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勸甘納帕錫,不用想去試南非了。南非非常落後,他告訴他,那裡沒有電腦。他可沒告訴他,外來人是不受歡迎的,除非是白人。
對世事漠不關心,是因為和機器打太多交道,做那種貌似思考的結果所致嗎?那麼他自己又會是什麼樣子?如果有一天,他也辭了電腦這行,重返文明教養的社會。在他把自己最好的精力,大半時間都花在與機器來往之後,與人交談他還能招架得住嗎?和電腦混上許多年以後,他總會得著什麼益處嗎?至少,他會學到邏輯地思考吧?到那時候,邏輯不該已成為他的第二天性了嗎?
他暗想,甘納帕錫是否有個女孩兒在臥室裡,一個當地女孩,活潑大膽的小打字員還是店員,從那些大批公寓住宅區來的,他在巴士上看到的那種。噢或許,還是個印度女孩呢。或許,這就是解釋,甘納帕錫所有那些不來上班的原因:有個美麗的印度女孩和他住在一起,他選擇跟她做|愛,修練坦崔瑜伽,讓高潮持續上好幾小時,才不願來替亞特拉斯寫什麼機器碼呢。
國際電腦公司願意借給新員工一筆頭款,買幢適當的樸實房子。換句話說,只消揮筆一簽,他就能變成擁有房子的人了!(他!一個屋主!)而且再藉由同樣動作,他還可以簽下抵押貸款,按約償還,接下來十或十五年,把自己一直質押在工作上。十五年間,他就會是個老人了。匆匆一個貿然決定,就可簽去了他的一生,簽掉了所有變成藝術家的可能。有個自己的小小房子,並列在一排紅磚屋中,他就會不留痕跡地被吸納進入不列顛中產階級。整幅畫面,就只缺個小妻子和一輛車,就功德圓滿了呢。
接下來發生的事,發生得很快。走道桌上的郵件堆中,出現一封註有「女王陛下政府公函」字樣的信,黃牛皮紙信封,收件人是他。他把信拿進屋裡,帶著顆下沉的心打開。信上告訴他,他有二十一天時間延續他的工作許可,否則他在聯合王國的居留許可就要取消了。他可以來辦手續,本人親帶護照,和一份I─48表格,由他的僱主填妥,到內政部哈洛威路的辦公廳報到,任何工作天,上午九點到十二點半,或下午一點半到四點之間都可以。
和時間競賽。與美國人一較高低。這事,他可以了解,可以將自己投入,比起IBM一心只想賺更多的錢,他現在可是樂意效命多了。而且連這種程式本身,寫起來也很有趣。需要腦力的智巧;需要——若想要寫得好——對亞特拉斯兩階式的內部語言具有一流的掌握。他每早抱著期待的心來上班。為保持警覺,一杯又一杯地喝著咖啡;他的心臟怦怦撞擊,他的腦袋沸騰;他忘了時間,必須被叫喚才知曉去吃午飯。晚間,他帶著報表回到他在阿克萊特上校家的屋子,工作直至深夜。
亞特拉斯的獨特之處,與世界上其他電腦都不一樣的地方,乃在它有一種自我意識。每隔一定時間——每十秒,和*圖*書或甚至每秒——就會查問自身:正在進行什麼工作,以及是否正以最佳效率進行。如果效率不佳,它就會將任務重新安排調派,改為比較理想的次序執行,因此省下時間,就等於省下了錢。
第二天,甘納帕錫如常出現在座位上。爽約之事一句解釋也不給。午餐時間,在公司小賣部裡,他情緒還很高昂,甚至有點興奮。他參加了個抽獎,可以抽到一輛摩里士迷你車,他說。他已經買了一百張獎券——不然國際電腦付他那樣的高薪他該怎麼花呢?如果他中了,他們可以一起開到劍橋去做程式測試,不必再趕火車。或者,他們也可以開車到倫敦玩一天。
