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狀閃電
二
繭兒,你的學名叫什麼?沒上過學也應該有個學名呀。叫你的乳名繭兒你不生氣吧?剛才把 你嚇壞了吧?我心裡不好受,看什麼都不順眼。你也是來割葦的?你家分了幾畝?割完了嗎?嗐,我這三畝葦,怕要割到大年三十啦。不用,我自己慢慢割,惱起來我放一把野火燒了它。不用,說不用就不用。
他的腳踩在一團軟乎乎的東西上。葦叢中一聲怪叫,像嬰兒的哭聲又像老頭的咳嗽。他汗腺猛然張開,出了一身冷汗。低頭看時,見到一隻排球大小的刺蝟。蟈蟈,怎麼啦?她驚聲問道。嚇死我啦,一隻大刺蝟,一隻刺蝟精。我用鐮刀劈了牠。他恨恨地說。你別傷害牠,蟈蟈。刺蝟是傷害不得的。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饒了牠。他用三個指頭捏起刺蝟堅硬的背毛,提拎起來,前後悠著,增加了慣性,然後一鬆手,喊道:滾你個刺兒球!只聽得葦棵子稀哩嘩啦一陣響,大刺蝟就消失在一片輝煌的顏色裡去了。牠的刺毛跟蘆葦葉子一個顏色,難怪他踩到牠身上。
我又一次敗下陣來。事不過三,校長早說了。我灰溜溜地回了家。這兩個月我像丟了魂,我心存僥倖地希望那個蟈蟈施展神通,我不是看到滿紙蟈蟈爬動嗎?也許,蟈蟈的綠色唾液會在考卷上留下痕跡,而這些痕跡,恰好就是標準答案。
那條尾巴又開始在臉上彿動著,但卻不是適才冰涼光滑的感覺,它變得毛茸茸的,又刺癢又灼熱。他想:這個繭兒,是犯了什麼病啦?於是睜開眼,大吼一聲:你閒得爪子癢癢嗎?癢癢找塊爐渣擦擦去!一聲吼叫嚇壞了她。蘆葦纓子掉在他的胸脯上。她的臉紅成雞冠子,手足無措地站著。他折身坐起來,目光溜溜地被她吸過去。她穿著件水紅色偏襟衫兒,圓臉盤上有兩隻距離不近的眼睛,鼻子有點扁平。上嘴脣微微有點撅,額頭上披散著孩童般的額髮。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也偷偷地看他。不知為什麼,她那件水紅色偏襟衫兒使他的心一陣陣發冷發抖,冷過抖過,又開始發熱發顫:他又興奮又感動,從心靈深處蕩漾起一陣田園牧歌的旋律。她手扶幾棵蘆葦垂著頭,葦稈兒顫動葦葉兒窸窣,葦纓兒搖晃,破碎的陽光似金粉般飛揚著,灑遍了她的水紅褂子和她的臉。他的眼裡,流露出憂悒的溫柔和甜蜜的憂愁。這件水紅色偏襟衫子,金色蘆葦中的水紅衫子,把他一下子推出去很遠,空氣裡充滿了山林野獸的生氣蓬勃的味道。
我有口難辯,有苦難言。挪回到座位上,忍著強烈的尿迫感答卷。卷面上的黑字像一隊隊螞蟻在爬動。我用眼睛捕捉著牠們,可牠們爬得飛快,而且亂爬一氣。完了。我一隻手攥著一支鋼筆,兩支鋼筆裡都灌滿了天鵝牌高級藍墨水。一直到終場鈴響,我也沒在卷面上寫下一個字。監場老師把我的卷子欻地搶走了。我聽到他說:又是一個白卷先生!
