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十五
「你知道我們在哪裡嗎?我們離可以留下來的地方是不是還很遠?」
盲眼戰士繼續說話,卻已經不再提到戰爭。他以近乎低沉的嗓音說起在欽桂提的童年時光、鹽路,還有他的父親和兄弟們。他談到在欽桂堤清真寺受教,然後跟著規模浩大的沙漠商隊出發,穿越整片沙漠,走到了阿德拉爾,而且繼續東行走到漢克山脈,走到了阿布杜勒.穆里克井水區,那裡坐落著聖蹟彰顯的墓塚。他躺在地上,訴說著往昔,語調輕柔,近乎是在吟唱,而清涼的夜影敷上了那張曬傷的臉與炸瞎的眼。
谷地充滿人群與牲畜,跟隨大謝赫的人馬與羊群在此遇上從各地而來的人,有來自德拉與塔蘇夫的牧民,有來自邁塞伊德、泰卡爾特、阿爾.噶巴、西迪.布拉新穆.阿爾.艾阿塔密等地的人們,所有受到法國人入侵,被迫離開家園,境遇悲慘、飽受威脅而不得不遠走他方的人,全都匯聚在此,大家都耳聞大謝赫瑪爾阿依寧已經為了聖戰而上路,要將外國人逐離神聖的信仰之地。
「還沒到,還不是這裡。」一如每天傍晚,盲眼戰士喝了幾口羊皮袋裡的水,吃點椰棗和麵包之後,便躺在地上繼續說起家鄉的事,說起那座在欽瓊湖旁的聖城欽桂堤,那裡的綠洲有著清澈翠綠的水,那裡的椰棗樹高大無比,結出的果實一如蜜汁般甜美,那裡的濃蔭處,盈滿鳥兒的歌聲與少女們取水時的笑聲。他訴說過往,聲調帶點吟唱,似乎就能藉此撫慰了自己,減輕了痛苦。有幾次,他的同僚過來坐在他身旁,他們和努兒分吃椰棗及麵包,偶爾以苦艾草煮茶。他們聽著盲眼戰士的獨白,也說起了各自的家鄉與土地、南方的井泉,阿塔爾、塢葉夫特、坦穆夏卡特,以及大城瓦拉塔,他們所說的語言陌生而悅耳得一如禱詞,他們的臉龐消瘦而勳亮得一如鋼鐵。當落日|逼近地面,荒旱的台地變得光芒耀眼時,他們開始跪地禮拜,額頭深深地印進沙塵裡,努兒先幫盲眼戰士將身體轉向東方,在大家俯地行完拜功之後,他和衣而臥,聽著男人們的說話聲,直到睡去。
人們只見流水已乾的黑色河床上,四處湧來的人影、羊群和牲畜的隊伍,以及騎著馬或駱駝的人們,正緩緩行往某處,走向他們共同的命運。
他們持續北行,貫穿滿目瘡痍的泰伊薩山脈,這旅長隊猶如走在火山邊緣般灼熱難耐。
「有一天,喔,有一天,烏鴉終要變白,海洋終將枯乾,仙人掌裡有蜜汁,刺木得以做成床,喔,有一天,猛蛇口中不再有毒液,槍彈不再奪人命,只是到了那一天,我將離開我的愛人……」
努兒朝井口彎身,久久地喝了好大一口。跪在井邊的盲眼戰士也豪飲著水,幾乎沒借助手心窩取水,也沒有換氣。喝足了之後,他呆坐井邊,臉色深濃,鬍鬚仍掛著水珠。
努兒依然凝望著老者,老者坐在白色墓塚旁,正輕柔吟誦,那聲音從寂靜的夜裡飄來,像是為孩子唱出的搖籃曲。
從大地升起的日光,慢慢爬向哈瑪達岩原的上空。人們望著那一輪照亮整片谷地的太陽,白亮耀眼。他們迷起眼睛,微微彎起腰,似乎準備好對抗烈日壓向額頭與肩膀的沉重與沉痛。
此時,各部落酋長的主帳篷已經搭起,人們為駱駝卸下重負。夜色攏上城垛,日光已滅,紅色的土地更加黯沉。唯獨山峰覆雪的亞特拉斯山、堤楚卡山和提奈谷特山,仍在餘暉中泛著光,而谷地卻已是黑夜,山城裡傳出提醒人們宵禮的宣禮聲,那聲音聽來怪異,優幽迴蕩,如泣如訴。待在谷地的人們,也在河流中的卵石上屈膝伏拜,卻沒有發出聲音地唸誦,為他們伴奏的是潺潺流水。
男人們與婦女們縱使疲憊,仍艱難緩慢地跋涉了數個星期,才穿過紅岩山、越過乾涸的河道。藍衣人、婦女、騎兵、引領羊群的牧羊人、馱重的駱駝,所有的人必須潛入巨石之間,在崩塌成堆的碎石中走出一條通路。他們就這樣走到了從遊藝人變成聖者、並以他為名的聖城西迪.阿邁德.烏.穆沙。鄰近的谷地乾旱,隊伍四處分散紮營。唯獨謝赫與他的兒子們,以及古德菲亞同盟軍仍留在墓塚一帶。當地貴族趁此機會,前來表達效忠之意。
