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的女人
二
「大娘呀,你看看我這手,粗得像老樹根一樣了,就是給我一架鋼琴,我也彈不出聲音了……」
司令娘說:
司令的娘從知青進村那天起,就負責給他們做飯,從十二個人的大鍋飯做到兩個人的小鍋飯。她感嘆道:
一九七五年底,上級又要我們村推薦一名表現好的知青進城當工人,貧下中農們一致推薦「宋鬼子」。大家都說「宋鬼子」好,好好好,他實在是大好了,他的覺悟比我們村裡那棵最高的大楊樹還要高,他早就不需要我們貧下中農教育了,這幾年來反倒是我們貧下中農接受了他的教育,他要走了,我們真還有點捨不得,但捨不得也得讓他走,這樣好的青年,理應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去工作……縣知青辦那位負責招工的幹部說:「你們村那位唐麗娟怎麼樣?聽說她的表現也不錯。」支部書記連連擺手,說,「她不行,她絕對不行,她腦子裡還有一些資產階級思想,我們準備用三個月的時間把她教育好,我們保證用三個月的時間把她教育好!」招工幹部用曲起的中指敲著桌面,眼睛望著房梁說,「可我聽說小唐鍛鍊得比小宋要好!」招工幹部摸出一個空菸盒,好像找菸沒找到的樣子,把空菸盒捏扁了扔在腳下。支部書記對大隊會計使了個眼色,會計出去,買回一條大前門香菸——那時候一條大前門香菸可是了不得一支部書記將菸塞進招工幹部的黑革包裡,說:「求求您了,領導,小唐的確也不錯,您如果能把他們倆全招走,我們全村人給您老人家磕頭,您如果只能招一個,求您了,把小宋招走……」招工幹部說,「好吧,就招宋河。」支部書記深深地給招工幹部鞠了一躬,說,「我代表我們村的全體社員謝您了」招工幹部笑著說,「你不如說代表你們村的全體母雞和圖書謝我!」支部書記摸著脖子、不好意思地說,「什麼也瞞不了您……」
「大娘……誰都能走得了、惟有我走不了……」
「茶壺蓋子」接過那根白髮,眼淚止不住地就流了下來。
這時候,我和司令、吳巴等人都成了大青年,我們的臉上,生滿了鬍鬚,布滿了皺紋。幾年前那場毒打,治好了我的相思病。現在回憶起我對「茶壺蓋子」的單相思,自己都感到臉紅。如果不是爹娘對我痛下鞭笞,我很可能會因為她而死。為人民利益而死比泰山還重,為一個女人而死比鴻毛還輕。現在,我對「茶壺蓋子」的容貌基本上可以做一個比較客觀的評價了。首先要指出的是,將近十年的農村生活,嚴重地損壞了她的容貌,她的皮膚失去了初進村子時的那種珍珠般的光澤,她的眼睛裡的光芒也比剛進村時黯淡了許多,她的曾經一讓我們心醉神迷的牙齒,也因為長期飲用含氟水而發了黃。常年的艱苦勞動,使她的腰身也變得粗壯臃腫;她的嗓音變得更加沙啞,我們好久好久聽不到她的歌聲了。這時候她已經將近三十歲,這在村裡邊已經屬於老姑娘的年齡了。我姊姊跟她差不多大,但我姊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我因為少年時留下了作風不好的惡名,找媳婦屢遭挫折,但我也終於和王木匠的瘸腿閨女王桂花定了婚,兩家老人商量好了,等新麥子收下來時,就給我們成親。總之,「茶壺蓋子」基本上是一朵開敗了的鮮花,是一個青春將逝的女人。她跟村裡的女人已經沒有大大的區別!除了她還保留著每天清早蹲在知青點門前的台階上刷牙的習慣,除了她還能偶爾收到一封從外地寄來的信,她的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了。有一天我們在一起鋤地時,我聽到她在我身邊大放響和*圖*書屁,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絕望的深淵。農村真是個偉大的地方,無論多麼頑固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放到這裡,用不了十年,就改造得跟貧下中農一模一樣。貧下中農家的姑娘臉皮薄點兒的,也不會像她這樣在男人面前肆無忌憚地放屁啊!
