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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作者:勒.克萊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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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格利.馬拉 一

安格利.馬拉

在印度有一個古老傳說,人們口耳相傳:一個平凡的男子名叫安格利.馬拉得了失心瘋,發狂跑到深山裡過著野人般的生活。任何人入山想要搜捕他均遭其毒手殺害。後來有位年輕人名叫喬達摩,他是釋迦族族長的兒子。當時的喬達摩尚未得道成為眾所景仰的佛陀。喬達摩獨自踏入深林對發狂的野人講道,毫無畏懼,治癒了他的失心瘋。
悠悠過了兩千五百年,在塔里安森林裡發生了一件大事,我目睹其中部分的經過。於是我決定借用他的名字,安格利.馬拉,為這篇小說命名,以紀念佛陀解救的那位男子。

「是的。」巴維托說。
巴維托停了一陣子沒開口。
他們走到房子前面,妮娜率先爬上屋,以手勢示意巴維托在下面等。她的屋子跟印第安人的一樣,四面沒有牆壁,不過地基的木樁比較矮,而且屋前架設了真正的木頭梯子,不像印第安人僅用一截挖空的樹幹權充。妮娜揮手叫巴維托上屋:巴維托把鹿放在梯子邊的地板上。爐火邊有一位上了年紀、臉型瘦削的印第安老婦人在搧火。
「約翰.金森。」巴維托回答。
「我想你一定餓了。你好笨,連塊鹿肉都沒給自己留下。」
妮娜說:「也許我爸爸會跟你買那頭鹿。跟我來。」巴維托完全沒有移動的意思。妮娜感應到他內心的猶豫,她雙眼射出金黃色的光芒,彷彿氣惱似地說:「跟我來,來呀!」
巴維托的心跳加快。妮娜經過他身邊,好奇地望著他,好像從來沒見過他這個人似的:「你是誰?」立刻又接著問:「你是哪兒來的?」
「可是妳媽媽是印第安人啊?」
「可是為什麼……」巴維托才起了個頭便停住了,因為妮娜已經聽不到他說話了。她早已走遠,起先沿著河岸安步走著,然後邁開步伐往前跑。巴維托跑過去追她,她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向巴維托。她的聲音在黑夜裡迴盪,那尖酸諷刺的口吻,跟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時一模一樣,硬是讓四個印第安青年垂下頭。
茅草屋內木樁架高的木頭地板上極小的蟑螂密密麻麻四處流竄,偷吃食糧,甚至連見證他與牧師曾共同生活的唯一紀念品——收音機——都不放過。
黑幕逐漸低垂。夕陽餘暉灑在三條小溪的水面上,陽光逐漸黯淡,濃密的林木早已漆黑一片,找不著出路。大夥兒坐在河岸邊大口吃肉,這時妮娜出現了。她剛捕完魚正要回家。
夜色中,巴維托和她兩人一起跳舞跳了好久好久。當樂師終於暫停演奏,稍事休息順便喝點酒時艾維拉仍舊全身貼在巴維托的身上,兩人就同一個碗喝著調上甘蔗汁的甜酒。她的眼神狂亂,汗水涔涔地沿著臉頰和身軀滑落。突然間,巴維托覺得胃部翻攪,就快要吐了,他急忙跑到地板邊上大吐特吐,然後轉身倒頭便睡。
妮娜說話的聲音透露點點哀怨,巴維托繼續打趣著說:「你爸隨口亂編的。我早就不記得城裡是什麼樣子了,我住在森林裡,我是個獵人。」
「一盒子彈。」巴維托說。
望見這群年輕的印第安小夥子,她停下腳步。
「我今天殺死的鹿。」
