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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野蠻人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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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受的苦是如此微不足道。
我偏過頭,看見兩個朦朧的身影握住繩索兩端。
我不記得原來接下來想說些什麼。造物的奇蹟——我追溯著這個想法,但它卻如一股輕煙般剎時飄逸無蹤。我忽然想到,我們總將昆蟲踩踏於腳下,而牠們其實也是造物的奇蹟,無論是甲蟲、蠕蟲、蟑螂、螞蟻等擁有各不相同的模樣。
「我希望你們能讓我去清洗一下。」我說,但是他們並不理會我。無所謂。
「翻譯完畢。謝謝你們。」
「你去了什麼地方?」他說。
隨之而起的,是人們搶奪藤條的騷動,士兵們幾乎無法維持秩序;為了輪流嘗試或只是想再靠近些以便觀看,人群蜂擁向前,於是我看不見地上的人犯了。我站在原地,完全忘記兩腳之間的那一桶水。
我往上爬,他跟在我身後引導著我。我數了十坎。樹葉拂過我的臉。我停了下來。他更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臂,「你認為我們在玩嗎?」他說。他的聲音從緊咬的牙根裡迸出,帶著我無法理解的憤怒。「你認為我說的話沒意義嗎?」
飛行這個字在我意識邊緣的某處低語著。是的,那是真的,我一直在飛行。
她低下頭,轉身往灶爐走去,那裡總是有一大鍋冒著蒸氣的熱水。
「是嗎?」
「他聽不見你的話。」有人說道。
儘管身體的痛楚讓我難以站起,但此時非這麼做不可。我站起身來,看見重擊我的人,他相當健壯結實,佩戴著中士位階的山形臂章,剛才也曾協助執行鞭打任務。他蹲踞著,鼻翼微微翕動,舉起棍子準備再次出擊。「等一下!」我喘著氣,以一手拉起另一隻癱軟的痛手。「我想你已打斷它了!」他一擊而下,我以前臂抵擋。然後,我縮回那隻手臂,低伏著頭,嘗試摸索著靠近他,以便抓住他。棍子一下又一下地擊在我的頭部與肩部。不要緊:既然起了頭,我只需要再多一點點時間說完我想說的。我抓住他的短上衣,環抱著他;雖然他扭擺掙扎著,至少無法使用他的棍棒;然後,我越過他的肩膀大聲叫喊。
「快了,一定不用多久。你不可能靠這塊土地長出來的水果過日子吧,不是嗎?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貧瘠的土地。」
獨自待在牢房裡時,我想了許多關於他的種種,試著瞭解他對我的敵意,試著從他的角度來看自己。我想到他在我的辦公室所耗費的精神;他並不是將我的文件丟進角落裡,或把穿著靴子的雙腳架在書桌上,反而費盡心思在我面前展示他對品味的看法。這樣的一個男人,將那男孩般的腰身及街頭逞凶鬥勇者般的臂膀,塞在第三局自創的淡藍紫色制服裡,他為什麼這麼做?因為虛榮,以及渴望讚美,我相當確定。一個女人的殺手,未曾感到滿意,也未曾令人感到滿意。人們告訴他,想出人頭地,必須踩著別人往上爬;他也夢想過,有那麼一天,他會一腳踩著我的喉部,並使勁地踐踏。至於我,我發覺要像他恨我那樣恨他並不容易;對一個沒有錢財、沒有貴人、學歷有限的年輕人而言,淪入犯罪生涯或為帝國服務同樣順理成章。(不過,對他們而言,還有什麼單位比選擇進入第三局更好?)
甬道上沒有人,那女孩的房門開著。房間就像以往一樣,整齊而清潔:羊毛皮毯放在床邊的地板上,紅色棋盤式花紋的窗簾拉攏著,貼著對面牆壁的立櫃上放著一筐衣物。我把臉埋進她衣服的芳香裡,想起那個送食物給我的小男孩,想起當我把手放在他肩頭時,竟感覺到一股具治療功用的力量,隨著如此的接觸,傳到一具因為非自然的獨居狀態而造成的僵硬身體上。
「你想說什麼嗎?」孟戴爾說:「說吧。我們給你這個機會。」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我身旁的人。
「下去,」他以一種平板的聲音說:「你不可以上來這邊。」我從沒見過他。我忽然想起,從離開囚室之後,我還沒看見原來的戍衛部隊士兵。為什麼只見到陌生的面孔?
誰不會因而微笑呢?然而,這是多麼危險的喜樂啊!救贖似乎不應如此輕易獲得。
經歷這些細節之後,她沒有了父親。她的父親放棄了自己,成為活著的死人。想必就是在這個時候,當她封閉自己不再與他溝通時,他躍向審訊者——如果他們的說法有任何真實性的話——並像野獸般扒抓他們,直到遭棍棒擊打休克為止。
我躺在嘔出物的惡臭裡,一心一意只想著水。我已經兩天沒喝水了。
我注視著他的雙唇。他隨時會開口說話:我必須仔細聆聽,好好掌握每個音節,以便稍後在心中複誦思量時,可以找到答案,而屬於這個答案的問題,此時卻宛如一隻從我記憶幽谷裡遨翔而出的鳥兒。
「你看見這隻手了嗎?」他說。他舉起一隻手,停在我面前一英寸的距離。「我年輕一點時,」他彎曲著五隻手指:「能以這隻指頭——」他舉起食指:「戳穿一個南瓜殼。」他把指尖頂在我的額頭上用力一推,我往後退了一步。
「你應該戴頂帽子!」他喊道。
人群形成了一個大圓圈,每個人都有機會看見那十二個俘虜,並向他們的小孩證明的確有野蠻人的存在。此時我夾在人群之中,隨著人潮往城牆大門移動,完全無法脫身。排列成半月形的士兵這時也擋在人群與門口之間,隊伍的兩頭因而受制,所有人皆無法動彈。
「我可以和喬爾上校說話嗎?」我說。這完全是瞎猜:誰說喬爾已返回此地?他沒有回答,繼續佯裝在閱讀那些文件。他是一個好看的男人,有著一排齊整的牙齒和一雙迷人的藍眼睛。不過,膚淺,我覺得。我想像他和女孩一起過夜時,會為她拱起手臂上的肌肉,讓她對他充滿愛慕。在我想像中,他就是那種將自己身體視為機器的男人,完全忽略身體也有自己的節奏與韻律。接下來當他注視我時,他將從那張英俊而毫無表情的顏面之後透過那雙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就像一個演員隔著面具看著別人似的。
「沒有,長官。」
然後,頭罩揭去了,太陽刺得我目眩。有人把我拖了起來,一切在我眼前搖晃著,隨即眼前又是一片空白。
在其他夢中,我稱之為「那個女孩」的人,改變了形體、性別和體型。其中一個夢裡,有兩個形體讓我心生恐懼:它們巨大而空白,且持續生長,直到塞滿我夢中的空間。我憤怒地醒來,大聲喊叫,但卻喊不出聲。
我走進營地大門,眼前的集合場像沙漠一般無邊無際。想走到另一頭是不可能的,但我拖著腳步緩緩前進,懷裡抱著那女孩,她是我進入迷宮的鑰匙。女孩的頭頻頻點著我的肩膀,她麻木的雙腳垂在另外一邊。
喬爾上校坐在我的辦公桌後。沒有任何書籍或檔案,房間裡完全空盪盪的,只擺著一瓶鮮花。
他們其中一人在床上坐了下來。靴子重重落在地板上,接著傳出衣服的窸窣聲,兩具軀體在我上方一英寸處伸展。木板條彎曲,往下壓著我的背脊。我試圖封閉聽覺,不願聽見他們之間令人臉紅的對話,但卻無法不聽見那女子顫抖的呻|吟,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是她在快|感來襲時發出的聲音,而她曾是我愛戀的對象。
用手以簡單的小動作指揮那個士兵的人,就是喬爾上校。雖然我置身於數千群眾之中,雖然太陽眼鏡和往常一樣依然遮住他的雙眼,但在我帶著強烈質疑神情的無情凝視之下,我立刻知道他看見了我。
幽黑清朗的夜空,星光閃爍。從庭院大門的鐵桿間隙望去,可以看見廣場另一頭微閃著火光。如果我睜大眼睛仔細看,便能看見大門旁有個黑色身影,一個靠牆坐著或者捲曲而眠的男子。他是否看見我在囚房門口?有幾分鐘的時間,我提高警覺靜靜站著。但他並沒有動靜。於是,我開始貼著牆壁移動,沒穿鞋的腳踩在一塊塊砂礫地上,發出細碎的聲音。
他們如常為我送來食物,但我無法進食。我無法保持平靜,我必須來回走動或搖晃身體,才能讓自己不至於失聲尖叫,扯爛自己的衣服、摳抓自己的肌肉,或是做出任何人在忍無可忍時會做的事。我流著淚,感覺淚水刺痛了綻裂的皮肉。我輕哼著一首關於一位騎士和杜松子樹叢的老歌,一遍又一遍,一再反覆那幾段記憶中僅存的但卻已不知其義的歌詞。一、二、三、四……我數數兒。如果可以熬過這個晚上,我告訴自己,那麼這將是一場令人滿意的勝利。
回到囚室後,我脫掉衣褲,用奢侈的熱水洗滌自己。我也把那條備用的內褲給洗了,它聞起來就像腐壞的洋蔥;我扭乾它,將它吊在門後的釘子上,再把水桶中的水倒在平坦的地上。然後,我躺了下來,等待黑夜降臨。
我走了幾步橫過廚房,來到一處陰暗角落,那兒除了一袋袋麵粉、鹽、碾碎的玉米和脫水豆類外,只放著拖把和掃帚等器具。約莫相當於頭部高度的牆上,一根釘子上掛著一把通往儲放羊肋地窖的鑰匙。我迅速將它搜入口袋裡,回身時,手裡已提著一只木桶。我舉起桶子,讓女孩用勺子將滾水舀進桶裡。「妳好嗎?」我說。她的手抖得太厲害,我只好接過勺子。「可不可以給我一小塊肥皂和一條抹布,拜託?」
「我猜你想在歷史上留名,成為烈士。但誰會把你寫進史書裡?這些邊境的動盪其實是無足輕重的,它們不久就會成為過去,邊境也將會再沉靜二十年。人們對遙遠落後的邊境歷史是不會有興趣的。」
我們凝視著對方的眼睛。
這就是位於營地裡的那個房間,去年他們用來進行審訊的房間。我站在一旁,等著原來睡在裡面的士兵將他們的床墊和鋪蓋拖至門口堆放。我自己的那三個手下從廚房裡跑出來看著這一切,他們仍然蓬首垢面、衣衫襤褸。「你們在吃什麼?」我大喊:「在他們把我關起來之前給我一點!」其中一人捧著他那碗熱玉米粥小步跑了過來。「拿著。」他說。守衛示意我進入。「等一下,」我說:「讓他們把我的鋪蓋拿來,然後我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我站在一塊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像餓死鬼般以湯匙快速吞食著熱粥,守衛們則在一旁等著。那個腳痛的男孩站在我身後,端著一碗茶,微笑著。「謝謝你,」我說:「別緊張,他們不會傷害你們的,你們只是奉命行事。」我以手臂夾著鋪蓋和那件老熊皮,走進了我的牢房。過去放置著火盆的牆壁上,仍殘留著煤灰的污漬。房門關上,四下一片黑暗。