「宋鬼子」走了,剩下「茶壺蓋子」形隻影單。我們看到她在河堤上晃晃盪盪地走著,好像丟了靈魂。只有公社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出現在橋頭上時,她的靈魂才歸位。收到信她欣喜若狂,收不到信她立馬就蔫了。司令的娘向支部書記彚報,「書記,我端詳著小唐那孩子不對勁,一會哭一會笑的,我怕她萬一想不開……」書記的臉嚇得乾黃,說,「你給我盯緊點她,她要真掛了大肉或是跳了機井,咱太平莊可就不太平了!」
「宋鬼子」被招到市裡新成立的養雞場工作去了,傳說雞場的雞聽說宋河要來,整整哭了一夜。宋河走後,偌大的知青點裡,只剩下「茶壺蓋子」一個人。司令的娘說,「宋鬼子」臨走那天夜裡,「茶壺蓋子」和他摟在一起放聲大哭,「宋鬼子」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宋鬼子」臨走前還對支部書記說,「楊大叔,八年了,太平莊的大爺大娘們、大叔大嬸子們、大哥大嫂子們、大兄弟大姊妹們像親人一樣待我,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們的恩情,我吃了鄉親們七十九隻雞,吃了誰家的我都記著賬呢,有朝一日我宋河闖出個人樣子來,一定回來加倍地償還,希望鄉親們不要記恨我……」「宋鬼子」說得很動情,連眼淚都淌出來了。支部書記也動了感情,說,「小宋,你們大城市裡的孩子,能在我們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待八年,是多麼的不容易,村裡條件有限,沒照顧好你們、讓你們受苦了……」
https://m.hetubook.com.com「嗨,我就像一個老麻雀,眼看著這些小麻雀一個個地飛走了,什麼時候這兩個也飛走了,我的事也就完了……」
「大娘要是有你這樣一個閨女,下輩子變馬變牛都行……」司令娘從「茶壺蓋子」頭上揪下一根白髮,說:「閨女,你可要把心放寬點,瞧瞧,都有了白頭髮了!愁思使人老呢!」
「孩子!不要著急,國家不會忘了你的,當年國家花了那麼大的本錢栽培你,還能把你扔在這裡一輩子?你和小宋都不是久屈人下之人, 天老爺磨難你們, 是為了讓你們將來擔大事的。」
「大娘,你就像我的親娘一樣……」
「宋鬼子」也不是當年的「宋鬼子」了,他的「風箱」早就啞巴了。後來聽說,他把琴拿到縣城賣了!賣琴的錢換成了菸捲和燒酒,喝了,抽了。他的白牙被香菸薰得焦黃,面色如土。「茶壺蓋子」每天早晨還蹲在石頭上刷牙……想當年十幾個知青排成一隊蹲在石頭台階上刷牙的情景多麼美好,他們的牙刷子來來回回地推拉著,潔白的泡沫從他們的嘴裡溢出來,甜絲絲的牙膏味兒在早晨的空氣中散發開來,我們趴在牆頭上,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幾十個人趴在牆頭上,看知青刷牙,一邊看一邊評論,這個嘴大,那個嘴小,這種牙膏味道爽口、那種牙膏有一種水果香氣——「宋鬼子」連牙也刷了,他衣衫不整,蓬頭垢面,據司令的娘說他早晨起床後連臉都不洗。司令的娘勸他:「小宋啊,心裡再怎麼不痛快,也不能不洗臉,人要臉,樹要皮。」這個昔日以非凡的風度讓我們這些農村孩子自慚形穢的英俊青年卻說,「為什麼要洗臉?我憑什麼洗了臉給你們看?」司令的娘兩手一攤,說,「你們聽聽,這是什麼邏輯?」一司令的娘都會說「https://m.hetubook.com.com邏輯」了,這都是讓知青給鬧的。
