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娜希瑪
娜希瑪和薛西福交往。有一天,他拉起她的手,要和她一同走在街上;她想抽回手。但因為他牽她牽得那麼緊,她想,對他來說,這是重要的事,也就任由他牽著手了,是個遊戲,他牽得那麼理所當然。娜希瑪有點難為情,但是從那一天起,她習慣走路時把手交給他,不過得等走得離那條五月路遠一點時,她不願讓鄰婦對她媽媽說閒話。
娜希瑪惱羞成怒,是對她自己,也是對默格。發生在娜迪亞身上的:孤獨,一無所有,被迫遠離家園、窩在五月路那棟潮濕陰暗的公寓裡,而這全不下他的事,他就像K,不聞不問,娜希瑪因此討厭他。無可改變,她只好繼續被囚禁,透明,就只是個sarsara,一隻窩在壁爐一角的小黑蟲,她必須離開,拋開一切。
那座古城盤踞在臨海的背陽坡,曾是向世界宣戰的夢想之地,一座幽暗的礦城,沒有花園沒有鳥,就只有繁殖力像跳蚤的鴿子。海鷗盤旋在垃圾堆上鳴叫,溼溼的小路,下午四點天就已暗。山路底,是港塢和幽暗的酒吧,每家酒吧裡擠滿帶著糖漿似的女孩、耗在點唱機前的美國人。
那晚有煙火,艾紮張燈結綵,像個生日蛋糕,有點誇張,有些可笑,真是一艘電影船哪!娜希瑪這麼想,於是她有了決定,並且不讓任何人參與這個秘密。她在本子上的某一頁留了話給娜迪亞,說不知何時會回來。她一路走到港灣,鬆開小船的纜繩,悄悄地滑向外港。天冷,月光咬潔,她凍著,有種巨大而不真實的感受,她只帶了一個背包和從床上抓來的被單。小船輕輕磨蹭大船的身體,她找到登船的轉輪,割斷繩子,她一腳踢開小船,登上甲板,非常慢,以免發出聲響,她匍匐爬行到船頭,然後縮著身體靠在帆箱旁。她待在那裡,睜著眼睛,望著夜色,等著大船揚帆出航。
有一天,在海防巡道上,幾個戴棒球帽、拿粗鍊子的混混攻擊他們,但是高壯的薛西福拿起一塊大石頭回敬那幾個混混:「誰敢第一個向前,我就砸碎他的腦袋。」趁這個時候,娜希瑪帶著穆哈全速衝向港灣,心臟都跳到嘴邊。事後,穆哈慎重地將他的一把鋸齒刀獻給娜希瑪,示範怎麼用這把刀。從那天起,娜希瑪有了不同的感覺,感到心中有了兩個人,而且總有一天得做個選擇,那是她從未想過的,她為此痛苦。她也想到了凱加斯,想到他離開的和-圖-書方式,將娜迪亞和她孤單地留在世上。她開始認真地恨起他來;他,彷彿用離去來敲開她內心某種東西,也許,那被敲開的是生與死的界限。那把刀,她第一次使用時,是拿來對抗自己。夜裡,她躺在她的床上,用刀尖抵住自己的胸膛,壓在雙乳之間,為了感覺心如刀割所壓擠出的眼淚。她每天晚上都增加一些力道,直到皮膚凝出一粒濃黑的血珍珠。
羽鵲——那有藍色戶窗板的白屋、花園、狗、紅魚和小灰免全都沒了。凱加斯留下債務。必須盡快賣掉一切,拿了錢就搭上火車,去向陸地的盡頭,去向另一片汪洋。一切,家具、唱片、書,甚至連盆栽都賣了;至於那條老得快瞎掉的狗,是娜迪亞撿回來的。這種種,不難預料,卻又出乎意料。回憶是死去的皮,回憶要人窒息。
有一天,娜希瑪從學校回到家後,一切就結束了。娜迪亞送走兔子和免籠,把金魚倒進她曾代班過的退休之家的噴水池。她把氣泡送進那條狗的動脈,用的是針筒,那是她的專業。房子空得像庫房,四壁迴盪出的腳步聲使娜希瑪害怕。她以為聽見的是走過的幽靈。屋裡連窗簾也沒了。
