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德萊乾谷
二
他繼續走在停車場裡的小路,更小心地查看停靠的汽車。他不時看到可能有點意思的東西,便會在經過時,迅速拉一下門把,搞不好車門碰巧沒鎖。他摸出三輛車的車門能開,但他暫時保留,不動聲色,因為他還不確定該不該冒險,值不值得。等走完一圈再說吧,車門既然能開,就好辦事。
大樹頂上的曙光擴散著,但還看不到太陽,只見到從空中綻開的溫熱光芒。哈地兹不愛白天,卻喜歡太陽,一想到能看見太陽出現,就會開心。白熱的火輪投出一道金光,射向他的眼睛深處,太陽終於來了,哈地茲停了一下腳步,兩眼昏花。
哈地茲看著這一切,看著所有到來的景象,心口一緊。過不了多久,男人與婦女都將收起護窗板,打開大門,他們都將拉起遮光板,走上陽台,他們還將走到馬路上,走進這裡,啟動他們的汽車或卡車引擎,然後邊開車邊瞪著兇惡的眼睛。正因如此,哈地茲感到了那目光,那威脅。他不喜歡白天,他只喜歡黑夜,還有晨曦,當一切沉寂,空無人煙時,就只有蝙蝠和貓在遊蕩。
他暫時不動,聽著動脈隨心跳的鼓動,他搞不清楚究竟從何而來的威脅感,正包圍住他。日照帶著恐懼的重量,愈升愈高,照著有上百張藍色遮光板的白色高牆,照著佈滿天線的平屋頂,照著高壓電的水泥柱,照著樹身高聲光滑的棕櫚樹梢。讓人恐懼的尤其是寂靜,白天的寂靜,而還亮著的路燈發出類似耳鳴的電流聲。人類的喧囂和汽車的噪音,似乎再也不會出現,彷彿都被沉睡逮捕了,緊緊困住他們,卡住引擎,勒緊喉嚨,臉上的雙眼緊閉。
初升的晨光明淨,照著空蕩蕩的馬路,路上只有他一個人默默走著。天空已經透亮,很藍,一片雲也沒有。初夏的風從海上吹來,一路沿著筆直的大道送進巷弄,在小花園裡打旋,吹得棕欄樹和高大的南洋杉搖搖曳史。
「媽的!」
車門開了,一聲不響地,少年的身體溜進車內,雙手無所不碰,座位下、角落裡、置物箱。他那正在摸索的雙手駕輕就熟,一如盲人的手。
太陽升起前他就醒了,立刻察覺吹起了夏風,於是他和狗一樣地在草地上翻滾,然後一口氣跑到海邊。他站在公路的高處,花了很長的時間眺望海洋,那麼美麗,那麼寧靜,雖然仍帶點夜色的灰,但大部分的海面已經染上www.hetubook.com.com藍與粉紅的晨曦。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要穿過仍然冰涼的石塊走到海邊,脫掉所有衣物潛入水中。是夏風召喚他到海邊的吧!為他撩撥著海水。但他想到眼前的時間不多,動作必須快,因為居民很快就會起床了。於是他又走回小路,開始物色汽車。
難道他應該留在大車裡,像動物一樣躲起來?但他知道警察是衝著他來,沒什麼好懷疑的。於是他縱身一躍,從前門跳出旅行車,開始在人行道上跑起來,往停車場圍牆的方向衝去。
「好了,來吧!」
日光緩緩到來,先是打亮天空,之後才照在公寓大樓的頂端,路燈的反光因此變得淺淡。哈地茲喜歡這樣的時刻,因為街道仍然沉靜,家家戶戶關起門,沒有人影,彷彿這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沿著大樓的巷弄間慢慢地走,心想整個城市都是他的了,其他的人都不存在了。搞不好,就像是災難過後一樣,趁他睡在荒廢的花園那段時間,男人與婦女都逃難去了,他們全都跑向山裡,拋下他們的房子和車子。