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然後還有帕丁頓區。晚上六點,沿麥達維爾或科耳本高地路走著,他看見鬼魅的橘色鈉氣燈之下,成群西印度群島人蹣跚地回到他們的住處,包得緊緊地抗寒。他們弓著肩,他們的手深插在口袋裡,他們的膚色有一種蒼灰、粉狀的色調。是什麼,把他們從牙買加、千里達吸引到這個沒心少肝的城市來呢?在這裡,連街面的石頭都滲出陣陣寒氣,在這裡,每日幾小時的有限天光都花在賣力氣上,到晚間則在租來的房間,縮成一團,就著一只瓦斯爐取暖,牆壁脫落,家具歪斜。顯然,他們不都是上這兒來尋求詩人令名的。
也有其他南非人住在倫敦,好幾千名,如果他相信那些報導的話。還有加拿大人、澳洲人、紐西蘭人,甚至美國人。可是這些人都不是移民,不是來這兒定居,不是來變成英國人。他們來,也許是來玩,來讀書,或者來賺點錢,好再去歐洲一遊。一等他們看夠了舊世界,他們就打道回府,重新過起他們真正的生活。
他重重踏著拱門路往上走,在冰上溜滑打轉,舉著條圍巾遮住臉,試著不去呼吸。他的衣服有硫磺味,嘴裡有股惡臭,咳嗽時咳出黑色濃痰。在南非,這是夏天。如果這會兒他在那裡,他可能正在史翠德芳頓海灘,奔逐在一里又一里的連綿白色沙灘之上,在大片藍色晴空之下。
至於工人階級,他們的消遣和他不同調,簡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也從未感到他們對他有半點歡迎。IBM的女孩有她們自己工人階級的男朋友,滿腦子只想著結婚、小寶寶、國宅,對獻殷勤的反應很冷淡。他也許住在英格蘭,但絕對不是應英格蘭工人階級之邀而來。
夜裡,他房間有個水管裂了。地板上全是水。他醒來身邊圍著一片薄冰。
他其實不必買《曼徹斯特衛報》來看。另外還有別的報,讀起來舒坦一點的報:比方說《泰晤士報》,或者《每日電訊報》。可是若不想漏掉任何南非來的消息,那種會讓他靈魂畏縮的消息,卻只能靠《曼hetubook.com.com徹斯特衛報》。讀著《曼徹斯特衛報》,最起碼,他可以肯定最壞的情況他都已經知道了。
斃了維活德之後,俄國人接下來該做什麼,他卻沒提,因為還沒想過。公義務必達成,這是最重要的;剩下的,就都是政治了,而他對政治可不感興趣。就他記憶所及,阿斐利堅人一向都在踐踏人民,因為,他們聲稱,他們自己一度也被人踩在頭上。好,那就讓輪子再轉動起來吧,用更大的暴力,答覆暴力吧。他只高興,自己已經跟這些都無關了。
在信中,他母親告訴他有關家人的消息,告訴他她最新的工作任務(她到各校代課,接替生病停職的老師)。在信尾,她都希望他健健康康,衣服要注意穿暖,千萬別染上她聽說正在橫掃歐洲的流行性感冒。至於南非的事嘛,這些事她都不寫,因為他說得很清楚,他不感興趣。
她寫這些信,希望達成什麼呢?這個固執、土氣的女人。她難道看不出來,她再怎麼樣對他忠心不二,這些證據,不管多麼頑強,都永遠不能使他心軟,使他回頭嗎?她就不能乾脆接受,他不是一般小孩嗎?她應該把她的愛集中在他弟弟身上,把他給忘了。他弟弟單純得多,是個比較天真的傢伙。他弟弟有顆柔軟的心。讓他弟弟把她愛的擔子接過去吧;就告訴他弟弟,從現在起,他才是她的頭胎,她最愛的。然後他,這個總算被忘掉的一個,才可以放手去創造他自己的生活。
他母親每個禮拜都有信來,一張淡藍色的航空郵簡,整齊的大寫正體字母寫著姓名住址。他接這些信,帶著惱怒,這些證明著她對他不變的愛的證據。他母親難道不了解嗎?他一離開了開普敦,就已經斬斷與過去的一切牽絆。要怎樣才能讓她接受,他從十五歲起就已經開始的那個過程,把自己轉變成另外一個人的過程,將會無悔地貫徹到底,直到他留在身後的所有記憶,家人、家國,都完全消滅為止。什麼時候她才能看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經變得與她如此遙遠,根本可以說是個陌生人了。
