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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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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幾點對談內容

偶遇

幾點對談內容

由於默格什麼也沒回答,娜希瑪不耐煩地說:「我也是,我有許多事要跟您談。」
人夏前的某一天,炎熱異常,那些度假的人雖然湧進了海港,打算乘私人遊艇到海上小繞三圈仍然寂寞著。璜.默格得知一家義大利公共工程公司在拍賣會中,拍案敲定買下了艾紮的船身,用作倉庫,容納挖泥船的砂礫。
她不理解他的漠然。
他只有幾天的緩衝時間尋找別的住處。一封保險公司發出的信,以生硬的語氣告知他這個消息。他什麼都沒得做、沒得說。那是丹斯格神父的報復。他是個真正的棋局高手,暗地裡步步為營,造成默格破產,占領他生命的每個細微角落,直到最後一處粉碎風化才會罷休。
他們說起話來,而他們的對談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先是在小酒店的露天座,接著到港灣碼頭。她陪他走到船隻殘骸處,接著是他陪她步行到村莊上頭的國道。她說了些自己的事,不是感化院,而是她的學業、未來的護士職業。他漫不經心地聽著。
最令人驚訝的是艾紮的美,儘管桅桿折斷,儘管滿目瘡夷、為人所棄,那份美麗令人為之心底。
他們沿著防波堤走。春寒料峭,浮雲片片,打上堤岸的浪花濺濕了他們。有一刻,她轉身面向默格,風吹得她呼吸困難。他以身上的水手厚呢上衣為她擋風,他感覺到她靠在自己身上那輕盈的身體,他想到了莎麗塔,「你還那麼年輕。」他感覺到她粗糙的掌心,如老婦人的手一般溫柔。
眾人(這些坐在桌旁的人,他們的生命並不比看他電影的一般觀眾還來得有趣或更具意)的眼光更被這個走在他身旁的黑女孩側影所吸引,這使他自豪。
到了海港的出口,海浪微微地掀起,Tug埋頭鑽入水波中,大肆招搖地往前行駛,彷彿想要強調它所費的力氣似的。在它後面,在拖輪的盡頭,艾繁筆直疾行,幾乎晃也不晃,修長的船艏毫不費力地迎向波濤,一滴水都沒飛濺。
在方塊九的地方:「你們要將所趕出的國民事奉神的各地方、無論在高山、在小山、在各青翠綠樹下、都毀壞了。也要拆毀他們的祭壇,打碎他們的柱像、用火焚燒他們的木偶、砍下他們雕刻的神像、並將其名從那地方除滅。」
她緩緩唸給默格聽,然後停下來喘口氣。風吹縐了書頁。來自海上的反光,映照在她沉鬱的臉,海浪拍擊岩石,鬱鬱問問地響著。「太多可怕的東西、太多恐怖的東西在這本書裡。」她還說:「所以囉我被詛咒了,因為我媽媽選擇嫁給我爸爸,我在這段婚姻中出生。」
他說:「我不知道,或許能再見到您。我有些事要跟您說。」
有一天,他去從村莊上頭的思帕商店購物——幾樣水果、一條工廠製的長棍麵包和一公升并的礦泉水,回程時,她走上前來。她的臉迎向陽光,注視著他。那時,他認出是娜希瑪。
娜希瑪覺得她什麼話都能對默格說,如此這般的事,還是第一次發生在她身上。無需考慮,無需羞恥,即使這些都沒什麼意義。
娜希瑪心想,那是為了紀念扎扎。
她走近他。她的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而他微微向她俯下身子,尷尬著,他的塑膠袋被狂風吹得亂舞。他感到自己的笨拙,幾乎不好意思起身。
「這個嘛,不瞞妳說,我假裝在做事,以防萬一有人在盯我。」
