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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慢的人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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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們不想勉強你。我保證不會勉強你什麼。現在可以談談你的腿嗎?我可以教你怎樣照顧好它嗎?」
我的衣服在哪裡?大概這個中性、好回答的問題才是他應該先問的。我的衣服在哪裡?我的情況有多嚴重?
「別擔心。」白衣女子說,用另一個天使般的微笑安撫他,「一切都好好的,一切都被照管好。醫生一分鐘之內就會到。」果不其然,還沒一分鐘,一個想必是醫生的年輕人忽地出現在護士身旁,又靠近她耳邊喃喃說了些什麼。
「謝謝你,等我有那個心情我會接見訪客。」
文件上問他有哪些家人,這些家人住在哪裡,怎樣才可以取得聯絡。還有保險的問題。他投保的是哪家公司?保險理賠會支付哪些項目?
後來有另一個病人被送進他病房。對方年紀比他大,據說剛動完臀部手術。那人躺了整天,全天眼睛閉著。不時,會有兩個護士走進來,拉起床鋪四周的簾子,照顧他身體的各種需要。
「誰幹的?」他問。他沒有用吼的,倒不是因為下巴無法大開大闔,而是因為這種咬牙切齒的聲音更能道出他的恨意。「誰撞我的?」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
一個白衣女子忽地進入了他的眼簾,停下來凝視他。他努力想從混沌的腦袋擠出一個問句。但來不及了!白衣女子嫣然一笑,輕拍他的手臂(奇怪的是,他是「聽見」這輕拍,而不是「感覺」到),便又飄走了。
「沒問題。」韓森醫生說,「我也不是在談義肢,還不到那時候。我們只是要協助你復健,應該說這是復健的第一步。不過明天開始也行。開始以後你就會知道,失去一條腿不是世界末日。」
時針靜止不動,但時間卻沒有靜止不動。哪怕是躺著的,他仍然感覺得到時間像消蝕性疾病一樣在消蝕他,不斷把用於消毒屍體的生石灰灑向他。時間一點一點地嚙咬他,將他身體上的細胞一個一個地吞噬,讓它們像燈一樣一盞接一盞熄滅。
他的臉色一定是變得煞白,否則那醫生不會做出嚇他一跳的動作:伸手觸碰他臉頰,停在上面,輕輕搖晃他的頭。這種動作,通常都是女人對愛人做的。他尷尬不已,但又不好意思把頭別過去。
「你需要聘用一個人來照顧你,這是一定的。」帕特兹太太說,「最好是私人看護,在殘弱照顧方面有經驗。別誤會,我不是說你是個殘弱人。但是在你能夠恢復行動自如以前,我們總是要以防萬一,對不對?」
「沒有,應該不包括。」他回答。
他嘆了口氣。「那麼,帕特兹太太,我是說多麗安,依妳的專業觀點來看,我應該採取哪些步驟?」
每六小時吃一次的藥丸會沖淡疼痛,這是好事;它們有時也會把他送入夢鄉,這就更好了。但它們也讓他頭腦混沌,讓他夢見一些恐怖的夢境。所以他試著抵制藥丸。疼痛不是真實的,只是身體給腦子發出的警告訊號,他這樣告訴自己。疼痛不是真實事物,猶如X光片不是真實事物,只是真實事物的影像。但他當然是錯的。疼痛再真實也不過,而且根本用不著對他施壓便可以讓他就範:只消發出一或兩個訊號,他就會馬上乖乖把藥丸吃掉,讓自己迅速進入頭腦混沌狀態和惡夢裡去。