從平日獨居的寂寞,
我們討論野蠻人以及他們的不可靠。他們從不正面交鋒,他說他們的方式是潛伏著,然後伺機往你背上插下一刀。「為什麼他們非要找我們麻煩?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領土,不是嗎?」我把話題轉到過去邊境一切太平的日子。他稱呼我「老爹」,乃出自他出身農民對長者的尊敬;而對他來說,聽我這樣一個瘋老頭說話,我想大概比成天望著一片空茫來得好些。
一天下午,牆外砌磚工人使用泥鏟發出的微弱與不規則的挖鑿聲突然停了下來。我躺在鋪墊上,豎起耳朵聆聽;空氣中有一絲渺遠的嗡嗡鳴響,為靜止的午後帶來隱約的緊張氣氛,且因為始終無法化為可供辨識的聲音,徒增我的緊張不安。是暴風雨嗎?我將耳朵貼在牆上,但仍聽不出來。營地集合場上空無一人。
「無論如何,讓我坦白告訴你,我們決定將你撤職已獲得大多數人的認同。幾天前我回來時已經決定,我只要求你明白回答我一個簡單的問題,之後,你就可以恢復自由之身,重回你的情婦身邊。」
沒有人打我,沒有人讓我挨餓,沒有人對我吐口水。我所受的痛苦是如此微不足道,怎能認為自己是個受迫害的人;然而,正因為它們的微不足道,因而更令人感到卑微。記得房門第一次在我身後關上、鑰匙在鎖孔中轉動時,我還微笑了。從平日獨居的寂寞,轉變為帶著所有想法與記憶進入牢房中的獨處,這似乎算不上什麼嚴重的迫害。但如今我開始理解,所謂自由是多麼不完整。我究竟還有什麼樣的自由?吃東西或餓肚子的自由?保持沉默或喃喃自語、敲打牢門或大聲尖叫的自由?如果他們把我關進這裡時,我是一個受到不公平——又不是那麼嚴重的不公平——待遇的對象,那麼如今的我就只是一堆不快樂的骨骼血肉。
執行鞭打的士兵漸漸露出疲態。其中一人兩手放在臀部,一邊喘氣微笑,一邊對群眾揮手示意。上校一聲口令,四個人一起停下動作,向前將藤條交給圍觀者。
通往客棧後方那一小塊門斜斜倒下,樞紐亦已經腐朽;那塊地本身也散發著腐敗的氣味。果皮、殘骨、餿水、灰燼從廚房裡拋至此處,等著耙過後埋入土中。但這塊土地已過度使用;當耙子把這個星期的廢棄物埋進土裡時,卻把上個星期埋下的翻了出來。白天,空氣因蒼蠅而顯得生氣勃勃;日落時分,則是油蟲與蟑螂甦醒活動的時候。
我正注視著孟戴爾的藍眼睛。他的嘴唇張闔著,我卻一個字都聽不見。我搖搖頭,同時發現一旦開始搖晃就再也無法停下來了。
「這就是你叫我來的原因嗎?你會有東西吃的。有點耐性。反正你也太胖了。」
城裡的活動逐漸減緩。早上的工作已經告一段落:正午的高溫讓人們往有遮蔭的集合場移動,或待在屋內陰涼舒爽的角落。街道溝渠裡的潺潺流水漸漸減少,終於完全停止。四下只聽見蹄鐵匠榔頭的叮噹聲、斑鳩的咕咕聲,以及遠方某個嬰孩的哭聲。
「他聽得見。」孟戴爾說。他把我脖上的套索取了出來,將它繫在縛著我手腕的繩結上。「把他拉起來。」
「緊急動員期間,如你所知的,」上校說:「司法裁判權不受一般公民控制,而由第三局掌握。」他嘆了口氣。「治安官,你似乎認為,我們不敢將你送交審判是因為擔心你在這個城裡是個太受歡迎的人物。我想你並不瞭解,怠忽職守、迴避舊識及結交低賤朋友究竟為你帶來多大的罪名。所有曾與我談過話的人,或多或少都覺得因為你的行為而受到了侮辱。」
事情又回復原狀。這可笑的監禁持續著。我仰臥著,看著上方斜照而入的光影日復一日地由弱轉強,再由強轉弱。隔著牆壁,我聽見遠處砌磚人的泥鏟挖鑿聲及木匠的釘錘敲擊聲。我吃,我喝,並且和其他人一樣,我等待著。
儘管心生畏懼,我還是鼓起勇氣登上了樓梯。我那身骯髒的衣服、光赤的雙腳、蓬亂的鬍鬚,在別人眼中顯得多麼狂暴?我只好祈禱,自己看起來像本地人或馬伕在徹夜狂歡後正要返回住所。
當我轉身面向喬爾上校時,他站在離我約莫五步遠的地方,環抱著雙臂。我指著他。「你!」我大叫。想說什麼就說吧。就讓他成為這股憤怒爆發的對象吧。「你為這些人做了壞的示範!」
「是啊……你介意我喝點水嗎?」他把隨身攜帶的水瓶遞給我,我飲下其中微溫的水,盡量不讓他發現我是多麼口渴。
「我要你冷靜考慮一下:在這裡你會有什麼樣的未來?你不會獲准繼續保有原來的職位。你已徹底讓自己蒙羞。即使最後你不被起訴。……」
「不過,你似乎有新的野心,」他繼續說:「你似乎想為自己留下『正義之士』的聲名,想成為一個堅守原則而不惜以自己的自由為代價的人。
在這期間,我一直不忘留意喬爾。當我提到帝國一詞而讓准尉起身準備攻擊我時,他依然不為所動,只是以手制止了他的部屬。
我應該回到我的囚室。這個動作並不會有任何影響,甚至不會引起注意。為了我自己,就當作純粹是為了自己而做的,無論如何,我都應該回到那陰冷幽暗裡,鎖上門,弄彎鑰匙,對那因愛國主義式的殺戮欲而引發的噪音充耳不聞,並且閉上嘴巴,永遠保持靜默。誰知道,也許我對我的城鎮同胞們並不公平;也許就在這一刻,鞋匠正在家裡拍打著製鞋的楦頭,哼著歌來掩蓋叫聲;也許有些家庭主婦正在廚房裡一邊剝豆莢、一邊說故事,讓她們不安的小孩轉移注意力;也許此時仍有農人正平心靜氣地修葺著水路渠道。如果真有這樣的同志,不認識他們著實令我感到可惜!在這樣的時刻,對於大步邁離群眾的我而言https://www.hetubook.com.com,最重要的是我既不該遭到即將鑄成的暴行殘害,也不該因自己對加害者無可奈何的憎恨而受到毒害。我救不了那些囚犯,那麼,讓我救救自己吧。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如果在不可知的未來,有人有興趣知道我們的生活,至少讓他們知道,在這日不落帝國最遙遠的駐地裡,有這樣一個人,一個內心深處不是野蠻人的人。
那個男孩想坐起身來,但他太虛弱了。他喝水時,我在一旁支撐著他。「怎麼了?」我輕聲問。某個沉睡者驚動了一下。「你受傷了,還是生病了?」
通往露台和僕傭住所的那道木梯下方是儲放柴薪的地方,下雨時,貓兒也會來此避雨。我匍匐爬進裡頭,在一塊舊布袋上蜷起身子。袋子傳出一股尿騷味,上面想必滿是跳蚤。我冷得牙齒打顫;但此時我一心一意只想減輕背上的疼痛。
我猜得出發生了什麼事。有人認為河岸為野蠻人提供了太多屏障,如果將河岸清理乾淨,河流本身將會形成一道較理想的防線。於是,他們放火焚燒草叢。在北風吹襲之下,火勢擴展到整個低窪的河谷。我見識過野火肆虐的景象:火舌迅速竄過蘆草叢,一棵棵白楊木像火把一般燃燒著。身手敏捷的動物如羚羊、野兔及貓科類等早已遠逃,成群鳥類亦驚恐地高飛,其他的一切則全遭火舌吞噬。不過,沿岸原有許多不毛之地,火勢難以波及,在目前的情況下,想必會有一隊人馬藉由這些地區跟著火勢向下游走,觀察焚燒過程。一旦地面燒光後,風力將會侵蝕土壤,沙漠的範圍亦會隨之擴大,但他們並不關心這些。這就是遠征軍為了對付野蠻人所展開的準備:蹂躪這塊土地,揮霍我們承襲而來的資源。
「我是說,」他說:「現在我們要讓你見識另一種飛行。」
春麥完全毀了。溫軟的黃泥在我腳趾間擠壓變形,有些地方還殘留著水坑。許多栽種不久的莖苗遭大水直接從土裡沖出,四下一片褪了色的淡黃。最靠近湖的地面受創最嚴重。一切全夷為平地,農夫們已開始將淹死的作物集中堆積,準備燃燒。遠處一塊高出地面數英寸的田畝情況大不相同,因為高度的緣故,大約保住了四分之一的作物。
廚房裡只有一名幫忙洗碗的女傭。當她看見我們走進來時,著實嚇了一跳;事實上,她似乎是想拔腿逃跑的樣子。人們究竟如何談論著我?
一個士兵向上拋起一條新麻繩的繩頭;樹上一名小孩接住它,將它在樹幹上繞了一圈,然後再垂縋下地。
我站在她身前。「什麼地方痛?」我說。我感覺這幾個字在我口中成形,然後見它們微弱地吐出,無形的字詞,彷彿是從別人嘴裡說出的。
「我的私生活和別人無關!」
我懷疑他這輩子曾正視任何蠻族。
沒有人打我,沒有人讓我挨餓,沒有人對我吐口水。
如果我能讓兩隻手臂保持僵直,如果我能像特技表演者那樣晃起一隻腳並往上勾住繩索,那麼我就可以倒吊著,並且不致受傷:這是他們把我懸起來之前我腦袋裡最後的念頭。然而,我像嬰孩一樣脆弱,我的手臂在身後扳起,兩隻腳離開地面的那一刻,我的肩頭感到一股可怕的撕裂感,彷彿整片肌肉即將剝離。我的喉嚨傳出第一聲淒慘的乾咳,聽起來宛如傾倒砂石的聲音。兩個小男孩從樹上爬了下來,手牽著手,頭也不回地跑開了。我一次又一次地嚎叫著,我完全無法讓它停止;發出這噪音的身體,知道自己也許已嚴重損傷且永遠無法修復,因而將所有驚駭大聲咆哮而出。即使全城的小孩都聽見我的哀嚎,我仍然無法停止——於是我們只好祈禱,希望他們不要仿效他們長輩的遊戲,否則明天起就會流行一種瘟疫,感染這疾病的小小身軀將會在樹枝之間盪來盪去。有人推了我一把,我開始在離地一尺之處來回作弧狀擺盪,彷彿是一隻巨大而老邁的飛蛾,牠的一雙翅膀被束起,不斷怒號著,狂叫著。「他在呼喚他的野蠻人朋友,」有人如此發表看法。「你聽見的就是野蠻人的語言。」接著是一陣哄笑聲。
我把營地庭院的大門拉得嘎嘎作響。「你們不知道我是誰嗎?我度完假了,現在讓我進來!」
上校說話了。「你不知道你的行為多麼令人厭煩。所有我們在邊境必須共事的官員中,只有你不盡全力與我們合作。老實說,我必須告訴你,我對這些木片完全沒興趣。」他對散落在桌面上的木片揮了揮手。「它們很可能是賭博用的木片。我知道在邊境有其他部落以此作為賭具。
我穿過營地大門,來到囚室外營地的集合場。我在集合場中央的水槽裡拾起一個空水桶,將它裝滿水。我以兩手提著漫溢的水桶,又走到人群最後面。
我看著那些字的筆畫線條,寫下它們的,是一位早已作古的陌生人。我甚至不知該由右向左讀抑或由左向右讀。在那些漫長的夜晚,我將時間投注於研讀這些收集品。在這些字跡裡,我辨識出四百個以上不同的符號,或許有四百五十個之多。我完全不清楚它們所代表的意義。是否每個符號代表著一件特定事物,例如圓圈代表太陽,三角形代表女人,波紋代表湖泊?或者,圓圈就只是圓圈,三角形就只是三角形,波紋就只是波紋?是否每個符號各自代表一種唇、舌、喉部、肺臟的特殊位置或狀態,由它們共同組成一種繁複而難以想像的、且已不復存在的蠻族言語?是否我這四百個符號只是一種擁有二、三十種基本型態的書寫式裝飾品,只是我太過愚蠢,看不出其原始樸拙的形式?