可是,山城景象使努兒驚嘆而深深著迷。透過清澈的曙光,他望見矗立山腳旁的要塞達魯丹城——牆垛、露台、高塔,全都建造得俐落分明而精準,幾乎與山壁結為一體,如同是從一塊大石所鑿出的。白茫茫的晨霧此時飄過河床,攏向山城,山城若隱若現,彷彿一艘紅泥與紅石打造的艦艇,在河谷上方緩緩航行,緩緩經過了山巔覆雪、群山為島的景象。
「有一天,喔,有一天,夜晚將會有太陽,月泉終會注滿沙漠的低篷,天幕將為我低垂,讓我能撫觸星星,有一天,喔,有一天,我會見到自己的影子在我面前起舞,到了那一天,我將失去我的愛人……」
哈瑪達岩原的夜來得很快。陰影進到谷地,只留下紅岩山頂在霞光中如火焰般閃爍。
他們循著乾涸的河床與支流,以此穿越瓦科崎茲山群。冗長的隊伍,從台地的這一端拖曳到另一頭。隊伍每一天都掀起滾滾的紅沙塵,沙塵漫向藍天,隨風擺佈。羊群與負重的駱駝走在人們之間,雜沓出令人看不清方向的塵埃。煎熬的烈日下,行走著遠遠落後的老人、病婦、棄兒與傷兵,他們低著頭,雙腿無力,在他們走過的足跡裡,偶爾留下了滴滴鮮血。
他們分成小組地坐著,抱著火槍,無言以對。當努兒去見父親和母親要水喝時,他們的沉默令努兒不寒而慄,彷彿死亡已經追上來了,威脅著人們,人們不再有相愛的力量。
努兒楞住不動,站在河畔上,站和-圖-書在來自沙漠的人群裡,站在寧靜的初曉裡,他望著眼前這奇幻城市正逐漸甦醒。炊煙幽幽飄向晨空,幾乎不真實地,他聽見了從前那些來自生活的熟悉聲響——人們的說話、孩子的笑鬧、女人的吟唱。
於是,人們再也看不到男人或婦女的行列裡被死亡挖出的空缺,再也看不到無數病痛或死傷的人,再也看不到母親懷抱中的幼兒高燒、虛脫、慢慢死去。
那夜稍晚,努兒半夜驚醒,看到盲眼戰士正俯身朝自己而來。星光照出他臉上的無限憂傷,努兒因此退卻,十分害怕。戰士低沉地說:
努兒躺在他身旁,裹著羊毛外衣,頭抵著包袱。他望著夜空,聽著那人獨自訴說的聲音,睜著眼睛睡著了。
陌生的歌聲在低吟中愈行愈遠,努兒再度聽到悠緩而悲傷的低吟,但那是盲眼戰士的喃喃自語,戰士的臉轉向了天空,轉向那再也無法看見的天空。
努兒拿出自己的水,分了一些給他喝,並把包袱放到肩上,然後把戰士的手放在自己的外衣上:
谷地裡的夜較為溫和,還有牲畜可吃的灰草。有了父親與母親陪伴的努兒,正吃著粟餅、椰棗,盲眼戰士也得到了一份。他對大家提到走過的路,從薩吉亞爾哈姆拉一直走到西迪.穆罕默德.阿爾.坎堤的聖墓。之後,他們同步而行,一起領著盲眼戰士穿過荊棘叢生的營地,一直走到了德拉谷地的乾河床。
某一天傍晚,瑪爾阿依寧的隊伍抵達了越過山脈的德拉邊界。從他們往西下行的山坡,可以遠遠望見拉哈達夫與薩哈德布的隊伍在營地升起的燒煙。當人們重逢時,希望也隨之重生。努兒的父親迎面走來,並且幫他提東西。
努兒休息時,重新收拾了自己的包袱,但不再綁在胸前。他牽起盲眼戰士的手,一直走到了井邊。
努兒環顧四周,在這群山的山腳下、谷地深處,不再有任何動靜、任何聲響,處處是忍受寒冷、和衣而睡的人。只有一個人坐在坐墊上,對他而言,似乎不存在著疲憊。瑪爾阿依寧一動也不動,眼睛盯著黑夜的景象。
「你能還給我視力嗎?我還能重新看見嗎?」
戰士經過後,接著走來的是孩子們與牧羊人,他們跟在山羊群與綿羊群的後頭,藉著丟石子驅趕羊群。滾滾的沙塵如一片紅霧般罩住他們,努兒望著那些古怪而散亂的身影,看來像是在塵埃裡舞動著。婦女們走在馱物的駱駝旁,一些婦女拿外衣包住嬰孩,緩步前行,赤腳走在火燙的泥地。努兒聽見她們的金鍊、銅鍊、腳環發出清亮的聲響。她們邊走邊唱,唱的是沒有終了的悲歌,歌聲揚起、落下,一如風聲。
