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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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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很早就從標槍廣場出門,我在這附近打工,做一兩個小時的工作,我到貝阿緹絲家打掃,她是第五區一家報社的編輯,我還到貞德街一對退休夫婦的家裡去打掃。鄔希亞留在家裡煮飯,她大概都是中午的時候會出去一下,她自己去散散步,頂著她的大肚子,就在我們頭頂上的大樓中庭花園走走。她認識了一位命先生,他是越南人,是我們這附近一家餐廳的經理。
阿金畝要我到安東尼大學城去看他。那裡,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地方一點也不像標槍街,也不像地下鐵車站,而且離庫庫宏滿遠的。這地方很大,四周都是綠油油的美麗花園,像是鄉村,有很多喜鵲和烏鶇。這裡的學生來自世界各地,有美國人、義大利人、希臘人、日本人、比利時人,甚至有土耳其人和墨西哥人。阿金畝請我到大學餐廳吃飯,他付錢的時候是給票。我吃了義大利餃子、義大利寬麵條,還有一些我不知道是什麼的茶色。甜點呢,我試著吃了一點鮮乾酪、巧克力泡芙夾心、蘋果裹粉炸、杏仁捲心。阿金畝看我暴飲暴食的樣子,他覺得很好笑。他是這裡的常客,這些東西對他不稀奇。他只吃一點點,只啃一點麵包塊。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很倒胃口。
他也提到非洲,提到尋仇鬥毆,提到比夫拉的傭兵,孩子死於飢餓、愛滋、霍亂。
在開往埃弗利的火車上,有一票孩子,男生、女生都有,大概十二、三歲的樣子,都還只是小孩子。他們衣服破爛、肆無忌憚、嘰嘰呱呱的很吵雜,可我很愛看他們。他們讓我開心,他們一根煙傳來傳去,他們扮鬼臉,他們滿口粗魯不堪的話,說話的時候還用眼角際著人看,這給人印象就是那種憤世嫉俗的郊區居民。快到埃弗利的時候,來了兩個查票員準備攔住他們,這一票孩子從窗戶往外跳,跳到路塹斜坡上,正好就快要到站。他們抓緊窗玻璃,掛在車廂外面,放手跳下去的時候,還一邊叫喊。
不過,西蒙那個朋友和她有點吵了起來。真是怪,我遠遠聽見他們的聲音,好像我浮在我身體之上,他們是在另外一個人面前說話。然後他們留我一個人在沙發上,他們離開客廳進房間去了。我聽見醫生低低的聲音,還有西蒙的叫喊,起先好像是他在打她或是在折磨她,接下來她的呻|吟變得有節奏,我才明白他們是在做|愛。
他說:「上帝剖開種子和果核,要讓活的脫離死的,死的脫離活的。」他說:「你知道什麼事最激盪人心嗎?是白日裡人如蝴蝶一樣飛散開來,是山峰如梳理妥貼的羊毛。」他說:「我逃亡到晨曦主子身邊,抵抗邪惡、抵抗https://m.hetubook•com•com漫漫鋪展的黑夜,抵抗在結上吹氣的惡,當他忌妒的時候抵抗忌妒的惡。」他轉臉對著窗口,就好像這些語句是來自他的內心深處,悦耳、洪亮。
屬於我的我的舞蹈
我的舞蹈我們壞黑人跳
屬於我的我的舞蹈
打破枷鎖的我的舞蹈
逃越監牢的我的舞蹈
當個黑人又美又好又合法的舞蹈
這位藝評家動也不動的看著我,然後他突然用力鼓掌。他對著大家喊道:「你們來聽聽,來聽聽,這個女孩子她有話要跟大家說!」這時候西蒙唱起歌來,她這完全是為我唱的。我知道她是為我唱的,因為她站在客廳最裡面,對著我伸出手來,她唱的歌是法國話的歌詞,歌詞充滿柔情密意,在鼓聲的樂音中滑溜前行。