「我覺得好熱!」他呻|吟著。他想把身上的毯子丟到一旁,不過我制止了他。「你一定要把汗發出來。」我小聲地說。他緩緩搖著頭。我一直握著他的手腕,直到他再度沉沉睡去。
「我明白了!那時候我想不通那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你覺得主力部隊什麼時候會回來?」
「她很好,長官。」
她姿態怪異地向前伸出雙腳,用手碰了碰腳踝。她如此瘦小,幾乎就要消失於身上那件男用大衣裡。我跪下來,解開那雙寬鬆的羊毛襪,再拆下繃帶。眼前沙地上的那兩隻腳已完全變形,極為醜陋,像兩條擱淺的魚,或兩顆巨大的馬鈴薯。
我顴骨上的傷口未曾清洗包紮,如今它已腫大、發炎;一塊毛蟲般的肥厚硬痂覆蓋其上。我的左眼看起來只是一道細縫,我的鼻子則是一塊陣陣抽痛的不成形的肉團。我必須用嘴呼吸。
有時候,我必須為他們做些特技動作。他們在膝蓋高度拉起一條繩索,我得來回跳過它。他們找來廚娘的小孫子,要他握住繩索的另一端。「抓穩嘍,」他們說:「我們不希望他被絆倒。」那孩子用兩隻手握住繩頭,專注於這項重要任務,等著我跳過去。我躊躇不前。藤條一端猛地抵進我的兩股之間並且截刺著,「跳。」孟戴爾低聲說。我跑著,輕輕跳了一下,絆到了繩子,然後站在原地。我聞到一股大便的味道。他們不讓我清洗自己。蒼蠅到處跟著我,把我臉頰上的傷口當作開胃菜一樣盤旋飛繞;只要我稍停片刻,牠們就紛紛飛落。我的手在臉孔前揮舞驅趕牠們已成為自發性動作,就像牛尾巴會自然擺動一般。「告訴他下次要做得更好。」孟戴爾對那個男孩說。男孩微笑著看著另一邊。我坐在地上,等著下一個把戲。「你知道怎麼跳繩嗎?」他問那個男孩:「把繩子交給那個男的,要他示範怎麼跳繩。」於是我跳繩。
我在一陣寒冷中醒來。地平線上那西沉的太陽,巨大而殷紅。風勢漸起,飛沙已在我身旁聚積成堆。我清楚地意識到口渴。我心裡原本打算在眾多鬼魂相伴下瑟縮顫抖地度過這一夜,等待那熟悉的城牆和樹梢再次由黑暗中浮現,但這主意顯然行不通。出了城鎮,忍受飢餓是我唯一能做的。像老鼠般在洞穴之間倉皇躲避,我看起來甚至已不再清白無辜了。我為什麼要為我的敵人奔波?如果他們想要我的命,至少讓他們負起那份罪責吧。前一天那種消沉的畏懼感此時已喪失了力道。或許,只要我還能恢復那憤怒的感覺,不論它是多麼微弱,那麼這場脫逃就不會只是一場徒勞。
那位我不知其名的英俊准尉抬起一個西洋杉木匣放在桌上,然後退回原位。
「就這些?」
「今天你不讓我出去嗎?我什麼東西都還沒吃。」
初受創的麻痺漸漸褪去後,每隔一、兩分鐘來襲的強烈抽痛,讓我根本無法靜躺在床。疼痛最劇烈時,我在囚室裡來回疾走,一邊捧著臉龐,一邊像狗一般狺狺哀鳴;而在每次抽痛發作之間的珍貴間隔期,我深深地呼吸,試著克制自己,試著不發出有失體面的喊叫聲。我似乎聽見廣場上那群烏合之眾時而激昂、時而平歇的嘈雜聲,但不確定那是否只是來自我的耳膜的回音。
「現在讓我們看看下一張說些什麼。」鉛筆依然懸在半空中,他什麼都沒寫,其實他動都沒動。「『我們昨天去接妳的兄弟。他們讓我們進了一個房間,他躺在房間桌上一條已縫合的床巾裡。』」喬爾緩緩往後靠在椅背上。准尉闔上了記事簿,準備起身;不過,喬爾以手勢制止了他。「『他們要我那樣把他領走,但我堅持要先看一看。「如果你給錯了屍體怎麼辦?」我說:「你們這裡有這麼多屍體,這麼多勇敢的年輕人的屍體。」於是我打開床巾,認出那的確是他。我看見他的兩個眼皮上都縫了一針。「你們為什麼這麼做?」我說。「那是我們的習俗。」他說。我扯開床巾,看見他滿身瘀傷,也看見他的雙腳骨折、腫脹。「他怎麼了?」我說。「我不知道,」那個人說:「情況沒寫在報告裡,如果你有疑問,去問士官長,不過他很忙。」我們必須在這裡埋葬妳的兄弟,就在他們的碉堡之外,因為他已經開始發臭。請告知妳的母親,並設法安撫她。』
「不要使用那個!」我喊著。那只榔頭靜躺在上校交疊的臂彎上。「你不會對野獸使用榔頭,絕不會如此對待野獸!」在驚人的憤怒之中,我轉身面對這名中士,一把將他甩開。我的體內彷彿有神般的力氣。但它不久便會離我而去:就讓我趁它仍在時好好使用吧!「看!」我指著那四個溫順地躺在地上的囚犯大叫。他們的嘴唇緊貼著長竿,他們的手像猴掌般捧著臉孔;他們未曾注意榔頭的存在,不知道背後發生的事,只是因為背上的犯罪標記在鞭笞後消失殆盡而暫時鬆了一口氣,同時盼望著這場懲罰就這樣告一段落。我高舉受傷的手,「看!」我喊道:「我們是造物的偉大奇蹟!但一旦遭受重創,這奇蹟似的身體是無法復原的!怎麼能……」我突然詞窮了。「看看這些人!」我重新開始:「人!」人群裡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著囚犯,甚至也看著那些開始在淌血的笞痕上停駐的蒼蠅。
過了許久,他才走進房間,將一束文件扔在桌上,坐了下來。他盯著我,不發一語。雖然有點過於誇張,不過他試圖讓我留下某種印象。他將原來雜亂骯髒的辦公室整理得如真空般潔淨,他走過房間時的那種昂首闊步的姿態,以及他檢視我時那種刻意的傲慢,這一切都為了傳達:他不僅是這裡的老大(這我怎麼可能和他爭?),他也知道如何在辦公室裡舉止合宜,甚至知道如何添入工作時的優雅氛圍。為什麼他認為我值得他如此費事炫耀?因為儘管衣服發臭、鬍子雜亂,儘管在這個落後的蠻荒之境如此潦倒與卑下,我畢竟是個出自名門的人?如果他不以從第三局的上司辦公室裡仔細習得的室內裝飾心得(這點是毫無疑問的)來武裝自己,便會遭到我的嘲笑?如果我告訴他這不重要,他一定不會相信。我必須留神,千萬不要露出笑意。
上校低頭翻閱文件,然後開口了。「從你住處找到的東西裡,有這一口木製箱子。我要你好好考慮一下;箱子裡的東西非比尋常。其中有大約三百片的白楊木碎片,每一片約八英寸長、兩英寸寬,其中有許多片以線段纏繞在一起。這些木片乾燥易碎。有部分線段是新的,有些則因為老舊而斷了。
我清楚地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治安官。不知是否出自我的想像,我身旁的人似乎正一寸寸地遠離我?
我嘆了一口氣。「多可惜,」我想:「現在已經太遲了。」
喬爾上校高舉雙手,向人群展示手上的榔頭,一個普通的四磅重榔頭,平常用來將帳篷的棚釘敲入地下。他的眼神再次與我相對。人群的嘈雜聲安靜了下來。
「給他一點熱水。」守衛命令道。
「我的兩隻手綁住了,沒辦法往上爬。」我說。我的心跳像榔頭一樣敲擊著。
一陣靜寂,然後是親暱的聲響。
他從文件裡抬起了目光。一切正如我所想像的。
「你不了解。」她回答:「無論如何,我現在不想談它。」
某樣東西從後撞擊了我。我匍匐於塵土裡,喘息著,背上舊傷又劇痛不已。一根棍子再次朝我重擊。為了阻擋它,我伸出的手結結實實地捱了具毀滅性的一擊。
還有更糟的。由於單調的飲食裡只有湯、麥片粥和茶水,排便於是成為一種痛苦;總要在肚腹鼓脹發硬數天之後,我才願意蹲踞於木桶上,忍受刺骨的疼痛,忍受那種因排泄而造成的肌肉撕裂的感覺。
我打開小側門走出去。我的朋友從瞭望台上往下看著我。我揮了揮手,他也揮手回應。
一種較急促但也較為輕盈的腳步聲傳來:有人跑下甬道,進了這間房。我的頭才剛轉而面對著牆,因而看不見她的腳,但我知道這是那個女孩。我應該在這個時候現身,請求她讓我躲到夜晚降臨,然後我就可以想辦法出城,逃往湖畔。只不過,我怎麼做得到?等到床不再往上移,而我從床下出現時,她早已尖叫著逃出求援。況且,一個和許多人一樣曾在這房裡度過良辰的男人,一個和其他她賴以維生的恩客一樣來來去去的男人,一個如今飽受屈辱的男人,一個逃亡者,誰敢說她一定願意為他提供避難所?她是否認得出我是誰?她的腳不安地來回踱著,在房間走走停停。我分辨得出,她的這些動作毫無頭緒。我靜靜躺著,輕輕呼吸,汗水從身上流了下來。突然間,她走了:樓梯咯吱作響,隨後一片寂靜。
「現在,」他說,一邊整理他面前的文件:「我要一份你最近那次未經授權就出訪蠻族的詳盡報告。」
我臉紅了。必須忍受這些,實在令人難以承受。然而,我就像鬧劇裡戴綠帽的男人一樣地忍氣吞聲,墜入更深沉的屈辱之中。
「這張是這樣寫的,」我說:「『對不起,我有壞消息要告訴妳。士兵來過這裡,帶走了妳的兄弟。我每天都去碉堡懇求他們釋放他。我坐在沙地裡,頭上沒有任何遮蔽物。昨天,他們第一次派一個人前來與我交談。他說妳的兄弟已經不在了。他說他已經被送走了。「送到哪裡?」我問,但他不願意回答。不要告訴妳的母親,只要跟我一起祈禱他的平安。』
去年我們出土的遺跡如今又全遭飛沙掩埋,只剩下一些轉角處的廊柱零星散立在荒地裡;雖然久無人煙,但我們仍應相信此地必曾有人聚居。我清理了一個坑穴,坐入其中休息。我想應該不會有人跑到此地找我。我大可倚著這古老柱子上那已磨蝕的海豚與波浪雕紋,讓太陽曬出水泡,讓風風乾水分,最後遭霜雪封凍,直到許久之後某個承平歲月,綠洲的孩子們回到他們的遊樂場,在沙地裡發現這一具遭風蝕揭露的骷髏,發現這個古老的漠地居住者,身上僅以不復辨認的破布蔽體。
雖然守衛們奉令不能與我討論任何事,不過,放風時在集合場所聽到的談話片段,也足以拼湊成完整的故事。最近的談話內容全與河畔的火災有關。五天前,那只是襯著西北方霧霾的一處不太明顯的悶燒;之後,火勢順著河流的流域慢慢往下游延燒,有時漸漸熄止了火勢,但總又死灰復燃,現在,從城裡都可以清楚地看見它像一塊棕色的單幕,遮蔽著河流入湖處的三角洲地區。
我的鼻樑斷了,我知道,或許額骨也斷裂了,因為臉頰也因那一擊而掀開了皮肉。我的左眼腫脹,完全張不開。
木製窗櫺共有m•hetubook.com.com三根窗桿——所有營地建築的一樓窗戶都有同樣的設計。我用一隻腳頂住窗櫺,握住中間那支桿子,然後往後拉。我使盡力氣,背上頓時一陣劇痛,但桿子不曾鬆動。之後,窗檻突然崩裂,我不得不趕緊前傾,以免向後仰倒。那個男孩又開始呻|吟,另一個熟睡者清了清喉嚨。在我將全身重量放到右腳時,突如其來的劇痛差點讓我驚叫出聲。
碰觸到地面的一定是我的腳,雖然它們已完全麻痺,毫無任何感覺。我小心翼翼將身子伸展開來,完完全全地伸展,輕柔得如一片樹葉。之前托住我頭部的東西如今已完全鬆開。我的體內傳來一聲無比沉重的咯吱聲。我呼吸。一切無恙。
窗戶是開了。我將窗桿往旁掰開,讓頭和肩膀擠過空隙,向外鑽動,最後翻落於一排沿著營地北牆生長、經過修剪的草叢後。此時我唯一意識到的是那股痛楚,我唯一渴望的,乃是以我找出的最舒服的姿勢靜靜躺著;我側著身,盡量讓膝蓋移到下巴附近。在我可以繼續逃亡的時刻,我卻躺在那裡,至少有一個小時之久,透過那方開啟的窗聽著入睡者的嘆息,以及那個男孩的喃喃自語。廣場上最後一抹餘燼已熄。不論人|獸,此刻都已沉沉入睡。這是破曉前的一刻,也是氣溫最低的時候。我感覺地面的寒冽滲進了骨頭。如果再躺久一點,我就會凍僵,到了早上,就會讓手推車推回囚房。於是,我像受傷的蝸牛一般,開始沿著牆壁匍匐,朝著通往廣場的第一個黑暗的街口前進。
不過,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我究竟與這世界隔離了多久?兩個月,還是十年?這個時候,城牆下的這片土地上,新生的小麥應該精力充沛地長到十八英寸左右的高度了。但眼前並非如此,只有灌溉區西界有一片發育不良的蠟黃。湖水附近地帶有幾片空曠的光禿土地,沿著灌溉牆面,則是一片灰色的稻垛。
鑰匙平順地在鎖孔裡轉動。除了我以外,有多少人知道,地窖的鑰匙能打開我牢房的房門及營地主廊道上的櫥櫃?有多少人知道,廚房樓上那一組房間鑰匙也能打開軍械庫房?有多少人知道,通往西北角塔樓階梯的鑰匙也能打開東北角塔樓的樓梯門、廊道上那個小櫥櫃,以及中庭那條輸水管的水閥?在這塊迷你的殖民地上,一個人耗費了三十年的時間專注於生活中的種種瑣事,並不是完全白費的。
