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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彼得堡的文豪

作者:柯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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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為什麼都沒有人告訴他,貝克特也寫小說?他怎麼能夠,一直自以為是要以一種福特的風格寫作,在此同時,貝克特卻一直就在那裡?福特裡面,總有股裝模作樣的無聊神氣,他早就不喜歡,卻又猶豫著不肯承認,這種感覺和福特的價值觀有關:在西區上哪兒可以買到最好的駕車手套,如何分辨梅多克、博納出產的美酒,福特認為知道這種事很重要;反之,貝克特卻不屬特定階級,或在階級之外,和他自己喜歡的一樣。
他是在劍橋哎,在一所古老大學的地界上,和一群偉大人士稱兄道弟。甚至還給他一支鑰匙進出數學實驗室,一把邊門鑰匙,好讓他自己出入。他還能期待更多嗎?可是他務必警惕自己,可別被沖昏了頭,弄出些自我膨脹的想法。他在這兒,純只因為運氣,別無理由。他從沒可能進得了劍橋求學,也從沒好到可以爭取獎學金。他絕不可斷了這個念頭:自己,只是名僱來的幫手:否則,他就會成了冒牌貨,就像裘德在那群夢幻般的牛津尖塔之中,也是個冒牌貨,意思是一樣的。這日子,很快地,總會有結束的一天,他的任務完成了,他就得交還鑰匙了,來劍橋的造訪也就不再。但眼前,至少在還可以的時候,就讓他享受享受吧。
每上倫敦,他還是會去看電影,可是他日漸衰退的視力卻把興致搞得愈來愈差。他得坐在前排才能讀到字幕,甚至即便如此,還得瞇起眼來用力地看。
去美國找個工作,他已經想過不止一次,而且也決定了,不去。審慎的決定,卻也是正確的決定。做為程式員,他沒有任何特殊天賦。亞特拉斯團隊這些同事,也許沒有什麼高級學位,頭腦卻比他清楚,對電腦問題的領會也比他銳利敏捷,是他永遠達不到的。討論的時候,他幾乎招架不住;他總是假裝了解,即使可能並不真正了解,然後再回去自己花時間搞懂和_圖_書。美國企業,為什麼會需要一個像他這樣的人?美國可不是英國。美國冷硬又無情:如果出了什麼奇蹟,他竟能靠吹牛在那裡混到一個職位,很快也就會被看出破綻。何況,他也讀過金斯柏(Allen Ginsberg),讀過柏洛兹(William Burroughs)。他知道美國怎麼對待藝術家:把他們弄瘋,關起來,趕他們出去。
「你應該到美國去,」甘納帕錫說。「你在這裡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我們都在浪費時間。」
《衛報》頭版上有張照片,一個越南兵穿著美式軍服,無助地望向一片火海。「自殺炸彈客大肆報復南越」,標題寫道。一隊越共工兵,穿過波來古(pleiku)美軍空軍基地的鐵絲網,炸毀了二十四架飛機,還放火燒了貯油槽。並在行動中獻出自己的性命。
在查令十字街上一家二手書店的櫥窗裡,另一回遠征這座城市時,他瞥見一本厚厚小書,紫蘿蘭色的封面:《瓦特》,貝克特著,奧林匹亞出版。奧林匹亞出版社聲名狼藉:安全地躲在巴黎,出版它的英文色情書刊,專為英美兩地的訂戶。可是做為副線,它也兼出一些比較大膽的前衛作品——比如納博科夫的《洛麗泰》。貝克特,《等待果陀》、《終局》的作者,也去寫情|色,那當然很不可能。那麼,這本《瓦特》是本什麼樣的書呢?
這些人,真的就這麼迷陷在更高的邏輯演算境界裡面,而竟然看不出他有多笨嗎;或者——為了一些他摸不透的情由,反正在他們眼裡,他一定無足輕重——他們只是好修養,不想讓他在他們面前失了面子?文明修養,就是這樣嗎:大家心照不宣,一致協定,任何人,不管多麼微不足道,都不該讓這人失了面子?他可以相信日本是這樣;英國也辦得到嗎?不管是怎麼回事,真令人欽佩啊!
