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九
拉拉沿著海岸緩緩走了起來,深深感到一股迷醉,彷彿真有一種目光,從海上、從白色的沙灘上凝望而來。她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但她知道有個無所不在的人正看著她,並用目光照亮她。這令她不安,卻又同時為她帶來溫暖,光波進入她體內,通往腹部中央,直達五臟六腑。
拉拉回溯記憶,想找回母親從前說過的話、唱過的歌,卻什麼也找不回了。她得閉上眼睛,前後搖擺著身體,盡可能晃漾到最遙遠的過去,恍如落進沒有盡頭的井。拉拉重新張開了眼睛,因為記憶裡什麼都沒有了。
「姆媽,」拉拉仍舊說著:「你不會回來了嗎?回來一下嘛!我想見到你,因為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你死的時候,阿瑪來帶我走,我不想跟她走,因為我知道,我會再也看不到你了。回來嘛,一下子就好,回來吧!」
她想到了艾司哲,那個被她喚做「秘密」的人,那個在通往沙漠的岩石高台所遇到的人,或許他有話要對她說,要告訴她並非孤單一人,要為她指出一條可以走到姆媽那邊的路,或許,此時此刻,令她的脖子和肩膀感到灼熱的是他的目光。
她的心跳加速,跑了起來,衝向沒有風的沙丘之間。她攤開四肢,腹部朝下,撲向溫熱的沙堆。小薊草輕微扯裂她的衣服,細小的刺扎住她的腹部和大腿,但拉拉管不了刺痛,因為體內升起一股更大的閃爍性陣痛,有那麼一下子,幾乎痛得令她有種要昏過去的感覺。她的手指進沙堆,屏住呼吸,全身僵硬得如同一塊木板。最後,她終於能重新睜開眼睛。她緩緩睜開眼睛,彷彿就要真的看到等待著她的枯樹。不過,沒有什麼枯樹,有的是依然遼闊蔚藍的天空,以及從沙丘背後傳來的濤聲。
之後,那隻可能像是海王子的海鳥飛到了拉拉附近和_圖_書。牠在沙丘上空大圈盤旋,似乎真的認識拉拉。拉拉向牠揮手,想要喊住牠,她在心中把所有的名字默想了一遍,因為,或許衷心喊出牠的名字,就能讓牠變回原來的模樣,讓牠在滾滾的浪花中變回一位海王子,有著閃閃發亮的頭髮和炯炯有神的眼睛。
她站起身,走在海灘上,一邊望著潮水在沙灘上攤展開來的浪沫。烈日烤曬她的肩、她的頸,陽光令人目眩迷離。拉拉喜歡這種感覺。她還喜歡被海風帶到她唇上的海鹽。她看著遺留在海灘上的蚌殼、粉紅色的珍珠母貝、黃色的草梗、蝸牛的老空殼,還有那長如縱帶的海帶,交雜著墨綠、黑灰、紫紅的顏色。拉拉留心自己的腳步,免得碰到水母或踩到鰭魚。海水一退去,沙灘上便會出現好玩的大搬風,甚至還出現過身體扁平的海魚。濤聲召喚著她,令她走得愈來愈遠,走離了岸邊。偶爾,她會停下腳步,文風不動,看著自己黑色的身影在腳上流動,或是看著令人眼花撩亂的浪花和泡沫。
「姆媽,你不過來嗎?不來看我嗎?你看,我沒有忘記你,沒有啊。」
這支飛行隊伍之中,有一隻海鷗是拉拉認得的,因為那是一隻渾身全白、沒有半點雜色的海鷗。牠駕著暖風,緩緩從拉拉上方飛過,翅膀微張,尖嘴微開,當牠飛過時,頭偏向河岸,看著拉拉,小巧渾圓的眼睛猶如一顆透亮發光的水珠。
拉拉喜歡走在鄰近沙丘之間的小路。她回憶起在母親高燒病逝後,初到西堤村的那些日子,想起坐上篷布卡車的旅途,想起父親那個名叫阿瑪的妹妹,渾身裹進灰色的羊毛大衣,還因為沙漠的塵沙而蒙上了臉。車程持續多日,拉拉每天坐在卡車底端,頭上是滯悶的篷布,周遭是佈滿塵土的背包和行囊。到了某一天