他感到自己像羽毛一樣飄起來,四肢撥弄空氣,好似在湖水中仰泳。周身血脈舒暢,心臟平穩跳動,思緒如夢非夢。他面朝著天,頭頂上的頭髮像馬鬃一樣低垂下去,明淨平滑的額頭上落上不少雨珠,又順著兩側太陽穴嘟嚕嚕地滾下去。頭髮上油光閃閃,同樣沾不住水球。含水很多的灰雨雲從他的面孔上飛快地向北運動著,雨水把雲墜得像只「囊裡浪當www•hetubook.com.com」的大口袋,懲不住的水流淅淅瀝瀝地流下來。他恍然想出了一個妥貼的比喻來形容這雨雲;它就像一個憋了一膀胱尿的男孩子,在匆匆忙忙地向廁所跑,那種沉重感,那種慌亂感,都是絕對地準確和相似。我可是知道這稱滋味的難熬。腦子裡負責言語的樞紐指令發聲器官喊話,發聲器官不聽指揮,這個信號只好無可奈何地反饋回去,像一股逆流沖擊著平靜的溪水,於是,逝去的往事一一在腦海裡閃現出來……
我又回了一年爐。考試前夕,校長讓我回家看看綠色的草甸子,呼吸點新鮮空氣,聆聽一下鳥兒的歌唱,鬆弛一下神經,準備戰鬥。我回了家,爹娘又高興又驚慌。娘把積攢下的雞蛋成堆煮給我吃,一直吃得我滿嘴雞屎味。爹神祕地對我說:蟈蟈,你今年保險能考中。你還記得前幾年我領你去關先生家看病不?你到院子裡去摘扁豆時,關先生對我說,天地間萬物都是有靈氣的。他說,清朝有個舉人進京會試,過河時見到水上漂著一個螞蟻,舉人順手把螞蟻撈起來。後來,主考官判卷時,發現他的卷上伏著一隻螞蟻。舉人把一個字寫少了一個點,螞蟻伏在那兒充那個點哩!主考官用筆桿把螞蟻撥拉掉,螞蟻又爬回去。又撥拉掉,又爬回去。主考官感嘆一聲:這個舉子有善功!取了吧。朱筆一揮,舉人高中了進士。我說:這與我有什麼關係?有關係的,蟈蟈。爹鄭重地說,當時先生送你一隻蟈蟈,你不是把牠放生了嗎?這就是善功呀,孩子。這幾年我總是聽到一隻蟈蟈在耳朵裡叫,孩子,放心考去吧。
我只好安分守己地當一個農民了。爹和娘反覆勸導我:人生天地問,莊農最為先。千買賣,萬買賣,不如在家耪土塊。有活幹,有飯吃,不生病,就是神仙過的日子,不比國家主席差呢。我躺了幾十天後,終於爬了起來。換下學生裝,穿上破衣衫,腰捆麻繩,手捉鐮刀,衝進了這金色的蘆葦叢……
毛豔果真進了畜牧系,學了一肚子馬牛羊,青草鹹草酥油草。我回了一年爐,難題解了上千道,腳底磨出老繭子,可是一進考場,我的感覺跟去年一樣,強烈的尿迫感伴隨著我考試。我又一次名落孫山。毛校長恨不得揍我。我說:校長,這能怨我嗎?我難道不願意考進名牌大學為您爭光為學校爭光也為我爹娘和我自己爭光嗎?校長說:事不過三,你再回一年爐吧,行就行,不行只好拉倒了。我說:校長,明年我一定好好考。電燈泡搗蒜,孬好是一錘子買賣啦。
我吃了關先生三帖藥,藥汁黑得像墨水,味道又甜又澀。每天晚上入睡前,我就想起先生腮上那個槍疤,想起銀髮老太太臉上那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熨斗一樣把我心裡的皺紋熨得平平整整。同時我的耳朵裡還響著那隻草蟈蟈的叫聲——本來我是想把蟈蟈撕碎的,爹不讓,爹要我愛惜生靈積陰功。我把那隻蟈蟈提到草甸子裡放了。就是這樣,我的下水道上好像裝上了閥門,每天夜裡都擰得緊緊的,滴水也不漏。我心裡坦然毫不自卑地進了中學。在中學裡鬼混到七七年,突然發生了變化,不論是官宦子弟還是平民子孫只要考得高分一律可以上大學。於是,同學們和老師們一起發了瘋。爹和娘也知道了m•hetubook•com.com這變化,天天給我燒香祝禱。娘養了十幾隻母雞,母雞拚命下蛋,我拚命吃蛋黃,因為報紙上說蛋黃裡含有補腦物質,吃得越多越聰明。我的腦袋又大又圓,再加上吃了大量的蛋黃,很快就把荒廢掉的學業補上了。進入應屆畢業班時,我已經成了尖子中的尖子。我們的毛校長經常用岳父般的目光注視著我。他的女兒毛豔跟我是一個班級。毛豔長得結實極了。夏天她總是穿著一條男式短褲頭,剃一個短短的小分頭,胳膊和腿像窪子裡的烏魚一樣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像兩個五分硬幣,同樣大同樣圓,眼睛周圍是一圈尖兒往外翻的睫毛。
