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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晚了，午夜已過。他躺在沙發上，鑽在從南非帶來已經褪色的藍睡袋裡，在他朋友保羅位於貝爾賽斯公園區的那間出租單房中。房間另一頭，在像樣的床上，保羅已經開始打鼾。透過窗簾的一道縫，泛著鈉氣燈橘光的夜空，微染著紫羅蘭色，刺眼地瞪著他。雖然他用個椅墊蓋住，雙腳還是冰冷。無所謂：他在倫敦了。

面談過後，又叫他作智力測驗。他一向喜歡智力測驗，總是考得不錯。一般而言，他很會考試——大考、小考、測驗——更勝於真實生活。

因著《衛報》上一則廣告，他出發往羅森斯得去，那是倫敦城外的一個農業試驗所，他大學有本教科書《統計實驗設計》，作者海斯德和麥肯泰爾就曾在此任職。面談之前，他們先帶著他參觀了所內的菜園與溫室，面談得不錯。他申請的職位是實驗技佐。他們告訴他，技佐的職責，包括規劃試種植物的格區，記錄不同養殖方法的結果，然後用所內電腦分析所得的資料，全都在一名實驗技正的督導之下。真正的農場工作，則由園藝人員負責，上有農業技正管理督導；不會需要他把手搞髒。

應該去農業所上班的道理在此。不該去的道理呢，那是它不在倫敦，浪漫之城。

幾天之後來了封信，確認他已錄取，年薪六百鎊。他簡直不能抑制他的欣喜。多麼出乎意料！竟能在羅森斯得上班！南非那些傢伙絕對無法置信！

他應徵ＩＢＭ登的廣告。ＩＢＭ是最大、最好的一家，他去面談，穿著他離開南非前買的那套黑西裝。ＩＢＭ負責面談的人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也穿一套他自個兒的黑西裝，但剪裁比較帥氣、貼身。

「那你就得去學會啊，不是嗎？」校長大人說。

「因為那個國家，正在朝革命走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回答。

他得勝的喜悅立刻破滅。這有什麼意義呢，大老遠從開普敦跑到倫敦，卻被圈在城外好遠的一個社區住宅裡，起個大早，只為了測量豆類植物的高度？他想進羅森斯得，想為他花費多年力氣學來的數學找個用處，可是他也想要去那些讀詩會，去見作家、畫家，去談幾場戀愛啊。他怎麼樣才能夠讓羅森斯得那些傢伙——那些穿著斜紋軟呢夾克、抽著菸斗的男人，那些頭髮難看扁塌、架著貓頭鷹眼鏡的女人——了解到這一點呢？他怎麼可能在他們面前說出什麼愛啊、詩啊這些字眼呢。

他一向欠缺的，正是實在。他的弱點，正是實在。聰明才智，他足夠（雖然不像他母親以為的那麼多，也不及他自己一度以為的那麼多），卻從來不曾實實在在。羅森斯得卻會給他，如果不是實在，不會立刻就是，那麼至少會給他個頭銜，給個辦公地方，給個外殼。實驗技佐，然後有一天，技士，技正：鐵定，在如此堂皇可敬的盔甲後面，私底下、祕密地，他可以繼續從事他要將經驗轉化成藝術的工作，這才是他被牽引到這世上所要做的工作。

分租的這半間房，全部就只一個通間，外加擴建部分，帶瓦斯爐和冷水槽（洗澡間和廁所在樓上，全屋共用），他一個禮拜付保羅兩鎊。他從南非帶來的全部儲蓄，一共是八十四鎊。他必須馬上找到個工作。

寫程式這事，有個什麼東西令他困惑狼狽，可是，即使班上那些企業界人士，也都毫無困難。他原本還天真地以為，寫電腦程式，就是把符號邏輯解譯出來，並把理論寫成數據碼。反之，課堂上談的，卻全是什麼存貨、流量，客戶Ａ客戶Ｂ。這些跟數學有什麼和*圖*書關係啊？他乾脆去當個寫字員，把卡片歸歸類，或乾脆去車站受訓當個工頭也可以。