「我們把剩下的皮肉拉長,包裹著骨頭,再把皮肉|縫好。」韓森醫生一面說一面把左手手掌包在右手拳頭上,幫助說明。「等傷口痊癒,那些皮肉就會在骨頭四周形成肉墊。接下來幾天,因為外傷和臥床的關係,它們可能會水腫或發炎。我們需要做些事情阻止這種情形發生。另外,你的大腿肌肉也會出現往臀部收縮的傾向,像這樣——」說著側過身,向後突出臀部,用手比出大腿肌肉的收縮方向。「你要做些伸展運動來阻止這傾向。那很重要。伊蓮會教你一些伸展運動,而且可以從旁協助你進行。」
他們談到他的未來,催促他運動,好早日可以離開病床。但他看不出自己有何未來可言。對他而言,通向未來的門已經關起、鎖上。如果單憑念力就可以了結自己生命,他就會這樣做。他不斷想起一些按部就班自殺的老人的故事:他們先把一切帳單付清、寫和*圖*書好告別函、在每根鑰匙上貼上標籤,等一切都處理好後,便換上最稱頭的衣服,吞下預備已久的藥丸,再躺到鋪得好好的床上,從容等死。這些人都是英雄,即使沒有人為他們鼓掌,沒有人為他們謳歌。我絕對不要成為別人的負累。他們唯一無法自理的是遺體,是那具一、兩天後便會開始腐爛發臭的皮囊。如果可以,他們會坐計程車到火葬場,站在焚化爐門前,服下藥丸,等意識開始迷糊時按下按鈕,縱身跳入火焰。這樣,他們就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因為等他們重新在焚化爐的另一頭出現,剩下的將是幾乎沒有重量可言的一把骨灰。
「很痛嗎?」一個聲音問,「忍著點。」接著,有針扎進他身體。一瞬間,他的痛楚消退了,然後他的恐慌消退了,接著他的意識也消退了。
他很清楚,從車禍發生到現在,他的表現都不符理想,沒有做到超然物外。他本來有大好機會可以樹立榜樣,讓人明白何謂樂天知命、何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但他卻放棄了這機會。誰幹的?他曾經對能幹卻相當年輕的韓森醫生這樣咆哮過。表面上,這問題的意思是:誰撞我的。但實際的意思卻是:誰那麼莽撞切掉我的腿!回想起來,他只覺得滿是羞愧。他不是這世界第一個遭逢不幸事故的人,不是第一個在醫院裡接受善良卻漠不關心的年輕人照顧的老頭兒。從更高的制高點看去,失去一條腿不過是失去一切的彩排。當那一天來臨,又有誰是會大吼大叫的?又有誰是你能夠埋怨的?
他被搖來晃去,要運送到某個地方。遠遠傳來一些聲音,是一片有自己起伏節奏的鬧嚷嚷。這裡是哪裡?只要睜開眼睛,他便可以知道答案。問題是他張不開眼睛。但有什麼訊息正傳遞給他。咔噠,咔噠,咔噠,打字機鍵盤每響起一下敲擊聲,一個字母便出現在一面粉紅色螢幕上。他意識到,這螢幕大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內眼瞼,因為他每次擠眼睛,螢幕便會如水般振動蕩漾。E—R—T—Y,這是首先出現的幾個字母,然後是F—R—I—V—O—L,接著螢幕盪漾了一下,平靜下來後出現了一個E。然後是Q—W—E—R—T—Y幾個字母,如此反覆不斷。
照顧我的腿!他氣得一肚子火。你將我麻醉,鋸掉我的腿,丢入垃圾桶,讓人把它送進焚化爐,現在卻又要教我怎樣照顧我的腿!
他伸出一隻手(他第一次注意到,手中間的三根手指包紮在一起),按壓那團圓鼓鼓、白溜溜的東西。它沒有回傳任何感覺信號,就像一根木樁。就像夢,他心想,隨之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
長夜漫漫。他有時太冷,有時又太熱;他的傷口發癢,但因為傷口被紗布密裹著,讓他無法搔到。如果屏住呼吸,他可以聽得見傷口的皮肉正靜悄悄匍匐前進,要彼此重新結合。在緊閉的窗外,一隻蟋蟀自鳴自唱。每當他有睡意,睡眠總是來得突然和短暫,像是殘餘的麻|醉|葯從他肺部一湧而出,一下子將他淹沒。
