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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文豪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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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等他醒來,時間已晚,晚得趕不上八點鐘那堂課。自從賈桂琳進入他的生活,這已經不是第一回錯過上課時間了。他功課也在落後,而且完全看不出自己還有可能再趕得上。剛進大學那頭兩年,他可是班上出類拔萃的好學生。每樣功課都覺得很簡單,總能搶在老師之前。可是近來,卻好像給霧蒙了心。他們現在在上的數學,已經越來越新式、越抽象,他開始手忙腳亂。一行又一行,黑板上的說明,他還是可以懂,可是大範圍的論據,就陷入五里霧中了。課堂上,他有時會忽然一陣恐慌,但是他極力掩飾。
很奇怪,似乎只有他覺得吃力。甚至連班上那些反應最慢的傢伙,也不比平常更糟糕。他的成績逐月下降,他們卻能保持穩定。至於那些一等一,真正出類拔萃的同學,早就已經遙遙領先,把他留在後面苦苦掙扎。
到了低艾普河區,送牛奶人駕著馬車經過他們身邊。他們停下來看他勒韁駐馬,快步跑上一條花園小徑,放下滿滿兩瓶奶,拾起空瓶,一搖倒出裡面的硬幣,快步回到車上。
保羅從小就習琴,可是從沒有太大進境。他似乎很安於光會奏那些同樣的小曲:吉格舞曲、小步舞曲,十年了都無甚長進。他想當音樂家的野心,可比保羅大多了。十五歲開始想學鋼琴,他公寓裡就擺著母親當時替他買的琴。結果學得不好,他太沒耐性了。受不了老師那種慢吞吞、一步一步來的教法。但是他還是打定主意,有一天,他一定要彈會,不管多糟,貝多芬的作品一三二號,然後,要彈會布索尼改編的巴哈D小調夏康舞曲。他會直達這些目標,而不必像一般先得演練徹爾尼、莫札特。反之,他要練習這兩首曲子,就這兩首,不間斷地,先很慢很慢地彈,把旋律學起來,然後每天推快速度,要https://m.hetubook.com.com熬多久才能練成就熬多久。這是他自家發明的練琴法。只要他照著自己訂下的課表按表操練,絕不動搖,他看不出為什麼會練不成。
他和保羅都夠君子,不會交換有關彼此情婦的意見。不過他還是疑心,賈桂琳.羅瑞葉會跟她姊姊討論他的事,她姊姊又會一五一十告訴保羅。他覺得很糗,要是保羅竟知道他私密的生活。他敢說,他們兩個裡面,保羅應付女人的手腕要高明得多。
不過,他還是儘可能耐下心,聆聽賈桂琳。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享受過她,現在他得付出代價:這種男女之事,好像就是這樣。
為什麼她一敲門,他就老要開門?這是因為,藝術家都是這樣做的嗎——一夜不睡,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還是因為,不管怎麼說,他真被迷昏頭了,被這名光鮮誘人、不可否認確實很美,光溜溜一點也不害羞,在他注視下在他公寓裡隨意走動的女子?
事實上,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去看心理醫生。這種治療的目的,是為讓人快樂。那有什麼意思?快樂的人最無趣了。還不如接受不快樂這個負擔,試把它一轉而成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詩啊、音樂、繪畫都可以:那才是他相信的。
保羅和他母親滔滔談個不停,也很容易就把他納入這對話流中。他母親是位攝影師,自己有工作室。個頭嬌小,穿著講究,嗓音是菸槍的沙啞,有股靜不下來的感覺。他們吃完了,她就表示抱歉離開,說她還有工作要做。
一天傍晚,賈桂琳在老人院值晚班,他到保羅的公寓串門兒,發現保羅正準備出門,去聖詹姆斯他母親家過週末。保羅提議,何不一道去,至少待個週六也好?