這個曾和她生活過的男人,娜希瑪的父親,再也不存在,他登上環遊世界的大帆船,到某個可能需要醫生的地方去。而娜迪亞,當她瞭解什麼都沒了,明白債主的索求無度之後,也決定一走了之。羽鵲就此消失。
那個星期天——十二月一日,娜希瑪不期然和他擦肩而過,她之前沒留意到那艘小艇,也可能是默格沒在船上過夜,沒有趕來接他的車,只有一輛灰色轎車在港埠一角的咖啡店等著.露天座有一、兩個漁夫坐在遮陽傘的陰影下。有那麼一陣子,一小群人走在堤防上,當他們走到船塢時,娜希瑪認出這群人之中的默格,他沒戴漁夫帽,穿了一身淺色的衣服,皮鞋擦得油亮,他就在這群人的中間,當他經過娜希瑪面前,他看著她,完全沒聽身旁的人說話,要不就是聽得心不在焉,他微迷起眼睛,帶著好玩的表情,淺淺笑著,似乎在低聲說:「我看見妳了!」
薛西福擁有娜希瑪所沒有的家,他有個名副其實的爸爸、媽媽,還有像電影中的那種祖母,以散沫花染髮,端坐在浩瀚的沙發裡,指揮一團婦幼軍。她名叫法堤瑪。第
和*圖*書一眼就喜歡了娜希瑪,縱然娜希瑪並非穆斯林。她用阿拉伯話暱稱她,像是「yakbidtim,我的小心肝」,或是,「bemtilaaziza,我的小千金」,也會叫她「sarsara,蟋蟀」,因為她是如此黑瘦,如此嬌小。
偶爾,她會拿起女孩從流動圖書車借回的書來讀,一本小說,然後很快就把書扔在一旁,並附註:「我看不出這故事有什麼重點。」對她而言,世界不過是蠢話和謊言,她只相信一件事,那就是肉體的痛苦。
一個大的銅托盤為她端來茶和突尼西亞的甜點,而小孩們和女人們就靠著墊子席地而坐,偏著頭看電視,浪漫文藝片使娜希瑪看得出神。或者,法堤瑪把一卷帶子放進收錄音機,娜希瑪就聽著埃及的、敘利亞的、突尼西亞的樂曲,女人賣力演唱,小提琴哀鳴呼應,薛西福的兩個小妹在單面鼓的旋律中表演。聲響、氣味,懸在這小公寓裡翻滾,娜希瑪也跟著暈頭轉向,她笑著,好心地鼓掌。薛西福的媽媽用阿拉伯文和娜希瑪說話,薛西福翻譯。娜希瑪還學了些短句,如:La,choukarallahWalib,或是小孩理髮回來後說的saha。她甚至還從小弟們那裡學來一些粗話,這可使薛西福發脾氣。
艾紮,獨自停泊在外港中央,彷彿是來找回某件東西或某個人。娜希瑪每天早上一醒來就跑到港口,臉紅心跳地像是去與情人約會。大船一直都在那裡,看來卻不像同一艘船,有時船轉過身,準備啟航,有時,側面向她,讓人清楚看見它那每一條纜繩、每一個在甲板上的人影、輔助帆的薄篷下的每一個則支索和每一個支索。
父親的名字。娜希瑪想到這個去歷險的男人,她看見他高大的個子,看見他清澈的眼睛在沉鬱的臉上發亮,亮得像狗的眼睛,甚至在黑暗中也能看見的眼睛。「那希」是父親的姓,意思是隨風而去,他輕得不能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他就像鳥一樣地被風帶走了。
此地,唯一美麗的是海,但不是凱加斯有幾次帶她到杜桂海灘去看的那種滾鑲浪花的碧海藍天,也不像阿弗爾那種有一灘攤污水的工業港,而是像一潭晶瑩剔亮的黑湖水,時而冷漠不可親近,時而令人動容。
某個早晨,她們像小偷似地離家,搭上客車、火車,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她們來到這裡——自由市,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為她們無法走得更遠了。她在美軍醫院的外科診所找了個護士職位。娜希瑪成了另一個人,她幾乎忘記了過去。