房間裡沒有窗戶,只有牆壁的上方開了一個洞。不過,一、兩天之後,我的眼睛就能適應其中的幽黯;每當早晚房門打開送進我的食物時,我還得遮住刺目的光線。最美好的時刻是清晨時分,那時我剛醒來,躺在床上聆聽房外第一曲鳥兒的鳴唱,欣賞排煙洞口外的廣場上,剎那間取代了黑暗的第一抹灰紫色天光。
「是的,長官。」我應他的要求,嚐了口湯,砸了砸嘴。「告訴你的祖母,謝謝她的湯,真是美味極了。」
我聽見背後傳來攻擊聲,立刻轉身以對。它不偏不倚地擊上我的臉頰。「我瞎了!」我心想,同時踉蹌後退,退入一片黑暗之中。我吞了一口血水;有東西在我臉上湧現,起初彷彿泛起一陣香暖,旋即轉為灼燒般的痛苦。我將臉埋進手掌裡,繞著圈重踏著腳步,試著不大聲喊叫,試著不跌倒在地。
「治安官,時候到了。」孟戴爾在我耳邊低語:「努力表現得像個男人吧。」我確定我聞到他呼吸中的酒味了。
我站在守衛旁,等待著,身上仍穿著旅程中所穿的衣物,雖然內衣褲洗過一、兩次,但外衣依舊帶著柴煙味。我看著窗外的陽光灑落於搖曳的杏花間,心中覺得十分滿足。
一陣急促的說話聲,從下方的庭院傳了上來,有男也有女。倉皇躲進藏匿處時,我聽見踩踏樓梯的沉重腳步聲。腳步聲走向陽台的另一端漸行漸遠,隨後又慢慢走回來,在每一道門前稍作停留。樓上這些僕役專用的小房間,有時也提供給戍衛部隊的士兵花錢購得一晚的隱私,房間的隔間牆壁只不過是糊上紙張的木板:因此我可以清楚地聽見緝捕我的人依序拽開一間間的房門。我緊靠著牆壁,希望他不會聞出我的存在。
「那些你帶回來的可憐囚犯,他們是我應該害怕的敵人嗎?你所說的是這個嗎?你才是敵人,上校!」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我用拳猛搥桌子。「你就是敵人,你一手導致戰爭,你也給了他們需要的烈士——這一切並非現在才開始的,早在一年前你在此地做了你第一次野蠻行為時就開始了!歷史會證明我的話是對的!」
雖然如雲的灰塵籠罩著整個廣場,但仍可看見騎士們微晒著或者開懷大笑:其中一人高舉雙手做出勝利姿勢,另一人則揮動著手中的花環。他們緩慢行進,因為四周群眾不停朝他們聚攏,一心想碰觸他們,同時丟擲著花朵,並歡樂地高舉雙手擊掌,或隨著個人的狂喜不停轉圈。孩子們低著身子從旁經過,在大人的腿縫間推擠著,希望能更接近他們的英雄。一陣陣槍響從牆壘上傳來,與民眾的歡呼相應和。
如蝶翅般輕盈的手指觸碰著我的腳踝。我跪下身子。「我口渴。」一個聲音輕輕吐露著;就是那個喘著氣的男子。原來他並未睡著。
「這就是法官說的話,這就是『正義之士』說的話。」他小聲地說。
但如今我開始理解,所謂自由是多麼不完整。
我就這樣站了好一段時間,小心地保持著平衡,感受著木條在我腳底板曲線上壓而造成的某種舒適感,並且盡量避免搖晃,儘可能地保持繩索的緊繃狀態。
儘管如此,我畢竟無法輕鬆面對監禁的羞辱。有時候,我坐在鋪墊上盯著牆上的三塊污漬,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一再反覆地問這問題:它們為什麼排成一列?是誰把它們弄上去的?它們是否代表任何事情?有時候,我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時,發現自己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或是無意識地輕輕摩娑著臉頰,這種種情況使我明白,我已讓他們將我的世界壓縮得如此窄小,我一天比一天更像一隻野獸、一台簡單的機器,或者一個小孩的紡車,例如,那種邊緣有著八個小人像的紡車:父親、愛人、馬伕、小偷……。然後,在暈眩的恐懼中,我繞著牢房快跑,搖晃著手臂、拉扯著鬍鬚、用力地跺腳,做任何足以驚嚇自己的動作,以便提醒自己:牢房外的世界豐富且多采多姿。
他揮了揮手,靠著椅子坐下來:「別在意,你會有機會答辯的。」
當我第一次不得不走出我的獸穴,赤|裸地站在這些無所事事的人們面前,或為了他們的娛樂而扭動著身體時,我感到極大的羞恥。但現在我已過了羞恥的階段了。我的注意力集中於可能帶來危險的時刻,例如當我雙膝水腫時,或是心臟絞痛彷彿遭螃蟹緊緊鉗住但卻仍需保持站立姿勢時。每一次我都驚訝地發現,只要稍作休息,只要再施加一點皮肉之痛,我就可以被迫再次動作,再次跳躍、跳繩、爬行或跑步一陣子。會不會有那麼一刻,我會就此倒地不起,並且說「殺了我吧,我寧死也不願再繼續了」?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快到達那個極限,但每次我都發現自己錯估了。
我掰開他握著我胳臂的手指,拉開與他的距離。「現在你知道,對我來說,從這裡逃走並去投靠野蠻人是多麼容易。」我小聲地說:「你覺得我為什麼要回來?你只是個普通士兵,你只能聽命行事,不過,想一想吧。」他攫住我的手腕,但我又再度鬆開他的手指。「好好想想我為什麼要回來,還有,如果我不回來的話,又會發生什麼。你不能期待穿軍服的人會同情你,我知道你很清楚這一點。想一想,如果我又跑出去會發生什麼?」這次換我抓住他的手了。「不過,不用煩惱,我不會說出去:你隨便編個你喜歡的故事,我會配合你的。我知道受到驚嚇是什麼感覺。」接下來是一陣令人猶疑的沉默。「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嗎?」我說:「我想吃點東西、喝點東西,我餓死了,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告訴我,那些遠征的士兵們回來沒有?」我很快地問。
「我會下去,但先讓我問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你看,除了你,根本沒有人可以問——其他人好像不是在睡覺就是離開了。我想問的是:你是誰?我以前認識的人都上哪兒去了?城外田地發生了什麼事?看起來好像被大水沖過。可是為什麼會有大水?」在我喋喋不休的同時,他瞇起了眼睛。「很抱歉問你這麼愚蠢的問題,但我前陣子生了熱病,不能下床,」這個奇怪的用語就這麼溜出了口:「今天是我可以下床走動的第一天,所以……」
對一群無所事事的人來說,看一個人站在梯子上,要多久才會心滿意足?我會就這麼站在這裡,歷盡風雨、冰雹及洪水,在我的血肉從骨架上剝落之前,我會努力活下去。
我一面輕嘆,一面讓自己躺在床上,躺在記憶裡甜蜜的花香之中。和城裡所有人一起午休是多麼吸引人!這樣的日子,這樣暖熱的春日已逐漸轉為夏天了——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便輕易地融入他們怠惰的氣氛裡了!當這個世界依舊寧靜地在原來周而復始的生活中運轉時,我怎麼能接受災難已然降臨在我身上?我理所當然地會以為,當日影逐漸拉長,當第一陣風吹動樹葉,我就會醒來,打個哈欠,穿上衣服,走下樓,穿過廣場前往辦公室,一路上和朋友及鄰居們點頭致意,然後我會在那裡待上一、兩個小時,整理書桌,然後在晚上時再鎖上門,然後,所有的一切會恢復原狀。我竟然必須搖搖頭、眨眨眼,才能讓自己瞭解,躺在這裡的我其實是個遭緝捕的對象,值勤的士兵們終究會來到此地,把我拖出房間,並再度將我關在不見天日、與群眾隔離的牢房裡。「為什麼?」我將臉埋在枕頭裡低聲呻|吟:「為什麼是我?」從來沒有人像我一樣,對這個世界感到如此困惑、無知。我簡直可說是個嬰兒——不過,只要他們可以,他們會把我關到朽壞腐爛,或依隨他們斷斷續續的惡意關注來處置我的身體,然後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匆匆讓我接受那種以緊急事件名義執行的未公開審判,審判程序由拘謹的小上校主持,由他的隨從宣讀起訴書,由另外兩個低階軍官擔任陪審推事,以便讓這個其實是在一間空法庭裡進行的審判有那麼一點合法的味道。然後,尤其是當他們的征戰敗北,尤其是當他們遭受蠻族的羞辱時,他們就會判定我叛國的罪行——我需要懷疑嗎?從法庭到執刑的劊子手的路上,他們拖拉著我,我一面蹬腿、一面哭泣如初生時那般不知所措,甚至直到大限將臨的一刻,心裡仍篤信清白的人不至受害。「你活在夢裡!」我對自己說。我大聲唸出這幾個字,凝視著它們,試著掌握其重要性:「你一定要醒過來!」我刻意在口中回想一些無辜者的形象:赤|裸躺在燈光下的男孩,兩手壓著鼠蹊部;那些蹲踞在地上的蠻族囚犯,以手遮著眼,等候接下來的命運。踐踏他們生命的巨獸如今也踐踏著我,這為何是難以理解的?我真確地相信自己並不畏懼死亡,但我確信,我畏懼的,是像現在一樣即將愚蠢而不明所以地死去的羞辱感。
「我想你會同意這樣的描述。」
「上校在哪裡?」我低聲地說。沒人理會我。
我把手伸進木匣裡拿出第二張木片。准尉坐在喬爾上校身後,膝上放著一本攤開的小記事簿,嚴厲地盯著我;他的鉛筆猶豫地懸在本子上空。
「沒有,長官。」
「下去。」
「那隻狗呢?那隻狗回來了嗎?」(集合場另一頭傳來他祖母的叫喚。)
我的苦難一點也不崇高。我所謂的苦難,甚至也算不上皮肉之苦。我被迫承受的,是屈服於那些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喝水、排泄、找到一個最不疼痛的姿勢。當孟戴爾准尉和他的手下第一次把我帶回這裡,當他們點亮燈並關門離去時,我曾經想過,一個身材肥胖、生活舒適的老頭子,究竟應該為他對於帝國行動的不尋常意見而忍受多大的痛苦。然而,我的施虐者對於痛苦的程度並無興趣。他們感到有趣的只是讓我明白,活在肉身之中或作為一個肉身而活著,究竟代表著什麼;他們讓我明白,只有在這個肉身完整而健康時,才能懷抱著正義之類的理念;他們讓我明白,一旦抓住它的腦袋,將一根導管插|進它的食道,並且灌進幾品脫的鹽水,使它咳嗽、嘔吐、反胃、終至完全失去自己的功能時,它很快就會忘記曾經懷抱的理念。他們並不想藉由刑求讓我供出我和野蠻人之間究竟溝通了些什麼。於是,我完全沒有機會當著他們的面,一吐胸中那些蓄勢待發的慷慨之詞。他們來到這個囚室向我展示人性的意義,而且在一個小時內讓我大開了眼界。
夢中,有一個人跪在牆腳下。廣場上杳無人蹤;強風將塵沙捲上空中;她瑟縮於大衣的衣領之後,拉低無沿帽,蓋住了臉。
我曾試圖保護這個女孩,以一種曖昧不明的方式為她提供父愛。但我出現得太遲,因為她早已不再相信父親這個形象了。我曾想做對的事,我曾想彌補一切:但我也不否認,這樣良善的衝動裡其實摻雜了更多可質疑的動機;畢竟,總有可供懺悔與補賞之處的。無論如何,我根本不該打開城鎮大門,迎接那些堅稱有其他比正直更重要的事的人。他們讓她的父親在她面前赤身露體,讓他因痛苦而胡言亂語;他們傷害她,讓他束手無策(就是我待在辦公室處理分類帳目的那一天)。在那之後,她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不再是我們的姊妹同胞了。某種相生相惜的感覺已然逝去;對她來說,某種內心的感動已不復存在。我也是一樣;如果我繼續待在這間囚房裡與這對父女的鬼魂共處,與一個即使在燈光下也不將那兩片黑色圓盤從眼前取下的人以及他那負責填滿火盆的手下相處,我必定也會感染那樣的情緒,成為一個不相信任何事物的怪物。
「告訴我,」我說:「兩個晚上前,我聽見馬伕們有動靜,以為是遠征軍隊回來了。」