這簡直就像大戰時那場閃電攻擊,又再來了一遍,報上說。他們報導婦女團體賑粥救濟無家可歸的人,刊載工人整夜搶修的消息。這場危機,帶出了倫敦人最好的一面,他們說,倫敦人以沉靜的力量,以及隨時迸出的一句俏皮話,面對著危難逆境。
到底要在英倫住上多久,才能使他變成真貨,變成英倫人?拿到英國護照夠不夠,還是說,有個怪腔怪調的外國名字,意味他永遠會被拒絕在外?而且「變成英國人」——到底又意味著什麼呢?英倫,是兩個國家:他將得在兩者之間做出選擇,是要做中產階級的英國人呢,還是工人階級的英國人。他似乎早已做出選擇了。他穿著中產階級的制服,讀一份中產階級的報紙,模仿中產階級的口氣說話。可是只有這類區區外在,並不夠讓他取得入門資格,還差得遠呢。中產階級的入場資格——正式的全票資格,而非只是一年當中某些日子的某些時辰有效的臨時票——盡他所知,這事是在多年以前,甚至許多代以前,就已經決定了,取決的準則,他卻永遠都沒法知情了。
他提起自己把手套忘在火車上,這可錯了。很快就有一個空運包裹來到:一雙羊皮連指手套。郵資比手套本身還貴。
他自己的意見,他也毫不躊躇就講給她聽,卻是俄國人用不著再在聯合國演什麼講了,俄國人何不乾脆就侵入南非,而且事不宜遲。他們應該把傘兵部隊降落到普利托利亞,逮著維活德和他那一夥,把他們抵牆站成一排,槍斃。m.hetubook•com•com
她都在星期天晚上寫信給他,正好趕上星期一上午的郵班投郵。他可以輕易想像那個場面,在那間她和他父親、還有他弟弟搬進去住的公寓,當他們不得不賣掉朗德博什的房子之後。晚餐吃過。她清出飯桌,戴上眼鏡,把桌燈拉近一點。「妳又要幹嘛?」他父親問,他最怕星期天晚上,《守門巨人報》(Argus)已經從頭到尾讀過,再沒有事剩下來可做。「我非寫信給約翰不可。」她答道,緊抿著唇,使他閉上了嘴。最親愛的約翰,她開始寫。
他好幾週沒和亞絲翠聯絡。此時她打電話來,她在英國的時間已經到期,就要回家去奧地利了。「我猜我不會再見著你了,」她說:「所以打個電話來說再見。」
十二月了,天氣變得苦寒。雪下來了,雪變成爛泥,爛泥又凍結起來:人行道上,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仔細落腳,像在登山一樣。一層霧氣包疊住整個城市,滿是煤灰和硫磺的霧。電力不濟、火車停駛、老人凍死家中。這世紀最糟的一個冬天,報上說。
至於南非方面的消息,他都是從英國廣播公司和《曼徹斯特衛報》得來。他心懷著恐懼閱讀《衛報》。一個農場主人,把他手下的工人吊在樹上,活活打死。警察胡亂向群眾開槍。囚犯給發現死在他的牢房裡,吊在撕下的毯子長條上,臉上瘀青血污。恐怖加恐怖,暴行加暴行,毫無安慰可尋。
至於他,他也許穿得像倫敦人,沉重踩著步伐去上班也像倫敦人,忍受酷寒像倫敦人,可是他卻沒有隨口俏皮話的本事。時間再久,倫敦人也不會把他當成真貨。相反地,倫敦人立刻就認出他來,只不過是又一個外國佬,也不知為了他們自己選擇的什麼癲狂理由,住在他們不屬於的這個地方。
跟他一起工作的那些人,太過客氣有禮,從不www.hetubook•com.com表示對外來客的意見。然而從他們的某種沉默,他知道人家不需要他在他們的國家裡,起碼不是積極肯定地需要。關於西印度群島人的話題,他們也保持沉默,但是他可以讀出訊號。黑鬼滾回去,牆上畫著口號。不租有色人種,寄宿屋舍的窗上貼著條子。每個月,政府的移民法都更嚴厲。西印度群島人一下利物浦碼頭就被堵住,一直留置到他們覺得絕望了,然後就被遣返他們來自的地方。如果他不曾嘗到這種赤|裸裸的不受歡迎的待遇,那只是因為他有一層保護色:他那身摩斯兄弟牌西服,他的蒼白膚色。
倫敦也有歐陸的人,不只是語言學校學生,也有從東歐集團來的難民,以及更早之前,從納粹德國逃過來的。可是他們的狀況又和他不同。他不是難民;或者這樣說吧,他若說自己是難民,在內政部那兒可是一點幫助也沒有。是誰在逼迫你呀?內政部會問。你在逃什麼呀?逃離沉悶,他會回答。逃離庸俗。逃離道德生活的萎縮。逃離恥辱。這種說法,能幫上他什麼忙?
