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樓梯上邊,幾道陽光照亮了樓座,這裡門都沒有門板。最高那樓住的是外國女人。有些看來年輕,有些是佐夏的年紀,或者更老一點。這些女人都胖胖的,她們臉光明淨,頭髮用散沫花的葉子染成紅棕色,塗了嘴唇,塗成很重的褐色,兩隻眼睛塗著眼圈墨。她們在一間間房間門口抽煙,就地盤坐。她們香煙的煙從樓座陰暗的地方飄散出來,在陽光下飛舞。
拉拉.阿斯瑪總會幫我說話。可她老了、乏力了。她有雙粗粗的腿,很多靜脈曲張的凸起紋路。當她懶洋洋或者唉聲嘆氣的時候,我就會跟她說:「你病了嗎,阿嬤?」她讓我在她面前站得直直的,然後看著我。她又會念她很喜歡的那句阿拉伯諺語,她一本正經的念,好像每次都在斟酌有沒有更好的法國話翻譯:
「也對,我在這兒是幫小孩子,也幫快死了的阿嬤。」
她把耳環掛在我耳洞上。耳環舊了、受了損,形狀是反方向掛在天上的彎彎月亮。拉拉.阿斯瑪跟我說了一個名字——奚拉,我相信聽到的是自己的名字,我幻想我來麥拉的時候,我戴的是這副耳環。
我漫無目的的在一條路上走,和學生走同一個方向,然後拐進另一條路,看見到處都是人。這裡有個市集,很多擋日頭的布棚子。在一間屋子進門的地方,有個老人在木頭搭的棚子裡工作,盤腿坐在一張像是矮桌子的上面,身邊都是銑子。
拉拉.阿斯瑪的屋子裡有條有理、有規矩,乾淨透了,我本來以為所有院子都這樣。可是這兒,在樓房裡面,亂到讓人不敢相信。到處都有人睏倦的睡在屋簷下陰涼的地方,或者在幾棵枯瘦的洋槐樹下睡覺。三五隻山羊、幾條狗、一些小朋友、幾個吊鍋沒人理的懸在柴火上燒,這裡一落那裡一落的垃圾,幾隻老母雞像禿驚似的在垃圾旁邊挖呀扒的。在牆邊,院子四圍,在屋簷的遮蔽下,小販把一包包的貨疊起,躺在貨包袱上睡,這樣還可以把東西看牢。我不懂這些人在幹嘛。我也不知道大宅院就是像這個樣子。我慢慢走過院子,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去,裡面高高的陽台上有人揮著手臂叫我。花花白白的陽光刺眼,我探頭張望這幢陰暗的樓座。我聽見一個清亮的聲音:
「上來,樓梯在房間最裡面,就你前面那間。」
我聽不懂她說的。我心裡想這些戴珠寶、塗胭脂的漂亮女人是不是在取笑我,是不是她們會指我,拉我頭髮。她們說話很快,嗓子很低,還有因為我一隻耳朵聾,不是每個字我都聽見。
我看我老師,她臉衰老、浮腫,眼睛是兩個沒顏色的口子,她頭髮很少,染著散沫花色料的髮綹透出灰白。
我怕黑,怕夜。我記得,有幾次半夜醒來,我感覺到害怕像一條冷冷的蛇溜進我心裡面。我不敢繼續呼吸。於是我鑽到老師床鋪上,緊緊貼著她厚實的背,什麼都別看,別感覺。我知道拉拉.阿斯瑪一定有醒來,可是她一次也沒有趕我走,所以她真的是我阿嬤。
過了很久,有人來到門外。我聽到有聲音,可我不懂那在說什麼。還有人敲門,這次我認出是拉拉.阿斯瑪的手。我開了門,大概我看起來像受到了驚嚇,她把我抱在懷裡。「你怎麼了?你出了什麼事?」我抱著她,從佐夏面前走過。可我什麼也沒說。佐夏嚷嚷了:「她發瘋了,就這樣,還會有什麼。」拉拉.阿斯瑪沒問我別的問題。不過,從這以後,每當阿貝到屋子裡來,她不會留我一個人在。
後來我有一隻耳朵聾。是我在屋子門口的馬路上玩的時候出了事。一輛廂型載貨車撞到我,傷了我左邊耳朵的一塊骨。
她在街上邁著大步走,我跟在她後面小跑步。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她,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可甲米菈太太認得拉拉.阿斯瑪的屋子。