她帶我到她家去。她住在一棟有小花園的小房子裡,就在一條路名奇怪的小路上,叫做鵪鶉小丘路。她跟她朋友住在一起,是一位海地醫生,他長得很高,人瘦瘦的,很文雅;住在這房子裡的還有幾個海地人、幾個多明尼加人。這裡,他們都講一種聽起來很快、很輕柔的話,我完全聽不懂。要不是西蒙也在一起,我想我會立刻就離開這裡,因為這些人讓我怕,尤其是西蒙的朋友,瑪夏爾.若約,他直直的盯著我看,好像他要閱覽我的靈魂。這裡頭也有幾個白人,其中一個上了年紀的男的,他自稱是藝術評論家,我看他這個人有點像德拉海耶先生,另外也有幾個女的穿著非洲服裝,脖子上還帶著沉甸甸的項圈,有點像阿金畝賣的那種廉價小飾品。香煙和大麻的煙形成濃密的渦紋曲捲,繚繞在電燈周圍光暈明亮的地方,隨著慢板音樂的音符長長流轉盤旋,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了進來,從地上吹上來,甚至從窗戶吹進來。
大家一個個走了。說不定他們是怕我惹出麻煩他們都是些重要人士,藝術評論家、電影導演、政治人物。都這樣,第一個閃避的都是他們這些人。
那位藝術評論家走到我這邊來,他聲音低低的跟我說了些什麼,因為我都沒聽懂,所以他就湊近我耳邊又把話說一遍。「她很高尚。」我想他是說這樣。「她完全是殉道者的精神。」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也許他以為我沒聽懂。我正眼看著他,為了讓他聽見,我很大聲的朗誦了埃梅.塞哲爾的詩:
我就是這樣子認識了佐安尼寇。
瑪夏爾和他們的一個朋友帶我回家的時候,她留在https://m•hetubook•com•com小房子裡。外面,下著雨。馬路黑色石碑上的水窪顫顫的抖動著。車子開過幾條安靜、無人的路。我想他們在找晚上有開張的藥房,那位醫生去幫我買藥,他買了止吐的滴劑,或是什麼的。然後他們把我載到了大門前的馬路上。他們把我搬下車,他們讓我背靠著車庫的門坐。瑪夏爾.若約不發一語的看著我。這位大夫的朋友用克里奧爾話說了一句話。我才懶得理。那很可能是黑話之類的。然後他們就走了,兩盞紅色的車燈拐過馬路,不見了。
我渾身發熱的在沙發上打哆嗦。過一下子,我想到廚房去吐,我走路搖搖晃晃的,我撞翻了幾把椅子。這時候還有兩個海地人在哪兒喝酒。他們看見我這樣子,就跑去找那位醫生。我聽見他們用克里奧爾話說到我,瑪夏爾.若約說:「她說不定還未成年,最好帶她回她家。」我想他大概到處打電話,直到他找到了阿金畝。就這樣他有了標槍街車庫的地址。我終於了解這世界真小,只要拉對了繩子,一切就會跟著來,也就說和某件事情相關的那些人都是彼此相關聯的,而且他們會牽引出其他人,就像諾諾和我這種跟他們沒什麼關係的。西蒙的朋友在打電話的時候,我都在想這些。我腦子都快燒了起來。同時,我看著西蒙的臉,她那像埃及牛一樣的大眼睛,眼睛裡流露著深沉的愁苦,而突然,我明白了她為什麼會說我跟她一樣,說我們兩個都沒有自己的身體,因為我們從來不是自己想要怎樣,一直都是別人在決定我們的命運。
然後,他要我上樓到他房間去。他說他要讓我看看他的書。可我不想和他吵架。我知道他想要吻我呀抱我啊等等的,我不想和他變成這樣。我希望我們是朋友,我們能繼續去和埃爾.哈吉見面,去聽他談先知穆罕默德。
非洲人比較是在巴斯底,或是聖─保羅那兩站,而在赫歐慕─塞巴斯托波這一站的,是安地列斯人。可有時候也會在這裡見到西蒙。第一次,是諾諾介紹我和她認識。在地下通道裡有許多人,可我還是鑽進第一排。她長得很高,皮膚很黑,臉有點長,眼睛彎彎的,她用紅色的頭巾包著頭髮,身上穿一件暗紅色的衫子。我本來以為她很像是埃及人。「這是西蒙,她是海地人。」諾諾說。她的聲音很低沉,響亮共鳴、熱情洋溢,直進到我裡面,灌入我的肚腹。她用克里奧爾話唱歌,歌詞裡還帶幾句非洲話,她唱從旅途歸來,渡過大海,當人們死了以後島上的人會做些什麼。她站著唱,幾乎動也不動,接著突然一邊拍著臀部,一邊轉著圈,她的衫子繞著她的身體鼓了起來。