「他藉此問候他的女兒。」我說。我驚訝地聽見自己如今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的手指由左至右沿著那些符號的線條滑動。「他說他已經好一陣子沒看見她了。他希望她過得快樂而充實。他希望能有一個不錯的羔羊生產季節。他說,等再度見面時,他有個禮物要送給她。他寄上他的愛。他的簽名不太容易讀出來,應該只是諸如『父字』之類,或者也可能是其他的字,也許是一個名字。」
我明白自己之所以感到喜悅的原因:我和帝國守護者之間的關係已然結束,我已將自己放在一個相對的位置,我和帝國之間的聯結已然斷裂,我已是自由之身。
首先是遠方傳來毛瑟步槍的鳴響,聲音很小,彷彿是玩具氣槍。然後回應的是由附近城鎮牆壘之內連發的槍聲。營地庭院掠過一陣雜沓奔跑聲。「是野蠻人!」有人喊著;不過,我認為他錯了。在所有的喧嘩擾攘之上,城裡的大鐘也開始隆隆敲響。
她察覺我的存在,並且回過頭來。我發現我錯了,她建造的不是城寨,而是一座黏土窯灶。灰煙從爐子後方的通氣口裊裊升起。她雙手合攏,捧給我某樣東西,一個我透過濛霧勉強看清形狀的塊狀物體。我甩了甩頭,但視線仍是模糊不清。
「他們要那些野蠻人跪下來。他們會對他們做什麼?」
我對於上校的推測想必是對的,因為獄吏沒有否決我的意見。他把門再打開了些,站在一旁。
況且,我的反對,是否有任何原則?挑起我的叛意的,應不只是因為目睹一個新品種野蠻人霸占了我的座位,亂翻我的文件吧?至於我正在放棄的自由,對我而言,它又有何意義?過去的這一年來,從這份我此生未曾擁有過、且足以決定未來的自由之中,我是否真的享受了那樣的無羈?!例如,我擁有決定那個女孩身分的自由,妻子、侍妾、女兒、奴隸,或者全都是,或者全都不是,全憑我的想法,因為除了隨興之所至外,我對她www.hetubook.com.com完全沒有責任義務:在這種自由的壓迫之下,有誰不會歡迎因監禁而帶來的解脫?在我的反對裡,是沒有任何英雄色彩的——且讓我對這一點須臾不忘。
天剛破曉的清晨,我因疲累而暈眩,我步履蹣跚,終於悲從中來,忍不住像孩子般嗚咽啜泣了:我在角落靠牆坐下哭泣,眼淚不斷湧出眼眶。我哭了又哭,一陣陣抽痛依照其自有的規律或痛或停。就這樣,睡意如閃電般突然襲來。我在黎明晞微的灰光中醒來,驚訝地發現自己倒臥於牆角一隅,絲毫未曾感到時間的流逝。抽痛依然不歇,但我發現只要保持靜止,我就能夠忍受。的確,我對它已不再感到陌生。或許,很快它就會和呼吸一樣,成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當我在兩名守衛護送下走向監禁室時,我感覺到自己腳步裡的雀躍。
我使出莫大的力量緩緩轉過身,開始將身體擠出人群。「借過……借過……」我說:「太熱了,我快受不了了。」我第一次看見有人轉過頭,對我指指點點。
然後,約莫是下午三點左右,鑰匙孔裡發出喀嚓聲,接著門開了。「你要幹什麼?」我的守衛說:「你為什麼一直敲門?」他一定非常厭惡我!把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時間耗費在看守一面關上的門,同時還得照應另一個人如動物般的需求!他同樣也被奪走了自由,而且認為我就是奪走他自由的強盜。
一個人匆匆跑來:藉著微弱的天光,我們透過門上的鐵桿彼此打量著:他就是奉命擔任我的守衛的人。「小聲一點!」他從齒縫裡低聲喝斥我,一邊扯開門閂。他的身後響起低語,人們開始圍觀。
儘管如此,也只有在這樣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只有在這樣將自己完全交給自己時,我才能認真召喚那些困於此地的男男女女的靈魂,他們來到這裡不久,就再也不想進食,或者再也無法自行行走。
她戴著一頂圓形的無沿帽,帽上鑲繡著金絲。她的頭髮編成一束厚實的髮辮,披散在肩上;她的辮子裡也纏著金絲。「為什麼妳穿上最好的衣服?」我想說的其實是:「我從來沒見妳這麼迷人。」她對我微微笑著:她的牙齒多麼美麗,眼睛多麼明亮,宛如黑玉。此時我也能看見她伸手遞給我的是一條麵包,麵包依然熱騰騰的,粗糙、綻裂的脆硬外皮裡冒出白色煙霧。一陣感激彌漫心頭。「像妳這樣的孩子,如何在沙漠裡學得一手優異的烘焙技藝?」我想這麼說。我張開雙臂擁抱她,剎那間淚水螫痛了我臉頰上的傷口,讓我回了神。雖然我隨即又摸索著進入睡夢深淵,但卻無法重返那場夢境,無法一嚐那早已令我垂涎的麵包了。
跪地的囚犯並肩彎腰倚在一根沉重的長竿上。一條繩子繫著第一個人嘴上的線圈,然後繞至竿下,再連上第二個人的線圈,再繞至竿下,然後繞上來連上第三個線圈,如此反覆直到連上第四個線圈為止。當我看見他們時,一個士兵正慢慢拉緊那根繩子,囚犯們的身體因而更加向前彎,最後雙膝跪地,上身前傾直到臉頰緊貼著長竿。其中一名囚犯苦痛地扭動著肩膀並呻|吟著。其他人則保持緘默,專心地隨著繩子的移動而移動著,盡量不讓鐵線撕扯他們的血肉肌膚。
我可以清楚地看見馬鬃上的每根毛髮、老人臉上的每道皺紋、丘陵山邊的每塊岩石及每道溝畦。
「如果鬆開這些線繩,在散開的每張木片內側兩個平滑表面上,書寫著我們並不認識的字體。
如果他靠進我,我會使出全身力氣攻擊他。在消失之前,我一定會在他們身上留些痕跡的。
至於土木工事方面,那道阻擋夏日湖水上升的兩英里長低矮土牆已修葺完畢,但田畝上那錯綜複雜的輸水渠道及水門裝置都遭沖毀。緊鄰湖畔的水閘和水車並未損壞,但平常拖動水車的馬匹已不見蹤影。可以想見,將有數星期的苦工等著農夫們完成。但他們的工作隨時都會遭到幾個以鏟子作為武器的人摧毀!我們怎麼打得贏這樣一場戰爭?大後方因此慢慢失血而亡時,教科書裡的軍事操演,那種對敵人大舉掃蕩、窮追不捨的攻擊,究竟能發揮什麼用處?我走上西面城牆後方那條迂迴曲折的老路,之後它會漸漸變窄,形成一道小徑,通向積沙處處的遺跡。我心想,孩子們是否還能來此地玩耍?或者,他們的父母告訴他們野蠻人潛伏在坑洞內的故事,好讓他們留在家裡?我朝城牆上看了一眼,不過,我那位塔樓上的朋友似乎已經睡著了。
「為什麼你一直與他們私通?誰准許你擅離職守?」
我睡睡醒醒,在一個接一個不成形的夢境間漂泊著。上午約莫十點左右,我熱得無法入睡。我儘可能地忍耐,就這麼流汗趴在既侷促又滿是塵灰的隱藏處。之後,儘管我一再延忍,還是到了必須排泄的時候。我呻|吟著,同時一寸一寸慢慢爬了出來,跨蹲在夜壺上。同樣是那撕扯般的痛楚。我用一塊偷來的白手絹輕輕擦拭,絹上沾著血跡。房間裡彌漫著惡臭,甚至連我這樣與牆角便桶共處一室數個月的人都覺得噁心。我打開房門,跛著走下甬道。從陽台上可以俯瞰一排排的屋頂,屋頂後方是南面城牆,以及延伸至遠方那一抹藍暈處的沙漠。巷子對面一個婦女正在清掃她站立的那一層階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影。一個小孩在她身後爬行著,並推著塵土上某樣我無法辨識的東西。小孩光滑的屁股高高翹起。當女人轉過身時,我走出陰暗處,將壺中物拋至下方垃圾堆。她什麼也沒看見。
我站在老人面前,眯起眼睛避開風,同時等著他開口。那把古老的長槍仍放在他那匹馬的兩耳之間,但並未瞄準我。我發覺周圍淨是無垠的穹蒼及浩瀚的沙漠。
「動作快!」他說。
我究竟還保有什麼樣的自由?吃東西或餓肚子的自由?
那個微笑,那股充滿喜悅的興奮,留下的是焦慮和不安。我明白,他們如此迅速就處置我其實犯了錯。因為我不是演說家。如果他們繼續讓我暢所欲言,我會說些什麼?我是否會說,打爛一個人的腳會比在戰爭中殲滅他更糟?我是否會說,准許女孩抽打男人會讓所有人蒙羞?我是否會說,殘酷的景觀將敗壞人心的純潔?他們制止我繼續說出的話,或許其實是瑣碎而無意義的,根本無法煽動任何群眾。究竟,除了紳士地對待敵方俘虜的老式禮教外,我又有何主張?除了那種讓對方雙膝跪地,令其感到惶惑與屈辱的新技巧外,我對抗的又是什麼?我是否有勇氣當著群眾的面,為這些背朝天空的可笑野蠻人要求正義?「正義」:這個詞一旦說出了口,這一切又將終止於何處?大聲喊「不」容易得多;遭受刑罰、壯烈成仁容易得多;引頸就刑也比為野蠻人爭取正義容易得多,因為,這場爭辯倘若不是讓我們放下武器、敞開城門歡迎那些土地曾遭我們蹂躪的人,那麼又將如何?老邁的治安官、律法的守護者、自行其是的帝國的敵人,他遭受暴行及監禁,他堅貞而不改其志,但他並非不曾懷疑過自己。
大門邊的黑影未曾移動。或許,那裡根本什麼都沒有,或許那只是一個破布袋或一堆木柴。我踮著腳走過那片布滿砂礫的地面,來到平日士兵洗滌用的水槽。槽裡的水不乾淨,但我不能冒險打開水管。水槽旁邊掛著一個凹陷的舊水罐,我拿起來舀滿了水,又踮著腳走回。
我睡了一天一夜,頭頂那堵牆後傳來的敲鑿聲響,以及遠方手推車的轆轆聲與工人們的叫喊聲,幾乎對我沒有影響。夢裡,我又回到了沙漠,在無止無盡的空曠裡,朝著某個曖昧模糊的目標蹣跚前進。我嘆了口氣,潤濕了嘴唇。「那是什麼聲音?」當守衛送來食物時,我問了他。他們正在拆除營地南面連著城牆的那些房子,他告訴我:他們打算擴大營地的範圍,並建蓋專用牢房。「是啊,」我說:「差不多是文明的黑暗之花開始綻放的時候了。」他不懂我話中的意思。
床是鋪好的。我把手滑進床單之間,感覺自己好像能感受到她殘留的體溫。縮在她床上,枕著她的枕頭,忘卻種種苦痛,無視於此時想必已然展開的對我的緝捕,並且像童話中的小女孩一樣墜入遺忘之中,沒有什麼能比這一切更讓我感到愉悦了。這樣一個甜美、溫暖與芳香的早晨,它的迷人魅力,讓我的感官體驗了莫大的滿足!我輕輕吁嘆,跪了下來,慢慢將身體移進床下。我俯臥著,身體緊緊抵在地板和床架木條之間,稍稍動一下肩膀就可將床舉起。我盡量調適姿勢,準備在此藏匿一天。
然後,有一天,牢門猛然打開了。我走出囚室,面對的不是兩個人,而是整整一班立正站好的士兵。「拿去。」孟戴爾說,一手遞給我一件女用白棉布罩衫:「穿上它。」
「現在看看下一張又說些什麼。你們看,只有單獨一個字。這是野蠻人的字——戰,但它也有其他意思。它可以代表復仇,另外,如果你把它向這樣倒轉,它又可以讀成正義。沒有辦法知道這裡究竟表示哪個意思。這就是野蠻人靈巧之處。」
然而,此時繩索愈來愈緊,我甚至聽見它刮過枝幹時所發出的摩擦聲。我必須延展身子以免遭到勒死。
我持續閉著眼睛達數小時之久,坐在房間中央一塊有著微弱日光照射的地上,試圖喚起那個未曾在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影像。但我能看到的只有一個叫作父親的形象,一個知道孩子正遭到毆打,但卻無法加以保護的任何父親的形象。對一個他所愛的人,竟無法負起責任。於是,他知道自己是罪不可逭的。這份為人父者應有的認知,這份關於罪與罰的認知,超過他所能負荷。難怪他就此殉死。
我舉起其中一隻腳放在我的大腿上,開始搓揉。淚水從她眼瞼之下湧出,滾落臉頰。「好痛!」她輕聲嗚咽。「噓,」我說:「我會讓妳暖和起來。」我舉起另一隻腳,一起擁抱著它們。強風帶著沙子打在我們身上,我的齒間也沾上了沙礫。我因牙齦疼痛而醒了過來,嘴裡有血。夜色寧靜,月色昏暗;我繼續躺著,兩眼看進幽黑裡,隨後又重回夢中。
「胡說八道。不會有歷史,這件事根本沒有價值。」他看起來還是相當平靜,但我確信我已讓他感到煩躁。
但情況並非如此。他們並沒有完善的措施來施加痛苦或令人屈服。接連兩天,我沒有食物也沒有飲水。第三天他們才送來食物。「對不起,」送食物的人說:「我們忘記了。」他們絕非蓄意忘記。我的刑求者有他們自己的日子要過。我並不是他們宇宙的中心。孟戴爾的部屬也許整天待在補給供應站計算麻袋,或者在建築工地巡視,同時嘴裡不停抱怨難以忍受的高溫。至於孟戴爾,我確信他花在擦亮皮帶環扣的時間要比花在我身上的時間來得多。在他興起時,他會前來此地為我上一堂人性的課程。他們這種不定時的攻擊,我還能忍受多久?如果我就此屈服、哭泣、卑躬屈膝,但攻擊仍舊持續著,情況又會如何?