有時候他必須留在數學實驗室,直等到上午,好請教數學部門的人。因為,亞特拉斯軟體凡有任何真正創新之處,都不是國際電腦的貢獻,而是幾名劍橋數學家的發明。從某種觀點而言,他不過是電腦業界來的一隊專業和圖書程式師中的一員,這支業界隊伍,受聘於劍橋數學系,實現後者的構想,正如同從同一個觀點而言,國際電腦是家工程公司,受僱於曼徹斯特大學,根據他們的設計造出一部電腦。就從這個觀點而言,他自己只不過是個技工,受大學僱用,而非合作共事之人,可以有資格權利發言,和這些聰敏出色的年輕科學家平起平坐。
他瞪大眼。難道,甘納帕錫真是這樣天真無知的人嗎?現在可有個冷戰在進行呢。美俄兩國正忙著較勁,爭取印度人、伊拉克人、奈及利亞人的心;大學獎學金,就是他們提供的一項誘因。白人的心、白人的腦,他們才不感興趣呢,至於那些遠在非洲,待錯了地方的少數白人,當然更不在話下。
他們寫的程式,必須在劍橋的亞特拉斯機器上測試,都是夜裡,那些享受優先使用權的數學家睡覺的時候。所以每月第二或第三個禮拜,他就搭火車前往劍橋,帶著個小背包,裡面是他的報表、一卷卷孔帶、睡衣、牙刷。到了劍橋,他住在王家旅社,國際電腦付費。從晚上六點直到早上六點,他在亞特拉斯上跑程式。清晨回到旅社,吃了早點,就上床睡覺。下午可以在鎮上四處逛逛,或看場電影。然後就又該回數學實驗室去,那棟彷彿飛機棚的巨大建築,亞特拉斯即棲身於此,開始他一夜的工作。
「你可以拿家大學的獎學金,」甘納帕錫說。「我就拿到過一個,你也不會有問題。」
他翻了翻。帶有襯線的字體,豐|滿圓潤,一如龐德的《詩選》(Selected Poems),這種字體,喚起他一種親密、踏實的感覺。他買下書,帶回阿克萊特上校的房子。第一頁起,他就知道自己碰上了個不簡單的東西。支坐床上,光線從窗外傾入,他一直讀著,讀著。
因為他們真是有才氣啊。有時候他自己搖頭,不敢相信竟會有這種事。他,一個毫不出色的大學生,從一所二流的殖民地大學畢業,竟在這裡,竟可以不帶姓地直呼這些有著數學博士學位的人的名字,他們一開口講話,他完全就頭昏腦脹,跟不上去。那些問題,他已經笨頭笨腦地奮鬥hetubook.com.com了好幾個禮拜的問題,他們瞬間就輕而易舉解決。而且更常常的是,在他以為是問題的問題背後,他們一眼就看出真正的問題所在,還為了他的緣故,假裝他也已經看見了。
一天天過去;中國人那裡卻無片語隻字。是不列顛祕密勤務攔截了他的信,並毀了它嗎?他們截毀掉所有寄往中國大使館的信嗎?果真如此,那幹嘛讓中國人在倫敦有個使館,有什麼意義呢?還是說,攔截了之後,祕勤人員又把他的信轉往內政部了,還附了條子,說這個在布拉克內爾替國際電腦做事的南非人,已經露出共產傾向?他會因著政治的理由,失去工作,被英國驅逐出境嗎?如果真發生這事,他也不會再去抗爭。命運既已發聲;他就也準備好接受命運的意見。
「我會考慮考慮。」他說,然後換了話題。他才不會去考慮。
他用新眼鏡看的第一部片子,是巴索里尼的《馬太福音》。這是一個令人心亂不安的經驗。受了五年天主教學校教育之後,他以為基督的信息已經再也影響不了他了。其實不然。片中那名蒼白瘦削的耶穌,迴避旁人的觸碰,赤足大步地到處走著,口發預言,嚴詞譴責,那種真實意味,是流血聖心形象的耶穌從來不曾有過。他的心也一陣抽搐,當釘子敲透耶穌的手,當他的墓顯示是空的,天使向來悼亡的女人們宣佈:「他不在這裡……已經復活了」,以及當非洲的彌撒樂聲忽然響起,那地上的百姓,瘸腿的、殘廢的、被藐視的、被厭棄的,都奔跑著或一瘸一拐地來了,他們的臉上因欣喜而發亮,同來分享這大好的信息,他自己的心也要迸裂出來了;一股歡喜的淚水,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歡喜,流下兩頰,那淚水他必須偷偷拭去,才能再重新進入外面世界。和-圖-書
他搖搖頭。「不實際。」他說。
我們,結果看起來都如同我們理想中的自己,波特萊爾說。我們生下來的面孔,慢慢地被我們想要的面孔,凌蓋,我們祕密夢想裡的那張臉。這鏡中的臉,就是他夢中的臉嗎?這狹長、悲哀的臉容,有著柔軟、易受傷的嘴,還有現在這對茫然空白、罩在玻璃後面的眼睛。
就這樣。這事就到此為止。不再有下文,他們之間再沒有提起這場戰爭。可是他現在會常常想到,甘納帕錫到底在英國幹嘛,在大倫敦區,從事一個他根本就瞧不起的電腦計畫。他若回到亞洲,對抗美國人,豈不更好嗎?他應該和他談談,這樣告訴他嗎?