她好美,美得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他談到先知穆罕默德、談到他的奴隸弼拉,他是第一個呼告大家來禱告的。回曆開始紀元,當先知穆罕默德在阿伊霞的臂彎裡吐出了最後一口氣以後,弼拉回到非洲去,他越過森林,來到流向海洋的大河川。他說這些就好像他認識弼拉,就好像這是他自己家裡的事,我看阿金畝一眼,他坐在地上,專心一意的傾聽這些話。我永遠忘不了弼拉的故事,對我自己來說也是,這是我自己的故事。hetubook•com•com
一天晚上,她來跟我說話。那次是警察來突襲,所有的人各自做鳥獸散。就我們兩個人留在車站裡一條通道的盡頭。必須要離開這裡了。我給了她一張車票,我們就搭地下鐵到義大利廣場那一站去。她坐在門邊的折疊座椅上,我坐在她旁邊。在這節髒兮兮的車廂裡,她看起來就像是個公主,眼皮厚厚的,下嘴唇有點往外翻,顱骨高高的、很柔潤。她問我是誰,問我是哪裡的人。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說了我從來沒跟諾諾說過、沒跟瑪麗伊蓮說過、也沒跟阿金畝說過的話,我說我不知道我是誰,也不知道我是哪裡人,我說我是在一天晚上被賣掉,只戴著一副彎彎月亮形的耳環。她看著我看了好久,她對我笑笑,她很感動,我想。她握了握我的手,她的手很大,而且暖暖的,很有勁。她說:「你跟我一樣,萊伊拉。我們不知道自己是誰。我們身上都沒有我們自己的身體。」在顛簸的車上,聽她說這些話感覺真是奇怪,每個車站的燈光一一掠過她臉上,照亮她棕色透明的眼珠子,像塊寶石。
就這樣,我常常去探望埃爾.哈吉。我每個星期去一次,或者再多一點,或者再少一點。讓我感覺滿好的是,他不會特別等我,至少他沒讓我覺得他在等我。我一進到那小房間,他就知道來的人不是阿金畝。他知道是我來了,他會轉過頭問一聲:「萊伊拉?」阿金畝說瞎子就是這樣,他們有另一種感官,他們感覺得到味道,就像是狗。
我很清楚這讓他心裡煩。他在吃醋,因為他總認為諾諾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敢說。我們進去客廳裡,我們坐在沙發上,我從我袋子裡掏出《善惡的彼岸》。「解釋給我聽,為什麼尼采會提到契約論。你之前跟我說,他沒有任何創見,一切的社會都建基在契約上的這個論點,是休姆提出來的。」他透過他的眼鏡看著我。他的山羊鬍子和他金屬的眼鏡框,使他看起來像個嚴峻的人。我猜他想希望能和麥爾坎X一樣,而且也因為這個緣故,他從來不會穿著沒邊的白襯衫出門,領帶也都會精挑細選。他不想像法國北方南泰爾那城市裡的非洲人,或是柳城的安地列斯人一樣,留著他們那種豬尾和_圖_書巴,和那種捲捲髮。他討厭這一類的,而在同時,他卻為他們受苦。一天,他跟我說:「你知道什麼事情讓我最難受嗎?就是看著他們,想到他們有一大半的人活不到成年。這就好像你人是在死亡的通道裡。」
晚上,一切就都不一樣。我變成蟑螂。我去和其他的蟑螂會合,在托畢亞克、奧斯特利茨、赫歐慕─塞巴斯托波相通的那幾站地下鐵。我從相連的地下通道走來,就會聽見鼓聲,這總讓我打哆嗦。真是神奇。我抗拒不了。我渡過海洋,越過沙漠,一路被這音樂牽引著。
整個世界搖搖晃晃的好像在地震,我看見牆壁一起一伏,幢幢的人影凌亂錯洛,西蒙鮮紅色的頭巾變得越來越大,大得塞滿了整個客廳。若約醫生照料著我,他讓我躺在沙發上,而西蒙拿著一條冷水沾溼的毛巾擦我的臉。她的動作很輕,很像個媽媽。她說話也慢慢的,我總覺得她還一直唱著歌,只為我一個人唱,她嗓子低沉,有點沙啞,可伴隨的不是輕柔的坚咚鼓聲,而是我心臟在我耳朵裡怦怦跳的聲音。