這一晚星星滿佈,夜空下的男人與婦女團聚聖者之墓,進行會拜。萬籟俱寂,打破沉靜的只有火堆裡乾柴偶爾爆出的連續噼啪聲響。努兒待在營火旁,望著謝赫席地蹲坐的淺白身影,低聲唸誦迪克爾箴言。或許是死亡如此接近的緣故,這一晚的禮拜卻是沒有吶喊,沒有樂音,勞累困頓封住了他們的嗓音。唯獨老者溫和而飄渺的念禱,在寂靜中淺淺低吟。努兒望著四周,看到上千的人穿著粗呢外衣,席地而坐,他們或近或遠,臉上映著火光。這是他聽過最凝重、最令人難過的祈禱。除了偶爾有女人餵奶、哄孩子入睡,或是老人的咳嗽之外,人人皆定住不動。在這岩壁高從聲的谷地裡,沒有一絲來風,火焰筆直,火光熊熊。夜色靜謐動人,繁星點點。來自地平線的朦朧月光攀上漆黑的峭壁,一輪銀色的明月圓滿無瑕,隨著每一個時辰緩緩移向中天。
那是大謝赫拉扈辛率領戰士們前來支援,分送糧食給流離的人們。於是,旅人們知道已經進到蘇斯大河谷,漫長的跋涉即將結束,不久就會有牲畜所需的水源與牧草,就會有人們所需的土地。
但他們不發一言,甚至沒看他一眼。他們的表情僵硬,一如谷地的石頭,因疼痛,也因烈日而緊繃。
傍晚時分,他們抵達了水井,一些男人與婦女們在此時從沙漠紛紛趕來,向他們獻上椰棗、乾酪、泰餅。許多婦女帶著眼疾或腹痛的孩子前來,由大謝赫為他們祝禱。瑪爾阿依寧用一點混了唾液的泥土為油膏,以雙手覆上他們的額頭,然後婦女們便離開了,走回紅沙漠,回到她們的來處。男人們則帶著火槍、長矛前來加入隊伍,他們都是農夫,長相粗獷,有一頭金髮或紅髮,以及罕見的綠眼睛。
盲眼戰士從不在白天說話,膚色深濃的臉龐以藍外衣遮住,眼睛被包紮得像一把刀鞘。他忍痛行走,沒有怨言,自從有努兒帶路以來,他不再害怕走失。唯獨,當他感覺夜色將臨,或是當遠在谷地前端的拉哈達夫與薩哈德布的人馬以響亮的音量高聲喊出紮營訊號時,盲眼戰士便語氣焦急地問:
「我們到了哪裡?就是這裡了嗎?」盲眼戰士問。努兒為他解釋,大家已經橫穿沙漠,離終點不遠了。那一晚猶如慶典。長久以來,人們第一次聽到了琴音、擊鼓以及清亮的笛聲。
「有一天,喔,有一天,太陽終要黯淡,大地終將裂向中央,我的眼睛會再也看不到光,我的嘴會再也喚不出你的名,我的心會停止憂傷,因為到了那一天,我將離開我的愛人……」
大家都已經喝過水了,男人和婦女屬於東邊的井,動物則歸西邊的。井水濃濁,混著井口邊緣的紅泥沙。然而對這些人而言,這水卻幾乎是甘美不已。無雲的夜空,如刨亮的金屬般發著光。
這隊人馬暫停了腳步,因為村落遙遙在望。人人口耳相傳,一個接一個地從雙唇間發出那些城鎮的名字:「堤爾赫密,阿奈季,阿薩卡,阿瑟席夫……」此時,他們已經來到河邊,沿著河岸前行,這是一條hetubook.com.com真正的河,一條有水流動的河。河畔長滿白色的金合歡與阿甘樹。之後,他們踏上遼闊的沙原,沙色與鹽一樣白皙,映照出令人頭暈眼花的日光。
努兒第一次見到有人倒下,一聲不響地就倒在路旁。他原本要停下腳步,但與他同行的藍衣戰士卻推他繼續向前,一句話也不多說,因為回天乏術。之後,努兒便不再因此停下來。偶爾,沙塵中隱約可見倒下的人影,手臂與大腿拱彎,模樣像是沉睡。那可能是個老人,或是婦人,是筋疲力竭讓這些人就此在路邊打住的,彷彿榔頭般重擊他們的後腦,而倒下的身體,卻早已乾癟。吹起的風,抓起一把又一把的沙拋向身體,不久便完全掩埋了,無需人們挖洞整墓。
清晨,初曙禮拜的宣禮照樣在日出前即迴蕩著,牲畜隨之騷動,河谷瀰漫著火盆的燒煙,遠處傳來拉哈達夫隊伍的士兵們朗朗的單音誦禱,與薩哈德布的人馬遙遙呼應。而跟著大謝赫的藍衣人們,他們的誦禱卻是靜默的。當空中揚起一天最初的紅沙塵時,表示人們已讓牲畜上路了。眾人各自收拾各自的負重,繼續踏上仍是灰濛冰涼的土地。
那裡,暴風隆隆,響著神秘的聲響,那裡,主宰著冰冷與死亡。
此時的天際太陽高懸,河床的石礫已經燙人。一股陌生的氣味飄到遊牧人們的營地,努兒差點認不出這股氣味,那不是自從橫越沙漠後,流離而恐懼的日子裡,便一再吸入的刺鼻氣味,而是麝香與煎油的味道,是雪松炭在火盆裡燃燒的味道,是香葉、胡椒、洋蔥的味道,濃郁而醉人。
有一天傍晚,當隊伍正準備落腳過夜時,一隊北方來的戰士也到了,由一名騎著馬、身穿大白袍的人所率領。