艾紮喪失了桅桿,外表像個不透光的木頭紡錘,光禿禿的,有如一根骨頭,細細長長的,船艇在海港水中成了幽影。它給人一種中邪的感覺,彷彿過去發生的事都是它的錯。
娜希瑪不到船上去。她待在充當舷門用的木板前,而他終究會出現。他等著她來。他們交談幾句,這是儀式的開端,她站在船前,雙手交握,而他把手插|進短褲口袋裡,他那凹凸不平的怪帽壓在眼睛上。
娜希瑪裸身睡在冰冷的床單下。床又硬又小,活像船上的臥鋪。一個栗色床頭櫃隔在中間,另一邊是另一張如出一轍的床,默格坐在上面。他熄了檯燈,背抵著牆,望著夜幕籠罩,但是路燈反射鏡的微光,一直投進沒有色彩的房間。
吸引他的是她的膚色。儘管膚色黑而濕潤,仍是一種熱烈的色彩。在肩膀上,沿著床單張開的右臂內側的膚色比較淡,幾乎呈乳白色,她微張的手心隱隱發亮。
「我可不會這麼說,沒有。」
「好嗎?」
「有進展嗎?」
「那安得里亞姆納叔叔呢?」
默格,他也變了。他再也不像那個她熟悉的,站在舵輪前、在陽光下瞇起和圖書眼睛、一副海盜模樣的船長。他的個子變矮,身材沒那麼強壯了,背有點駝,走路時微跛。他反而像個教授,像一個走遍天下、歷盡滄桑的男人,見識過各種事情,卻仍然保持年輕,可以滿腹熱忱,可以勃然大怒。
他有的是時間,他就如在艾紮上、在納爾迦納的海灣時一樣自由。他再也沒有任何計畫、任何約會。他的錢只夠活幾個星期,節制一點的話,可以過上幾個月。他欠商會、船場和義大利拖輪一大筆錢,再也沒有任何事或任何人能救他。
「你今天做什麼呢?」
那是個週日的早晨,七月初的一大清早。娜希瑪和之前與默格會面時一樣,待在長防波堤的上頭,目睹了那一幕。她已經好幾個月沒再返回港口了。那段期間,她放棄當護士的計畫,並在埃克斯的法學院註冊入學,實在無暇想到艾紮。那段期間,一切當被抹去、忘卻,五月路,與母親的爭吵,以及在海防巡道上和薛西福的久久散步。
水泥塊上鑲嵌了貝殼,湧起的海浪繼而逐漸退卻而變得稀薄,最後僅剩一片透明的薄膜,一層液態釉彩。娜希瑪沉默不語。她聆聽默格訴說他的第一次越洋,當艾紮離開圖爾庫母港時,往北海直奔而去。
他望著娜希瑪,她沿著防波堤快走,像隻貓似地從一塊水泥跳到另一塊水泥上。浪花飛漲,傳來深沉的聲響。一些海鷗在他們的上空盤旋,牠們幾乎不拍打翅膀,尾巴成扇形開展。娜希瑪仍然滿身青春少女的氣息,沒有重擔、沒有無力感。默格只是個孤獨老人,他吃力地追隨這個身影,並感到自己的心跳過急。
娜希瑪沒有回應他的問題。默格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他望向大海,滿腦子幻想:「可是,沒有比那更美好的事了。那像是愛情,並非像大部分的人一樣,做|愛只做一會兒時間,都是持續日日夜夜地做,什麼也不想,喘氣的時間都不留,不睡覺,而你的一舉一動、船在海中的每一移動、每一道湧過的海浪、每一陣風吹船帆的力道,都是重要的。你數著時間、數著日子,永無止盡,而當你不再數了,你有了一種永遠也無法到達的感覺,你不再有抵達的慾望,你希望這狀態能永遠持續下去,永遠。」
他每天都等待娜希瑪的到來,卻並不真的承認這一點。她是唯一讓他和外界聯繫的人。對所有那些乞討、自己關上門來的人,他逐漸關上大門。或者,該說是他們,他過去的客戶,自從他一無所有以後,就溜之大吉了,因為他破產的消息以一般流言的速度散播開來。他連信都不拆了。當娜希瑪看到甲板室門口散置的信時,從未有過任何來信的她很驚哥:「您不想知道它們裡面寫些什麼嗎?」