哈地茲沿著停靠不動的汽車走著,一邊看著車內空的座位、定住的方向盤,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一雙眼睛正在觀察他。他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大樓的高牆。大樓立面已經抹上玫瑰色的晨曦,但遮光板和窗戶依舊緊閉,大陽台也依舊冷清。風吹過的聲響聽起來非常溫柔悠緩,吹拂出一種與人群無關的聲響,哈地茲老覺得是一種虛空在這城市整出個洞,取代了人們的穿梭與熙攘。
黑色警車頓時加速,因為警察已經發現他。一些人聲與短促的尖叫,在停車場內、白色高牆之間迴響。哈地茲聽到尖銳的哨子聲,像是鳴放子彈一般,令他把頭縮進肩膀。他的心跳得太過猛烈,幾乎聽不到其他聲音,彷彿整個停車場的路面、大樓、公園裡的樹、瀝青石子路也跟著他,開始驚慌奔跳,開始疼痛。
哈地茲很喜歡夏天的風,這種風不像那些惡劣的風,會颱得飛沙走石,或是鑽進身體,讓人冷到骨子裡。夏風輕柔,有著溫和的氣息聞起來有海的味道和草的芬芳,讓人昏昏欲睡。哈地茲心情愉快,因為在美麗的星光下露宿,他睡在一個荒廢的花園裡,離海不遠,他把頭枕在樹根之間,那是一棵高大的義大利五針松。
於是,哈地茲再次感到一www•hetubook•com•com種莫名的威脅,正透過這些眼睛緊盯著他,就在這裡,在這大樓附設的停車場裡,滯留著危險。那是哈地茲看不到的目光,或是某種光芒,難以理解。危險藏在停靠的車輪下、玻璃的反光裡,以及路燈的微光中,儘管已經白天,路燈卻依舊亮著。這令少年一陣雞皮疙瘩,感到心跳忽快忽慢,掌心冒出冷汗。
晨光照亮了街道,男孩不慌不忙地沿著停靠路邊的車子往前走。他清瘦的身體貼著車體悄悄前行,每經過一輛車子時,他便微微彎身向前,車的窗玻璃、烤了亮漆的車門和前頭燈都捕捉到他的身影,但他張望的並非自己的身影,他的目光掃過的,是車內的座位、地墊、後窗與置物箱。
建築四周和停車場裡的晨光擴張得很快,車頂、灌木葉面的露珠晶瑩透亮。哈地茲得用力克制自己,才不會停下腳步,盯著這些珠光看。白色的高牆、低垂的遮光板、冷清的陽台之間,露珠在無人的停車場裡,擴大光圈地閃閃爍標,彷彿是唯一真實存在、活生生的東西。露珠因為海上吹來的風而輕輕顫動,像是千千萬萬個眼睛,正看著這個世界。
沒東西。汽車裡是空的,又濕又冷,和地窖沒兩樣。
黑色警車迅速開進停車場車道,輪胎在柏油路和碎石上發出流水滾動的聲音,哈地茲看見了警察,看得一清二楚,身穿黑制服。同一瞬間,他感覺到剛才迅速拉起遮光板、大樓高處的某個陽台上,有雙無情、要命的目光。
緊張轉為氣憤,少年繼續向前走,沿著大樓一路查看每一輛車的內部,突然一陣響聲,他嚇得跳起來,他聽見的是引擎的轟隆與鋼板的震動聲。哈地茲躲在一輛綠色旅行車後,看著垃圾車來了又經過,繞著大樓開,並沒進到停車場。隔著月桂樹叢和棕櫚樹,垃圾車若隱若現,不久便慢慢開走了,哈地茲發覺這卡車好像某種古怪的鋼鐵蟲,搞不好是隻金龜,有著圓鼓鼓的背,走起路來顛顛晃晃。