和_圖_書,透過掀開的篷布,她看到了極為湛藍的海洋,和滾鑲著浪花的海岸,她流下了眼淚,分不清那是因為喜悅還是疲累。
可是,這隻白色的大鳥卻繼續在天際盤旋,然後飛向大海,翅膀末梢輕觸著浪頭,雙眼一直盯著拉拉,卻不回應。拉拉感到有點氣惱,追著海鷗跑,揮動雙臂,想到什麼就叫什麼,要煩到那個海王子願意理她為止。
就是這悸動,令她在沙丘之間的小徑中一路尋找。她渾身緊弓前傾,如同哈耳塔尼追蹤足印時一般。她在找她當初到來的地方,但經過那麼久的時日之後,她甚至連那時的自己也記不清了。
她又睜開眼睛時,卻不見河谷裡有任何人,但她的恐懼已經被撫平了,枯樹、蛇、無邊的曠野與風沙也都被抹去了,彷彿不曾存在過。拉拉轉身面向大海,美麗的海水,和她剛到這裡的那天,從卡車篷布裂縫所見到的一樣,這令她開始掉淚。太陽把海上的氣流疏通得清爽明淨。波浪表面和滾動的浪花都舞動著粼粼波光。暖暖的海風乘載著海藻、貝殼、海鹽、浪花,以及來自海洋深處的濃郁氣味。
海鷗們乘著暖風,緩緩飛翔,修長的翅膀擁抱著風,牠們翹首飛行,頭總是略微偏向一側,半開的尖嘴發出古怪的鳴叫,一種古怪的呻|吟。
每當拉拉走在海岸旁的小徑時,便想起那天如此湛藍的海洋、風塵僕僕的卡車,綿延無聲的潮水斜長地湧向整片海灘後,遠遠地落下。她想著她所看見的一切,就這樣,突然之間,她感到眼眶湧出了淚水,那該是因為覺察到母親的目光正朝她而來,將她包護,令她悸動。
塵沙漫漫的古道,幾乎處處可見足印,而拉拉總是興味盎然地跟蹤這些足印。有的時候,若是鳥或飛蟲的足印,並不能把她引向任何地方,但有的時候和-圖-書,有些足印將她引向某個地洞或某戶人家門口。教她跟蹤足印的是哈耳塔尼,他還教她如何不被野草、小花或發亮的石礫給引偏,免得失去線索。哈耳塔尼追蹤足印時,模樣和一隻獵犬沒兩樣,雙眼炯炯有神,鼻孔撐大鼓脹,全身緊弓前傾。他有時甚至會臥到地面,嗅聞線索。
老納曼偶爾提過,海鳥是人死於海上風暴後的靈魂。拉拉覺得那隻白鷗該是一位非常修長、清瘦的漁夫的靈魂,有著淺淡的膚色,有著閃亮的頭髮與如火一般明亮的眼睛,還可能是一位海王子呢!
這時的她,卻清清楚楚看見如此的景象:遍地紅岩石的曠野,塵沙漫漫,某棵枯樹的前方,是一片似乎綿延到大地邊界的曠野。曠野空蕩,只有一個小女孩在沙塵中奔跑,她的年紀是那麼小,一下子就在曠野中迷路了。她來到枯樹附近,不知何去何從,於是她拚命叫喊,但她的聲音被紅岩石彈回,在太陽的照耀下消失了。她叫喊,但周遭是難以忍受的沉寂,那是一種會指住人、弄痛人的沉寂。於是,迷路的小女孩一直向前走,跌倒了,又爬起來,她的腳被尖銳的石礫刮傷,聲音因哭喊而完全嘶啞,而她,再也無法呼吸。
今天這裡,什麼人也沒有。綿延至此的沙丘之間,沒有一點人影,而且這裡的天空更為遼闊,更為空茫。拉拉坐在沙丘之間的低地裡,彎著身體,頭埋進雙膝之間。她感到太陽灼燒著髮際岔開而露出的頸部,穿透脆弱的布料烤曬她的肩膀。
白鷗飛走了,飛進鷗群與翻飛的浪花之中,就這樣走了,不久,牠們的身影只剩模糊不清的點,融進了海天一色的蔚藍裡。
「丹尼爾!」
「你是誰呀?要去哪裡啊?」拉拉問。白鷗看著她,並不回答。牠飛走了,要與其他的海鷗會合。牠們沿著河岸前和*圖*書行,尋找可以吃的東西。拉拉覺得那隻海鷗認得她,但不敢靠近她,因為海鷗生來就不是與人相處的。
拉拉坐在沙地上,面向大海,望著緩緩起伏的海浪。這海洋,卻和她初到此地所見的並不完全相同,那一天,她從沙漠紅土路駛出的卡車裡,在令人窒息的滾滾塵土中,看見了海。