同事當中,有個印度人叫甘納帕錫。甘納帕錫上班經常遲到;有些天根本不來。竟然來的時候,看起來也不是很認真在上班:往往坐在他的辦公隔間裡面,一腳蹺桌,顯然在做夢。缺勤的理由,也只是些再草率不過的藉口(「我不舒服」)。儘管如此,他卻也沒因此吃過任何排頭。原來,甘納帕錫,是國際電腦公司一大斬獲,特別地有價值。他曾在美國讀書,得了個美國的電腦學位。
替國際電腦做事,跟替IBM做事完全不同,他可以把他的黑西裝收起來了。他也有自己的辦公室,國際電腦把一幢老房子改裝成電腦實驗室,後花園有座半圓筒形營房,他的辦公隔間就在裡面。他們稱那房子為「莊園大宅」,一幢佔地廣大的老建築,位於一條綴滿落葉的車道底端,離布拉克內爾兩哩。想來這房子有些歷史,雖然沒人知道到底是怎樣的底細。
與他共事的這些人——都是男的,毫無例外——也比IBM那些傢伙有意思:比較有生氣,而且或許更聰敏一些,是他可以理解的方式,極像學校裡那種聰敏。他們一起在大宅的小賣部吃午飯。那裡供應的可都是實實在在的食物:炸魚加薯條、香腸和薯泥、烤熱狗派,包心菜炸馬鈴薯、大黃果餡餅配冰淇淋。他喜愛這裡的食物,如果可以,通常會來上兩份,充作一天當中的主餐。晚上,在家(如果如今這真是他的家了,他在阿克萊特上校家的這幾個房間),就不再費事去煮晚餐,只簡單就著棋盤,吃麵包、乳酪了事。
報上多的是找電腦程式員的徵人廣告。看來,英格蘭的程式員永遠招不足。多數工作都是在薪資部門。這些他不去理會,他只應徵電腦公司,IBM的對手,大小皆可。不出幾天,他就往國際電腦面談,而且毫不猶疑,就接受了他們的工作機會。他歡喜雀躍。他又有工作了,安全了,他不會被命令離開這個國家了。
他邀甘納帕錫次日來吃午飯,仔仔細細告訴他怎麼到阿克萊特上校的家。然後https://m•hetubook.com.com他出去找了家週六下午還開的店,有什麼買什麼:塑膠膜包的麵包、冷肉、冰凍豌豆。次日正午,他把這頓飯擺了出來,然後開始等。甘納帕錫沒來。既然甘納帕錫沒電話,他也別無他法,除非把飯送到甘納帕錫的公寓去。
另外還有一件事,他也注意到了。他那種渴望也停止了。他不再追求那位神祕、美麗,將要釋放出他內心深處熱情的陌生人,這股意念不再佔據他的心神。部分原因,毫無疑問,是因為布拉克內爾此地的女孩,實在難以與倫敦所誇示的相較。可是他卻也不能不看出其中的關連,渴望的結束也就是詩的結束。這意味著他長大了嗎?長大,就是變成這樣,這麼回事嗎?長大得脫掉了渴望,去掉了熱情,離了靈魂中所有的一切強烈?
還有第三個選擇,假設性的。他可以離開他現在的住址,沒入人群。他可以去肯特打工摘採啤酒花(那樣你就不需要任何文件),到建築工地幹活。他可以睡到青年旅館,或者穀倉。可是他知道,這哪一樣他都不會去做。他沒能耐過那種非法生活,他太一本正經,又太害怕被逮到。
天氣忽然壞了一陣,連日下雨,颳著狂風。甘納帕錫根本就不來上班了。既然沒有別人問是怎麼回事,他自告奮勇前去探看。像他一樣,甘納帕錫也避開了成為屋主的那個選項。他住在某處國宅公寓的第四層。敲了好一會兒,都沒人應。然後甘納帕錫才來開門。他穿著睡衣睡褲涼鞋;屋裡猛湧出一股熏蒸的潮熱和一股子腐味。「進來,進來!」甘納帕錫說。「快進來,別在外面受凍!」
他和甘納帕錫是組裡唯一兩名外國人。午飯後若天氣許可,他們會一道在莊園地面走走。甘納帕錫瞧不起國際電腦和整個亞特拉斯計畫。回到英國來,真是他犯的一大錯誤,他說。英國人不知道怎麼去放大思考。他應該留在美國。南非的日子又是什麼樣?南非那兒可有他的前途嗎?