「我想要多少朋友就有多少朋友,」他回答,「我不是魯濱遜。我只是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人。」
「你可以信任我嗎?」醫生問他。他默默地眨眨眼睛。
不管白天或晚上,時間都是拖曳著腳步前進。他的床正對著一部電視,但他沒心情看電視,也沒心情看哪個社團所提供的免費雜誌(《誰》、《浮華世界》、《澳洲家庭與庭園》)。他常常盯著手錶看,直至指針的位置深印在腦海裡。然後他會閉上眼睛,試著想其他事情,例如自己的呼吸、他祖母坐在廚房拔雞毛的情景,或是蜜https://m.hetubook.com.com蜂在花叢飛舞的畫面。但每當他重新張開眼睛,手錶上的指針幾乎像沒動過,猶如它們被漿糊黏住,必須費很大的勁才能稍稍擺脫。
房門打開,進來了一個護士,是一張清新的新臉孔。「感覺好些沒有?」她問,卻又馬上補充說:「先別說話。韓森醫生過一兒會來找你談談。目前我們有些事情需要做。可以請你放輕鬆嗎?好讓我……」
「你都沒有親人嗎?」值夜的護士珍妮特問他,她是唯一敢跟他開玩笑的護士。她又問:「你都沒有朋友?」問這話的時候,她皺起鼻子,就像懷疑他說沒有家人、朋友只是意在捉弄別人。
護士讓他吃了些可以緩和疼痛和幫助睡眠的藥丸,但他卻睡不著。四周的一切(奇怪的床、光禿的房間、消毒藥水的味道和淡淡的尿味)顯然不是夢境,而是真實的東西,真實的東西,真實得比最真實的東西還真。然而,這一整天下來,他卻有種置身夢境的感覺。還有他的那根東西、那用白紗布包成的圓鼓鼓的一團(這還是他第一次掀開被子好好打量它),更是直接從夢境裡面走出來的東西。他又想到韓森醫生以狂熱的眼神提到的另一根東西。那東西是什麼樣子?他這輩子從未見過義肢。在他的想像裡,那是一根木柱子,頂端有個魚鉤狀鉤子,底部是三個爪子,各裝有一個橡膠吸盤。那是超現實主義的東西,存在達利的畫作裡。
嚴重嗎?如果他來得及問一個問題,這便是他該問的,哪怕「嚴重」二字所指,是他寧願不去細想的。然而,對他來說,最緊迫的事還不是知道自己嚴不嚴重,甚至不是知道自己在馬基爾街出了什麼事。他的當務之急是爬起床,覓路回家,回到家後把門鎖上,在自己熟悉的環境坐下,讓生活恢復正常。
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他們先是擅作主張,鋸了他的腿,現在又要他來追認他們的擅作主張。韓森醫生留下了一些文件要他填寫和簽名,而文件上問的一些問題讓他傷透腦筋。
「我再說一遍:我不要裝義肢!」韓森醫生與護士伊蓮互望一眼。「如果你不想裝義肢,有什麼更好的選項?」
「那就好,保羅。」醫生說,然後停了半晌,「我們別無選擇。你的情況不是我們有得選擇的。你明白嗎?你可以接受嗎?我們不打算要你簽字,但你可以同意我們的做法嗎?能保留的我們會盡可能保留。但你那一撞撞得不輕,造成頗大破壞。有很多未知數,例如,我目前還不敢說你的膝蓋能不能保留。那膝蓋擠壓得厲害,有一部分脛骨也是如此。」
他不是個天性暴躁的人,但在這個地方,他卻任由自己變得尖酸刻薄、倔強易怒,因為這樣子看來更能讓別人對他敬而遠之。他本質不是那麼糟糕,他想像珍妮特對其他護士這樣說。那個老怪物?不是才怪!他想像她的同事這樣回答,語氣裡滿是不屑。
「恕我唐突,保羅,」帕特茲太太說,「你的保險理賠包含殘弱照顧這項目嗎?」
伊蓮點頭附和。
「我的選項是自己顧好自己。」
醒來時,四周一片死寂,像是一個繭的內部。他想坐起來,卻沒有辦法,猶如全身被水泥固結著。舉目是一片不間斷的白色:白色天花板、白色床單、白色燈光。就連他的腦子也像是被米粒狀的白色牙膏沾黏住,讓他無法清楚思考,愈來愈沮喪。「怎麼回事?」他在心裡嘀咕或咆哮,意指你們把我怎麼了?或是這裡是哪裡?又或是我碰上了什麼倒楣事?