可拉拉.阿斯瑪不再像以前一樣了。相反的,每天,她沉得更深一點。她不吃東西。我想要弄給她喝,冷茶從她嘴角各處流出來,弄溼她洋裝。她嘴唇皸裂,破了口子。她皮膚變很乾,顏色像沙子。我要說這不是她自己存心弄的。她都是那麼乾乾淨淨、細心謹慎的人。我幫她換衣服。我不要佐夏和阿貝看到她這樣。我相信她覺得丟臉,她心裡什麼都明白。佐夏進到大廳,她皺皺鼻頭:「什麼那麼臭?」我跟她說隔壁屋子改建,在淘糞坑。佐夏困惑的看著拉拉.阿斯瑪。她罵我:「因為你沒好好打掃,看這亂的。」她想弄懂有哪兒不對勁。為了不讓她看出拉拉.阿斯瑪的情形,我每天早上幫她梳頭,用粉紅色的胭脂幫她上腮紅,用可可油塗她的嘴唇。我把銅托盤放她旁邊,旁邊的桌子上,托盤裡盛著茶壺和茶杯,我在杯子裡倒一點點甜茶,好像拉拉.阿斯瑪喝了幾口。
我這麼鎮定,自己都嚇一跳。
我說話,我眼淚不停的流。可以說這是我第一次這樣。我啊從來不會動不動就哭,連被佐夏拍得淤血我也不哭。
我往他指的方向跑過去。鞋匠留在原地沒動,高高舉起了他的小銅鎚。他跟我喊了些什麼話,可我沒聽懂,他那些話惹得別人都笑了。
我把耳環放她手裡,我折彎她的指頭,我吻她的手。
「你要 belra(銑子)?」
拉拉.阿斯瑪看見我,她眼睛亮了起來。她還有點發抖。她用力握著我的手。我看得出來她想說話,可她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她這麼愛我,一下子這就讓我哭了出來。
有一天,我正忙著洗菜,要做湯給拉拉.阿斯瑪,我聽見屋裡傳來好大一個聲音,好像有很重的東西撞到地磚,推倒好幾把椅子。我跑進去,我看見老嬤嬤在地上,身體直直的。我以為她死了,一聽到她哀哀呻|吟,我就跑開自己躲在一個地方。她只是昏過去而已。摔倒的時候,頭撞到椅子的一個角,她鬢角流出一點黑黑的血。
我報答她的方法是,從早上到晚上幫她在院子裡做點事,掃掃地,洗衣服,砍些小樹枝放在吊鍋下面當柴燒。我很愛上屋頂晾衣服。在那兒,我看見街道、鄰居家的屋頂、來往的人、汽車,以及兩堵大牆之間一截藍色的大河。在那上面,聲音聽來不那麼可怕。我覺得我好像在人家碰也碰不到的地方。
「別動,阿嬤。我去幫你泡你愛喝的茶。」
「你聽見了嗎,媽媽?醫生說你會好。」
這幾年,我認得的只有屋子裡的小院子,還有拉拉.阿斯瑪喊我的名字:「萊伊拉!」的聲音。我剛說過,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我也早就習慣老師取的這名字,好像這是媽媽幫我取的。不過,我總覺得有一天會有人說出我真正的名字,我一聽就會渾身打哆嗦,認得出來那就是在叫我名字。
在我六、七歲那年,被別人偷走了。我不真的怎麼記得這回事,因為當時我年紀還滿小的,而且後來我過的生活抹去了這個記憶。應該說那比較像是一場夢,一場遠遠的惡夢,很可怕,有些夜裡夢還會一再回來,甚至在白天它也讓我心慌。夢裡有那一條陽光明亮的白色街道,到處灰塵,空乎乎的,藍色天空,一隻黑色小鳥淒厲的叫聲,突然,有幾隻男人的手把我塞進一個大袋子裡,我人都要悶壞了。後來是拉拉.阿斯瑪把我買回家。
「她摔倒。她快死了。」
「白癡,小巫婆,你幹嘛?」
我終於能講話。「我幫我阿嬤找醫生。」
每天,藍色的大門都會打開一次,讓一位棕色頭髮、瘦巴巴的婦人到屋子裡頭來,她沒生孩子,名字叫佐夏,是拉拉.阿斯瑪的兒媳婦。她來幫她婆婆弄點吃的,更是來監視這屋子。拉拉.阿斯瑪說,她把這兒當做是有一天她要繼承的遺產在監視著呢。
他看見我打赤腳。「你要什麼?你啞巴啊?」