他寄了信,等候回音。在此同時,他買了本《自修學華語》,開始練習那些咬牙切齒奇怪的中國話發音。
甘納帕錫把報紙給他看,興奮異常;他自己也感到湧起一股報復快|感。從他來到英國,不列顛報紙和英國廣播公司就在報導美國武器的精采表現,成千成千地殺戮越共,美國人卻都能全身而退。即使對美國有一言半語的批評,也都是最輕描淡寫的一種。他簡直沒法去讀這些戰爭報導,簡直令他噁心。如今越共也英勇地還以顏色,誰都不能否認。
《瓦特》和貝克特的劇本相當不同。沒有衝突,沒有矛盾,只是一個聲音流著,訴說著一個故事,一種不斷受到懷疑與躊躇牽絆的流,步調正合他自己心境的速度。《瓦特》也很有趣,妙到他笑得打滾。他一讀完,立刻又從頭開始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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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看眼科醫師,配了副黑邊角質框的眼鏡。鏡中的他,看起來可更像阿克萊特上校所說,那可笑的科學家了。在另一方面,向窗外看去,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竟可看見樹上個別的葉子。樹木向來是一團模糊的綠,自從他可以記得以來。他應該就這樣,一輩子戴眼鏡了嗎?這就是難怪他板球打得這麼糟,難怪球總像是不知從哪兒跑出來,直朝他飛來的原因嗎?
他和甘納帕錫從未討論過越南戰事。甘納帕錫在美國讀過書,因此他假定甘納帕錫若不是支持美國,就是對戰爭漠不關心,如同國際電腦的其他人一般。如今,忽然之間,在他的笑容裡,在他眼睛的閃光裡,他看到甘納帕錫祕密的臉容了。儘管他欽羨美國人的效率,又懷念美國的漢堡,甘納帕錫畢竟是站在越南人民的一邊,因為他們是他亞洲的手足。
那他自己呢?如果甘納帕錫的歸宿是在亞洲,那他自己又在何處?越共會不計較他的出身,接受他的效力嗎,如果不能擔任戰士或自殺炸彈客,可以做個卑微的軍伕嗎?若還是不行,那越共的戰友和盟邦,中國人呢?
他寫信到中國在倫敦的大使館。他猜想中國人八成用不著電腦,所以完全不提電腦程式製作。他願意到中國教英語,他說,做為對全世界人民奮鬥的貢獻。付給他什麼待遇,對他並不重要。
這樣的固定行事,再適合他也沒有了。他喜歡搭火車出門,喜歡旅館房間那種無名住客的調調,喜歡那份量龐大的英式早餐,鹹肉和香腸和煎蛋和吐司和果醬和咖啡。何況不用穿西裝,因此他可以輕易就融入街上的學生,甚至像是他們之中的一分子。而且,整夜,只除了另外有位當班的工程師,和這座巨大的亞特拉斯機器獨處,注視著一卷卷他寫好的電腦碼高速通過讀帶機,注視著磁帶盤開始旋轉,控制台上的燈誌在他的號令之下開始閃動,給了他一種權力感,他知道很孩子氣,但是,既然沒有人旁觀,他可以放心地盡情享受。
在下雨。小賣部餐廳只有他和甘納帕錫兩人,在甘納帕錫的隨身棋組上玩快棋。照例,甘納帕錫又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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