沙漠的夜是寒冷的,努兒的舌頭和嘴唇卻持續灼痛著,眼皮上像是擺了燒過的鋼板。夜風吹過岩塊,排過沙丘,使得衣衫襤褸的人發燒得打冷顫。戰士們入睡了,身在他們之間的老謝赫披著白袍,無眠地凝望夜色,這幾個月來,他總是如此度過夜晚。大地沐浴在星光下,他望了一眼密密麻麻的星子後,在沉睡的人們之間稍微走動了一會兒,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喝茶,舉止悠緩,聆聽炭火燒出的噼啪聲。
「你知道我們現在到了哪裡嗎?」他總是這麼問努兒,彷彿害怕隨時會被拋棄在沙漠裡。
這個人不說話,一隻手用力緊抓著努兒的肩膀,緊得弄痛了努兒。傍晚,當他們抵達猶爾夫井邊,停下了腳步,男孩已是筋疲力竭。他們此時在紅岩峭壁的山腳下,將進入哈烏阿的方山群,而通往北方的谷地也在此展開。
待在河床上的沙漠人也定住不動了,對他們而言,這些炊煙、這些聲響,似乎並非人間煙火,而是如夢一般,他們彷彿夢見了一座有山屏障的城,夢見了眼前的田園、棕櫚和橘樹。
日復一日,人們黎明即起,他們沉默不語,男人們收拾負重,婦女們背綁嬰兒。牲畜們也站了起來,原地踏步,穿梭在他們之間的老者已經下達出發指令,人人準備上路。他們揚起初晨的塵埃,隨著日升的熱氣與風吹的迷醉而升上了天際。
在瑪爾阿依寧抵達這座椰棗城之前,他的兒子們所帶領的人馬已先行離開。兩天後,他們回來了,並帶回壞消息:信奉基督的軍隊不但已進駐西迪.伊夫尼,而且也會往北上行。拉哈達夫堅持繼續走向古立明,意圖對抗法國人和西班牙人,可是,大謝赫對著他指向在曠野之中紮營的人們,僅僅問他一句話:「你的士兵就這些人嗎?」拉哈達夫低頭不語,大謝赫發佈出發命令,但要繞過古立明,改走愛特.布可哈的椰棗林,再越過山脈,直到布.伊札坎的路線,而那是東邊了。
「有一天,喔,有一天,沙漠將不再有風吹,堅石變得溫潤如糖,白色岩石下,將會湧出泉水等著我,有一天,喔,有一天,蜜蜂會為我唱歌,因為到了那一天,我將失去我的愛人…….」
努兒側躺下來,臉頰靠著手臂,他久久凝望正在祈禱的老者,不久,浮現出一個超越他年紀所能理解的夢境,這夢境彷彿再度帶他離開,引向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
那裡——正是新命令的來處,驅趕沙漠藍衣人的新命令,而四處因此萌生恐懼。
此刻走來了一隊沙漠的人馬,他們是來自欽桂堤的戰士,披著的天藍色大袍已經殘破不堪。他們以破布纏綁腿、腳,布上沾染了血漬。他們一無所有,連一袋米、一壺水也沒有,有的只是一把火槍或長矛,他們和那些老人、小孩一樣,艱難地行走。
努兒呼吸著這股氣味,擔心聞不到而不敢輕舉妄動。盲眼戰士也嗅聞著,認出了這股幸福的氣味。人人都待在原處不動,瞪大眼睛,不眨眼地盯著那高高的城牆,直到難以承受。他們看著那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的山城,或許,那城會為他們敞開大門,於是他們心跳加劇。四周的卵石灘已在白日的熱氣中顫動。他們凝神望著神奇的山城,到了烈日在湛藍的天空裡升到更高處時,他們紛紛抓起外衣的一角,蒙住了頭。
而最後到來的,都是撐不下去的老弱婦孺、傷患,以及丈夫在途中死去的少婦們,不再有人幫他們弄來糧食和水。他們為數眾多,在薩吉亞爾哈姆拉漫長的行進路線中,他們各自分散,零零落落,直到謝赫的人馬經過這裡好幾個小時之後,他們才陸續到達。努兒凝視著他們,心中格外悲憫。
當日傍晚,隊伍趕到人們稱之為「阿因.哈特拉」的深井,離托爾寇茲不遠,就在山腳下。一如每日傍晚,努兒幫盲眼戰士取水,一同淨身,並且禮拜,然後,努兒在離謝赫的戰士們不遠處找好過夜的位置。瑪爾阿依寧並未架m.hetubook.com•com起帳篷,他與來自沙漠的人們一同露宿,身上僅僅裹著白色外袍,蹲坐在布墊上。高山緊鄰,黑夜因此來得特別快,寒夜令人們哆嗦不已。睡在努兒旁邊的盲眼戰士,這一晚不再輕吟般地說話了,可能是由於謝赫在場的緣故而不敢說話,也可能是太累了。