為什麼,在他面前她這麼自在?是為了嘲弄他嗎(因為她絕對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逗留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她身上,他很清楚)?還是說,護士私底下都是這副德性,衣服往下一脫、自顧自地搔癢、直截了當地說著勃起、講著男人在酒吧裡會講的粗俗笑話?可是,如果這一切賈桂琳都不在乎都解放了,為什麼做起愛來,她卻又這麼心不在焉,這麼不夠認真,這麼叫人掃興?一開始搞在一起,不是他的主意,繼續下去,也不是他的主意。可是如今既已身在其中,他卻毫無氣力逃避開來。一種宿命的感覺,已經把他征服了。如果說跟賈桂琳在一起的日子,就等於生病,那就讓這病生完再說吧。
他從小到大,從來不需要這樣全力以赴。他一向不必把最好的拿出來,就已經相當不錯。現在,他卻得做生死奮鬥。除非一心一意把自己投入功課,他就只能往下沉了。
可是如今每天,全都在灰霧裡筋疲力盡地度過。他詛咒自己,為什麼竟讓自己又被她吸回這男女關係之中,代價太大了。如果有情婦就是這等下場,那畢卡索還有其他人,他們又是怎麼弄的呢?他簡直沒有精力,從這堂課趕到那堂課,這個工趕到那個工,然後一天過完,還得去伺候個反覆無常,一會兒欣喜若狂、一會兒又忽然憂鬱無比的女人,永遠發不完的牢騷,動不動就發作想不開。
他們沒趕上最後一班火車,就差那麼一點點。如果他們還打算上聖詹姆斯去,就得走整整十二里路。這晚上天氣很好。何不走上一走?
他願意相信這最後一個解釋。他願意相信四周的空氣中,有著足夠的憐憫心腸向著黑人,體恤著他們的境遇,也有足夠的意願,想要正大光明地對待、尊重他們,以彌補法律對他們的殘酷。可是他知道事實不是這樣。黑白之間,有一道無可改變的深溝。比憐憫更深、比尊重待人更深、比善意還要更深的,是黑白兩方都同樣意識到一件事:像保羅還有他自己這種人,有著他們的鋼琴、小提琴,立足於這片地上,在南非這片地上,根本就是站在最站不住腳的託辭之上。就拿眼前這位送奶人來說,一年之前鐵定還只是個男孩,在川斯凱最深處放牧牛群,他就一定心知肚明。事實上從全體非洲人身上,甚至包括有色人種在內,他都感受到散發出一股好奇、莞爾的將就寬容氣息:一種認定他必是個傻子、需要受到保護的那種味道——如果他竟然天真到以為:單憑著一本正經、正大光明地待人,自己就可以沒事人照過日子,而腳下這片土地卻浸滿了鮮血,無限的歷史深淵亦迴響著聲聲怒吼,那他必是個天真的傻子。否則,為什麼這個年輕人,清晨第一抹微風輕撫著他馬兒的鬃毛,竟笑得這麼柔和,看著他們倆飲用他給他們的牛奶?和圖書
他們終於走到保羅母親在聖詹姆斯的家,天正開始亮。他立刻倒在沙發上睡著,一覺到中午,保羅的母親把他們叫醒,招呼他們在有日照的陽臺用早餐,一眼望去整個佛斯灣盡納眼底。
半夜都過了,他和保羅還沒走完韋恩堡。來往車輛已經漸稀,大路上空空如也,只有一個掃街人揮舞著他的掃帚。
「你自己也該去治療一下。」她跟他說,噴出一口煙。
但是他卻發現,等他從極慢進展到只是很慢的時候,腕部開始變緊,鎖住,指關節也僵硬起來,接下來很快連彈都不能彈了。然後他便火冒三丈,拳頭猛捶琴鍵,失望已極,一怒衝出門去。
他聽,卻不信。如果她那個心理治療師對她真有什麼企圖,他心裡想,她為什麼不乾脆別再看他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她姊姊老瞧不起她,那別再見她不就是了?至於他自己呢,他疑心如今賈桂琳把他當成吐露心事的對象,卻不是愛人了。而這又因為他實在夠不上好愛人的標準,不夠熾烈,不夠熱情。他懷疑,如果他真還算是她的愛人,她應該就能很快找著她不見了的自己,以及她不見了的欲望。