婚姻:誰想得到他也會感受到那股牽動,不管多麼微弱,婚姻在隱隱牽著他的心!他才不要屈服,還不要。但這卻是個選擇,他開始思索這個可能,在漫長的冬天晚上,吃著他的麵包、香腸,在阿克萊特上校的瓦斯壁爐前,聽著收音機,背景則配有雨聲淅瀝打在窗上。
他問甘納帕錫是不是病了。甘納帕錫手一揮叫他別擔心:他穿睡衣只是為保暖,如此而已。他卻沒有被說服。現在他既然知道香蕉的事,他打量甘納帕錫的眼光不同了。甘納帕錫瘦小得像隻雀兒,沒半盎斯多餘的肉。他的臉蠟黃嶙峋。若不是在病中,至少也快餓死了。想想看;在布拉克內爾,大倫敦區的心臟地帶,竟有人正在餓死,只因為這人太沒有用,連吃飯也不會。
儘管名稱是「電腦實驗室」,這裡事實上並沒有電腦。要測試他被僱來寫的程式,必須出差到劍橋大學去,一共就只有三部Atlas電和_圖_書腦,其中之一在劍橋,每部之間略有不同。亞特拉斯電腦——他第一天報到,便從放在他面前的那份簡報裡面讀到——是不列顛對IBM做出的回應。一旦這號原型在國際電腦工程師和程式員手裡大功告成,亞特拉斯就會是世上最大的電腦,至少是公開市場上最大的電腦(美國軍方也有自己的電腦,能力如何未向外透露,想來俄國軍方也有。)亞特拉斯會為不列顛電腦工業揮出一擊,準叫IBM好幾年才得恢復。成功失敗,就在此一搏。這就是為什麼國際電腦聚集了一團隊年輕聰明的程式員的緣故,他自己正是其中一員,在這麼個隱僻鄉間。
他起身準備離去,甘納帕錫卻搖著他的頭。「要不要喝點水?」他問。
客廳裡沒有家具,只除了一架電視,前面有張扶手椅子,還有兩具鮮紅閃耀的電暖爐。門後是一排黑垃圾袋。壞氣味就是從那裡發出。門關上後,氣味幾乎令人嘔吐。「你為什麼不把袋子拿出去?」他問。甘納帕錫避而不答。也不說為什麼沒去上班。事實上,似乎根本就不想講話。
他得怎麼做呢?他有足夠的錢買張單程票回南非。可是這簡直難以想像,他竟然得重新在開普敦露面,被打敗了,像隻狗一樣,夾著尾巴。而且說起來,他若回開普敦,能有什麼可做的呢?重新回大學當輔導?那又能持續多久呢?他也太老了,現在再重做學生,他得跟那些年紀比他輕、成績又比他好的學生競爭。事實上,如果他回到南非,他就再也不會逃出來了。他會變成像那些傢伙一樣,晚間聚在克利夫頓海灘上喝酒,相互訴說想當初在伊比薩島的種種。
所以,IBM還是出賣他了。IBM已經通知內政部,他離開他們公司了。
如果他想留在英國,就只見兩條路向他開放。他可以一咬牙,再試著去當老師,或者,他可以回去寫電腦程式。
這樣一個世界,他可以逃避——現在做還不太晚。不然,他也可以選擇與它和平相處,一如他此刻所見,自己四周的年輕人不正一個個這樣做:選擇與婚姻、房子、車子妥協,選擇與人生現實面供應的東西妥協,把精力沉陷到工作裡去。他見了真是苦惱,這現實原則竟運作得如此平順,那長著斑點的男孩,是如何在孤寂的戳刺下,選擇與那個頭髮暗無光澤、一雙粗腿的女孩妥協,每一個人無論多麼不可能,最後都能找到一個伴。他的問題就出在這上面嗎,就是這樣簡單嗎:原來一直以來,他其實都高估了自己在市場上的價值,自己騙自己以為可以班配女雕刻家、女演員,事實上,卻只配那些公寓住宅區裡的幼稚園老師、鞋店實習店長?
所以原來這個就是,我自己並不知道,卻一直在準備的東西,他想!所以,這就是數學引著一個和_圖_書人走的方向!
他找了理由不簽房貸。反之,他簽約租下一處頂樓,在鎮的邊上。房東是前陸軍軍官,現在是股市經紀,喜歡人稱他阿克萊特上校。他向阿克萊特上校解釋電腦是什麼東西,寫電腦程式是怎麼回事,這一行工作的前途是多麼穩當(「這行業包準會有大規模擴充」)。阿克萊特上校開玩笑叫他科學家(「我們樓上可從來沒住過科學家」),他收下這個稱號,毫無異議。
秋天轉成冬天;他簡直毫無所覺。他不再讀詩了。他開始讀棋書,跟看大師棋局,玩《觀察報》上的棋謎。他睡眠不佳;有時會夢到寫程式。他以一種旁觀超然的興味,看著自己裡面的這種發展。他會變成像那些科學家一樣,腦子在睡夢中解決問題嗎?
可笑吧,可是或許甘納帕錫要的就是這樣;有食物送到他面前。就像他自己一樣,甘納帕錫也是個被慣壞了的聰明男孩。就像他自己一樣,甘納帕錫也從他母親身邊跑掉,逃離她給予的那份窒息的安逸。不過就甘納帕錫來說,離家出走一事,似乎已經用盡他一切力氣。現在他等著人來救他。他要他母親,或某個像她的人,來救他。不然他乾脆就這樣餓死瘦死,在他那滿是垃圾袋的公寓裡。
國際電腦真應該知道這事。甘納帕錫受到的託付,是件主要任務,專門排電腦工作排程的例行程式。如果甘納帕錫垮了,那整個亞特拉斯計畫就會延誤。可是要如何才能讓國際電腦了解,甘納帕錫所遭遇的苦惱不適呢?英國人哪能體會,到底是什麼原因,令得這些人巴巴從地球遙遠的一角,跑來死在這潮濕、悲慘的島上,這樣一處他們憎惡,而且毫不相干的島上?