盲眼戰士發出一聲悲痛的哀鳴,倒在地上,頭埋進了沙塵。
有時,他有種感覺,覺得這一切是夢,一個無休無止。睜著眼睛做的惡夢,這夢將他拖到星移的軌跡,拖向一如卵石般光滑卻堅硬的大地。然後,苦難如萬箭穿心,他得往前走,縱然他無法明白是什麼撕裂了他。他彷彿從自己的身體走出來,把軀體遺棄在熱邊的土地,一動不動地待在岩石與沙子的荒寂之中,像一塊污漬,像一塊棄置在地的舊抹布,與一大堆其他被丟棄的抹布為伍。軀體留下了,靈魂則在沁涼的夜空與星斗之間歷險,而在他漫遊的同時,他眼前所見的宇宙,是他窮極一生也無法了解的。於是,猶如浮湧而來的蜃樓,他看見了卓越非凡的城市,城裡有白石建造的宮殿、高塔、圓頂、清水流過的花園、結實繫緊的樹、一簇一簇的花,以及引來少女們齊聚且笑聲盈盈的噴泉。他清清楚楚見到了這奇異的景象,他滑進清涼的水,淋漓暢飲,他嚐鮮著每一粒果實,呼吸著每一股芬芳。最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他離開身體時聽到的樂聲。他從未聽過類似的歌聲。那是一名女子以希來語所唱出的歌,空中悠揚著如此柔美的樂章,重複著同樣的歌詞,正如:
他們登上了岩石台地,地勢極高,似乎離天空更近了。他們數度必須走進地隙裡,地隙猶如這片白色岩原中的大傷口,幽深陰暗,處處是崩塌成堆的石礫,尖如刀刃,盲眼戰士必須緊抓努兒的臂膀才不致跌倒。
營火逐漸熄了,謝赫整夜祈禱。累癱的人們倒地就睡。努兒只半夜離開過兩次,到河谷盡頭的灌木叢後小解。他身邊的父親、母親與姊妹們都裹著外衣沉沉入睡,盲眼戰士也睡了,頭抵著冰冷的大地。
他們重新上路了,面對赭紅而龐大的滾滾沙塵,循著路線走向河谷的盡頭。
日子在苦難與煎熬中過去了,人畜共行的隊伍開始沿著谷地往北方上行。他們此時循著廷杜夫古道,穿越荒旱的哈瑪達岩原。瑪爾阿依寧的兒子們帶了最強健的人馬打前鋒,往群山緊繞的丘壑騎行前進,但此一路線太過險峻,不宜婦幼行走,於是謝赫選擇了循東邊古道轉進。
來自欽桂堤的戰士之中,有個人瞎了,這個人一邊抓著別人的衣角,一邊顛簸地走在石路上,野荊棘的根絆亂了他的步伐。
「我們到了嗎?」他問。
似乎是覺察到了人群的憂心與不安,瑪爾阿依寧與他的兒子、戰士們也都在河畔暫停腳程。
各隊人馬在此重聚。拉哈達夫的隊伍、薩哈德布的隊伍,以及大謝赫與藍衣人的隊伍,全都會合了。暮光之中,努兒看著幾千人坐在乾涸的土地上,圍著井泉的黑色身影。空中的紅沙塵逐漸落下,而火盆的炊煙飄上了天空。
仍需多日的跋涉,才能越過荒瘠的山脈、狹長的沖溝和乾涸的河谷。日復一日,天空灼白,岩石赤炎,人人目光迷眩,喉乾舌躁,沙塵悶住了人們和牲畜。努兒再也想不起遷徙之前的大地是什麼模樣了,也想不起井水的景象,想不起帶聽取水的女孩子們如鳥兒唧唧吱吱的談笑聲,想不起牧羊人放任羊群漫步時的歌聲——也想不起孩子們在沙丘裡的遊戲。他似乎生來就得行走,看到的永遠是一成不變的沙丘、沖溝、赭石。有那麼一陣子,他真想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下來,任何一塊石頭都好,然後望著冗長的隊伍在眼前走遠,任由那些人群與牲畜的身影浮游在空氣中,如同海市蜃樓消散時的景象。但盲眼戰士的手並沒有從他肩膀鬆開,反而推他向前,他終究必須走下去。
努兒望向四周,見到的仍是綿延無盡的石塊與沙塵,依舊沒變。他解下包袱,簡單地說:
在山城之下的河谷低地,人們頓時停下腳步,久久仰望著這座山城,既感到欣喜,卻同時有種情怯。自從出發跋涉以來,他們首次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竟是那麼匱乏狼狽,一身衣衫襤褸,裹住腳的破布沾著血漬,雙唇與眼瞼烙下沙漠烈日的傷痕。他們就地坐在河中的卵石,有人甚至攤開帳篷,或以枝幹、樹葉搭起了歇腳處。