南非就如同一個沉重的負擔,始終隱隱地壓在他脖子上。他要把它去掉,他不在乎怎麼去掉,只要他可以開始呼吸。
他想要對亞絲翠——這麼年輕,這麼孤單地在這大城市裡——好一點。他也願意拭乾她的眼淚,使她微笑;他想讓她看見,他的心並不像看起來那麼硬,其實他也能回應她的情願,以他自己的一種樂意,樂意去親密地摟住她,就像她所希望的那樣,聽她講家裡的故事,她的母親和兄弟。可是他一定得當心。太多的溫情,她可能就會取消她的票,留在倫敦,搬進來和他住在一起。兩個被打倒的失敗者,在彼此的膀臂中尋找庇護,彼此慰藉:這光景未免太恥辱了。他們乾脆就結婚算了,他和亞絲翠,然後就把他們的餘生度過,像兩個殘廢似地相互照顧。所以他不給半個訊號,卻只是躺在那裡緊閉著眼,直到他聽見樓梯吱啞,然後是前門口一聲喀嗒。
她試著平淡地說,可是他可以聽出,她聲www.hetubook.com.com音裡面有淚。心裡過意不去,他提議再見個面。他們一起喝了咖啡;她跟他回到他房間過夜(「我們的最後一夜。」她這樣說),緊緊地貼住他,輕聲哭泣。次日一早(是個星期天)他聽見她爬下床,躡手躡腳到樓梯口的盥洗室梳洗穿衣。她回來時他假裝還在睡。他只消發出最輕微的訊號,他知道,她就會留下來。如果還有其他事情他想先做,然後才再注意她,比方先讀個報紙什麼的,她也會安靜地坐在一角等候。在克拉根福,女孩子似乎都受到這種教導:沒有任何要求,只等著,直等到男人好了,然後就來伺候他們。
她每週都寫,他卻不見得每週都回。否則那可就太像有問有答了。偶爾他才回個信,信也很簡短,幾乎沒說什麼,只除了一個事實,既然他寫了信,就表示他仍然在這世上活著。
他知道他母親的看法。她認為外界都誤解了南非。黑人在南非,可比在非洲其他任何地方的日子都好。那些罷工、抗議,都是共產黨挑唆的。至於農場上的勞工,工資以玉蜀黍當飯吃的方式給付,而且只能用麻布袋給他們的孩子當衣服穿,抵擋冬天的寒冷,他母親承認,那真是太不像話。不過這種事,也只發生在德蘭士瓦。那都是德蘭士瓦的阿斐利堅人,他們陰沉懷恨、心腸又硬,害國家有了這麼個壞名聲。
最糟糕卻正是這點。那就是她織出的網羅,一個他還沒有找到出路的陷阱。如果他真的切斷一切聯繫,如果他根本連半封信都不寫了,她就會推算出最壞的結論,最壞的可能;單單想到她那種刺痛,那一刻她的心會怎樣地刺穿,就令他不由想要堵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要她還活著,他就不敢死。只要她還活著,因此,他的生活、生命就不是他自己的。他就不能不顧後果地過他自己的生活。雖然他並不特別愛他自己,他卻一定得,為了她的緣故,好好照顧自己,甚至到一個地步,必須穿得暖,吃的對,服維他命C。至於自殺,更是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