他的雙腿在跑,跑,跑,踩過瀝青石子路,踏過花壇鬆土,雙腿跨過花叢、跳過草牆。他的雙腿在拚命逃跑,由於驚慌而身體不穩,腳步狂亂,他不知該跑向何方,不知能停往何處。此時,眼前矗立著隔開停車場的高牆,他的雙腿不會飛,只好沿著牆壁跑,穿梭在停靠的車子之間。男孩根本不需回頭,就知道黑色警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直跟著他,而且跟得非常緊,警車迅速轉彎,輪胎發出嘶鳴,引擎轟轟作響,不久,又緊緊跟在他後面。哈地茲瘦小的身體飛奔著,在一條底端接上大馬路的筆直車道,像隻被撞走的兔子,黑色警車逼近,愈變愈大的車輪飛快壓過瀝青石子路,哈地茲逃命的同時,也聽到大樓立面,家家戶戶幾乎都傳出拉起遮光板的聲響,他想到大家現在都站到陽台上,看著他跑步。突然,他看見圍牆有處開口,也許是門,哈地兹身體一躍,穿過了開口,現在,他在牆的另一邊了,獨自跑在通往海邊的大道上,男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警車要趕上他的話,還得轉出停車場,折回大道,至少還要四分鐘。但男孩無法用腦,由狂奔的雙腿替他思考。可是,要跑向哪裡去?大道盡頭,不到一百公尺的地方,就是海水與岩岸了。男孩本能地往那裡跑去,速度之快,連眼睛都因迎面而來的熱氣而流出淚水,他耳朵只聽到風聲,眼睛只看到公路黑色車道映出光亮一片的朝陽,從濱海公路盡頭轉彎處的護牆望去,可以看見海天交融出的整片乳白。他跑得太快,以至於沒聽見當下黑色警車的輪胎正駛向堤道,也沒聽見兩種音階的喇叭聲,音量驚人地占滿大樓之間的空洞。
或許,當他將頭頂在老松樹的樹根中沉睡的那段時間,神秘至極地,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吹來的夏風,吹得當地的住戶全都沉睡不醒,躺在自家的床上,待在窗板緊閉的公寓裡,沉入永無終了的魔幻睡眠,城市因此得以休息、呼吸,林蔭大道上車子靜止,商店關門,街燈與號誌燈都熄了。於是,野草可以安然無恙地在路縫中生長,花園又能變得綠蔭濃密,就像森林一樣,老鼠和鳥都可以無憂無慮地四處走動,回到有人類出現以前的樣子。
「沒鎖,謝了!」
這時,鳥不見了,除了一邊尖叫、一邊快速飛過的雨燕,烏鶇已經逃到水泥建築的另一邊,氣氛變得沉寂。甚至風也有點停了。這座大城上空的晨光不會持續太久,在一陣奇麗之後便消逝而去。此時此刻,白晝到來,天光不再帶著玫瑰色的灰濛,天色轉為平淡無奇,西邊出現一團霧氣,煉油廠的大煙囪開始排出八成有毒的廢氣了。
現在,他來到有樓房有花園的住宅區,順著公園裡車輛停靠的小徑走,一眼望去,花園裡見不到人影和圖書。家家戶戶的遮光板仍未升起,陽台冷清,夏風吹向高樓的立面,吹得遮光板咯咯作響,還能聽見合歡與月桂樹窸窸窣窣的枯葉聲,以及高大的棕櫚樹搖曳出的沙沙聲。
就這樣,他也聽到了警察到來的聲響。他其實並沒有看到警察過來,也許他之前並沒有真的聽清楚可能是警察的聲音,輪胎在循環的車道上轉動,聲音溫和,立面巨大的建築靜默地映著白目的光芒,某處傳出拉起遮光板的聲響,搞不好,正當他聽著收音機如晨鳥歌唱時,就是某種給他的警訊,也許來自身體裡,也許來自眼睛背後,或是來自五臟六腑裡的某種東西,彼此糾結、緊扣,然後,一股虛空如冷風般灌滿旅行車的車廂。也就在他再度挺起身體時,他看到了警車。
旅行車內部相當寬敞,墨綠色的人造漆皮座頗深。哈地茲很高興能待在車廂內。他先在冰冷的位子上坐了一會兒,手擺在方向盤上,透過巨大的擋風玻璃望著停車場和森林。擋風玻璃的上方貼著翡翠綠的透明濾紙,讓人抬頭看時,會見到白色的天空變成怪異的微光。方向盤右側有個收音機,哈地茲轉開旋鈕,收音機卻沒反應。他用手按下置物箱的開關,盒蓋掀下來,裡頭有些文件、一枝原子筆和一付黑眼鏡。