大地不斷出現新的山脈,岩石台地與沙地似乎浩瀚無垠,猶如汪洋。每天傍晚,盲眼戰士一聽到紮營的呼聲響起,便要問努兒:
「我們上路吧!從現在開始,由我為你帶路。」
正當人人口傳新消息時,努兒再度感到一股虛空與死亡,一如離開塞馬拉之前的感應。此時,人們來來回回奔走,掀起滾滾沙塵,他們相互叫喊、熱烈招呼:「我們到了!我們到了!」盲眼戰士緊緊抓住努兒的肩,也喊著:「我們到了!」
他們重新上路,花了數天沿德拉谷地上行,沙地龜裂,看來猶如陶皿的冰裂紋,硬得與火灶上的陶土沒兩樣,烈日把黑色的河床曬得一如火床。谷地另一端,拉哈達夫和薩哈德布的前鋒隊正驅馬奔馳,一路往狹窄的河道前進,而男人、婦女、牲畜則跟著他們所開通的路。由瑪爾阿依寧和騎著駱駝的戰士們殿後,努兒帶著盲眼戰士與他們同行。瑪爾阿依寧的士兵們大多數步行,不時以火槍、長矛互相協助,跳過沖溝。
努兒立在隊伍旁,看著他們極為遲緩地行進,他們的雙腿疲憊不已,沉重得幾乎抬不起來,他們的臉龐消瘦,臉色蒼灰,眼睛滿是血絲。他們的嘴唇在滲血,他們的手與胸膛帶了傷痕,凝結的血塊混著沙塵中的金粉。烈日如同https://m.hetubook.com.com對待路途的紅沙塵一般,揚起光鞭抽打他們,他們忍受光的鞭打,紮紮實實,一記又一記。女人們無鞋可穿,她們赤|裸的腳被沙地燙傷,被礦鹽腐蝕。而這群人,最教人心痛、同情且令人不安的是他們的沉默。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歌唱,沒有一個人哭泣、呻|吟。男人、婦女、孩子們,所有的人都以血跡斑斑的雙腳前行,悄悄無聲,如殘兵敗將,說不出一句話,只聽得見他們走在沙裡的腳步聲和急促的喘息。然後,他們漸漸走遠了,腰間的包袱東搖西晃,難堪得與飛蟲在暴風後的慘狀沒兩樣。
人們不時來到謝赫面前,請求祝福。他接見他們,邀他們在身旁同坐,並與他們交談,與他們分享自己的麵包。他們一一在親吻他的衣角後離去。他們都是一些從德拉來的遊牧民族,衣衫襤褸的牧羊人,或是一些穿著藍衣、帶著以外套包住的嬰兒前來的婦女。他們都想見到謝赫,藉此獲得一點力量、一點希望,藉此平復滿身的創傷。
路程與日俱增。這支沙漠大隊分三批人馬,步行距離相隔二到三小時。拉哈達夫帶領的隊伍走左路,沿哈烏阿山梁的支線而行,方向為西迪.阿爾.哈赫。大謝赫的么子薩哈德布帶領的隊伍則走右路,沿薩吉亞爾哈姆拉谷地正中的仰昂.沙昆穆乾河床上行。殿後的隊伍走中路,由瑪爾阿依寧偕同騎駱駝的戰士們所帶領,尾巴跟著男人、婦女和孩子,他們邊走邊趕著牲畜,揚起滾滾沙塵,漫向天際。
努兒再也不清楚如此的跋涉歷經了多少時日。或許,從頭到尾只有一天而已,而這一天,過得如此漫無止境。赤炎炎的天空裡,日升日落,一團團紅色的沙塵起伏如浪。瑪爾阿依寧兒子們的人馬遠在前方,他們應該已經趕到了薩吉亞爾哈姆拉的盡頭,越過了穆罕默德.昂巴雷之墓,到了那裡,便進入荒涼的哈瑪達岩原與默朱艾爾河谷。若是他們已經踏上岩石丘陵,便能從那裡的丘坡上,豁然開朗地瞭望整片薩吉亞爾哈姆河谷,並能望見殿後的瑪爾阿依寧隊伍,以及人馬與牲畜雜杏出赭紅色的漫漫沙塵。
男人們穿的山羊皮靴已經耗損不堪,許多人撕下身上的破衣包住腳,藉此止血。從小習慣赤腳行走的婦女們,偶爾被過尖的石礫劃破了腳底,但她們仍必須在疼痛的呻|吟中繼續步行。
隊伍裡大多數的人,婦女、幼童,都累癱在地上,等著地平線上的少陽落下。他們甚至不再有力氣唸誦祈禱,儘管台地上迴蕩著瑪爾阿依寧的信士們的宣禮。努兒躺在地上,離開四肢,頭枕著幾乎全空的包袱,他望著深不見底的天空變換色彩,聽著盲眼戰士吟唱般的說話聲。