這是她宣戰的姿態。娜迪亞去除一切快樂的可能,她用那一頭波浪的秀髮將過去一筆勾銷,廢去娜希瑪在羽鵲的童年,廢去電影院、一桌的菜、大盤的椰子飯和凱加斯喜愛的熱帶沙拉,她甚至不准娜希瑪提這名字,只准她單說個K字。
當時,她重回護上崗位,每天早晨帶著小手提箱離家,天黑才回來,筋疲力竭、沉默寡言。當時,還有個呵護娜希瑪的男孩薛西福,十八歲,而那時的娜希瑪不過十二、三歲,他就已經確定,等她到了懂事的年紀,就要娶她。他長得度高,有點駝,是個可靠的人,剪了一頭短髮,黑皮膚,這讓人不難相信他們是兄妹。
娜希瑪花了許多年等待,但並不清楚等的是什麼,她有的只是體內那個窟窿,一種空洞。小學。中學。無所事事。在教堂巡道上閒晃。去看海。娜迪亞每天早出晚歸,回來時便咕噥著:「早就有人對我說了,我到了四十歲,一切又得從頭開始。」她話不多,除非是命令和抱怨時才說話。她的臉變得堅韌、硬冷,她閱讀或縫補時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眼鏡(社會保險理賠的棕色塑膠框),使她的表情更叫人看不透。她以前有過一頭濃密、灰白的鬈髮,娜希瑪總喜歡把臉埋進她的頭髮,被裹著,嗅聞著,為了取樂,為了解憂。她們抵達此地不久之後,娜迪亞就大把大把地剪去頭髮。娜希瑪從學校回家時,發現她坐在廚房的凳子上,頭頂幾乎被剪禿。母親一下子萎縮了,看來瘦小而疲倦,蒼白的臉使她的藍眼睛顯得更為淺淡、透明。娜希瑪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但娜迪亞的眼神清楚地露出警告:做都做了,不要廢話。
娜希瑪覺得他的嫉妒來得莫名其妙,「搞清楚,他不是明星,他是拍電影的,懂嗎?」薛西福聳聳肩,他恐怕從沒想過有人去拍電影這種事,然而,若他真的在嫉妒,那可能意味著默格是真的能吸引她,而她,就不再會是被關在五月路小公寓裡的那個坦率、明朗的小女孩了。
某些清晨,主帆升起,在主桅上並非完全開展,向外形成一道曲線,娜希瑪能夠清楚辨識非常細長的木紋,像極了一片大葉的葉脈。娜希瑪有了去
m.hetubook.com•com探望它的習慣,它不再使娜希瑪害怕,反而成了親切友好的景象。一隻巨獸獨自棲息在屬於它的平原,無聲地向娜希瑪發出邀請,就是在那一刻,娜希瑪第一次有了想靠近它的念頭,想駕著小艇划向它那飽滿的船身,想碰觸它,想處在它的身影中。可是不管娜希瑪怎麼說,薛西福全聽不進去,「你瘋啦?老闆會殺了我。」沙赫米托的橡皮艇在港灣濃濁的水面上左搖右晃,暮色沉沉,輕輕地向前划去啊!划向輪船的首桅,恍若滑入夢境。
默格偶爾會不期然地到岸上來。脫離大船的小艇,不疾不徐穿過海面來到行禮台,在後頭站著的是馬達加斯加的水手,一腳跨在瓦斯桿上,而前頭是默格,端坐在甲板上,戴著一頂漁夫帽,模樣滑稽。即使他們前進得緩慢,娜希瑪還是無法比他們更早跑到港口。默格是為商務而上岸,一輛來接他的計程車載走了他,在往摩納哥的公路上全速奔馳。娜希瑪不明白,為何從賓士幽暗的玻璃窗能瞥見默格,對自己是那麼重要,也許不過是好奇,也許,她隱約在期待什麼,期待他看見她,和她說話,期待她能身在甲板上,那麼,她的一生就會因此改變。她是被囚禁的人,而他,是個隨心所欲的自由人,隨時可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像毫不遲疑的海盜,像奮不顧身的猛禽,在他那艘船俯衝而去。