他搖搖頭。為什麼你們不先問過我?這是他想問的問題,但他知道一旦問出這個問題自己便會失控,大吼大叫起來。
在「家人」一欄,用粗字體填上「無」這個字。護士站在他背後看他填問卷,然後兩人一起簽https://m•hetubook•com.com了名。
「對。」他謹慎地回答。
至於他受到撞擊的右膝蓋,他(韓森醫生)和同僚決定不予保留。這個決定,是他們經過詳細討論和一致同意的。膝蓋就是他身體直接受到撞擊的部位——醫生會讓他看X光片——撞擊後又被旋轉過,所以不只碎了,還移了位。如果是年輕人,可以考慮進行膝蓋重建,但那需要進行多次手術,歷時長達一年甚至兩年,而且成功率低於五成。基於這些理由,加上考慮到他的年紀,他們認定最佳作法是把膝蓋和上方的肌肉加以切除,但留下一段骨頭以便裝接義肢。他(韓森醫生)希望他(保羅.雷蒙特)會同意這是個明智的決定。
殘弱照顧。對殘弱人的照顧。在看過X光片以前,他從不將自己跟殘弱人聯想在一起。從X光片裡那些碎成蜘蛛狀的骨頭,他很難想像它們能夠讓他保持站姿、能夠讓他到處走而不致骨折。他是個高個子,而這身高恰恰讓他更加殘弱。我從沒替這麼高的高個子開過刀,腿又這麼長的,韓森醫生曾這樣對他說過,話一出口便自知失言而臉紅。
事後回想她這番話,只覺得她可愛。可憐的保羅,親愛的保羅,你以後的生活有多艱難啊!這才是她的真正意思,而她也知道他聽得懂。如果她直說,他便會提醒她:每個人都會經歷類似的事,或遲或早總會經歷。
瑪格麗特.麥科德來探望過他。麥科德夫婦是他在阿德雷德這裡認識最久的朋友。瑪格麗特先是怪他遲遲不通知她,又對開車撞他那個人義憤填膺。「我希望你告他。」她說。「我不打算告他。告他的話,我怕我會說些讓人發噱的話:我希望要回我的腿,沒有這條腿我活不了……。保險公司要告他的話就自己告去。」「這是個錯誤決定。」瑪格麗特說,「應該給開車冒失的人一個教訓。我想醫院會幫你裝一根義肢吧!現在的義肢做得非常棒,不用多久,你一定能夠重新騎腳踏車。」「我不這麼認為。」他說,「從前的生活已經一去不返了。」瑪格麗特搖頭表示反對。「這樣多可惜。」她說,「多可惜啊!」
虛度春秋。這個字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他的身體因為劇痛而扭動,一聲呻|吟從深處湧起,自喉頭迸裂而出。
如果帕特兹太太跟他直說,他也會跟她直說。他會這樣告訴她,我很早以前便做好決定,即便碰到最壞狀況,我都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然而,根據遊戲規則,他們雙方都不能有話直說。例如,如果他告訴帕特兹太太,他浴室的小置物櫃裡放著一小瓶安眠藥,而她礙於遊戲規則,一定會逼他接受心理輔導,讓他不能做傻事。
「今天是幾號?」他問護士。
帕特茲太太的話透露出,醫院一定坦白告訴過她一些他們沒有對他太坦白的事。正因為有了這些坦白得不能再坦白的資訊,帕特兹太太才能得出結論:哪怕就長遠而言,他沒有人幫忙照樣無法自理生活。
「那明天早上見囉。」韓森醫生說,「開心點!」
在一些較心平氣和的時刻,他也想像過未來,自己會是什麼樣子:一個需要扶著拐杖或其他器材走路的瘸子(「瘸子」固然是一個赤|裸裸的形容,但何必打迷糊仗呢?),走起路來慢吞吞的。他不認為走路慢吞吞有什麼大不了,可是別人顯然不是這樣看。在別人看來,他並不是那類可以駕馭或對付得了自己新處境的截肢者,而是屬於較黯淡的一類,換言之是少了專業看護便活不下去、必須送進老人院的那一類。
然而,他卻沒有這一類慾望。他的心清純無邪得像個小嬰兒。但這顆清純無邪的心卻沒有在護士之間贏得讚譽,反而被認為是不正常的表現。按照遊戲規則,他應該扮演的角色是一頭色瞇瞇的老山羊,但他拒絕扮演。