努兒一大清早醒來,頓感著迷。他原本一覺睡到天亮,連肋骨部位被石子壓得淤血也沒覺察到,更對河畔的溼冷無所知覺。當他睜開眼睛時,先是看見晨霧緩緩漫向整個河谷,彷彿日光在背後推送。婦女們已經在沉睡的男人之間起身走動、取水或撿柴枝。孩子們則在石塊底下抓蝦。
好幾天來,他們全在漫無止境的峽谷谷底步行,而他們頭上頂的太陽則往反方向移動。這是冬末時節,雨水尚未滋潤土地,薩吉亞爾哈姆拉谷地龜裂,乾硬得一如老皮。即便土地的顏色赭紅,但眼睛和臉龐仍受地面的反光映照得紅腫灼熱。
努兒牽著盲眼戰士踩在水流中的卵石,炎陽似火,水卻如冰。河中的卵石小島上長出幾叢清瘦的小灌木,還有氾濫期由山裡沖下的白色巨石。
男人與婦女的行進速度此時減緩了。努兒不時停下腳步,等著母親和姊妹們所屬的隊伍跟上。他坐在又熱又邊的石頭上,用外衣的一角蒙住頭,望著沉緩前進的羊群。那些沒有坐騎的戰士們,他們往前步行的身軀因肩上的重負而彎曲。一些戰士們以長火槍或長矛支撐身體,他們的臉色焦黑,而透過他們摩擦沙地的腳步聲,努兒也聽見了他們痛苦的喘息聲。
他其實一無所知,但內心深處有個聲音,使他覺得即使橫穿沙漠、攀越高山,甚至飄洋過海,走到太陽誕生的地平線那端,恐怕還是永遠到達不了那樣的國度。
此時,絕望侵襲著人們。即使沙漠戰士們,瑪爾阿依寧手下最頑強的藍衣人也困頓不堪,他們的目光畏縮,彷彿失去了信仰。
其他的人繼續上路,甚至沒有回頭。這名沙漠戰士有一張還很年輕的臉,看來卻憔悴不堪,一塊髒布包住被炸瞎的雙眼。
「你好,你好,會不會太累,要我替你指東西嗎?」
稍晚之後,其他遊牧隊伍也紛紛加入了馬爾阿依寧。他們和各部族酋長交談,詢問可去之處,並成了同路人。陸陸續續地,河谷裡如今已經聚集了好幾千人,他們要走向豪薩,走向阿爾.法烏納,或往猶爾夫區的井泉而去。
黎明時分,隊伍再度出發,加入了當地愛特.烏.穆沙的人,來自以利爾赫、塔翡密山區的居民,以及伊達.古格馬、伊法恩、堤爾赫密等地的部族,他們志願追隨瑪爾阿依寧,為真主之地而戰。
日正當中時興起了風,風清掃著天地,吹倒紅土與沙堆砌成的石牆。為了避風,人們攔住羊群,將隊伍編成半圓,躲在跪下的駱駝後方或荊棘叢旁。大地猶如天空,一樣遼闊,一樣空茫,一樣令人目眩。
「是這裡了嗎?我們到了嗎?」他接著說:「告訴我你所看到的?」但努兒只簡單回答:「還沒到,還不是這裡。這裡只有沙漠,我們還得再走得更遠。」
夜幕降臨,牲畜也蜷縮著入睡了,努兒眼望四周,然後凝視河谷荒涼無垠的景象。努兒稍微走出營地,而當他站在乾涸的平地上時,覺得自己像樹一樣高大。河谷似乎沒有盡頭,綿延無盡的岩石與紅沙,彷彿從太初以來hetubook•com•com就不曾改變。遠處,可見焦枯的小株金合歡、灌木叢、一簇簇仙人掌以及矮棕櫚的黑影,那裡濛上谷地大片陰沉的潮氣。土地在幽暗的夜裡染上礦石的顏色。努兒整個人站著不動,眼看著黑夜降臨,夜的黑就像不可捉摸的水,逐漸灌滿了整個河谷。
努兒走在隊伍後方,盲眼戰士的手緊抓他的肩膀。裝了糧食的包袱日益減輕,努兒清楚糧食不足以撐到旅程終點。
越過山路後,隊伍抵達泰伊達爾特椰棗林,努恩河與通向古立明的路線即由此開始。努兒以為他們可以在此休息暢飲,但這片椰棗林很小,乾旱與沙漠的風啃蝕著林地。這裡的水色如泥,又高又灰的沙丘已經侵吞了綠洲。城裡幾乎無人,只見幾個餓得不能動彈的老人。於是到了隔天,瑪爾阿依寧的隊伍再度上路,循著乾河床往古立明走去。
然而,直到第二天,他們才來到達魯丹大河谷地。他們順溪而上,踏進涓細的流水,踩著水中的卵石,如此前進了好幾個小時。河裡雖然有水,河岸卻又乾又禿、寸草不生,烈日與炎風把土地烤得又熱又硬。
暖和的空氣中充滿早春的氣息,努兒品嘗著這股豐饒的氣味。流水上空小蟲飛舞,有一些黃蜂、一些靈巧的蒼蠅。久久以來,努兒見不到什麼動物、昆蟲,而現在能見到這些蒼蠅、黃蜂,他好久沒這麼快樂了。連蚊蛇突然隔著衣服叮他,他也沒生氣,反而開心地揮走蚊蛇。
當這個人走近努兒時,他聽見了有個男孩問候他們的聲音,他放掉抓住同伴外衣的手,停下了腳步。