「欸,欸。」她甩開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又還沒死。」
我都守在她身邊。夜裡,我靠著她睡在地上,裹著床罩。我還記得,有幾隻蚊子,整夜我聽著蚊子在我耳朵邊嗯嗯嗡嗡,到早上,才轉過身子睡一會兒。我忘記拉拉.阿斯瑪不舒服的呼吸聲,我夢見我們出發了,我們終於去搭她常說的那艘有名的船,從梅利利亞到馬拉加,甚至到更遠去,去法國。
這就好像我睡了好久以後醒過來。他們從我旁邊走過,我覺得我聽見他們在笑,在取笑我,我想了想我大概樣子很古怪,好像我從別的星星來,穿一件袖子破掉了的法國式洋裝和一頭太長了的捲髮。在牆邊暗暗的地方,我樣子大概比巫婆更可怕。
她下來帶我走過一間暗暗的大房間,房間裡頭還有一些包袱和幾個人在休息。幾個老頭在一張矮桌子上玩「多米諾骨牌」,他們旁邊放著一個大水煙袋。我走過去沒有人理睬我。
我搖頭。「他說不要緊。她會和以前一樣。」
然後甲米菈太太來了。我想像中的收生婆應該很高大、很強壯,還有一張討人厭的臉,但我看到的是個瘦小的女人,短頭髮,穿得像歐洲女人。她打量我一會兒。她排開其他女人,好像她明白我耳朵的毛病,她湊近我的臉,說話慢慢的:
我啊,我溜出廚房,我四隻腳爬過院子,沿著牆邊暗暗的地方爬。我打赤腳,我只穿睡覺穿的那件縐巴巴的衣服,披頭散髮,我看起來大概真的像個殺人犯。
甲米菈太太住的屋子是我怎麼也想像不到的地方。這是宮殿的廢墟,有高高的土牆,門上的兩扇門板一直都開開的,開太久了,再也關不上,因為有泥巴和石灰渣卡住了。屋子前頭的牆面上,從斑駁的石灰粗泥看得出來這屋子以前是粉紅色。有幾扇木頭的凸窗,還有幾座被蟲蛀了的陽台。雖然我心驚膽跳,我還是走進院子裡。
佐夏沒多久又回來了。我沒跟她說起甲米菈太太。要是她知道我帶回來的是從破舊棧房來的收生婆,她會打我耳光,我騙她:「醫生說她好多了,他下禮拜再來看。」
我從一條街拐到另一條,一直到有個地方可以看到河,在更遠的那邊,有海和幾艘船的側影。這兒好美,我一點也不害怕。我在牆邊陰暗的地方停下來,我用我全部力氣看。從拉拉.阿斯瑪屋頂上看到的也是這個風景,不過這裡開闊多了。下面,馬路上,有很多汽車、卡車、大客車。現在應該是小朋友下午上學的時候;他們走在馬路上,女生穿藍色的裙子和很白的襯衫,男生理光頭,穿得沒那麼好。他們都背書包,或者用繫書帶紮著幾本書。
「藥呢?他沒開藥嗎?」
「謝謝,阿嬤。你對我好好。」
阿貝來了。他敲門,先是輕輕的,用指彎,然後很用力打,用拳頭。「萊伊拉!給我開門!你在幹嘛?開門,我不會對你怎樣!」後來他大概走了。而我啊坐在地磚上,背靠著阿貝幫他媽媽做的那個大理石澡盆。
我大概十一、二歲的時候,難得佐夏帶她婆婆到外面去,去看醫生,或者去買東西什麼的。阿貝進了屋子我不知道,他想必到屋裡頭找我了,他在院子最裡面的小隔間找到我,那裡是茅坑和洗衣間。
她們搓摩著我頭髮,她們摩挲的樣子好像她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頭髮。她們之中一個年輕的婦人,她的手指修長纖細,咽頭上戴著珠寶,她在我頭頂上編很多小辮子還把紅線編進我頭髮裡。我不敢動。「你們看她好可愛,是位真正的公主!」
有一夜,一切都變得很不好。我還沒有馬上明白過來。拉拉.阿斯瑪喘不過氣。她呼吸響得像打鐵的風箱,而且每吐一口氣就有吹泡的聲音。我直直躺在地上,都不敢動。房間裡暗暗的,院子裡有點月光。可我不能到外面去。我等著和_圖_書,我想要天快亮。我心裡想:太陽一出來,拉拉.阿斯瑪就會醒,她就不會再打呼,不會再吹泡喘不過氣。
我防著阿貝是有原因的。
他拿小銅鎚,在鞋底釘上幾根很細的釘子。我停下來看他,他問我:
佐夏大聲說話,緊緊貼著拉拉.阿斯瑪的耳邊,好像她耳朵聾。
「健康是身體好的人頭上的冠冕,只有生病的人看得見。」
「我要找甲米菈太太。」我停在樓梯最上面一階,一隻腳擱在樓面上。我想我會忍住沒跑開,全是因為我怕沒找到醫生回拉拉.阿斯瑪家。這些女人都圍到我旁邊來。她們講話很大聲,她們都在笑。香煙的煙瀰漫在空氣中,有一股說甜不甜的味道,這味道讓我頭昏。
可好幾個月拉拉.阿斯瑪不和她兒媳婦說話,佐夏一點也不明白緣故。她走了以後,我扶拉拉.阿斯瑪走到她床邊。她步態很滑稽,像烏鶇一樣一跳一跳的。她綠色眼睛變成透明,看來悶悶、遠遠。
我鑽出打開一半的藍色大門。然後我在馬路上跑,像我去找收生婆那天一樣。
然後我看見甲米菈太太在大廳門檻邊。既然拉拉.阿斯瑪沒有要死了,她就用不著別人。拉拉.阿斯瑪不愛陌生人到她家。我告訴甲米菈太太:「她現在好了。她用不著你了。」我陪她到大門。我要付她來看病的錢,付給她迪拉姆,可她不收。她正眼看著我的臉,說:「也許你該請個真的醫生來。她的頭裡面有個地方受了傷,所以才會跌倒。」
甚至連屋外的聲音我都怕。像是小巷弄裡的腳步聲啪啪從麥拉區走過或者像是男人大聲講話的聲音從圍牆的另一邊傳來。可我很喜歡小鳥的叫聲,一大清早,在屋頂上,春天的雨燕啾啾叫。在城的這一頭,沒有烏鴉,只有野鴿子和小白鴿。有時候,在春天的時候,會有過境的鸛棲息在圍牆高高的地方,咬著鳥喙子咯咯響。
「是我阿嬤快死了。你一定要到她家看看她。」
「拉拉.阿斯瑪!拉拉.阿斯瑪!」我在她耳邊輕輕喚。我相信她在她那地方聽到我。只是她沒辦法說話。我看見她眼皮牛開微微顫動,露出白眼球,我知道她聽到我。「拉拉.阿斯瑪!不要死。」
要是我在屋頂上待太久,拉拉.阿斯瑪就喊我的名字。她整天都待在有很多皮墊子的大房間裡休息。她給我一本書,要我念給她聽。要不她就念一段文章讓我聽寫,查問我以前學過的功課。她會出題目考我。獎勵呢,就是她會讓我在大房間裡坐她旁邊,她在電唱機上放唱片,聽她喜歡的歌星:烏穆.卡舜、賽得.達爾維契、哈君巴.穆希卡,尤其是嗓子低沉、沙啞的法伊魯姿,美麗的法伊魯姿.阿爾.哈拉碧亞,她唱Ya Koudsou(聖城——耶路撒冷)這首歌,每次聽見耶路撒冷這地名,拉拉.阿斯瑪總會哭。
拉拉.阿斯瑪,也不是她真正的名字。她叫做阿姿瑪,她是西班牙籍的猶太人。當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在世界的另一頭打起仗以後,她是唯一一個沒離開麥拉的。她把自己關在藍色大門後面,閉門謝客,也足不出戶。一直到我來的那天夜裡,她的日子才有改變。
「你要什麼?」
拉拉.阿斯瑪的兒子很少來。他叫做阿貝。是個高高壯壯的男人,穿著體面的灰色全套西裝。他很有錢,負責一家承包公共工程的公司,他也到外國工作,西班牙、法國都去過。可拉拉.阿斯瑪說,他老婆硬要他和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岳父岳母很讓人受m.hetubook.com.com不了,而且愛慕虛榮,比較喜歡新城區,就是在河對岸的新城區。
「這裡沒醫生。有甲米菈太太,在棧房裡,就那邊。她是收生婆。也許她幫得上心。」
她很暴力的扯我洋裝的袖子,把它拉破了。「去叫醫生!你也看得出來我媽媽情況很糟糕!」這是第一次她說到拉拉.阿斯瑪是她媽媽。我還愣在門口,她脫下一隻鞋,向我丢過來。「去啊!你還等什麼?」