當時巴維托才不過兩三歲。金森牧師很快必須再度啟程前往巴拿馬市,於是他帶著這個小孩一塊上路,並給了小孩自己的教名,以基督教義啟發教養他長大成人。他期盼這名印第安青年將來能夠回到自己的族人身邊,宣揚基督精神。
印第安族群素來不歡迎這類部落的叛徒。巴維托沿著河岸找尋親人,一路上族人冷眼相待。終於在河的最上游、比一般稱為三源頭——因河的起源處有三股小溪匯流故名之——更遠一點的地方,他找到了他叔叔。他跟著向印第安人兜售油、米的黑人攤販划著獨木舟歷經了一段彷彿走不到盡頭的漫長旅程,歷盡艱險終於抵達目的地時,不禁感到些許失望。
巴維托接收了她說的每個字,卻不明白個中涵義。
這段時間裡,妮娜走到爐火旁邊蹲下,和她的母親一起清理魚然後放在爐火上烤。巴維托很驚訝的聽見她和她母親之間是用印第安土語交談,而不是西班牙文。
巴維托說:「我是住在森林裡的野人。」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幾個月,巴維托無時無刻不在想她。他回想當她的身影靜悄悄地出現在暮色之中hetubook•com•com時,自己感到的那陣悸動。她站在湍急的溪流邊,苗條的胴體包裹在濕透的長袍底下,還有當她望著他時,眼裡閃動的金色光芒,這一幕全刻印在他的腦海裡,分分秒秒,反覆上演,弄得他徹夜難眠。原先四個大男生坐在河岸邊,呆看著她嘲諷的眼神連大氣都不敢哼一聲時,他內心產生的懊惱和憤怒逐漸淡去。
正因為這樣,巴維托第一次遇見妮娜的時候才會那麼生氣。他一直以為在森林裡他和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但他從妮娜打量他和其他夥伴的眼神中看出,他只不過是個印第安人、當有人對你講話時,必須閉嘴低頭靜聽的野蠻土人。
在這裡,森林的中心腹地,住著各色群鳥、啼聲不絕的猿猴,還有一群野豬;根據印第安人的說法,這些野豬知道通往下界國度的通路在哪裡。蜿蜒環繞山間的狹隘溪谷之上,住著一位不知名的仙人,掌管暴風雨和黑夜,他居住的仙殿有野火雞的雕像護衛。若有人膽敢靠近,將悉數被捲入烏雲之中,隨之霎時灑下狂風驟雨將人的屍體沖走。然而,那裡也許正是金森牧師講道時描述的人間天堂,在那裡無所謂善與惡,野生動物懂得人話。
他邊說邊帶著挑釁的意味抬頭用下巴指出森林的方向。
「為什麼?」
一陣尖叫將他驚醒。屋裡的另一頭有兩個男人蹲伏著身子互相叫囂挑釁。跳舞的人慌忙讓開,兩個男人向對方衝過去,想要用頭敲掉對方的牙齒。然後他們衝出屋子的地板,落入一地爛泥巴裡,其他的人又開始聚攏跳舞。巴維托縱身一躍跳下屋子,朝黑漆漆的夜裡走了幾步,艾維拉也跟著跳下來,抱住他的脖子。架在木樁上的屋子裡那群印第安女人依舊坐在地板邊上說笑抽菸,或彼此喃喃低唱著別人聽不清楚的歌,敲打胸前的項鍊。在漆黑的森林裡,艾維拉領著巴維托走到一個地方,手風琴的琴音變得飄忽。她脫掉裙子躺在地上,他們激烈地做|愛,大聲呼喊直到聲嘶力竭。激|情過後,他們躺在地上彼此纏繞,全身髒兮兮,汗流浹背。巴維托聽見潺潺流水,聲音如此清晰,好像河就在他們身邊。滾滾河水奔流,彷彿要把這一切都帶走。
「我好想……我好想離開這裡,到城裡去,不要再見到這裡的人,這間房子、這條河、這座森林。我好想變成另一個人,逃走,逃離這裡。」
巴維托找到他叔叔安德烈時,全身燒得發燙,非常虛弱。他們找來一位巫師。巫師是個瘸腿的老人家,名喚泰克來,他強迫巴維托灌下一種比黃蓮還苦的湯藥。從巴維托抵達河上游源頭算起,接下來的幾天幾夜他像中了邪似地不斷語而且狂叫,最後是不停汗,等他清醒時身體已經痊癒。