娜希瑪提到上帝。談論死後的世界,那一天是最理想的日子,因為狂風肆虐了一整夜,而大海與天空都都一片湛藍,每個細節、每塊岩石,海面上每條暗色的水線都清晰可見。娜希瑪閱讀西蒙修女的聖經,她把它放在斜背袋裡,和生物課的講義在一起,走到哪裡就帶到哪裡。在書的襯頁上,有個孩子氣的筆跡(她想是西蒙修女的筆跡)笨拙地寫著:
會面都以相同的儀式進行。當娜希瑪在課堂間有空檔,或是晚上回家以前,便會到貴賓碼頭去。通常默格都在艾紮的甲板上,正在修理或磨平某樣東西。或是在艙底,滿身油汗,試著重新啟動那著名的雙效馬達。偶爾,他會使用與丁烷瓶相連、如玩具大小的烙鐵。
「也許你真的在尋找某個人。」默格下結論。儘管她為此辯護,心裡還是想著,他是對的。
沿坡走上公車站時,娜希瑪走進一家糕點鋪,她買了一袋蛋白杏仁甜餅,以一種純真的慎重將餅送給默格。「這是送您的,買東西給您讓我很高興。」
娜希瑪聽他說話,任其魅力左右自己。她忘記自己的復仇慾望,忘記那把她想插|進默格胸口的刀,為了徹底毀掉他。
娜希瑪從未真正做過夢,她只是愛上了一幅畫面。接著璜.默格下船來到碼頭上,那樣的一個船長,他只看了她一下,眼底閃過饒富興味的光彩。接下來的夜晚,如同身在夢境,她解開港灣裡某艘小船的纜繩,靜悄悄地划到停泊場中央,然後不聲不響地躲在甲板上,抵著風帆箱,裹在一條毛毯裡,靜靜等待動身前往世界的另一端。
默格躺進她身旁的床。若是他能汲取這沉睡的胴體的溫熱,進到她體內,與她交融,時間就會暫停了,他感到自己過去的力量,他的心跳變緩,卻力和_圖_書道不減,就像他和瑪帖在雨中共舞時一樣,而那名導在庭院的老嫗的詛咒將會終止,幸運之流將會在他的動脈裡流竄。他將再度置身海上,遠遠地,在島嶼中徜徉。默格感到自己被一陣慾望的浪潮捲走,這個年輕女孩睡夢中的身體,便是這波翻湧而上繼而退卻的潮水,他感到緊靠自己的她的每一條肌肉、每一條肌腱。他中魔了,正當他緊繃的身軀還在動作時,他的心靈已經知道自己錯了,而此刻娜希瑪以一種猛烈的,他沒料到她能做到的方式推開他。她沒叫喊,她沒說話,可是,他認出了瑪帖在跌落前眼中閃過的憤怒光芒。
幾乎每一天,娜希瑪都和默格碰面,然後他們朝碼頭盡端走去。他的話不多。他聽她說她的事、她的日常生活。偶爾,她跟他提到薛西福,她的戀人。他問了幾個問題,並不強調。或許他也有些嫉妒,因為他立刻轉了話題。總之,那是娜希瑪的猜想。
那是難以避免的事。不過幾個月前,他還會起身應戰,企圖做些事,綁架艾紮,不顧一切重新安裝桅桿。把握風向,升起主机,推動張掛後桅縱帆的斜桁,逐一地張開它的翅膀,把航向朝向南方,朝向西方,朝向帕爾瑪,朝向非洲海岸。然後,重返海洋!
停在他船前的這個身穿大衣、褐色皮膚、身材修長的女孩,默格已經留意好多回。一開始,他以為她是那種來尋找奇遇的美少女,夢想攀上有錢的老頭子,好登上渡輪,無憂無慮地到地中海旅行。況且,此時正逢各種節慶的雨季。與其說那是事實,不如說是他慣有的想像方式。
娜希瑪在他面前停住腳步,她的眼眸是如此黝黑,使他清楚看見自己在她眸中的倒影。
可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接著她便離開了。
如果凱加斯走了,那是娜迪亞的錯,她無能留住他。娜希瑪從未如此這般地尖聲喊叫,她從未屈服於發表不公正言論所帶來的愉悅感。經過了感化學校的那一年,那沉默、孤立的一年,如今,她能起身反抗了。
他不想碰她。他只想看著她,傾聽她存在的聲音。國道上的汽車和卡車的喧囂猶如柔絲的沙沙聲,直叫人以為是風聲,是雨點落在麥德林耶利哥旅館的釉彩屋頂上。
確切說來,他難以相信這事實。一個女孩待在那裡,在碼頭上,凝望艾紮的船艏,之後就離開,什麼話也沒說。彷彿他人不在那裡,彷彿他並非在甲板上,頭戴一頂帽,拿條手帕綁在嘴上,正用電動機器在磨平木板條。彷彿他僅是個約塞夫.沙赫米托的工人,帆船的狀況如此糟糕,卻仍在於事無補地工作。