只有一個問題。雖然國際公司在倫敦有總辦公處,他們僱他去做的這份工作卻在鄉間,在伯克夏。必須先去滑鐵盧,再一小時火車車程,再轉趟公車,才能到那裡。那就不可能住在倫敦了。根本就是羅森斯得的故事重演。
他希望自己可以這樣相信,可是他不能。最後,但凡可以用個電腦電路板表現出來的思考,他都毫無敬意。越和電腦搞在一起,他就越看它像下棋:一個緊密的小小世界,以人為的定律加以規範,把一些具有某種易感氣質的小男孩吸了進去,弄得半癡狂,就像他這樣,還一直被誑騙,以為是自己在玩遊戲,卻不知道其實是遊戲在玩他們。
其中到底有什麼,這整樁事情之中,是他沒能理解的,是什麼印度因素嗎?難道甘納帕錫屬於某個種姓階級,不准和西方人同桌進餐?若果如此,那他此刻又在做什麼?在大宅的小賣部裡,吃著這一盤鱈魚和薯條。那天他邀他午餐,應該做得更正式一點,並且用書面敲定嗎?甘納帕錫沒來赴約,是否反而變成好意,免了他做主人的尷尬,發現自己臨時衝動邀請、事實上卻不真正想請的客人竟然真的上門了?難道他,不知怎地竟給了這種印象,他邀請甘納帕錫的時候:他並非真正、實在地在提出https://www.hetubook.com.com邀請,卻只是個幾乎算是邀請的姿勢,而甘納帕錫那方該有的禮貌,則在他表示收到了這項邀請表示,同時卻不要麻煩主人家真正招待?這抽象的一餐(冷肉加奶油煮冷凍豌豆),他們本將共進的一餐,就他與甘納帕錫的來往而言,跟真的招待了而且也吃掉了冷肉和煮冷凍豆比較起來,價值意義相同嗎?他和甘納帕錫之間,凡事都還像以前一樣呢,還是變好,或變糟了?
甘納帕錫是頭一個他真正比較熟識的印度人,而不只是點頭之交,如果這可以稱得上熟識的話——下棋,談天,說英國不如美國,再加上這一回意外登門造訪甘納帕錫的公寓。他們之間的談話,無疑可以更好,如果甘納帕錫也是個知識分子而非僅只是聰明而已。他始終覺得很訝異,電腦業裡的人,可以聰明到這等地步,卻除了車子、房價,其他什麼都沒興趣。他原以為這只是英國中產階級的德性,那種眾人皆知的俗氣,沒想到甘納帕錫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的工作,是寫出例行程序,每讀到一卷磁帶末了,就要機器遵照執行。機器必須問自己,它應該去讀下一卷磁帶嗎?還是反之,應該停下來去改讀一張洞卡,或一條孔帶?它是應該把已經累積的結果寫出,放到另一卷磁帶上呢,還是應該先猛力計算一陣子再說?這些問題,都必須依據最先決的效率原則而定。他有足夠的時間,要多少有多少,讓他把這些問題與答案轉寫成機器可讀的碼(不過最好不超出六個月,因為國際電腦是在跟時間競賽),並加以測試,確定這些程序碼是最理想的設計。他其他同事,每位程式員也都各有其類似任務,以及類似的時間表。在此同時,曼徹斯特大學那裡的工程師也會夜以繼日地工作,務必將那電子的硬體做到盡善盡美。如果一切照計畫進行,亞特拉斯將於一九六五年正式啟用。
甘納帕錫聽說過薩耶吉.雷,可是認為自己沒看過他任何片子。只有一小部分印度觀眾,他說,會對這類電影感興趣。一般而言,他說,印度人喜歡看美國電影。印度影片依舊非常原始。
甘納帕錫給他喝自來水,因為他已經沒茶也沒咖啡。他也沒有吃的東西了。他不買吃的,除了香蕉,因為,原來,他根本不開伙——不喜歡煮東西,不知道怎麼煮。那些垃圾袋裡,多數,都是香蕉皮。他靠著果腹的東西就是這些:香蕉、巧克力,還有,如果他手上有的話,茶。他並不想要過這種日子。在印度,他住在家裡,有母親和兩個姊妹照顧他。在美國,俄亥俄州哥倫布市,他則住在他稱之為宿舍的地方,在那裡,每隔固定時間,食物會自動出現在桌上。如果兩餐之間你肚子餓了,你出去買個漢堡。有家漢堡店二十四小時全天候開,就在宿舍外的街上。在美國,那些玩意兒總是開著的,不像英國。他真不該回到英國來,一個沒有前途的國家,連暖氣系統都會壞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