努兒已經忘了之前感到的死亡印象,因為他也認為長途跋涉即將結束,瑪爾阿依寧於離開塞馬拉城之前為他們指出的應許之地,就在前方了。
「不遠了。」努兒說:「我們很快就會到達謝赫曾經承諾過的那塊土地,等到了那裡,我們就什麼也不缺,而那地方,將會同真主的國度。」
努兒想到了在塞馬拉營地時給他茶喝的那名老嫗,或許,某時某地,她也已經倒下了,倒在烈日之下,由來自沙漠的風沙將她埋葬。但他不再多想,因為他每踏出一步,似乎就有人死去,似乎就抹去了部分記憶;彷彿穿越沙漠,就得毀掉一切,燒光記憶中的所有,要他成為另一個男孩。當努兒雙腿疲軟,減慢速度時,盲眼戰士的手便會推他向前,若是沒有這抓在他肩上的手,他該也會撐不住,引起手臂與大腿,倒在路旁。
「我不知道。」努兒說。
努兒仍站在隊伍旁,包袱擺在腳上。偶爾,有老婦或傷兵走過來時,他試著與他們攀談。他走近他們,說:
瑪爾阿依寧與隨行的戰士們用夜膳,他分了些食物與茶,請人帶給努兒和他的同伴。令這兩人格外感到舒暢的是茶,努兒覺得喝過的茶從未像此時這般美味。食物與井水的清涼,如一道注入他們體內的光,為他們找回精力。努兒吃著麵包,一邊看著老者裹在白色大外衣裡而蹲坐的身影。
蘇斯河對岸,由紅岩石烘托著一座滿是紅土房舍的大城,如天堂幻影般屹立空中,如夢中幽景般沉浸在萬道光芒裡,似乎正等待著這群來自沙漠的人,給予庇護。努兒不曾見過這般動人的城。紅石與紅土砌成了無窗高牆,城上空飄浮著花粉般的沙塵,猶如一朵魔法的迷雲籠罩著山城。
努兒揹著以大布斜綁在胸前的糧食,走在大謝赫隊伍的後段。從黎明初升到夕陽西下,他每天循著馬匹、人群踏過的足跡前進,他不知道會走向何處,也看不到自己的父親、母親和姊妹們。傍晚,旅人們為了煮茶或燕麥糊而燃起乾枝,有幾次,他在這樣的火光中找到自己的家人。他沒和別人說話,也沒人和他說話。筋疲力竭與口乾舌燥似乎已經將他的話語都燒盡了。
「就是這裡嗎?我們到了嗎?告訴我,我們是不是到了能夠永遠停駐的地方?」
努兒沒見到父親、母親,他找了一會兒。或許他們早已再度出發,和拉哈達夫的士兵們走向北路的入口。努兒選定了過夜處,離羊群不遠。他放下包袱,與盲眼戰士共吃一片黍餅和幾顆椰棗,戰士很快就吃完了,然後在地上躺平,頭枕在手臂上,努兒於是和他說話,問他是誰。盲眼戰士的聲音因疲倦而略帶嘶啞,說起遙遠遙遠的另一邊,靠近欽瓊大鹽湖的欽桂堤城,說起信奉基督的軍隊如何攻擊商隊、燒掠村莊、把兒童帶向集中營。當信奉基督的士兵們從西邊、從海岸,或從南邊打過來時,戰士們穿上白袍,騎上了駱駝,還有一些從尼日來的黑人、一些沙漠來的人,都不得不逃向北方。他說自己在戰鬥過程中被步槍所傷,從此失明。他的同僚們帶著他往北走,走到了聖城塞馬拉,因為他們說,大謝赫能夠治癒被基督徒所傷的人,擁有讓他恢復視力的力量。他說起這些時,緊閉的眼皮裡滑出了淚水,因為他想到了所失去的。
偶爾,當拉哈達夫和薩哈德布的隊伍走得太近時,便能聽見傳來馬蹄的薩聲與駱駝的咕噥低鳴,這三隊人馬所掀起的三團沙塵,在天空混合為一,幾乎遮蔽了太陽。
哪裡傳來如此清亮、如此柔美的歌聲?努兒感到自己神遊到了更遠處,超越了這片土地。這片天空,去到烏雲密佈、甘霖將至的國度,那裡有著又寬又深、潺潺不息的大河。
然後,他們往回走向羊群。這是謝赫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留在井邊,以免污染泉水。
努兒眼望一切,目光無法移開。沒有視窗的高牆吸引了他的視線。這牆裡,帶有某種神秘而危險的東西,令人覺得住在其中的並非人類,而是超乎自然的精靈。天光逐漸顯露,先是一片瑰麗,再轉為琥珀,直到變成耀眼的藍光,光芒在土牆、露台、橋園與高大的椰棗樹間舞動著,蒙上一層近乎發紫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