每天晚上,他關進艾紮潮濕的休息室,裹上一條舊毛毯,沉浸在想像裡,並把這些夢想填滿了一本又一本的札記。他重新開始速寫下筆記、隨筆、劇本開端、想法、未來計畫。終於可以重拾《旋風》計畫。他會找到錢、找到演員的。他有那麼多故事要說,目前,這部電影是他自己的故事。他就跟被關在倫敦監獄裡的強森船長一樣,在審判日即將來臨時,孤單一人守著回憶。
一段時間後,他在碼頭上,在陽光下一如往常地假裝工作,他頭部有條小血管破裂了,在左眼眼角處。是沙赫米托扶起了默格,將他送進醫院。
有一天,她對他問出了唯一一個她從未停止思索的問題:「你為什麼把我趕下艾紮?」她炯炯有神地注視他,等他說話,等他抹去別人說起他的種種,抹去凶殺案的傳言。
娜希瑪沿著防波堤一直走到燈塔,目不轉睛地注視拖輪及它的俘虜。那感覺就是怪異,陽光燦爛,海水正藍,簡直是一張道地的風景明信片,配上星羅散布在高峻的峭壁上的白屋、華宅,以及幾幢仿帕拉迪歐式建築的別墅。
他想要重新活在當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他要遺忘一切。現實是一道明朗、耀眼的光線,線因緊繃而使人痛苦。他再度感到自己的慾望,感到從艾紮的船艏激越而起的力量,那是他過去自由的時光。
不久之前,他可清楚得很,知道如何進行那檔事。到酒吧逛一圈,開著租來的敞篷車,駛在峭壁旁的道路,身邊有艾爾邦和幾個自稱是演員的人為伴,當然還有山丘間的戀情,以及背脊、大腿上留下幾道被荊棘叢刮傷的細小血痕,地中海一帶特有灌木叢的那種刺鼻味,就如同強效催情劑。接著,艾紮的船艏將劃破碧藍的海面,行向伯羅奔尼撒半島或克里特島,配上一位全|裸躺在三角帆下的女孩,如一尊船艏頭像。然而,隨同瑪帖的死,以及強|暴與謀殺的官司,一切都在麥德林終止了和圖書。現在,他連逃走的船都沒有。
碼頭上,默格把一些從船艙裡蒐來的殘物,平鋪在一塊髒污的篷布上,以便試著回收。每天都是一堆雜七雜八的東西,繫欖雙角鉤、纜樁、滑輪、艙壁護桿、吊杆、三葉飾、補帆針、絞接纜索的槌子等。碼頭上陽光普照,他蹲在殘破不堪的船前,看起來像個老漁夫,既不可思議又愛吹牛,準備好對小孩講起他的遊記。
「原諒我的一切,天主,30/03/80,12h00。」
拖輪牽引失去桅桿的船殼,沿著長不見底的防波堤,徐徐駛離了港塢。船殼的黑漆如同受損的肌膚,一片片地被磨破了。娜希瑪留意到右舷處有一道長形的疤痕,在吃水線的略上方。那說明了海水曾不停地滲入艙底,而默格想來是日復一日地以手動抽水唧筒將水抽出。
這一晚,娜希瑪跟著默格。他在國道上某家糟糕的汽車旅館裡要了一間房間。娜希瑪永遠也無法忘懷旅館的入口、接待處,貼著紫紅壁紙的牆壁,或者該說是草莓酒紅的顏色;守夜人員狡猾的笑容。他蒼白的臉色和滿口的爛牙,他把鑰匙放到櫃台上時打量年輕女孩的方式。外面沒下雨,只有一股潮濕的冷氣。生鏽的鐵落地窗朝向停泊場,穿堂的風大剌剌地從門下的縫隙鑽進來。連海邊都是醜陋的,一塊漆黑的大空地,四周圍著路燈。
她側過頭,他看到她黝黑、睜大的眼睛。她是神秘的,一時之間,兒時的記憶在她成人的女性臉龐上乍現,更加奇異了。他想自己墜入了愛河。惑人的魅力是一道流水,自然地牽動你,如同潛入沉睡中。
唯有大船仍然令人畏懼。
在紅心國王的地方:「不可與他們立約、也不可憐恤他們。不可與他們結親、不可將你的女兒嫁他們的兒子、也不可叫你的兒子娶他們的女兒。因為他必使你兒子轉離不跟從主、去事奉別神、以致耶和華的怒氣向你們發作、就速速的將你們滅絕。」
娜希瑪無法忍受這些。別人有什麼權利評判她?