司令娘抓過「茶壺蓋子」的手放在眼前端詳著,說:
說這話時,她的臉上的表情很是真誠,「茶壺蓋子」看著她的老臉,眼淚都流了出來:
「還要你們操心?人家都是有文化的人,還要你們操心?」
幾年之後,村裡的知青當兵的當兵,上學的上學,招工的招工,回城的回城,病的病,死的死,昔日熱鬧非凡的知青點變得冷落如寒窯。到了一九七五年春天,知青點裡就剩下「茶壺蓋子」和「宋鬼子」了。村裡人可憐他們,私下裡一商量:乾脆•讓他們倆結婚得了,這樣,他們的心情也許會好一點。司令的娘說:
知青下鄉運動的最後幾年,擱淺在我們縣的那些知青相互串連,組成了實際存在的偷雞專業隊。他們有恃無恐,把一個縣吃得遍地雞毛。人們即便抓住他們,也不敢傷了他們半根汙毛。農民打了知青,那是砍頭的罪;知青打了農民,那是活該倒楣。想不到一場神聖莊嚴的運動,竟以如此荒誕的形式接近了尾聲。毛主席想讓知青到農村去鍛鍊成長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沒想到鍛鍊出一批偷雞賊。傳說他們還供了自己的神,他們的神是梁山好漠「鼓上蚤」時遷。村子裡那些覺悟不高的老人議論說,「游擊隊拉驢,知青抓雞,一代不如一代。」支部書記把他們集合到大隊部,訓他們,「你們要是活夠了,就找根繩子吊死算了,怎麼敢把黃皮子游擊隊跟知識青年相比呢?難道你們吃了豹子膽了?」嚇得那幾個老東西臉色土黃,再也不敢胡說八道。
「不粗,不粗,比你大娘的手細多了!」
「茶壺蓋子」把頭伏在司令娘的胸前,說:
「茶壺蓋兒」 絕望地說:
書記拉著村裡的貧農主任,到知青點跟「茶壺蓋子」談心,書記說,「小唐https://m.hetubook.com.com同志,我們知道你心裡不好過!下次再來招工,無論如何也是你了。說句難聽的話,即使他們永遠不來招你,咱們村也能養活你。你在咱這裡受了八年了,你是咱太平莊的閨女,咱們村每人省一口,就夠你吃的了。從今後,你不用下地幹活了。老會計年紀大了,明天就讓他把村裡的賬交給你,你就是咱們村的會計。」
知青剛下來時,的確是靠工分吃飯,掙多多吃,掙少少吃,掙不著不吃,但自從一個知青家長給毛主席寫了一封訴苦信後,上邊下來了指示,說知青不管掙多少工分,每年必須保證分四百斤糧食,生產隊裡沒有糧食、去集上糴也要糴給他們,這一下子知青就跟我們不一樣了,我們不勞動就會餓肚子,知青即便天天睡大覺也可以吃飽肚子。有了這樣的鐵稈莊稼,只有「茶壺蓋子」這樣的傻瓜還天天下地。跟貧下中農一起死受,像「宋鬼子」這樣的滑蛋,立刻就變成了遊手好閒的二流子。一年當中起碼有半年見不到他的影子,他去了哪裡,沒人知道,也沒人敢問。他在外邊野夠了,就在村子裡逛大街串胡同。他頭上歪戴著一頂破軍帽,腳上趿拉著一雙懶漢鞋,嘴裡叼著菸捲,渾身散發著酒氣,徹頭徹尾一個爺。村子裡傳說,他從夏鎮公社知青那裡學來了一種偷雞術,說只要他念個咒,雞就會跟著他走。起初人們還不信,說毛主席的知青怎麼會偷貧下中農的雞呢?但村子裡的雞卻在漸漸地減少。有人跟蹤了「宋鬼子」,發現他的確在偷雞,他不是念咒,而是用一種彈簧鉤子釣雞。他在彈簧鉤上裝上一粒泡脹了的玉米粒,扔到雞跟前,雞將玉米粒啄下去,鉤子就在嘴裡張開,他撲上去一把擰斷雞脖子,揣在懷裡就走了。人們找到大隊裡的書記反映「宋鬼子」偷雞的事,書記說,「活該,誰讓你們養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