一片沉默。「除非我犯了錯,」我說:「除非我們自己就是敵人。」
淚水取代了汗水。附近的樹葉裡傳出沙沙聲。一個小孩的聲音:「你看得見嗎,叔叔?」
轉變為帶著所有想法與記憶進入牢房中的獨處,
「這一件:『他在執行公務時許多作為令人無法接受。他的決策多半是武斷的,訴願者有時要等上幾個月才能出庭說明,而且他對所有款項並未交代清楚。』」他放下文件;「順便一提,清查你的帳目後,確定其中確有違法之處。『身為本區的重要行政首長,但他與一位街頭女子的親密關係,卻占據了他絕大部分的精力,並導致他怠忽職守。此外,這名女子曾受過一般士兵的照顧,成為許多淫穢傳說中的主角,因此,這段私通關係嚴重打擊了帝國行政的尊嚴。』那些傳說中的細節我就不再重複了。
我突然間意識到,如此的羞辱也許事出有因;或許因為種種緣故,這兩個人可能期待著我失控發怒。儘管滿腔怒火,儘管繃緊了身體,我仍謹守著沉默。
腳步聲走過轉角,走下甬道。我的房門打開來了,持續了幾秒鐘,然後再度關上。於是,我逃過了一劫。
夜裡萬籟俱寂時,蟑螂開始現形探險。我聽見牠們嘎嗒鼓動翅翼的聲音,以及匆忙奔走於鋪過硬石地板上的腳步聲;或許這全出自於我的想像。牠們受角落裡那個桶子的氣味及地板上殘餘的食物引誘而來;當然,牠們也受我這座山一般的血肉之驅所散發出來的各種屬於生命與腐敗的氣息吸引而來。某個夜裡,一隻腳步輕如羽毛的蟑螂走過我的喉部,將我吵醒。此後,我經常在夜裡猛然驚醒,痙攣扭動著身子,同時快速揮拭自己全身,感覺牠們的觸鬚正如鬼魅般探觸著我的嘴唇及我的眼睛。這逐漸令我愈來愈心神不寧:我已草木皆兵了。
「去呀,別害怕!」他們鼓動著她。一名士兵將一根藤條放進她手裡,引她就位。她站在那兒,茫然而尷尬,一隻手仍遮著臉。吶喊、玩笑、語帶猥褻的建議朝她迎面而來。她舉起藤條,伶俐地往下擊打囚犯臀部,隨即丟下藤條,在喧囂的掌聲裡匆匆跑回安全之處。
他清了清喉嚨,「我要把我們蒐集的證詞唸給你聽聽,治安官,」他說:「這樣你大致可以瞭解指控你的罪狀有多嚴重。」在他示意之下,守衛離開了房間。
我扶著走下樓梯。我們的對話幾乎讓我自以為德高望重。奇怪,沒有人警告他要注意一個衣著襤褸、身材肥胖的老頭!或者,他從昨晚就一直守在這裡,根本沒有半個說話的對象?誰又想得到,我竟可以如此輕鬆愉快地說謊!下午約莫過了一半,我的影子跟在身旁悄悄移動著,像一灘墨水。我好像是四面城牆裡唯一移動的生物。我心裡得意洋洋,幾乎要唱出歌來。甚至連我的背痛也不再要緊了。
他們將我押解到集合場。幾株桑樹下,地面因掉落的桑椹而染成了紫色;一群人正在那裡等著,孩子們則在枝幹間上下爬竄。我一走近,所有人都忽然沉默。
雖然今天是放風的日子,但他們似乎不打算這麼做。砌磚工人又開始工作;集合場傳來平日作息的聲響;我甚至聽見廚子叫喚孫兒的聲音。我敲打著門,但無人理會。
「這裡是和平的,」我說:「我們沒有敵人。」
我說:「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面說這些。誰是第一個提出證詞的?」
「小聲一點,我的孩子。」我低聲說。定睛一看,我可以辨識出他上翻的眼白。我用手摸了摸他的前額:他發著高燒。他伸出手來抓住我的手,「我一直很渴!」他說。
他們從背後抓住我的手腕,然後綁了起來。
一部分騎士隊伍並未下馬。一位表情嚴肅的下士執著一面金綠色隊旗引領著他們,穿過人群的推擠來到廣場的另一頭,開始繞行廣場邊緣,跟隨其後的群眾也逐漸激增。這時候,一個字詞在人群之間如燎原星火般逐一散布著:「野蠻人!」
他緊握住我的手臂,小跑著穿過庭院。「是誰?」有人喊。我幾乎就要脫口回話,並拿出鑰匙晃動,轉念一想,覺得這樣或許過於輕率。於是我站在我那扇舊門板前,直到守衛開了鎖,推我進房,然後走入房內並帶上門。黑暗裡傳來他充滿憤怒的聲音:「聽著,如果你跟任何人提起溜出去的事,我會讓你很難過!你明白嗎?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你什麼都不能說!如果有人問起你今天傍晚的事,就說是我帶你出去散步、運動,就這樣。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漸漸能分辨這些交織的呼吸聲:我腳邊的那個人呼吸很快,每次吐氣時還略帶著呻|吟聲。他正在作夢嗎?距離他數英寸遠時,黑暗中,他像機器般持續地吁喘呻|吟,於是我停了下來。然後,我躡手躡腳地走過他身旁。
他的徽章顯示他是一名准尉,第三局裡的准尉。那表示什麼?根據猜測,那代表:五年踢打人犯的光陰;完全看不起一般警察及正當法律程序;對於像我這種談吐流暢的地方官員充滿了嫌惡。不過,也許我這樣對他不公平——畢竟我已和*圖*書離開首都很久了。
也許,那個時候她已經看不見了,必須透過其他方式來感知一切,例如,當他求他們停手時,他的聲調。
「是的,我可以看見騎馬的人。」我回答;不過,她根本沒有在聽。
「妳不可以讓他們這樣對妳!妳不是他們的奴隸!」他語帶激動地說。
這似乎算不上什麼嚴重的迫害。
「我想說,我和野蠻人之間並未傳遞任何軍事消息。那純粹是一件私事。我把那個女孩帶去還給她的家人。沒有其他目的。」
「合理的推論是,這些木片上有你和同黨間互相傳遞的訊息,不過我們不知道確切的發生時間。現在就等你來解釋這些訊息的意義,還有你的同黨是誰。」
記得房門第一次在我身後關上時,我還微笑了。
「很好,如果你喜歡光著身子,那就隨便你。」
「在你出現之前,沒有所謂的邊境動盪。」我說。
我充滿渴望地期待著外出活動的時間,那個時候,就可以感覺拂面的微風和腳下的土地,也可以看見別人的臉孔,聽見人們的交談。經過兩天的獨處,我的嘴唇鬆弛、無用,所說的話連自己都覺得陌生。人的確天生不是獨居的動物!每天,我的生活毫無頭緒,只有吃飯的那幾個小時才是重心。我像狗一般吞嚥食物。野獸般的生活,讓我漸漸變成一隻野獸。
「如何。」他小心地放下文件,並將它們對齊紙角。我仍然保持沉默。「我讀的只是摘要,不過這樣你就可以看出事情的梗概。當我們必須前來參與並清理地方上的行政事務時,情況實在不妙。這甚至不該是我們的工作。」
「是的,長官。」叫喚聲再次響起,他拿起今晨的茶杯和盤子,準備離去。
我不確定他是否明白我所說的。
他並不理會我,身旁看守我的二名士兵,像木製品般僵直。我絲毫沒有不滿之意;在沙漠裡待了數星期後,無所事事地站著,一點也不辛苦。況且,由於預期自己和第三局之間虛偽的友好關係即將告一段落,我隱約察覺心中出現一絲喜悦。
當晚稍後,庭院裡突然傳出一陣喧嚷:門被開啟,復又砰然關上,腳步聲來來去去。我清楚地聽見其中一些談話,但內容並非軍事戰略或野蠻人的部隊,而是疼痛的雙腳、疲憊不堪的身體,以及一場因為病患沒有床位而起的爭執。一個小時內,一切又恢復平靜,庭院裡空盪無人。這麼說來,這回出征並沒有囚犯。至少這也是值得慶賀的。
在這些情況裡,並沒有任何差堪告慰的莊嚴。我總在夜裡呻|吟著醒來,因為我在夢中再次經歷了那些微不足道的羞辱。看起來,除了像狗一般苟活於牆角外,我仍不該死。
我轉過牆角,經過廚房門口。下一道門可通往我從前那間位於樓上的寓所,但此時卻上了鎖。第三道門,也就是最後一扇門,是開著的;門後是有時當成醫療室有時純粹供人住宿的小房間。我蹲伏著身子,伸出手試探著,朝那扇加裝了鐵桿的暗藍色正方形窗戶緩緩前進,十分害怕會絆倒在周圍鼻息聲此起彼落的身體上。
廣場上的聲音由騷動逐漸沸揚成一陣陣渾沌且融為一體的巨大號叫聲。城裡的人想必悉數出動,數以千計狂喜的人列隊歡迎。毛瑟槍齊響,一次又一次。然後,那喧嘩聲變了,音調逐漸上升,且益顯激動。一樓新加入的銅質號角吹鳴聲自其中隱約傳出。
我拍拍自己未戴帽的腦袋,聳聳肩,對他微笑。太陽無情地曝曬著。
我站在窗戶旁,朝窗外大廣場的另一邊望去,心裡有點期待會看見營火、一排排繫上韁繩的馬匹,以及架起的槍枝、武器和帳篷。然而,那裡幾乎蕩然無物:一堆即將熄滅的灰燼,以及或許是來自遠方樹下兩頂白色帳篷的微微反光。這麼說來,遠征軍並沒有回來!或者,也許這裡就是僅剩的活口!想到這裡,我的心幾乎停止跳動。不過那是不可能的!這些人從沒打過仗;最糟的情況,是他們在上游地帶逡巡徘徊,追捕沒有武器的牧羊人,強|暴他們的婦女,劫掠他們的家園,驅散他們的牲畜;最好的情況則是,他們什麼也沒碰上,當然也沒碰上那些憤怒的蠻族聯合聚落,第三局發動的軍事行動,就是為了保護我們免受他們侵害。
「不過,讓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真的相信,那天你在廣場上製造那場荒謬鬧劇後,你的鎮民同胞們還會如此看待你嗎?相信我,對這個城鎮的人們來說,你絕不是『正義之士』,你只是一個小丑,一個瘋子。你骯髒,你全身發臭,他們在一英里之外就可以聞到你的味道。你看起來就像個老乞丐,一個拾荒者。無論是以什麼名義或身分,他們都不希望你回來。你在這裡沒有未來。
「我十分努力去瞭解你對我的感覺。」我說。我不由自主地咕噥著;我的聲音並不平穩,我感到害怕,汗水一滴滴落了下來。「這種欲望比我想對這些人發表談話更為強烈,事實上,我也沒有什麼可對他們說的。如果你能說幾句話,我會感謝你的,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理解你奉獻於這份工作的原因,同時也能聽聽你對我的感覺,聽聽你對於這樣一個被你嚴重傷害。現在似乎又即將由你提議處死的人的感覺。」
「你不認識我嗎?」我說。
「不知道。等著瞧吧。」
「那麼你是不是想對我說什麼?」
他們甚至替我準備了一頂帽子,那其實是一個裝鹽的布袋。他們將它套上我的頭,並用一根繩子在我喉部打了一個結。從布袋的纖維縫隙裡,我看見他們搬來了梯子,靠在樹幹上。他們帶我走到梯子旁,將我的一隻腳放在最低的梯坎上,繩索的活結就套在我的耳下。
這實在太引人好奇了。我還有什麼可失去的?於是,我開了鎖。刺目強光中,我不得不瞇起眼,以手遮著陽光,然後走過庭院和大門,加入後方人群。槍聲和掌聲持續著。身旁一名黑衣老婦執住我的手臂,以便穩定踮起腳的身體。
「胡說。」他說:「你根本罔顧事實,而且你活在過去的世界裡。你以為我們面對的是少數愛好和平的游牧民族;事實上,我們面對的是一群組織嚴謹的敵人。如果你和遠征軍一起行動,你就可以親自看清楚。」
我轉頭對身後的守衛說:「水桶,我去拿一個水桶來裝水。」
他們傳喚我到營地的集合場。我站在他們面前,試圖遮掩我的裸|露,緊抱著那隻受傷的手,看起來就像因為休息過多而顯得溫馴的疲憊老熊。「跑步。」孟戴爾說。我頂著烈陽,繞著庭院跑著。只要腳步稍慢,他就用他的藤條鞭打我的臀部,讓我再跑快些。士兵們從午睡中起身,從陰涼地裡觀看著;負責洗滌的女傭在廚房門旁逗留著;小孩子隔著大門的鐵桿注視著。「我不行了!」我喘著氣。「我的心藏!」我停了下來,低垂著頭,緊抓著胸部。所有人都耐心地等我恢復。然後藤條又開始催趕我,我蹣跚著腳步前進,速度並不比一般人步行來得快。
眼前這些棄耕的田畝、炎日曝曬的廣場、空盪無人的街衢,忽然間變得陌生,且帶著不祥。這個城鎮遭棄守了——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能嗎?兩個晚上前我所聽見的嘈雜聲其實不是抵達,而應是出發的聲音!一想到這裡,我的心陡地一跳(因為畏懼?抑或感激?)。不過,我一定搞錯了:再仔細往下方的廣場望去,我發現有兩個男孩安靜地在桑樹下玩著彈珠;而在我之前見到的客棧裡,生活如常。
「現在是春天,你知道,是交配的季節,狗兒四處去找朋友,牠們會離開一陣子,之後回來也不會告訴你牠們上哪兒去了。不用擔心,牠會回來的。」
然而,正因為它們的微不足道,因而更令人感到卑微。
「你!」我的手臂像一柄長槍般指著他。我的聲音迴盪在整個廣場裡。四下悄然無聲;或者,我已過於專注,因而聽不見其他聲音。
我們就這樣在早晨的靜謐裡打量著對方,直到他擊掌喚來守衛帶走我為止。
上校往前走了幾步。他在每一個囚犯身後彎下腰來,在他們裸|露的背上塗上一把塵土,然後又以一小段煤炭寫下一個字。我讀出了那幾個方向倒反的字:敵人……敵人……敵人……敵人……。他往回走,雙手交疊。隔著不到二十步的距離,他和我彼此打量著。
當這些巧妙的詞句從我體內飄出時,我驚訝地盯著它們。我已瘋狂到企圖挑釁嗎?