「妳要和我一起到海上嗎?」
一切顯得並不真實,可是娜希瑪的心在猛烈跳動,她感到汗水潤逐了鬢角、掌心。她並不太清楚怎麼回事,對默格的記憶所牽動的感覺,就像仇恨一般,混合了魅力與憎惡。其實,或許她弄錯了,那一切不過是一種感覺、不過是一個孩子的夢,有一天夢到地平線上出現了一艘大船。她記得艾紮來到的那天早晨,陽光下的每葉風帆都飽滿高張,那麼高,兩個尖尖的三角形在深暗的海面上顯得相當白淨,就像它真是為她而來似的。它的再度到來,彷彿是為了帶回她的父親,為了她,為了那個站在海防巡道上,手被緊握在母親手中、關閉在孤獨與極度絕望中的小女孩。
當默格醒來時,娜希瑪的頭枕在臂膀凹處,濃濃地酣睡著。幽暗的光線下,她臉龐的肌膚在枕頭上形成一個深暗的斑點,而她濃密的頭髮掩住了眼睛和前額,彷彿一頂黑絲絨華蓋。屋外天色開始轉亮。
頃刻之間,他感到一種說出當時發生一切的需要,那像一口怨氣也像是真心誠意,他就要說出口了,但是他的驕傲戰勝了。他改變心意說:「沒有,沒什麼。有一天,或許吧,我會必須跟妳說的。」
「Tug」(這是它的名字,以斗大的白色字母寫在駕駛艙旁邊)來到艾紮的軸線上就定位,拖纜穿過每邊補助船桁上的雙錨鏈孔。貴賓碼頭上寥寥無幾的閒人停住了腳步。還有兩位沙赫米托的員工,娜希瑪之前在船塢那裡見過的。但是薛西福的父親並不在場。
稍遠處,有些肆無忌憚、好嘲弄人的小男孩經過。「看啊!有個女黑鬼!」這一幕,沒有任何事物顯得真實。
默格每天都有另一套說法來逗她笑。他似乎變成了工人,被雇用到某個想像的工地,負責毫無用處的工作。娜希瑪知道他已經失去一切。薛西福有時跟他父親一起工作,而沙赫米托跟他說過,默格滿身債務,商會並要求強制拍賣艾紮。他們在等法院判決。
艾紮每天都愈陷愈深。它在船塢的等待永無止盡,無庸置疑地,無論是席瑪公司或任何人都不會向它伸出援手。港務長已經受夠了這艘廢船,他發出通知函,而默格甚至連信都不拆。現在,經過那樁事件後,他再也無法等待了。預定的日子一到,他便進行驅逐。
娜迪亞留意到,她咬牙說話的樣子,就跟她父親發脾氣時一個模樣。過去那些m.hetubook.com.com年壓在心底的話,全都由鬆開的閘門傾瀉而出,羽鵲的房子、被殺死的狗、堆在人行道上的家具。
有幾次,他們談到巴拿馬的聖布拉斯特區,灰色而憂傷的海,和那些椰樹斜斜林立的島嶼,還有那些猶如從另一時代倖存下來的印第安人。他們說起納爾迦納,而默格說那裡是他必須回去的地方,為了能實現他的「伊甸園」計畫。他想在那裡重建佳斯納伯爵夢想中的共和國,讓那些海盜、流浪者和妓|女能尋回自由的地方。他不帶誇示地說著,然而,他同時對娜希瑪訴說的是他的夢想,他真的認為自己喜歡電影,那不只曾經是個賺錢事業,更是他的一生。
頃刻間,艾紮消失在岬角後,被高漲的海水吞沒了。娜希瑪沿著船塢邊上走時,以為自己看到默格的身影了。在古戰船昏暗的燈光中,桅桿仍然懸在拱頂下,灰溜溜地一如暴風雨後浮在海灘上的兩段木頭。有一天它們將被運走,按重量鋸開,又或許是賣給他人,拿去裝節某棟簡樸的農舍。娜希瑪猶豫是否要走進去。她叫了聲:「船長!」
另一個夢中,有一隻飛來的鳥撞到她的窗戶。那不是一隻溫順的鳥,而是一頭紅喙的黑色猛禽,牠兇惡地盯著她,在她走近窗戶時,那隻鳥猛地飛起來,並且在飛走時以一種刺耳的人聲,總是大喊同一句,這句話令她畏懼,卻又受到吸引:「來找我!」
「很好,你呢?」