某個早晨,桅桿間的白色大帆如帳篷般伸展開來,娜希瑪想像船長正躺在吊床上,望著地平線上的白雲,作著白日夢。她側耳傾聽,一種尖銳、輕盈的聲音從海面上傳來,薛西福什麼也沒聽見,「有啊,你聽,咦噫……」他搖了搖頭,「我確定那是有人在甲板上拉小提琴,你想,會是默格嗎?」默格,世上最富有的人之一、在吊床上拉小提琴的璜.默格。人人都在談論璜.默格,他拍的電影、他揮霍的錢,以及他古怪的作風。聽到音樂使娜希瑪感到愉悦,這個發現似乎就是能將她帶向艾紮的正當理由。
娜迪亞不再到海邊去,尤其到了夏天,絕不靠近海灘一步。娜迪亞討厭海,那是娜希瑪後來才明白的,也許是因為凱加斯愛的是海,而不是她。娜迪亞休假時卻足不出戶,拉上窗廉、坐在床上,補衣服或記帳,鼻梁上掛著那顯著的眼鏡。冬天https://m.hetubook.com.com時,她把自己裹在格子花棉被裡,失神地盯著Buta——Thermix牌電爐的淡紅色電盤,看著那像毒毛竄動的波狀火光。公寓的牆滲漏,水,綿綿地沿著窗戶滑下。娜迪亞不屑地看著她買給娜希瑪的舊電視,目光沒離開過那像電爐的螢幕,她說:「沒錯,這就是我的電視。」
薛西福並沒有體會到娜希瑪的預感,海防巡道上的娜希瑪,目不轉睛地盯著艾紮時,薛西福稍微等了她一下,離開時低估著:「真是懶得理妳的電影明星、那艘電影船呢!」
娜希瑪是那麼驚訝自己有一點點的時間微笑,感覺到面紅耳赤的熱,璜.默格的眼神是種緊繃的弦,可顫動直抵內心深處。一秒鐘之後,灰色轎車的門開了,娜希瑪瞥見他的女人,修長、漂亮、紅髮、膚色乳白的女人。璜.默格上了後座,關上深色的玻璃門,而其他坐在旁邊的人,愚蠢地鼓掌起來,好像在他們面前進行的是電影場景,怪誕荒謬。娜希瑪覺得丟臉,她可以料到薛西福會怎麼說。
娜迪亞在房裡的地上放了兩張床墊,一個給她,一個給娜希瑪。斷電後,就用杯裡的蠟燭。夜裡入睡前,為了驅走在屋裡徘徊不去的冬寒,她點燃客廳的壁爐,報紙、竹籃……能燒的都燒。娜希瑪覺得是在過一種探險生活,她也把自己東西全丟去燒了,娃娃、圖畫書,甚至連她的集郵冊也燒,那是凱加斯旅行回來帶給她的郵票,南非、印度、千里達和托巴哥。
薛西福的父親在沙赫米托造船廠工作,這就是為什麼薛西福會在那裡當學徒。他的母親替住在黃金角的有錢人幫傭,那是可以眺望海洋,有空中花園和游泳池的小鎮。他的姊姊結婚了,於婚期到來之前,在摩納哥的牛仔褲加工廠做事。而最討娜希瑪喜歡的是薛西福最小的弟弟穆哈,八歲,有一撮頭髮捲成環狀,眼睛和瑪瑙一樣又黑又亮,娜希瑪替他取了小名,麥可力,這使他開心地笑了,他只認得麥可.傑克森,在電視前模仿他跳舞可是有模有一樣。他們一起出遊,娜希瑪把左手交給小弟,右手交給薛西福,他們成了一支古怪的團隊。
娜迪亞是從前在醫院當護士時遇到凱加斯的,家族的人之前就對她說過,不要嫁給安地列斯人,那人又是個醫生。某一天,凱加斯厭倦一切地走了,娜迪亞不喊一聲地撐下來,不再去探望姊妹和父母。她認為真正的家人是在馬丁尼島,所有的一切都是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