黑人的話將他帶回現實:「還有別的事嗎,小土著?」
巴維托坐在河岸邊,倚著大樹,在枝葉的遮蔽保護下,目不轉睛地望著天幕。等他看見第一顆星星堅定如燈塔般散發銀光時,他躺平身體準備睡覺。黑夜裡冷風颼颼,一陣陣好比冷冽流水,巴維托聆聽這風聲颯颯交雜著流水潺潺。
巴維托曾當面問他的堂兄有關妮娜的事,他堂兄笑著說妮娜這種女人不適合他。他的堂見對他說妮娜的父親從前隸屬國家警衛隊,是個黑人警察,她的母親是印第安女子,據說還是希馬赫納族,所謂的未開化部族。她母親聽說是她黑人父親當警察時在森林裡捉到的。他們一家住在河上游最裡頭的房子,就在三源頭附近,也有人說以前經常有哥倫比亞的白粉走私毒販在他們家接頭交易。
巴維托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落日最後一道餘暉的烘托下,她顯得極為高䠷,手臂很和*圖*書長,脖子極細。全身肌膚閃耀古銅色澤,一頭典型印第安女孩擁有的濃密黑髮。但是身上套了一件黑人婦女平常穿的棉布長袍。她在他們這邊走過來,雙足赤|裸,手上提著一只簍子,裡面放著她釣來的或是叉來的魚。這群老把她掛在嘴邊的小夥子突然變得鴉雀無聲,畏首畏尾。
她說:「不要過來!不要再回到這裡了,走私販子不喜歡印第安人到這裡來。他們會殺掉你的!」語畢,她的身影消失在林子裡。過了一會兒,巴維托聽見妮娜家那隻狗的吠聲。樹底下,只有夜、溪流、蟲鳴吱吱。
老實說,巴維托也不是未經世事。早在他逃離城市的幾個月前,他曾在馬哈農跟一個黑人女孩有過一段情。那女孩在一間美國酒吧當服務生,甚至可以說他離家出走是因為這個女孩的關係。他不想聽金森牧師訓斥,反正牧師最後總會知道,四處都是虔誠的教徒,是他的最佳眼線。
巴維托進森林狩獵的次數愈來愈頻繁。起先,他跟著他叔叔,要不就是跟著堂兄富羅一起去,因為他對森林的瞭解還不夠,也不知道該如何追蹤鹿或野豬。但慢慢地,他學會運用自己的感官,聞出獵物的所在,搜尋最淡的氣味、一根折斷的樹枝、乾涸溪底泥沙上的足跡;他甚至還會用舌尖添灌木叢的葉子。
一天,他跑到河的最高點,也就是三源頭附近打獵,回來的時候背上馱著一隻體型碩大的鹿,用獵槍的肩帶固定住。他想再見妮娜一面。於是他回到那片河岸,也就是他第一次見到妮娜的地方,面對著滾滾激流坐下。
她稍稍平和地加了一句:「我家離這兒不遠,往下一點就是。」巴維托抓起鹿扛在肩上,跟著她走。現在,他已經感受不到第一次妮娜看他和同伴時,那種令他心跳加速的憤怒和羞愧感。妮娜的眼神變了,走路的姿態也變了,顯得憂心忡伸,顯得更纖弱。
妮娜的父親掂掂那隻鹿的重量。「你要賣多少?」
「他不喜歡印第安人,他把他們說得一文不值。」
雨季結束,巴維托參加了生平第一場慶典。他跟著堂兄富羅沿著河流走,天快黑了才走到舉行慶典的印第安村落。他們老遠就聽見樂音飄揚,低沉的鼓聲伴隨手風琴的鼻音。當中還夾雜著怪異的尖叫,狂野尖銳一如鳥嘶。
「你回來了?回來長住嗎?」
然而,有一天,巴維托跑到馬哈農的一間賭場喝酒,遭到牧師訓斥,他索性買了票跳上一艘開往塔里安的船,就這樣回到這條河的河邊。
他什麼都得從頭學起:每天早早出門工作,整理香蕉園或甘蔗田,一隻手拿大彎刀,另一隻手握緊木棍,要不然就是拿斧頭砍樹收集柴火。他必須學習如何在森林裡尋找方向、走路無聲,如何爬上人心果樹摘果實,習慣在黃昏時排便,整個人從頸部以下沒入水裡,安坐河床不理會魚群囓咬。尤其要學會族人的語言,這一點比他想像得要容易。那些字彙彷彿一直在他的內心深處,蟄伏冬眠,族人們七嘴八舌逐一將它們喚醒。