他聲了聳肩:「安得里亞姆納走了。再也沒有安得里亞姆納叔叔了。現在就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默格審視娜希瑪。她輕輕地呼吸,面向牆壁,沿著她的背脊,在她黑髮下尾隨的是一道深色的曲線,一直延伸到腰部。
艾紮變成挖泥船的倉庫,簡直是鬧劇。默格只能不屑地撇撤嘴,忍住了微微的笑意。他想起船難翌日,拉斯貝吉亞的港灣那輕柔的海浪拍岸聲。
那是她第一次談到父親。默格專心聽著,長時間以來,他不再和人分享任何事情。
他迫不及待地想再見到娜希瑪。他對她敘述他所思索的,對她敘述他所夢見的。她沒來時,他成天盼望她出現的同時,如同他說過的,假裝在工作。這個喝完琴酒後便睡得不省人事的人,又開始會做夢了,一如他有過的青春期。有些夢境夜復一夜地重現。而他,裹在睡袋裡,在室內地板上滑入睡眠中——船主的艙室成了某種倉庫,堆滿雜物:細木板塊、腐蝕的航海儀器、船難留下糊成一團的卷宗以及堆放照片的紙盒。他夢見自己到了某個遙遠的國度,巽他群島中的一個小島,在一條大河的扇形出海口,當地居民的膚色非常黑,散發青春氣息,彷彿一直等候他到來般歡迎他。
娜希瑪對他說起自己的夢。其中一個夢中,她是個孩子,她在戴高樂機場搭機到法蘭西堡去,和她爸爸一起的姑姑溫蒂在那裡等她。她母親把她的手握得那麼緊,使她從手一直痛到肩膀上去了。她聽到自己的心在跳,除了母親的臀部,她什麼都看不到,而朝登機道走的航客太多使她無法前進。那是個充滿焦慮的夢,有時她會害怕睡覺,怕自己置身在那一群人之中,感覺自己的手被捏碎了,而除了那些正在移動的軀體,她什麼都看不到。
不過幾天前,他還不相信一切仍有可能。我們在往下沉,而每一個流逝的光陰將人往下壓得更深。債務、官司、威脅,以及厭煩。這個查無人煙的漫長碼頭上,無人走動。
默格抓起她的手,親吻了一下。他聞著她手腕肌膚的味道,感到細緻皮膚下的動脈跳動,娜希瑪並沒阻止他。她把頭靠在老人的肩上,耽溺在一陣陶醉裡。她靠緊他。「我不想回我媽家去,我可不可以和您在一起?」她感到如此疲倦,整天受風吹日晒的日子,還有在五月路公寓裡的娜迪亞,鼻頭上架著眼鏡,一如往常地坐在小室的床上打毛線等她。
在一大片打漩的污水中,Tug開始拖曳橫躺船塢中央的碩長船體。歷經如此漫長的停滯,從纜繩解脫的大船,找回的是虛有其表的生命力。它笨拙地搖晃,彷彿剎住似地減緩操作速度,繼而猛地任船身往前衝,而拖輪的水手佇立在艾紮的船頭,高聲喊著:嘿!嘿!像是把它當作一匹頑強的馬,或更確切地說,他們有如獵人,由深海中逐出一頭巨獸。
默格任憑自己跟從娜希瑪的遊戲規則。他察覺到自己身體上的變化。他忘卻自己腳踝扭傷的問題,他又可以快跑,也能沿著防波堤從一塊水泥石跳到另一塊。他那因酗酒和辛酸而變得麻木的心智再度靈活,從一個念頭躍到另一個念頭,跟娜希瑪的m.hetubook.com.com節奏一致。他以為回到了艾紮上,以雙臂環住她、教她掌舵的時光。
她用撲克牌標記書中某些段落。
從前,只要默格稍微碰到這些桌子一下,就會有成群的記者、攝影師。可是現在,沒有人去留意這張皮膚曝晒過度的老臉,渾身沾滿汗油的衣服,頭戴一頂可笑軟帽的老男人。或許,他甚至染上了這些唬人的老水手調調,他是如此厭惡這種模樣,而這個想法幾乎使他輕鬆起來。想要不受自己形象的禁錮,只需要等到年華老去。
之後,他意識到那片刻光陰是偷來的。他的生命歷程幾乎使他不習於做白日夢與幻想。每個舉動是為了活下去而戰鬥,一種持續的攻擊。而且,還有終生糾纏他的魔咒——瑪帖死去的那一夜,那名蹲在麥德林旅館庭院的印第安老嫗,所發出的目光。