「我們可以買一品脫嗎?」保羅問,遞上四個便士。送奶人笑瞇瞇地看著他們喝。他很年輕,很俊,渾身冒著勁。甚至連那匹大白馬,四隻毛蹄,彷彿也不介意三更半夜得爬起來。
保羅帶著他的帆布背包,還有他的小提琴。他把小提琴帶來,他說,因為在聖詹姆斯練習比較方便,鄰居離得沒那麼近。
一場男女關係算是結束了。在好幾個禮拜令人窒息的親密之後,總算又有了自己的房間。他把賈桂琳的箱箱籠籠都堆到一個角落,等她找人來拿。結果毫無動靜。反倒是一個晚上,賈桂琳自己再度上門。她來,她說,可不是想再跟他同住(「你這人簡直沒法住在一起」),卻是來講和(「我不喜歡記恨,會弄得我憂鬱」),講和的下場,結果先是跟他上了床,然後,在床上,開始不斷逼問他日記裡說她的事。她講個沒完沒了:直到凌晨兩點,他們才終於能睡覺。
就是為了逃離家裡的沉重壓迫氣氛,他離了家。如今他鮮少和父母打照面。雖然他們住得不遠,走幾步就到,他卻從不去看他們。他也從沒帶保羅,或其他任何朋友,去看過他們,更別說賈桂琳了。現在他自己有進帳,便用自己的獨立,把父母排除在他的生活之外。他知道,見他這樣冷淡,他媽難過極了,他長這麼大,都是用這種冷淡回應她的愛。他長這麼大,她也始終都想要寵著他、溺著他;他長這麼大,卻一直都在抗拒。甚至他現在這般堅持,她也還是不相信他的錢夠他自立。每回見他,她都想法子偷偷塞錢到他口袋,一鎊或兩鎊的票子。「就是一點點什麼嘛。」她這樣說。只要有半點機會,她就會替他的公寓縫窗簾,把他的髒衣物www•hetubook.com•com拿去洗。他一定得硬起心腸對她。現在可還不是鬆懈下武裝的時候。
他覺得很稀奇。這些他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事,眾人都在入眠時卻在進行的事:街道在打掃,牛奶送到家門口!可是有一事他也很困惑。為什麼牛奶都沒被偷走?為什麼沒有小偷,一路跟在送奶人腳步後面,每放一瓶就偷一瓶?在這樣一個資產直等於罪惡的所在,任何東西、每樣東西都可以偷,為什麼偏偏牛奶卻得豁免?難道是因為偷它未免太簡單了?難道說竊賊之中,也有行為守則可言?還是說連竊賊也可憐這些送奶人,多是年輕、毫無力量可言的黑人?
他和保羅下到沙灘那裡,游了水,回來,下棋。然後他趕上一班火車回來。這是他第一次窺見保羅的家居,心裡滿是羨慕。為什麼,他和自己的母親卻不能有一個良好、正常的關係?他希望他母親能像保羅的母親,希望當初她也有自己的生活,在他們那狹小的家庭之外。
「我會考慮考慮。」他回道。他已經學乖了,不必去跟她唱反調。
她的故事,夜復一夜,各種版本,講了又講,彼此矛盾,源源向他渴睡迷糊的耳裡訴說,不外是她真正的自己被剝奪了。而那個迫害她的人,有時是她那專制暴虐的母親,有時是她棄家出走的父親,有時是她不知哪一位有虐待狂的情人,有時則是一個陰險狡猾的治療師。他抱在懷裡的,她說,其實只是一層外殼,不是真正的她;只有在她完全找回自己之後,她才能恢復愛的能力。
雖然不再和他正式住在一起,賈桂琳現在卻是想來就來,白天黑夜,隨時可以上他的門。有時她來,專為指責他某次不小心說漏的話,因為話裡的意思她現在才忽然明白。有時則只是情緒低落,想要人逗她開心。最要命的,是每次心理治療之後:她大駕光臨只為一再重演,一遍又一遍,當天接受治療的經過,仔細尋思治療師最細微的動作,想找出任何含意。她嘆氣、她哭泣、咕嘟吞下一杯杯酒,性|交一半,就忽然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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