你m.hetubook•com.com覺得我們最年長的沙門,崇高的上師,他有多少年紀了?」
於是葛溫達低聲自語著奧義書中的詩句:
悉達塔說:「啊,葛溫達,我一直都以為葛溫達想留在沙門這裡,我總以為葛溫達的目標是留在這裡直到七老八十,勤奮實踐沙門的法門。但是如今看來,我對葛溫達的認識並不夠呢,我並未十分瞭解你的心意。所以我最珍貴的朋友,你如今想踏上新的道路,前往佛陀說法之處。」
這些傳說也傳到樹林裡的沙門耳裡,傳到悉達塔及葛溫達耳裡,慢慢地,一點一滴,每一滴都滿載希望,每一點都是無限懷疑。他們很少談論這事,因為沙門長老並不稱許這些傳說。他聽說這名所謂的佛陀曾是苦行僧,在樹林裡生活,卻退轉而回到舒適和聲色世間,他覺得戈塔瑪根本不足一提。
當天悉達塔就告訴沙門長老他的決定,說他即將離開沙門。他禮貌而虔誠地稟告負責督導年輕沙門和學生的長老,沙門長老卻大怒,聲色俱厲地責罵他們。
而悉達塔說:「他已經活了六十年卻仍未達涅槃,往後依舊這般活到七、八十歲;還有你和我,我們也會變老,我們會修行、齋戒、冥想,然而我們不會進入涅槃,他不會,我們也不會。葛溫達啊,我想所有的沙門之中,沒有一個會達到涅槃。我們找到慰藉,我們陶醉,我們學會自我欺瞞的技巧,卻找不到那根本的,道中之道。」
悉達塔從沙門處學到許多,學到許多離棄自我的法門。他踏上離棄自我的道路,忍痛,自願受苦,克服痛楚,飢餓,乾渴,疲勞。他走上離我的道路,冥想,面對一切境而不生心。他學著走上這條或那條道路,離我千百次,幾個小時、幾天停駐在無我之中。而不管這些道路是否引導他離我,最後依然回歸於自我。不管悉達塔是否離我千百次而駐於無,駐於動物,駐於石頭,回返依舊無可避免,無法逃離重回自我的時刻,日光月照,陰影或雨隙,又重回自我成為悉達塔,再度感受輪迴的苦難。
葛溫達於是站定了,舉起雙手說:「悉達塔,不要用這樣的話令你的朋友擔心!真的,你的話在我的心中激起憂慮。只要想想:祈禱的神聖何在,婆羅門的崇高何在,沙門的神聖何在,如若真如你所說,沒有學習可言?!噢悉達塔,世間一切神聖、珍貴、崇高的將會如何?!」
「我並不渴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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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行走,」悉達塔回答:「老沙門才會對這些法術志得意滿。」當天傍晚他們趕上苦行僧,瘦削的沙門,兩人表示同行之意,表達服從,他們被接納了。
而悉達塔有如自言自語般輕聲說:「何謂入定?何謂離身?何謂齋戒?何謂止息?那是逃離自我,暫時逃離自我的折磨,是對抗生命之痛苦與荒謬的短暫麻醉。正是此等逃離、此等麻醉是趕牛人在酒舍裡喝下幾盅米酒或者椰子奶酒之後所找到的,於是再也感覺不到自我,再也感受不到生命的苦痛,得到短暫的麻醉。他對著酒碗酣酣入睡後找著的,正是悉達塔和葛溫達長久練習逃離軀殼所找到的,在非我之中停留。如此這般哪,葛溫達。」
悉達塔微笑著說:「我不知道,我不曾飲酒。然而我知道,悉達塔,在習練入定之間也只找到短暫的迷醉,依舊遠離真智,一如母親懷中的孩子離解脫之遙遠,我很清楚啊,葛溫達,我知道的。」
葛溫達說:「你儘管嘲笑吧,就取笑我吧,悉達塔!難道你心裡沒有湧起渴望和念頭,不想聽聞佛陀說法嗎?你不是曾經對我說,你已不想繼續依循沙門之路了嗎?」
葛溫達回答:「我們學習,而我們還要繼續學下去。你會成為偉大的沙門,悉達塔。你很快就學會任何法門,老沙門經常為此而讚嘆。你會變成聖人的,悉達塔呀。」
悉達塔卻以充滿悲哀和諷刺的聲音,輕輕的,有些感傷,有些揶揄的聲音回答:「快了,葛溫達,你的朋友即將離開沙門之路,那條他和你共同走了那麼久的路。我因渴望而苦啊,葛溫達,在這漫長的沙門之路上,我的飢渴並未稍解。我依然渴求知識,依然充滿疑問。我曾問道婆羅門,年復一年,曾鑽研神聖的吠陀經,年復一年,也曾問道虔誠的沙門,年復一年。或許,葛溫達,若我問道於犀牛還是猩猩,也會是同樣的好、聰明而有效。我已耗費多年,學習依舊未見盡頭,葛溫達呀:人根本學不會啊!我相信,事實上根本沒有『學習』這回事。我的朋友啊,唯有一種覺,無所不在,那就是梵我,在我之中,在你之中,在一切有生之物之中。於是我開始相信:這種覺的大敵唯有知的慾望,唯學習是敵。」
悉達塔筆挺坐著,學習少息,少息而存,學習止息。以呼吸開始,他學到平撫心跳,減少心跳,直到心跳越來越少而幾乎不再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