「你看得見嗎?」她說。
「看不見。」
書架清理過了,彈去了灰塵,擦得又光又亮。書桌的桌面泛著光澤,上面除了一盤不同顏色的玻璃珠外,別無他物。房間一塵不染。插著芙蓉的花瓶立於角落的桌上,空氣裡充滿著花香。地板上鋪著新地毯。我的辦公室從未如此光鮮。
我必須機伶地轉身離去,以免在騎兵護衛隊簇擁下帶領隊伍最後一部分的二個人看見我:其中之一是那名年輕的准尉,他沒戴帽子,剛從他的第一場勝利榮歸;另一位和他並肩的是警察喬爾上校,他因為幾個月的出征而變得較精瘦也較黑。
然後,一切告一段落。他們輕嘆著氣平靜下來,一切激|情也完全停歇;他們並肩躺著休息,漸漸沉入夢鄉,而床下痛苦、僵硬且完全清醒的我,則等待著脫身的機會。這樣的時辰,連雞都在打著瞌睡,這樣的時辰,只有太陽帝王獨自睥睨。這間平頂屋裡的熱氣幾乎令人窒息。而我已經一整天未曾飲食。
「你得留意這正午的太陽,老爹。」他說。他的耳朵從他那頂過大的無沿帽旁突了出來。「這時候你最好還是去休息。」
「不過,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正等著你來起訴我!」我大叫。「你什麼時候會這麼做?你什麼時候將我送交審判?我什麼時候有機會為自己辯護?」我已怒不可遏了。曾經在群眾面前感受到的啞口無言,此時不再影響我。如果我即將在公開場合、在一場審判裡面對這兩個人,我會知道如何以言語羞辱他們。那其實與健康和力量有關:我感覺我激動的言詞正在胸臆之中膨脹。然而,他們永遠不會讓一個仍然健康強壯的人接受審判,因為他會讓他們不知所措。他們會把我囚禁於黑暗之中,直到我變成一個喃喃自語的白癡,直到我僅剩最後一口氣時,才會將我拖上未公開的法庭,並在五分鐘之內結束那些他們已無比厭煩的法律程序。
我就這樣靜靜靠牆躺臥著,將受傷的那隻手收在腋窩下減輕不適,再度沉入夢中,沉入一團混沌之中——這些混沌的影像如落葉般接連掠過我的身旁,我則在其中努力尋找著某個影像。是那個女孩的影像。她背對著我,面對那個她已築好的雪堡或沙堡跪立著。她身上穿著深藍色的長袍。當我漸漸靠近時,看見她正挖出這座碉堡的內部構造。
另一方面,生活的本質就像麥片粥一樣乏味。我的生活從未讓如此的瑣事盤據。外面世界的起伏變動,我所受的劫難的道德意涵(如果那算得上劫難),甚或是在法庭裡為自己辯護的想像,都在食慾和生理功能的壓力之下,以及在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度過的百無聊賴中,失去了所有的興味。我罹患了感冒,整個人專注於吸擤鼻子和打噴嚏上,專注於因成為一具感覺病痛且渴望痊癒的血肉之軀而產生的苦痛。
「我走了一趟很長的旅程。你抵達時我未在場歡迎,心中十分過意不去。不過現在我回來了,我的一切東西也都是你的。」
還有其他羞辱。我需要乾淨衣物的要求被置之不理;除了原來的衣服外,我沒有其他衣物了。每到放風的日子,我就在守衛的監視下,以灰燼和冷水清洗其中一件,一件襯衫或一條內褲,然後把它帶回牢房裡陰乾(那件我留在集合場上晾乾的襯衫,兩天後就不見了)。我的鼻孔裡老是充滿一股衣物未受曝曬的霉臭味。
北邊的城門關著,還上了閂。我登上通往城牆角落瞭望塔的階梯,飢渴地望著城外那一片心愛的風景:原先沿著河岸的一抹綠意,如今已成一塊塊焦土;沼澤區的淡淡新線,是近日抽起的蘆葦新芽;湖面則是光彩耀眼。
接著,鞭打開始。士兵們使用的是結實的綠色藤條;幾聲響亮如敲打洗衣板的重擊聲後,囚犯紛紛仆倒在地,背上及臀部浮現紅腫的笞痕。囚犯之一不斷呻|吟著,一個隨著一次次擊打而大口抽著氣,其他人則小心而緩慢地伸直了雙腿,最後完全俯臥在地。
我的晚餐由廚子的小孫子送來。我確定他看見原來的治安官獨自關在暗室裡時,一定覺得相當困惑,但是他沒有提任何問題。他驕傲地挺直身子走進房裡,手上端著托盤。守衛讓門開著。「謝謝你,」我說:「你來了我真高興,我已經很餓了……」我將一隻手擱在他肩上,用言語填滿之間的距離,但他卻嚴肅地等我嚐嚐食物,並給與肯定。「你的祖母今天好嗎?」
「你一直在謀反私通敵人。」他說。
「嘿,猴崽們,下來!」有人從下面喊著。透過那條繃緊的繩索,我可以感覺到他們在樹幹上移動時的震動。
「我不知道,」他說:「不過,幫我把他舉高。」我幫他把原本單手抱著的小孩放到他的雙肩之上。「你看得見嗎?」他問那孩子。
不久,泥鏟恢復鏗鏘作響。
「那還不夠。」他放開我的手臂;我搖搖晃晃地站在我的第十坎梯子上,那條繩索維持著我的平衡。「你瞭解了嗎?」他說。他一步步走下梯子,留下我一人。
我的食物配量與一般士兵相同。每隔一天,營地的大門會關上一小時,在這段時間裡,我暫時被放出牢房清洗身體及活動筋骨。通常總會有幾張臉孔貼在大門的鐵桿上,瞠目結舌地看著那曾經權傾一時者的潦倒落魄。他們之中我認得不少人,但沒有人和我打招呼。
總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內心有一股退縮的衝動,企圖避開當時即將在此發生的種種細節。
「我想說,沒有人應該死亡。」穿戴著那件可笑的罩衫和布袋,帶著因過度懦弱而產生的暈眩,我說:「我想活著,就像每個人都想活著一樣。活著,活著,活著。不計一切。」
一個男人坐在我位於法院後的辦公室座位上。我從未見過他,但由他那件淡紫藍色短上衣上的徽章看來,他隸屬於國家護衛隊第三局。他的手肘下壓著一些以粉紅帶子繩綁的棕色檔案夾,其中一份在他面前攤開著。我認得這些檔案夾:它們是過去五十年來的稅賦記錄。他真的在檢核這些資料嗎?他想找些什麼?我開口了:「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嗎?」
於是,我持續繞著女孩那無法復原的影像盤旋、飛撲,一再向她拋出別具意圖的網。她倚著她的兩根拐杖,朦朧地往上看。她看見了什麼?一對守護著她的信天翁的翅膀,還是因獵物一息尚存而不敢出擊的怯懦烏鴉的黑影?
「爬。」他說,同時扶住我的手臂。繩索拉緊了。「讓它繃緊。」他命令道。
我用兩腳頂著牆壁緩緩移動著身體,然後小心翼翼地坐起身來。我背上的疼痛,那種屬於老人的疼痛,再次宣告它的存在。「對不起。」我小聲地說。他們的確睡著了,孩子似的,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一|絲|不|掛,手牽著手,身上閃爍著粒粒圓潤的汗珠,臉上的表情放鬆而忘我。一股羞愧之感以加倍的力道席捲而來。她的美並未喚起我的情欲,相反的,它讓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強烈猥褻感——這樣一具沉重、鬆弛、衰老的臭皮囊(他們怎會沒注意到如此的臭味?),竟會擁她在懷中。我怎麼能允許自己不斷將身體壓在這些如花般溫軟的孩子身上——不只是她,還有另一個女孩的身上?我應停駐的,是屬於我的粗鄙與腐敗之處:如腋窩氣味嗆人、脾氣惡劣的胖女人,以及陰|部鬆弛的妓|女身旁。我躡足而出,在亮晃刺眼的陽光下,蹣跚走下樓梯。
我知道這只是一種伎倆,一種人們厭煩了舊式拷問之後想用來打發下午的新把戲。儘管如此,我的肚子頓時浮起拉稀的欲望。
「其他木片全都是一樣。」我將未受傷的那隻手伸入木匣裡翻攪著。「它和*圖*書們共同形成了一種象徵。它們可以不同順序來讀,甚至每張木片都有不同讀法。全部合起來看,它們可視為一種家務事記錄,或者可視為一項戰爭計畫,若將它們換個方向看,也可視為帝國——我指的是舊帝國——最後幾年的歷史。各個學者對這些古代野蠻人遺物的解讀並不相同。這種寓言式的木片組合可能會在沙漠的任何地方出土。我在距離此地不到三英里的公共建築遺跡裡發現這些東西的。想找到野蠻人的下葬地點並不容易,不過,墳場的確是另一個可以試著找一找的地方。我建議你們大可隨便挖掘,或許,在你們站立之處就會意外發現一些往生者瑣碎,零星的殘遺物。還有空氣:空氣裡充滿了嘆息與哭喊的聲音。這些不曾消失過:只要你仔細聆聽,充滿同情地聆聽,就會聽見它們在另一個領域裡永恆地迴響著。晚上是最好的時間:有時你無法入睡時,那是因為你耳朵的頻率正好與逝者的哭聲相通,而那哭聲就像他們的書寫一樣,可以有許多不同的詮釋。
我把罩衫由頭部套上身子。它的長度只到我的大腿。我瞥見那兩個最年輕的女傭低頭退進廚房裡,咯咯的笑聲隨之漸漸隱沒。
接近傍晚時,房門打開了,我那位小朋友帶著我的晚餐走進來。我看得出他忍不住想告訴我什麼,但守衛已和他一起走了進來,站在他身後,一隻手還搭在他的肩膀上。於是他只能以眼神向我示意:那因興奮而發亮的眼神,我相信它們想說的是軍隊已經回來了。然而,果真如此,為何沒有號角與慶功的聲音?為何未曾聽見馬群小跑步通過廣場?為何也沒有準備盛宴時的嘈雜騷動?而守衛為何緊緊抓住小男孩,在我親吻他剃光的腦袋之前就把他趕走?答案很明顯,軍隊回來了,但並非凱旋歸返。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得小心了。
我跪在地上從門板裂縫處湊耳傾聽,試圖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某處,有個小孩不斷遭到毆打。我想起一個年紀也許不小但仍是孩子的女孩;她曾被帶來這裡,當著她父親的面遭受傷害;她看著父親在自己眼前遭受羞辱,同時明白父親知道她目睹一切。
「不是,」他笑了:「那只是幾個他們送回來的人。他們用一輛大馬車將他們運回來。你聽到的一定是這個。他們因為飲水的關係生了病——我聽說城外的水質不好——所以就把他們送回來了。」
我向前擠,人們一邊咒罵我,一邊讓出路來,水桶一斜,灑得一地的水。我繼續徐徐前進,一下子已突破重圍,站在人群最前面,眼前就是一排兩兩共同橫持著長棍的士兵,他們背對著人群,區隔出一塊作為公開懲戒的場所。
我讓門繼續打開著,並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當男孩手上拿著托盤穿過庭院時,我聽見林間的鳥群在紫色天光裡最後一次的鳴唱。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他,連個徽章都沒有;我甚至沒有時間表演怎樣把手指的骨節扳得喀喇作響,或是如何將拳頭忽然打開並一把握住自己的鼻子。
「你是個可憎的拷問者!你該被吊死!」
我可以看見一列騎士置身於飄揚旗幟中,穿過城牆大門,在廣場中心下了馬。
我將手指從眼前移開,一個灰濛的世界重新在淚光之中游移著。我深深為自己不再感覺痛苦而愉快萬分。二個人抓住我的左右胳臂匆匆前進,穿過喃喃低語的人群返回囚室,途中,我發現自己竟然微微笑著。
布袋裡,我的眼睛遭汗水刺痛了。「不,」我說:「我認為你們不是在玩。」只要繩索是拉緊的,我就知道他們在玩;如果繩子鬆了下來,那麼只要腳下一滑,我就會喪命。
「為什麼?」
木條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增加了,我盡量將身體躺平,床板開始嘎吱作響。我渾身是汗、面紅耳赤,同時因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興奮而感到噁心,最後竟然呻|吟出聲:那長而低沉的呻|吟,從我的喉嚨迂迴而出,悄悄與他們的喘息聲融為一體。
「我會在法庭上為自己辯護。」
「開始往上爬。」孟戴爾說。