他們談到旅行。娜希瑪想徒步穿越撒哈拉沙漠,而他,卻是滿腦子對斯匹兹堡群島的幻想,那是他唯一想去過日子的地方。迫不得已時,拉波尼也行。
在娜希瑪身旁,默格忘了自己的年齡。他忘卻自己的孤獨、經濟問題、前妻對他的怨根,以及對自己女兒的忽略。他發覺自己從未有過女朋友。那些他認識、供養,被他拉到船上的三角臥鋪上,或帶到旅館房間裡的女人,都如幽靈一般消失了蹤影。娜希瑪就像瑪帖。現在他尋回她了,一切都將煥然一新。他有種從漫長睡眠中醒來,重新開始生活的感覺。
他們閒話幾句家常,接著她停下不說了,就像她必須走了一樣。她說:「好吧,嗯,我不知道能祝您什麼。」。
長久以來沒有人給過他任何東西,他連道謝都忘了。她上了公車離開,沒說再見,彷彿他們再也不該見到彼此。那一切都很奇異,出乎意料之外。自從船難以來,默格歷經長期的孤獨,這次邂逅對他而言,有著和魯濱遜某天在島上的海灘發現赤腳印同樣的感動。
清晨冰冷的光線中,娜希瑪穿上衣服,而他沒做任何動作、沒說任何話來挽留她,況且,他知道那是於事無補。她以一種不自然的倉促離去,那樣子似乎不久之後她會再回來,再到貴賓碼頭去找他,而他到時會正在重新替一塊用來銜接的木塊重新上漆,或正在製作某個纜索接頭,或老天才曉得的某種東西。可是,他明白一切都結束了,她不會再回來。
她的聲調令他驚訝,他想到瑪帖,當她要求他把她帶到世界的另一端,遠離會摧毀女孩的麥德林時,那黑眸子中的光彩。而他當時並不懂,沒弄明白、沒能抓住機會。
他們坐在防波堤的另一邊,在岩礁當中。海面如明鏡閃爍。儘管春風寒冷,陽光依舊灼人。
此刻,默格想起麥德林的那一夜。原本一切是可以不同的。那時候,瑪帖還活著,年輕、敏捷、有趣、神采奕奕,渾身上下的每一處關節都柔軟得令人在讚數。然後,她跌下去了。一切都在開始前就結束了。
他聳聳肩:「不過是一些發票、要我付錢的法律文件。沒用途的紙張。」
非比尋常而戲劇化。可是他什麼也沒想。把袋子放到甲板上後,他跟她一起走到鄰近工地的小酒店,一個他從不踏進的場所,這世上,沒有比那些玩滾球的人和其他那些退休船員的協會更令他厭惡。
她問他那些在聖.克里斯多夫持續數月中反覆思索的問題。可是他沒什麼好說的。柔依被偷了,他沒再見到過伊非傑尼歐。
說話的人是默格。默格,這個沉默寡言的浪子、賭徒,默格,這個電影海盜。他回想越洋航程的每一天,安得里亞姆納佇立在主桅旁,而娜希瑪站在船艏,每一刻都完整地留在他的記憶裡,燦爛得一如太陽。
薛西福全都說了。有一天晚上,他打電話給娜迪亞:「您知道您的女兒在哪裡嗎?」他把和老瘋子的約會、碼頭上的出遊、船隻,都報告給她聽。有個便衣警察來過。他提及所有她已知道的事、麥德林的調查,總之他希望娜希瑪發言,希望她控告默格,當證人。
和如此年輕、眼光如此有神、如此直接的女孩在一起,他感到自由。不受金錢的羈解,不受期待、威脅的困擾。他就跟艾紮沒兩樣,曾經受過傷,撞得鼻青臉腫,喪失了羽翼,可是他可以全部從頭來過。他覺得自己既年老卻又難以置信地年輕。
她變了很多。那個喬裝成小男生,被他從艾紮的甲板上揪出來的小女孩,已經從她身上褪去她肌膚的光澤黯淡,幾乎呈灰色,她一頭留到肩膀上的長長鬈髮,是時下流行的髮型。唯一相像的只有她的眼睛,還是那麼無所畏懼的眼神,瞳孔深處閃著好奇的光。
「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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