他意識到自己的心跳加快,頓時變得跟夥伴一樣語塞,完全說不出話來。巴維托很氣自己。但是妮娜早已沿著河岸,一派輕鬆,腳步輕盈,頭也不回地走了。這時,這群年輕人才又打開話匣子拿她開玩笑。巴維托更是氣憤。難怪她要鄙視他們了,他們竟然沒用到這種地步。
黑人放聲大笑,重新坐上吊床,緩緩搖擺。「一顆子彈換一盒,很好,真是樁好買賣。」
巴維托朝喝酒的女孩們走過去。這群女子笑意盎然地盯著他,嘴裡還不停對著彼此的耳朵低聲唱歌,身體也跟著不停搖擺。其中一個女孩站起來。巴維托認出她,是艾維拉。艾維拉的家離他叔和*圖*書叔家不遠。她的丈夫離開了她,因為他們的小孩一落地,她就把孩子殺了。她臉孔甜美,兩頰顱骨高聳,狂野自然的秀髮令人驚豔,不過她的身材已經顯得臃腫,肩膀太寬,胸部平坦好像沒有發育完全。從她臉龐的下半部開始,全身塗黑,炯炯有神的雙眼迸射熱情的火焰。
雨季來臨前,約翰.金森,又名巴維托,來到河邊。十八年前他在此地出生,不過他已經毫無印象。他的雙親是土生土長的印第安人,改信基督之後沒多久罹患了傷寒。當時一位名叫約翰.金森的美國黑人牧師剛巧在上游河岸的亞密茲設立了一間簡陋的醫療所,他的雙親在這裡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是誰?」
現在,巴維托可以瞭解他叔叔肩上承受的生活擔子有多重,他像個奴隸般在田裡幹活。每天清晨,天才濛濛亮,他便來回於一排排的香蕉樹間,手拿彎刀蹲著開墾鋤草,一直到日正當中、烈陽當頭才停。大夥必須在森林開墾,舉起大斧頭砍樹,將樹幹扛上流血的肩頭。龍捲風肆虐後,還得去找棕闊葉修補屋頂,拖樹枝回來鞏固木樁。唯一的娛樂就是慶典,大夥縱酒狂歡三天三夜,印第安人隨著手風琴和鼓的旋律節奏盡情起舞,喝到倒地不起爛醉如泥才罷休。在這當中,年輕人拖著身子早已不聽使喚的印第安女孩躲進枝葉茂密的小丘裡,雲雨之後,翻個身,兀白躺在污泥裡呼呼大睡。有時候,放縱過了頭,也會出現打群架的場面,起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男人大打出手,拳腳齊飛,甚至還曾經亮出刀子需過人命。
妮娜的聲音透著古怪,低沉而標糊,彷彿快要哭出來了。
「人怎麼可能會忘記以前經歷過的日子呢?」女孩微微顫抖著說。
巴維托開玩笑說:「我有子彈可以自衛。」
這段適應期間,巴維托首次注意到妮娜。在他親眼見到妮娜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這號人物了,因為叔叔一家經常提到她,尤其是年輕小夥子。每個男孩都誇口曾和她說過話,甚至有人還說曾經和她約好半夜到她的帳幔底下幽會。但他們敘述的口吻和方式明白顯示出他們在編故事。
河水泥黃,兩岸聳立的高大林木,密不透光。一路上,只見幾戶黑人的屋舍和永遠沉默寡言的印第安人蝸居的破草房。巴維托每晚席地而睡,用襯衫蓋住臉阻隔蚊子的恐怖攻擊。
巴維托望著他,一臉茫然。這是第一次有人用這樣充滿不屑的字眼稱呼他。於是,他默默走下梯子,離開。參天古樹灑下的夜晚涼意在風中呢喃。巴維托往回走,趕著在森森黑夜逼近之前回到上游河岸。他找了一個有大樹遮蔽雨露的地點,用手把地上的泥土抓平整,然後坐下等著暗夜來襲。
整個下午馬不停蹄地趕路,富羅和他早已滿身大汗,於是他們跳進河裡先沖個涼。他們全身剝得精光,在烏黑的河水裡游泳。密林之上,天空只見微弱金光,蝙蝠在河面上盤旋。清涼的河水舒服極了。巴維托細心地慢慢梳理頭髮,富羅則猛往身上熏香。接著他們穿好衣服朝舉辦慶典的屋子走去。平台上已經擠滿了人,男男女女,也有小孩。房子的中央有一個黑人和一個印第安和黑人的混血兒正在演奏昆比亞的舞曲,男男女女雙雙對對圍著他們兩人踩著強勁有力的奇特舞步。中間挖空充當梯子https://m•hetubook.com•com的樹幹橫倒地上,富羅和巴維托只好爬著木樁上去,在木頭地板邊上坐著。