於是,在那紅岩曠野之中,在塵沙漫漫之中,在迷路的小女孩面前,突然出現了那棵樹,一棵枯樹。該是一棵因乾渴而死的樹,也可能是因老邁而枯槁,或是因雷電而擊斃。那棵樹看來飽經滄桑,樹枝猶如豎立的白骨,焦黑的樹幹絞成螺旋狀,黑長的樹根盤結著岩地。小女孩走向枯樹,腳步遲緩,不知所以然地靠近燒焦的樹幹,還用手碰觸。瞬間,她全身冰冷僵直:樹的頂端,有一條長蛇正盤開身體往下爬。蛇沿著樹枝滑行,鱗片不間斷地在枯枝表面刮出金屬般的煞煞聲,不疾不徐地爬行.墨綠色的身體頂向小女孩的臉。她看著蛇,無法眨眼,身體動彈不得。幾乎難以呼吸,喉嚨發不出任何哭喊。突然,蛇不動了,盯著小女孩看。她整個人往後跳,開始拚命地跑,她跑過整片曠野,彷彿可以跑到世界盡頭。陽光刺眼,她跑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最後跑到家門前,跑進姆媽的庇蔭裡。姆媽抱住她,輕撫她的臉龐,她聞到了姆媽溫甜的髮香,聽到了她溫柔的話語。
拉拉半閉著眼睛,望著陽光在白色沙灘上的反光,看到了姆媽的家鄉,看到房子周圍的那一大片沙地。頓時,她渾身一陣顫抖,因為她甚至也看到了那棵柏樹。
有時,她會念出:「姆媽。」那喃喃的聲調是如此柔和。有時,形單影隻的她會望著從沙丘之間可見的大海,迎著風,把聲音壓得很低地對媽媽說話。她並不真的清楚該說些什麼,時和-圖-書光反遠,她連媽媽的模樣都不記得了。或許她忘記的還有媽媽的聲音,也忘記她曾喜歡從媽媽口中聽見的話?
一大群海鳥與燕鷗在此刻飛過河岸,海灘頓時陰影籠罩。拉拉停下腳步,雙腿浸入溼潤的沙地,頭往後仰,看著這群海鳥從她頭上飛過。
「穆敏!」
「老鷹!禿鷲!」因為這些都是海鷗不喜歡的鳥類。但這隻沒有名字的白鷗,繼續牠那不知不忙的飛行,不為所動地逐漸飛離河岸,順著東風而去。拉拉即使在海灘堅硬的沙地上奔去,也終究無法追上牠。
於是她坐在沙丘之間的海灘上,望著這一群沿著河岸前行的海鷗。牠們輕巧地飛翔,不需太過費力地迎風揚起翅膀,頭略微偏向一側。牠們要去尋找食物,因為不遠處的城裡,有許多剛抵達的上下車正在卸貨。牠們不停鳴叫,發出音節不間斷的嘶鳴,並不時突然發出尖叫、幾聲刺耳的高音或幾聲大笑。
她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沒見到任何人,沒有任何人類的身影,有的只是屹立不動、長滿薊草的廣闊沙丘,以及湧來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漫向河岸。或許,那樣不斷看著她的是大海,可會是潮水對她深深的注視,或是來自如浪起伏的沙丘、來自鹽粒的閃爍目光嗎?漁夫納曼說過,海就像女人,他卻從未對此多做說明。那注視,同時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了。
「姆媽,喔,姆媽。」拉拉再度輕喚,如泣如訴。
「小雞!麻雀!信鴿!」
「蘇立曼!」
「姆媽!姆媽!」她如此哭喊,她已經可以清清楚楚聽見自己的聲音,嘶啞得飄不出塵沙漫漫,傳不出紅岩曠野,聲音又回到她身上,問著她。穿過時空傳來的呼喚,令此時的她感到傷心難過,因為這意味著,姆媽不會過來了。
「你去哪裡了,姆媽?好想要妳到這裡來看我,真的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