在這裡,情形就不太一樣。有個海地人給了我一根煙,而且因為有音樂,還有西蒙的歌聲柔柔的環繞著,我吸了一口煙,很用力的吸,好像我要這口煙貫穿我全身。我也喝酒,喝威士忌、啤酒、蘭姆酒。我現在都還記得我一直喝停不了。一定的囉,我很快就完全醉了,不過不是沒有知覺,可真的是醉了,就像他們這些人時而出現在電影裡。我站在西蒙面前,而且我也唱著歌,我跟著她的歌詞唱,我也一邊跳著舞。我醉了,可我沒有昏了頭。相反的,一切都變得非常清晰。我隨著幾面小鼓咚咚的節奏,覆述一首歌的歌詞。
我聽見這城市在撞擊
在我心頭在我血液裡
我們其他人
遠遠迷失大海
…Manje te (…吃土)
pas fe(別生)
Yich pou lesclavaj…(孩子來當奴隸…)
沒有人特別留意我。我站在客廳入口的地方,我一邊抽煙,一邊想看看西蒙在哪裡,她鮮紅色的頭巾,她的金耳環。
我有兩種生活。白天,和鄔希亞一起,還有在報社編輯那裡的清潔工作,還有到中國區去買東西,所有的人都覺得我很乖巧。我也到巴爾貝斯的拳擊訓練館去看諾諾練習。然後還有和阿金畝約好了上課,就約在索邦大學,或者到阿薩斯路附近去,而且他很得意的把我介紹給他同學認識:「這是萊伊拉,她讀書都是靠自修。她今年要以自習生的身分,參加中學會考,考文組。」
然後我拍了幾根大麻煙。我已經融入這個地方,這裡大家都這麼做。在樓房的時候,偶爾公主們聚在同一間房間裡,輪流抽著一根煙,那煙的味道聞起來像葉子,有點嗆人,有點甜味。那會讓我量陶陶的,會讓我想睡。
我不太常看到諾諾。我出門的時候,他都還在車庫裡睡覺,睡在他的紙板上。自從我搬進來,那次他抱過我m.hetubook.com.com以後,我就沒再要他和我一起睡。我不想要。我怕這會變成麻煩事,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這讓他很難過,可他對我還是很好,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
他也讓他爺爺知道這個秘密,當我去埃弗利─庫庫宏的時候,埃爾.哈吉會問:「那麼,你哲學讀到哪裡了?」我們一起討論道德、暴力、教育、一些社會觀念,還有自由等等問題。而且,常常他都會說到一些很美的事,好像這些是源自於久遠的時光,他從他的記憶裡翻尋到這些未經碰觸的事物。
他很喜歡尼采,可他的最愛仍然是伐農。他也把羅貝托.弗拉耶《主人與奴隸》這本書裡的幾個段落讀給我聽。可他不愛小說,也不愛詩,除了穆罕默德.達爾維契和提瑪真納.胡哈這兩個人的作品。「小說,是狗屎。小說空空洞洞的,什麼也沒有,沒有真理,沒有謊言。只不過是一陣風過耳。」他勉強接受了韓波以及約翰.多恩,可他指責韓波說黑人的壞話,而且涉及不法。一天,我跟他說:「其實,你想的和你爺爺一樣,可蘭經裡都提到過。」我想他火氣升了上來,可他仔細思索了一下,回答說:「的確,是再沒有比可蘭經的詩文更偉大的詩文了,這真是可怕,都已經是一千多年以前寫的,而且我們知道我們不可能做得比那更好。」我說:「這麼說,說不定我們做得滿差勁的囉?」他很驚訝的看著我,我想他是有什麼沒辦法理解的。
下午,我到索邦大學附近的咖啡館去找阿金畝。阿金畝把這家咖啡館叫做「絕望咖啡館」,因為他說這很像是地獄的入口。他帶了書和筆記本來,我就開始用功了。他決意要我加倍學習,以自習生的身分去參加高中會考,或者參加同等學歷檢定。法國語文、歷史和哲學,我沒有太大的困難。拉拉.阿斯瑪以前就教得滿好,當在別人還在玩娃娃,或是看卡通影片一看好幾個小時的年紀,她就在培育我了。阿金畝讓我讀尼采、休姆、洛克、拉.波耶提的一些段落。他帶來了一些影印本。他非常在意這件事。我想,這件事突然變得比他自己考試考好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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