我一直都很防著他。我小時候,他一來我就躲在帘子後面。這總會讓他發笑:「真是野丫頭!」我再大一點的時候,他更是讓我怕。他看我的樣子怪怪的,好像我是屬於他的東西。佐夏也讓我怕,可是感覺不太一樣。有一天,因為我沒有把院子裡的灰塵掃掉,她就掐得我淤血:「你這個小混蛋,沒人要的小孤兒,連掃個地都做不好!」我也叫說:「我不是孤兒,拉拉.阿斯瑪是我阿嬤。」她笑我,可她不敢和我槓起來,也就不敢再多說什麼。
這句話我用法國話說,然後我再用阿拉伯話說一次,因為他茫然不懂的看著我。
「等我。」
「阿嬤,阿嬤,你不會丟下我吧?」眼淚在我臉頰上流,我沒辦法止住它。「對不對,阿嬤,你不會把我丟下來喔?」我非常相信她聽見了我跟她說的,因為我看見她眼皮眨一下,她的嘴唇抖了抖。我把兩隻手放在她手裡,讓她握緊我。「我會好好照顧你,阿嬤,我不會讓別人靠近你,尤其是佐夏。我會幫你泡茶,我會弄給你吃,我會去買你的麵包、你的蔬菜。現在,我不怕到外面去,我們不必再靠佐夏了。」
我不認識拉拉.阿斯瑪的丈夫,只看過他的一張照片,她擺在大廳,端端整整的放在櫃子上、不會走了的掛鐘旁邊。他是一位神情嚴肅的先生,穿著黑衣服。他以前是律師,他以前很有錢,可很花心,他死的時候,只留給他太太麥拉的屋子,還有留一點錢在公證人那裡。我到這屋子裡來的時候,他還活著,可我年紀還滿小的,不記得這回事。
「你戴很好看。你很像巴基斯,示巴女王。」
他好高大、好有力氣,他可以把門整個堵住,我沒辦法逃。我嚇壞了,我怎麼樣也動不了。他向著我靠過來。他動作毛躁躁,很粗暴。也許他說了話,但是我側著頭壓著我右邊的耳朵,不想聽見。他很高,肩膀很寬,還有禿禿的額頭在光線下發亮。他跪在我前面,他在我衣服裡頭探,他碰我大腿,我私處,他雙手被水泥泡得很粗糙。我覺得好像有兩隻乾乾冷冷的動物藏在我衣服底下。我好怕,我覺得我的心在喉嚨裡跳。突然那又回到我心頭,白色的街道、大袋子、頭上的拳頭。然後又用手碰我,壓我的肚子,弄痛我。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想我怕得尿出來,像一條母狗。他鬆開了我,他抽出他的手,我躲到他後頭,我像動物一樣溜走,我邊喊邊跑過院子,我把自己關在洗澡間裡,因為這是唯一可以用鑰匙鎖起來的地方。我守著,心臟跳好快,我把我聽得到的那隻耳朵貼著門。
「喏,萊伊拉,我死了這耳環就是你的。」
於是我經過院子,我推開沉重的藍色大門,我在街上跑起來,不知道我該往哪裡去。這是我第一次到外面。我一點概念也沒有哪個地方能找到醫生。我只知道一件事:拉拉.阿斯瑪快死了,這都是我的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找個人來醫她。我繼續跑,喘不過氣,日頭晒得長長的街巷問問睡。天很熱,天空光溜溜,一間間的屋子牆壁好白好白。
我終於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穿著青綠色的衫子。她靠在欄杆上,抽煙看著我。我說了甲米菈這個名字,她擺了擺手,說:
「她怎麼了?」
很久以前我就怕馬路。我不敢離開院子。我甚至不想跨過馬路邊的藍色大門,而且要是有m.hetubook.com.com人想要把我帶到外面去,我會大哭大叫,會緊緊抓著牆壁不放,或者跑去躲在家具底下。我會頭痛得厲害,天上的光線會銼傷我的眼睛,深深戳進我身體裡面。
我問:「她還會說話嗎?」
現在,她沒那麼常要我讀書、做功課,她也不太想到要編個什麼讓我聽寫。她多半一整天待在空蕩蕩的大廳裡,看著電視機螢幕。要不她就要我拿珠寶盒給她,還有她那副銀的餐具。一次,她讓我看一副金耳環:
「你要找誰?」
就這樣故我離開了麥拉的屋子,沒再回去過。我什麼都沒有,沒半毛錢。我打赤腳,穿我的舊衫子,我也沒有那副金耳環,我奚拉族人彎彎月亮形狀的耳環,拉拉.阿斯瑪答應她死了要給我。我覺得,我現在比偷小孩的人偷我賣給拉拉.阿斯瑪的時候,還要什麼都沒有。