哈地兹翻過前座椅背,到後座車廂來,他迅速地檢查衣服,全都是新衣服,西裝、襯衫、套頭女裝、女褲、粗毛線衫,全都摺好放在塑膠套裡。他先抓起身邊的一堆衣服,接著是鞋盒、領帶、圍巾,他把衣服塞進長褲的褲腰裡,然後綁起褲腳,就成了包裹。他突然想起了電晶體收音機,他爬回前座,頭朝向地板,摸到東西,稍微托起來,但這一次,他碰到了開關,收音機裡冒出了音樂,吉他奏出了幾個音符,悠揚得宛如晨鳥歌唱。
「沒東西!」
一切又歸於寂靜之後,哈地茲望著旅行車內,他從後座車廂望去,看到一些似乎會有價值的東西。他貼近後車窗玻璃,看出裡頭的東西是衣服,許許多多摺好的衣服,放進橘色塑膠護套裡,擺在後座。前座也擺了些衣服,外加一些鞋盒。而緊靠座位的地墊上露出某個東西的一角,只有見識過的人才看得出來那是一台電晶體收音機。旅行車的車門上了鎖,但窗玻璃沒完全關緊。哈地兹使盡全力拉下車窗,身體半懸在玻璃窗邊,藉力拉開窗縫。窗玻璃逐漸讓步了,一毫米又一毫米地,不hetubook•com•com久哈地茲就能把削瘦的手臂伸過去,指頭碰到安全扣,一拉,車門開了,他溜進了汽車前座。
「不行……不行……」
腿啊,再用力瞪幾次,心臟,再用力跳幾下,因為海洋已經不遠了,海水與天空交融的那個地方,不再有房屋,不再有人和車子。於是男孩的身體跳上濱海公路的車道,像一隻被大獵犬追逐的小鹿,正往海天交融的地方飛躍而去,卻在此時,一輛藍色大巴士亮著大燈,迎面而來,一瞬之間,當哈地茲的身體折斷在引擎和大燈上時,初升的陽光也打亮了車子,在一陣板金與煞車的巨響中,擋風玻璃亮成一片。離這不遠的地方,在棕櫚公園旁邊,有個膚色深濃的少婦,定住不動,像個影子,使盡全力地看著這一切。她沒走動,只是看著,而從各個角落冒出來的其他人,都在此時聚集到公路,他們圍觀,繞著大巴士、黑色警車和地上的白布,而那被白布蒙住的殘軀,是個小偷。
哈地茲停了一下腳步,豎耳傾聽。剛好樹上的鳥兒醒來了,有椋鳥、麻雀和烏鶇,尤其是鳥鶇的叫聲最大,笨重地從一棵棕櫚樹飛到另一棵,或是在大停車場潮濕的柏油路上蹦蹦跳跳。小男孩很喜歡鳥,牠們都有好看的黑羽毛和鮮豔的黃尖嘴,牠們都以獨特的方式蹦跳,頭略略偏向一側,好能監視危險。牠們看起來像小偷,這是哈地兹喜歡牠們的原因。牠們和他一樣,有點冒冒失失,也有點鬼鬼祟祟,一旦有危險,便會發出尖銳的哨聲通知同伴;牠們還會笑,從喉嚨發出咕嚕的彈舌音,這也讓哈地茲笑出聲來。哈地茲在停車場裡走得很慢,不時吹起口哨回應烏聽。或許,當這少年在荒廢的花園裡沉睡,頭抵在大松樹的樹根中的那段時間,男人與婦女就這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這個大城,而由烏鶇接替了他們的位置。這想法令哈地茲非常開心,他以手指的助力吹出更響亮的口哨,對烏鶇們說,他是站在牠們這一邊的,這城市都是牠們的了,房屋、汽車、連同商店和店裡的東西都歸牠們所有。
大聲說話的是哈地茲,好替自己加油打氣。他的手再次去摸汽車門把,他的眼睛搜尋冰冷的車廂內部,燦爛的陽光照在車身和雨刷上的露珠。
這時,匆促的動作反而稍微掃去了不安。一天已經展開,太陽不久就會越過高牆而來,海面上必定一片陽光普照,從浪峰劃出粼粼波光。哈地茲邁步向前,不再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