他醒來的時候感到輕盈了不少。他的頭腦清醒,滿是精力,只是有點怡人的倦意,要睡著的話隨時可以睡著。他那條受過撞hetubook•com•com擊的腿感覺上變得很巨大,簡直像是象腿,卻沒有痛楚。
「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也樂於一一回答。不過現在不是時候,最好等你睡過一覺,明天早上再談。」
韓森醫生來到後先幫他全身迅速檢查一遍,然後說明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有些是好消息,有些卻不怎麼好。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自己沒有太太或子女。他結過一次婚,不過,這婚姻中的另一人已斷然不再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逃走了,全然地逃走了。現在回想起來,她是怎樣做到的還是讓他大惑不解。但不管怎樣,她就是逃走了,逃到她自己的人生去。所以,基於各種實際考量,基於面前表格的需要,他都算是個獨身漢:獨身、光棍、孤單。
他深信,如果有那個行動能力,他現在就會自行了斷。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不會這樣做。他想死,純粹是受不了身體疼痛、受不了拖沓無眠的夜晚、受不了年輕人不帶同情心的目光。他只覺得自己落入一個無處可躲的羞辱地帶。
他想了想,然後搖頭。「沒有。我沒有這樣的人選。」他說,猜想帕特茲太太應該明白他的意思:沒有誰有那個義務為他犧牲奉獻,照顧他的各種需要,包括煮飯和清洗。
「我們要讓你走動走動。」年輕的韓森醫生說,「今天下午。不需要走多遠,只是走成步,讓你感覺一下。伊蓮和我會在旁邊幫你一把。」說著,向名叫伊蓮的護士一仰下巴。「伊蓮,妳可以請整型外科安排一下嗎?」
「等傷口痊癒,我們就會替你接上義肢。要等四個星期,也有可能快些。然後你幾乎馬上可以再次走路,喜歡的話還可以再騎腳踏車,但當然得先經過一些訓練。還有其他問題嗎?」
他拒絕通知朋友,純粹是因為他不想讓他們看到他的新樣子、他的衰相。不過,人們或遲或早總會聽到他出車禍的消息。他們會打電話來問候,甚至會親自來探望。如果是通電話,他便可以輕易掩飾住心情。沒什麼,不過是少條腿罷了,他會這樣說,我需要使用拐杖一陣子,然後便裝上義肢。但如果對方親自來看他,想掩飾便困難得多,因為他有多麼痛恨要拖著一根贅物到處去的感受,是明明白白寫在臉上的。
保險不是問題。他絕對不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所以投足了保,這點,他皮夾裡有一張卡片可以作證(但他的皮夾在哪裡?他的衣服在哪裡?)。家人的問題卻沒那麼簡單直接。誰算是他家人呢?他有一個姊姊,已經在十二年前過世,但仍然活在他心裡。他也有媽媽,而不管他媽媽有沒有活在他心裡。此時都已躺在巴拉勒特一座墓園裡,等待著天使吹起號角。他爸爸也等待著天使的號角聲,但躺得更遠:波城的一座墓園(他極少去)。這三個人算是他的家人嗎?給予你生命的人永不會逝去。你把他們放在心上,一如你會希望後繼者把你放放在心上。他很想把這一切寫到表格上,但表格上的空間卻容不下這樣冗長的答案。
「七月二號。」他寫下日期。他的運動機能果然完好無損。
彷彿知道醫生這番恐怖話語是衝著自己而來,他的右腿猛地從惡夢中驚醒,傳來陣陣鋸齒狀的白色刺痛。他聽得見自己的喘氣聲,然後又聽見耳鼓充血的搏動聲。
何謂獨身、光棍、孤單,其最深刻的意義在他住院第二星期的尾聲向他顯明。
這時一名護士快步走進來,用銀鈴般的聲音呼喚。吃藥時間到啦,雷蒙特先生!