「那妳又為什麼拿東西給我吃?」
「我爸說你不是森林的野蠻人。他說你來這裡之前,曾經在城裡住過。」
「你就是那個牧師的兒子?」
「你是誰?」
果然,向晚時候,妮娜的身影出現了,她捕完魚回家,手上提著裝魚的藤編簍子,肩上扛著長長的魚叉,末端繫著鐵鉤。他看著她走近,她還是美得令人屏息,窈窕黝黑的肌膚包裹在飽經日晒雨淋的舊棉布長袍裡。
一抹鬼祟的黑影將他驚醒。他順手舉起獵槍。那抹黑影直直朝他走過來,好像他人暴露在大白天底下一樣。他大喝一聲:「誰在那裡?」隨即認出那是妮娜。妮娜走到他面前蹲下,遞給他一個陶盤,上面裝滿了食物。從盤子飄出來的味道判斷,是剛才令他垂涎三尺的烤魚和芭蕉。他大口地狼吞虎嚥。
「那不一樣。」
這些知識逐漸回籠,在他的身上找到它們本該有的位置。早在他有能力學習運用這些本能之前,他就離開了這個世界,但這些技巧就跟他的母語一樣,逐一地全找回來了。每一個線索、每一個符號都正確無誤地在他身上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這裡所有的人似乎都覺得理所當然。他自己幾乎也忘卻了他曾跟著黑人牧師生活了好幾年,他在學校裡應該熟讀背誦的課文和祈禱文,以及人聲鼎沸的馬哈農街道。
妮娜靠過來,和他們距離如此之近,巴維托連她金黃色的瞳仁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用西班牙文和他們說話,口氣裡透著黑人對森林野人的鄙夷和自我優越感。她望著巴維托問道:
妮娜的父親躺在繩編的吊床上晃呀晃。他是黑人,高大健碩,身上還穿著警衛隊的卡其制服。他一看到巴維托,立刻停止搖晃。
打從那天起,他的態度有了轉變,但他卻毫不自覺。過去漫長雨季的數個月裡,他全已投入適應新生活,幾近急切地學習,尋找家族核心分子的認同,但這一切努力霎時全被抹煞,變得毫無意義,只因為這個女孩子的一個眼神,和她臉上的不屑跟輕蔑。
巴維托拉她的手。「你怎麼了?」
「求求妳,別走。」巴維托懇求。
妮娜安靜地蹲在他身旁。巴維托吃完後把盤子拿到溪邊清洗,同時洗洗嘴和手。然後往回走到大樹下。妮娜接過盤子起身準備離開。
音樂震天價響,根本無法交談。印第安女孩坐在地板邊上等著,有的抽菸,有的甚至直接拿著一瓶酒精濃度高達九十度的烈酒猛灌。熏天的酒氣和菸味,混合著臭汗和嘔吐穢物的酸腐,巴維托覺得頭昏,思緒開始混沌。他睜大迷濛的雙眼四處搜尋富羅的身影,發現他混在人群中跳舞,低著頭,雙腳用力踢踏震動的地板。
眼看巴維托沒答腔,妮娜的父親走過去拿了一盒子彈給他。巴維托又饑又渴,雙腳因為趕了一整天的路而疼痛不已。妮娜和印第安老婦人忙著烤魚和芭蕉,香味四溢,令巴維托垂涎三尺。現在,夜已經完全降臨,他真想留下來,留在這間屋裡,盤腿坐在地板上,飽餐一頓,然後在兩個女人吟唱似的印第安土語對談之中入睡。
「反正你也沒必要現在決定。你有的是時間。」
妮娜大笑:「森林的野人!」她指指那頭鹿。「那是甚麼?」
更遠一點,一股泉水奔流入峽谷,傳說從這片峽谷進去,翻過山頭,山的另一邊就是魔法山谷,那裡有一幅畫,畫著一隻全身烏黑的野火雞,頂著金黃色的雞冠,據說是魔鬼把牠放在那裡的。
她說:「他不喜歡我和印第安人說話。」