他離開了學校，腋下挾著本社會課本。他只有這個週末備好第一堂課。等到了車站，他卻已經開始詛咒自己，怎麼竟會接下這份差事。可是他太懦弱，沒膽子回去，說自己變了主意。結果他從貝爾賽斯公園區的郵局把課本寄回，附了張字條：「臨時有要事，不克效力。謹致最大歉意。」

同一天他經過倫敦地下鐵的一個佈告，一則徵人啟事。徵求地鐵站的實習工頭，薪水一年七百鎊。最低學歷要求：有一張學校證書即可。年齡起限：二十一歲。

不出幾天，ＩＢＭ就聘他擔任實習程式員。如果實習訓練期間表現良好，又通過試用期，就可以成為正式程式員，然後有一天，當上資深程式員。他將展開他的職業生涯，在ＩＢＭ的資料處理中心，地點在紐曼街，牛津街轉進去，位於西區心臟地帶。上班時間是九到五點。起薪七百鎊一年。

紐曼街部門的上班時刻，雖然是朝九晚五，他不久卻發現男性員工若一到五點馬上走人，就會遭到白眼。女性員工若有家要照顧，可以放心準時下班；對男生的期待是至少做到六點。如果有急件，更可能通宵趕工，中間可以休息一下，去酒館吃口東西。他討厭酒館，因此乾脆一口氣做完。他很少在十點以前到家。

面試者第一件要知道的事，就是他是否永遠離開了南非。

他又怎能拒絕這份工作？就只差一點點，他就能獲得一份真正的工作，而且還是在英國。他只消說一個字——好——他就可寫信給他母親，向她報告這個她一直在等著聽到的消息了，也就是她的兒子，正在掙一份好薪水，做一份可敬的什麼差事。接下來，她可以一轉身，hｔｔｐs://m.ｈｅｔuｂoｏｋ.ｃoｍ•ｃｏm打電話給他父親的姊姊妹妹，宣佈：「約翰在英國從事科學工作。」那就終於可以叫她們閉上嘴，再也不能挑剔、嘲笑了。一個科學從業員：還有什麼比這更實在的？

報上滿是徵電腦程式員的廣告。最好具備理工方面的學位，不過卻非必要。他聽說過寫電腦程式這事兒，只是不很清楚到底是什麼玩意。他從沒見過半台電腦，除了在卡通裡，裡面的電腦都是些箱子模樣的東西，吐出成捲的紙。就他所知，南非沒有電腦。

他到倫敦各處區公所的辦公室去，登記代課老師，隨時通知立可填缺的老師。他被派到一所初級職校面談，在北線遙遠那端的巴納特。他的學位是數學、英文。校長卻要他教社會；而且，一個禮拜還得帶兩堂下午的游泳課。

為什麼，面試者問。

他已備妥答案。「五年。」沙佩維爾之後，大家都是這麼說。沙佩維爾之事，標示了結束的開始，白人政權的結束，每況愈下孤注一擲的白人政權。

「那你認為，」面試者說：「這革命，會在什麼時候發生？」

第三週結束，他考了最後一次筆試，不好不壞過了關，結業到了紐曼街，在那裡分配到一張桌子，同辦公室另有九名年輕程式員。辦公室家具全是灰色。他在桌子抽屜裡找到紙張、碼尺、鉛筆、削鉛筆器、一本小記事本，有個黑色塑膠封套。封套上面，實心粗勁的字體，印著「思考」大字。主管桌上，在大辦公室旁邊的辦公隔間裡，也是一個牌子寫著「思考」。「思考」是ＩＢＭ公司的座右銘。ＩＢＭ之所以特別，他了解了，原來就在這家公司毫不鬆懈地矢志思考。員工必須不斷地思考，時常地思考，因此才能達到ＩＢＭ創辦人湯瑪斯．華森的理想。不思考的員工，就不屬於ＩＢＭ和_圖_書，這家公司是商用機器世界的貴族。在紐約州白原市（Ｗｈｉｔｅ　Ｐｌａｉｎｓ）的總部，ＩＢＭ設有實驗室進行尖端的電腦科學研究，比世上所有大學加起來更為先進。白原市的科學家，待遇也比大學教授優厚，而且他們凡可以想得到需要的東西，都應有盡有供應。他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還以思考。