我還是一副不明白的樣子,她喊著說:
我們到屋子的時候,我的心揪成一團。我心裡想,拉拉.阿斯瑪在我離開的時候死了,我會聽見她兒媳婦尖著嗓子哭喊。可拉拉.阿斯瑪還活著。她坐在扶手椅上,她常常坐的那個位置,兩隻腳擱在前面的椅凳上。有一些些乾了的血在她鬢角,就她跌下來頭撞到的地方。
甲米菈太太搖搖頭。「她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哪天再跌一次,她就起不來了。沒辦法。可你要陪她到她最後一口氣。」她又用阿拉伯話說一遍,我一直沒忘記:「kherjat er rohe……(靈魂飛走了)」
她整個人一直顫抖,翻白眼。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過了好一會兒,我她,我摸她的臉。她的臉頰鬆垮垮,冷冷的,很怪。可她用力呼吸,胸口鼓起來,空氣從裡面呼出來的時候,她的嘴唇抖動,發出噗嚕嚕的聲音,很好玩,好像她在打呼。
她躊躇了一下。然後她說:
突然,我怕以後就要發生的事。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萬一有天拉拉.阿斯瑪不在了以後,我會變怎樣。在這間屋子裡,在高高圍牆的後面,藍色大門的另一邊,從我晾衣服的屋頂上去猜想這個城市,讓我覺得永遠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
我叫她「老師」,要不就叫她「阿嬤」。她很願意我叫她「老師」,因為是她教我用法國話和西班牙話讀書、寫字,也是她教我心算和幾何,教我宗教基本要義——她的宗教,上帝沒有名字,可我的宗教,上帝叫做阿拉。她讀她聖書裡的幾段內容給我聽,而且教導我什麼事不可以做,例如不可以在我們要吃的東西上吹氣,不可以把麵包倒著放,或者不可以用右手擦屁股。永遠都要說實話,每天要從腳洗到頭把自己洗乾淨。
是我啊自己又睡著,天破曉的時候,我真的很累。也許拉拉.阿斯瑪是這時候死的,所以我才終於睡著。
我醒來的時候,是大白天了。佐夏在床邊,她大聲哭。突然,她看見我,她嘴巴氣歪了。她手邊隨便抓到什麼東西都向我丢過來,抹布、一些雜誌,然後她脫下鞋子來打我,我跑到院子去。她喊:「你這個混蛋,小巫婆!我媽媽死了,你還睡得真甜!你是個殺人犯!」我躲進廚房,藏在桌子底下,就像我小時候一樣。我怕得發抖。幸好,一個鄰居聽到喊叫聲,這時候趕了過來。然後阿貝他也來了,他們讓佐夏平靜下來。她手裡拿刀,好像她要殺我。她又叫叫嚷嚷的:「巫婆!殺人犯!」他們讓她坐在院子裡,他們讓她喝杯水。
佐夏這時候來了,我很專心注意拉拉.阿斯瑪慢慢的呼吸,就沒聽見她進門的聲音。
就因為這緣故,所以我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就是出生的時候媽媽幫我取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我爸爸叫什麼,也不知道我在哪兒生的。我只知道——這是拉拉.阿斯瑪跟我說的——一天夜裡我來到她家,所以她幫我起名「萊伊拉」,意思是「夜」。我從南邊來,從遠方來,說不定是從一個已經不存在的村莊來。在我,以前什麼都沒有,只有那條滿是灰塵的街道、黑色小鳥和那個大袋子。
我很怕他們抓到我,把我關在監牢,因為我讓拉拉.阿斯瑪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