一位叫帕特茲太太或帕茲太太的社工早早(在他看來早得不像話)就加入這個畫面。「你還年輕,雷蒙特先生,我是說保羅,」她滿臉笑容地說,顯然受過對老人家說話的訓練。「你當然希望恢復獨立自主的生活,有這種想法也是好事。然和_圖_書而,就目前的情況來說,你必須有一個看護,專業的看護。我們可以為你安排。就長遠來看,也就是在你恢復行動能力之後,你照樣需要有個人在旁邊,幫你一把。幫你買東西、煮飯、清洗之類的。你有這樣的人選嗎?」
兩個老頭子,同一條救生艇上的兩個夥伴。護士都很親切,笑容可掬。然而,從她們迅速俐落的工作效率中他卻意識到,她們對他們的命運其實漠不關心。他也在韓森醫生親切關懷背後窺見同一種漠不關心。就像這些年輕人在潛意識深處認定,他和他的病友都不可能再對人類社會有任何貢獻,所以不值得別人為他們多費心。又年輕又沒心沒肝!他在內心吶喊,我怎麼會這麼倒楣,竟落在他們手裡!應該讓老年人來照顧老年人的!應該讓垂死者來照顧垂死者的!我何等愚蠢,竟讓自己在人世上落得孤孤單單!
「保羅,聽得見我說話嗎?」年輕醫生問他,「我喊對你的名字嗎?你是保羅.雷蒙特,對不對?」
「我今天不想走動。」他說。他已經學會怎樣透過牙縫說話。他的下顎除了瘀傷,兩邊的韌帶也脫了,所以不能嚼東西,也不能張大嘴巴說話。「我不想匆匆忙忙。我也不要裝義肢。」
「義肢?」這是另一個對他來說發音困難的字眼,但既然已經知道自己下顎只是瘀傷而沒有脫白,便比較不擔心會咬字不清。
白衣女子再次飄進他的眼簾。「衣服……」他說,又使出吃奶之力把眉毛挑得盡量高,以表示問題的緊迫性。
「保羅,你好。因為我們剛才替你打了一針嗎啡,所以你會有點暈暈的。我們很快便會替你動手術。你受到重擊。我不知道你記得多少,但那撞擊讓你其中一條腿扭曲變形。進手術房以後我們會仔細觀察,看看能保留多少。」
「見見朋友對你有益處,」珍妮特回答,「我敢打包票,可以讓你提振精神。」
首先,就他的整體狀況來說,特別是有鑑於他是被高速行駛的汽車所撞倒,因此傷得不算嚴重。事實上,應該說是相當走運、相當受到眷顧。他有腦震盪的現象,但因為戴了安全帽,腦子並未受傷。雖然還需要持續觀察,但目前沒有顱內出血的跡象。至於運動機能方面,初步的檢查顯示沒有受損。他流了不少血,但已經輸血補充回來。他應該會覺得下顎無法開闔,但不用擔心,他沒有脫臼,只是瘀傷罷了。背部和手臂的擦傷看似嚴重,卻不是真的那麼嚴重,過一或兩星期便會自行痊癒。
他馬上就知道護士為什麼要請他放輕鬆:她要替他插導尿管。這是件讓當事人彆扭至極的事,他只慶幸為他服務的是個陌生人。看看你對自己幹了什麼好事!他責備自己。這就是放任自己分神一下子的代價。對了,我的腳踏車還好嗎?沒有了腳踏車,我以後要怎麼上街買東西?我哪條街不好去,偏偏去馬基爾街!他在心裡詛咒馬基爾街,哪怕多年來他在這條街騎車來來去去無數次,一直平安無事。
「那你應該有這方面的預算吧?」
他想要摸摸自己的右腿,因為這條腿傳來一些模糊的信號,顯示出有什麼不對勁。但他的手都動彈不了。事實上,他身上沒有哪個部分是動彈得了的。
「對,必須要以防萬一。」他說。
「好,」那年輕醫生說,一隻手輕拍他的臉頰,「是時候進手術室了。」
他兩道眉毛再次挑得高高。「保留什麼?」他想要問。「我們準備替你截肢,」醫生自顧自地繼續說,「但能保留的部分會幫你保留。」
讓他頗為驚訝的是,院方的關注很快便從補綴好他的腿(「棒極了!」韓森醫生一面用指甲修剪得漂亮的手檢查他的腿一面說。「傷口正在癒合,癒合得真漂亮。你很快又會是原來的樣子。」),轉為關注他出院後要怎樣對付生活(這是院方的用語)的問題。
他知道,因為自己的傷勢已在改善,所以被認為理應對那些年輕護士產生慾念。眾所周知,只要是男病人(不管哪個年紀的),都必然會對年輕護士情不自禁,而且會在最不便的時候流露出來;而遇到這種情形,護士應該迅速而斷然地顧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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