「不!」我聽見我喉嚨裡喊出的第一個字,音質沙啞,不夠大聲。然後,再一次:「不!」這一次,這個字像鐘響般從我的胸臆中發出。擋在我前面的士兵朝一旁踉蹌了腳步。我在刑場之中舉起雙手喝阻群眾:「不!不!不!」
一個掩住臉咯咯笑著的女孩被朋友們推了出來。
四名囚犯跪在地上,其他八人仍以繩子串在一起,蹲在牆邊的陰影裡,靜靜看著,他們的手依然放在臉頰上。
他們所做的這一切我並不驚訝。種種影射及細節能造成的舉足輕重的影響,或是發問的方式足以左右答案,這我都十分清楚。只要法律能幫得上忙,他們就會循法律途徑對付我,然後,再使用其他的方法。這就是第三局的一貫風格。對於不受律法規範的人來說,法律程序只不過是一種手段。
然後,鞭打告一段落,士兵們重新控制了秩序,人群簇擁著往後退。這個執刑場再度回復原狀,不過空間更顯狹窄了。
「等等,我想把木桶拿去倒,它臭死了。我想洗地板。我也想洗衣服。我不能穿這麼臭的衣服去見上校,這樣只會讓看守我的人沒面子。我需要熱水、肥皂和一塊破布。讓我趕快把木桶倒了,然後去廚房弄點熱水。」
我聳聳肩,企圖擺脫他的挑釁。「那是一件私事,」我說:「你必須相信我的話。我並不想討論這件事。我唯一想說的,是一個地方行政官的職責絕不像門柱一樣,說丟下就丟下的。」
我看進他那雙碧藍清澄的眼睛裡,它們是如此澄澈,彷彿眼球上浮貼著兩枚水晶鏡片。他回看著我。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麼。每次想到他,我總是在心中想起折磨……拷問者這兩個詞,但它們顯得相當陌生,我愈是反覆誦唸,它們就愈顯得生疏,就像是長在舌頭上的石頭似的。也許,這個人,加上他隨行的幫手,以及他們的上校,他們全是拷問者,也許,由首都某處的主計單位所核發的三張名片上,拷問者就是他們的稱號,雖然那些卡片更可能稱呼他們為安全人員。只是,每當我看著他,我唯一看見的就是那對清澈的藍眼睛及那張相當僵硬的俊美臉孔;他的牙齒稍微長了些,看起來彷彿沒有牙齦似的。他處理的是我的靈魂:每天,他翻開我的血肉身軀,將我的靈魂暴露在陽光之下。在他的職業生涯裡,可能已看過許多的靈魂;但這樣的靈魂管理工作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記,就像外科醫生也不會因為照料心臟而留下任何痕跡一樣。
那個女孩的一頭黑髮編成了辮子,依蠻族習慣般垂在肩前;她騎坐在老人身後的另一匹馬背上,低垂著頭。她同樣也等著他開口。
「沒錯,我一點也不羨慕你們老百姓。他們有可能再做一次,不是嗎,那些野蠻人。他們可以選擇任何時間來淹沒這些田地。」
一陣踩踏樓梯的喀嗒聲吵醒了我。天光明亮;迷迷糊糊,昏頭脹腦地,我又縮回我的藏身處。有人打開廚房的門。大大小小的雞隻從四面八方匆匆跑來。遲早,總有人會發現我的。
他站起身來走出去。我面對著那個准尉。
他毫不畏縮;他並不回應。
又是腳步聲。我認得出那個女子輕快的步伐,但這一次還加上一個男人。他們進了房間。從聲音聽起來,他仍是個大男孩。
我正逐漸淡忘那個女孩。入睡之前,我清醒地想起,一天過去了,但我沒有想過她。更糟的是,我甚至記不清楚她確切的模樣了。她那空洞的眼神,似乎一直散發出一片霧霾,散發出一片籠罩著她的空白。我望向幽黯之中,等待一抹影像成形;然而,我唯一可以倚賴的記憶,只有滑移在她膝蓋、小腿、腳踝之間那雙抹了油的我的手。我試著回想我們少數幾次的親熱,但卻與這一生曾溫存過的其他溫軟身軀相混淆。我正遺忘她,而且,我知道,我是故意遺忘她的。從在營地大門口駐足於她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不知道自己需要她的原因究竟是什麼,而現在,我正逐漸努力將她埋葬於遺忘之中。手若是冷的,心就是冷的——我記得這句老話。於是我伸出手掌碰了碰臉頰,在黑暗之中嘆息。
西南角的塔樓上,一個士兵坐在高腳凳上眼神空茫地望著沙漠。我走到離他只有一步之遙時,他才注意到我,並且嚇了一跳。
「讓我再唸一份給你聽。『三月一日那天,也就是遠征軍抵達的兩星期前,他對我和另外兩個人(附姓名)下了命令,要我們立刻為長途旅行做準備。當時他並未說明目的地。當我們發現那個蠻族女孩會與我們同行時,感到非常驚訝,不過,我們並不會提出問題。對於準備工作的匆促,我們也感到訝異;我們不瞭解為什麼不能等到初春雪融的時候。直到回來後,我們才明白他是為了去告知野蠻人軍事行動即將來臨……我們大概是在三月十八日與野蠻人有了接觸。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和他們商議,我們則被要求迴避。他們還交換了禮物。那時候,我們也私下討論著,如果他要我們投效野蠻人的話,我們該怎麼辦。我們決定拒絕,然後自己找路回來……那個女孩重回族人身邊,他被她弄昏頭,但她根本不在乎他。』」
於是,這不再是一場耐性的競賽:如果群眾不滿意,遊戲規則就會改變。但責怪群眾又有什麼用?人們選出了一隻代罪羔羊,一場節慶隨即展開,一切律法也暫時停止運作:誰不會來參與這場餘興節目?在這場由新政權搬演的充滿貶抑、痛苦和死亡的奇觀裡,我反對的是這過程過於粗野嗎?二十年前,我為求整齊合宜而將原本市場裡的屠宰場移往城鎮近郊,除此之外,我自己的管理又將在別人記憶中留下些什麼?我想大聲吶喊,我想大聲喊出那盲目中極度恐懼的某個字或某聲尖叫,但此時繩索已即將勒斃我,我因而完全無法言語。我的耳裡傳來血脈如同槌擊般的聲響。我覺得腳趾已離開了原來踩踏的位置。我在空中搖曳著,身體輕輕碰撞著梯子,兩隻腳前後踢動著。我耳中的鼓聲愈來愈慢愈來愈大聲,最後掩蓋了一切。
「他們在幹什麼?」
「很好。我們的面談結束了。」他轉向他的部屬:「他交給你了。」
「借過。」
答案就這麼出現了。「謀反私通」,一個只有書上才會出現的字詞。
「野蠻人。他們截斷那一頭的部分堤防,讓大水淹進田地裡。沒有人看見他們;他們都在夜間行動。第二天早上,這裡就多了一個湖。」他已塞好了他的菸斗,將它遞給我。我客氣地婉拒了(「我會咳個不停,這樣對我不好。」)。「沒錯。農民很難過。他們說農作物都毀了,現在重新再種也太遲了。」
我注視著一個小女孩的臉。她站在人群最前面,手揪著母親的衣裳,眼睛骨碌碌的,大拇指放在嘴巴裡:她無聲地、驚懼地、好奇地沉醉於這些裸體男人遭毒打的景象之中。在我周圍的每張臉上,甚至是在那些帶著微笑的臉上,我看見了同樣的表情:那並非憎恨,亦非嗜血,而是好奇,那強烈的好奇將他們的身體吞噬殆盡,只有那雙既陌生又貪婪的器官——眼睛——仍倖存著。
黑色煤炭和黃色塵土上開始滲出流動的汗水與血水。我忽然明白,這個遊戲似乎是打算一直鞭打他們,直到汗水和血水將背沖洗乾淨為止。
上午已過了一半,但我尚未吃早餐。我在房裡踱著步,胃像飢腸轆轆的母牛胃一般咕嚕作響。一想到鹹麥片粥和紅茶便不停分泌唾液,完全無法控制。
「土著和我們處於作戰狀態。」他說。
廚房門上的氣窗是開的。一個駝背缺牙的老婦人手持著一個鐵鑄的容器站著進食。我們四目相交;她停下動作,湯匙停在半空中,張著嘴。她認出我了。我舉起一隻手,露出微笑——我很驚訝自己竟能如此輕鬆地微笑。湯匙又動了,嘴唇含住了湯匙,她的眼神轉開了,我則繼續前進。
他從木匣裡拿出一截木片,然後用手指一彈,讓它橫過磨亮的桌面滑向我面前。
「真糟糕。這樣說來,我們會有個嚴酷的寒冬。大家得把皮帶勒緊了。」
問題不在於誰的耐力較為持久。我也曾對自己說:「他們正坐在另一間房裡討論著我;他們告訴彼此:『還要多久他才會匍匐乞憐?一個小時之後,我們回去看看。』」
我全身放鬆地飄蕩著。微風掀起了我的罩衫,輕拂著我袒露的身子。我放鬆了身子,飄浮著。我飄浮在一件女人的衣裳裡。
「我會拿水給你,」我湊著他的耳朵輕聲說。「可是你一定要保證不出聲;這裡還有其他病人,他們必須休息。」
我整天注視著空盪的牆壁,無法相信所有曾遭他們困於此地的痛苦和屈辱,在全心全意的凝視下竟仍無法還原現身;我時而閉上眼睛,試著將聽覺調到最最微弱的頻率,因為曾在此地受難者的哀嚎聲,如今必定依然迴盪於牆面之間。我祈禱有那麼一天,這幾面磚牆都會瓦解頹圮,那些不安的回音也終能展翅高飛;然而,附近不斷傳來的磚塊堆砌聲卻又令人無法聽而不聞。
我凝視著那兩只墨黑鏡片。他繼續往下說。
我的心情也平靜了下來。在這樣一陣清明中,我發現這一路的逃跑及躲藏是多麼荒謬,而在如此燠熱的午後縮在一張床下等待溜進蘆草叢的機會,又是多麼愚蠢。在那裡,無疑我必須靠著鳥蛋和我赤手空拳捕捉的游魚維生,我必須睡在地洞裡,與時間進行耐力的拔河,直到某一天這段歷史碾成碎片,直到邊境再度回復舊日那種懶洋洋的狀態。但事實是我已不再是原來的我了,當我在囚房裡看見守衛以手指箝制著小男孩的肩膀,提醒他不要和我交談時,我感覺自己已遭恐懼盤踞,同時我也明白,無論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一切罪過都將由我承擔。當初步入囚室時,神智清楚的我,十分肯定自己絕對有正當的理由,儘管我一再發現自己其實並無法細述那理由究竟是什麼。然而,兩個月以來,我鎮日與蟑螂為伍,舉目所見只有四面牆壁和一塊謎樣的煤漬,鼻中嗅聞的全是自己身體發出的惡臭,能夠對話的也只有夢中一縷保持緘默的幽魂,這樣的生活讓我不再如當初那般相信自己。有時,那種與他人肉體接觸的渴望強烈地襲來,讓我忍不住地呻|吟;於是,每天早晚與小男孩唯一的短暫接觸,多麼令我期待!能在舒適的床上躺在女人懷裡,能享有美味的食物,能在陽光下漫步——相較之下,是否能不受警察左右而自己決定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似乎顯得不太重要了!而當整個城鎮裡沒有人贊同我與蠻族女子的不倫關係時,或者當所有人因為這裡的年輕人遭我保護的野蠻人殺害而對我懷恨在心時,我如何說自己是有理由的?如果我不是那麼堅定地相信自己所堅信的,那麼我為何要承受那些穿著藍色制服的人對我施加的凌虐?無論我是否對審訊者說出實話,一一重述我出訪蠻族時所說的每個字,甚至無論他們是否願意相信我,他們都會徹底執行那無情的任務,因為實情只有在最後的關頭才會出現,這是他們信守不渝的教條。我只是在逃離痛苦和死亡。我根本沒有逃亡計畫。藏匿在蘆葦叢裡,不出一個星期我就會餓死,或者遭煙薰出。老實說,我只是單純地想追尋安適而已,我只是一心一意想逃到我唯一可去的柔軟的床上和友善的懷抱裡。
掌旗者的馬匹由一名揮舞著大棍開路的人牽引著。之後另一名騎士拖曳著一根繩索,繩索的盡頭出現一列頸間綁著繩子的人,那是野蠻人,他們赤|裸著身子,姿態怪異地以手摀著臉,似乎所有人都患了牙痛。有好一會兒,我不明白他們為何維持著這種姿勢,也不明白他們為何亦步亦趨地跟隨著帶領他們的人,直到瞥見一道金屬亮光才猛然醒悟。一環簡單的鐵線圈穿過每個人的兩隻手掌,同時也穿過他們臉頰上打穿的洞。「這樣會讓他們順服得像隻羔羊。」我記起一個曾見過此手法的士兵告訴過我:「他們只能盡量保持靜止不動,變不出別的花樣。」我的心往下沉。現在我知道我不應該離開我的囚室了。
「可以。」
保持沉默或喃喃自語、敲打牢門或大聲尖叫的自由?
「我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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