就這樣,六個月後,終於苦盡甘來。剛開始不願和他往來的人,現在一個個跟他稱兄道弟,分擔他的工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和他有說有笑。安德烈叔叔以及與他同齡的堂兄富羅不再嘲笑他,好像他一直都住在這裡,從來不曾離開。婦女和小孩也不再閃躲,看見他從田裡回來時,都會親切地問候他。而巴維托變了:原先身上濃濃城市味的衣衫早已破爛髒污不堪,腳上的鞋子根本不耐穿山涉水。他赤足走路,皮膚在陽光的洗禮下變得黝黑。他唯一稱得上美的地方是他的頭髮。他定期修剪頭髮,固定往後梳然後抹上香噴噴的髮油。
就著煤油燈散發的刺目燈光,印第安人擠在一起,低著頭,大汗淋漓地舞著。女人帶著沉甸甸的銀項鍊,每踏出一步,脖子上的項鍊就跟著身體搖晃發出金屬撞擊的叮咚聲響。男男女女都用樹汁將身體塗黑。大夥從下午就開始喝,有些人已經醉到不省人事,倒臥在屋子地板底下。富羅拉著巴維托到酒桶前,裡面滿滿是用甘蔗汁和酒精濃度高達九十度的烈酒調成的甜酒。富羅用葫蘆杓舀了一杓,他先喝了一口,然後把村子推到巴維托面前。
安德烈叔叔的家是一間寬大的印第安茅草房,屋頂像是樹葉編織的巨大陽傘,覆蓋底下的黑色木頭地板,木板一片片固定在離地四公尺高的木樁上。經歷過船艙艙底的窒悶,看盡沿岸密密麻麻的破敗小屋之後,巴維托已經懂得欣賞這棟大茅屋之美;雖然四周沒有牆,房內也沒隔間。但是白天有涼蔭避暑,夜晚清涼更可聽雨滴輕輕敲打屋頂的自然天籟。河水蜿蜒流經底下的香蕉園,巴維托非常喜歡川流不息的河水淙淙。
他對森林生活的艱辛毫無所悉。他隸屬瓦納納斯部落,精瘦強悍,臉龐俊秀,濃密的黑髮往後梳得服貼。巴維托是他的父母在他出生的時候給他的小名,因為他看起來暴躁易怒。牧師保留了這個小名。
一天,送走雨季的最後幾場雨之後,巴維托和堂兄富羅以及另外兩名印第安青年一起出發到森林裡打獵。安德烈叔叔把自己的獵槍借給巴維托。他非常激動,因為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踏進森林。兩天下來,他們缺而不舍地追蹤一頭公鹿的足跡,到了第三天早晨,他們終於在溪谷深處找到牠並殺了牠。巴維托開了槍但是沒有打中,儘管如此大夥兒還是平分了這頭鹿,他得到一支腿。返家的途中,巴維托打下一隻在樹上棲息的野火雞。他們一行人穿過森林走到三源頭附近,就在那裡,河岸邊、三股激流前,生火烤野火雞。打從走入森林狩獵開始到現在,他們僅以野生漿果和樹葉果腹,其他幾乎甚麼都沒吃。
大塊頭黑人仔細打量他,伸手摸著自己光禿禿的腦袋。
飢餓啃食他的胃,內心的憤怒讓心臟狂跳,然而他望著滿天彩霞,心緒逐漸平復。在河的上游高地、靠近源頭的地方,森林顯得更加純淨,獨立於凡塵俗世的一切。萬里無雲的天空渲染著琥珀色霞影,湛藍的湍急溪水泛著火花光彩,岸邊的鵝卵石還是溫熱的,還有那些樹:連綿參天,茂密枝葉沿著山谷一望無際,封鎖了山林小徑,好像在護衛著一個神秘的魔法國度。
夜裡百蟲爭鳴。巴維托好希望時間能夠永遠停留在這一刻,在這裡,這片河岸、深藍的天、湍急的流水,還有他面前的妮娜。他看不見她的臉、她的眼,但是這周圍的香氣滲入他的心扉,讓他忘卻其他的一切。
「不行,我爸會殺了你。」妮娜說。
巴維托沒回答。
巴維托尤其喜歡森林。三源頭是與化外世界的邊界。再過去,就是未知之境,枝葉更茂審、更寂寥。沒有河流沒有山徑,只有幾股泉水繞著山岩奔竄,有時候在連綿參天的枝葉遮蔽下;陡峭的高丘岩石滑溜,雲霧缥緲,彷彿是天地誕生的最初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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