他毫不猶疑，接受了這個條件。

是的，他答道。

他寫信給羅森斯得。經過深思熟慮，他說，考量了各種狀況，覺得還是婉拒為佳。

「可是我不會游泳。」他提出異議。

他在程式訓練班上，發現另外兩名實習生——一位從紐西蘭來的女孩，相當有吸引力；另一位是倫敦本地的年輕人，臉上有很多斑——其他還有十幾個ＩＢＭ客戶、企業界人士。照理說，他應該是一夥人中最棒的，或者還包括那個從紐西蘭來的女孩，她也有數學學位；但其實他卻拚得很吃力，才能搞清楚來龍去脈，練習作業也寫得很差。第一週結束，大家考了個筆試，他簡直勉強應付。老師對他很不高興，也毫不遲疑就表露出不快。他知道自己現在是身在企業界了，在企業界用不著客氣禮貌。

只有一個困難。信最後說：「住宿可安排在村中，或住到當地的出租國宅。」他寫回信：他接受這項工作，他說，不過還是想繼續住在倫敦。他會通勤往羅森斯得上班。

世界上有兩個或許三個地方，是人生可以活得最飽滿的所在：倫敦、巴黎，也許再加上維也納。巴黎排第一：愛之城、藝術之都。可是要想住在巴黎，非得先上過那種教法文的上流學校。至於維也納，維也納是讓猶太人回來重申他們天生基本權利的所在：邏輯實證論、十二音列音樂、心理分析。如此就只剩下倫敦了，在這裡南非人不必帶著身分證明，而和_圖_書且這裡講英語。倫敦也許冷硬、像座迷宮、酷寒，但在它令人難以親近的外牆背後，卻有男男女女在忙著寫書、畫畫、作曲。每天走在街上，都會和這些人擦肩而過，卻猜想不到他們的祕密，正是不列顛令人仰慕的著名含蓄使然。

他是在英格蘭了，在倫敦；他有差事，一個像樣的工作，比單單教書要好，這份工作也付他薪水。他已經逃出南非了。一切都進行順利，他已經達到自己第一項目標，他應該高興才是。事實上，一週週過去了，他卻發現自己越來越悲哀。他感到一陣陣惶恐襲來，必須費很大的勁兒才能打消。辦公室裡，沒有任何東西可讓他把眼光落在上面，只除了平板的金屬表面。在亮煌煌的螢光燈眩照之下，他感到連自己的靈魂都在遭受攻擊。這辦公樓，一塊沒有特色可言的水泥玻璃物，似乎發出一種氣味，無嗅、無色，已經找出門路鑽進他的血液，麻木了他。ＩＢＭ，他敢發誓，正在殺死他，把他轉變成一個遲鈍的怪物。

人事部門來電，回覆他的要求。他們告訴他，通勤決不可行。他們給他的這份差事，不是坐辦公桌，有著固定的上下班時刻。有些早上，他會需要早早就開始工作；其他時候，則會做到很晚，或許週末也得上班。就像其他技佐，因此他必須住在隨時可到試驗場的鄰近地區。他可以重新考慮他的情況，做出最後決定嗎？

他卻沒法放棄。巴納特丘初級職校、羅森斯得、ＩＢＭ：他不敢再失敗第三次了。再失敗就未免太像他的父親。透過ＩＢＭ這灰色、無情的作用力，真實的世界正在試煉著他。他一定得武裝起鋼鐵意志好好忍受。

他納悶，英格蘭所有的工作待遇都一樣嗎？果真如此，那還要學位作什麼？

靜默。革命：這字眼不對，或許，對ＩＢＭ的廳堂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