我是哭著離開學校的。我感到非常冤枉。老師和同學都為我惋惜。後來,我聽說發榜了。我總共考了五十九分。的確是奇恥大辱。毛豔以總分二百八十六的成績被省農學院錄取了。她臨走前,騎著自行車竄到我家對我說:爸爸讓你回校去「回爐」。其實,只要你克服了心理障礙,全國的大學你可以挑揀著上。我說:是的,這些我知道。沒法子,這是命。她說:狗屁命。爸爸前些天給舅舅寫過一封信,介紹了你的情況——舅舅是精神病醫院的高級大夫,他來信說,你可能患了高考綜合症。治療方法是每天慢跑三公里,深呼吸二百次,俯臥撐三百個,進考場前喝一大碗涼水。我說:好吧,我試試看。
他躺著,全身的骨架子彷彿散了。手心裡被鐮柄擰出了一個葡萄大的水泡,在腦勺下一跳一跳地痛。其實他一上午沒幹出多少活,割下的蘆葦還不夠一個人扛的。早晨臨行時,為了表示死心塌地幹農活的決心,他讓娘給包了兩個人餅子一塊鹹蘿蔔。娘說:幾里路遠,來家吃熱湯熱飯的多好。他惱怒地說:我懶得跑路。爹對娘說:你就隨他的意吧。娘又往包袱裡塞了兩個鹹雞蛋,反覆叮嚀他悠著勁幹。他不耐煩地點著頸,跺著腳,用鐮柄挑著乾糧包袱,搖搖晃晃出了家門。村裡把葦田分到了戶,每口人一畝。他家分到三畝葦。一上午他只割了兩個碾盤那麼大的地方,七、八捆蘆葦像他一樣躺在地上。
水紅衫子,你把我的眼睛晃花啦。
她捂著臉哭起來,從指縫裡流出抽動鼻子的聲音和大顆粒的淚珠。淚珠滴到水紅衫子上。太陽像頭老牛一樣蹣跚著,陽光中銀白的光線正在減少,紫光紅光逐漸增強,蘆葦的色調愈加溫暖。水紅衫子!你越來越醒目,越來越美麗,你使我又興奮又煩惱,我不知是愛你還是恨你。你像一團燃燒的火,你周圍的蘆葦轉瞬間就由金黃色變成了橘紅。水紅衫子!你像磁石一樣吸引著我站起來。你不要後退呀!你後退我前進。水紅衫子,你幹麼畏畏縮縮,身後欻欻拉拉響著蘆葦。水紅衫子,你使我變成了一隻緊張的飛蛾……
毛豔想考體育學院,毛校長堅決不同意。她找到我,叫著我的乳名:蟈蟈,爸爸不同意我報考體育學院,你說怎麼辦?我說:運動員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一過三十歲就完蛋。她說:你說的跟我爸爸說的一樣。那我考什麼呢?我說:你報考省農學院,他們年年招不足生。她說:學農要下地。我說:農科院的研究員下地嗎?農學院的教授下地嗎?中國農業落後,農業科學空白很多。楊錫三老師說,一門科學越是處於草創時期,越hetubook.com.com容易出成果。你現在去研究高能物理吧,去研究哥德巴赫猜想吧,沒有大天才是不行的。(你這樣的也只配進農學院,最好讓你進畜牧系,畢業後把你分配到良種站給馬配種。)你準備報考什麼學校?她問我。我說:再說吧!(本人是要進北大中文系的,哲學系也可以,雖然我對物理感興趣,但我覺得學文會更有出息。)我抱著膀子離開了她。她在我後邊說:蟈蟈,幫我複習複習數學吧!她跑到我面前,伸展開黑又亮的四肢,攔住我的去路。對不起,我要去釣魚。我說。蟈蟈,你別燒包!今年出的全是偏題怪題,是美國宇航員從太空人那兒弄來的考題。她恨恨地說。太空人什麼樣?見過嗎?我傲慢地嘲弄她。她楞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當然見過!太空人頭上插著無線電,懷裡揣著方便麵。得了吧,我說,你別給我瞎扯了。蟈蟈,幫我複習複習嗎?她把腰擰得彎彎曲曲地對我說。對不起,沒空。我學著蟈蟈叫,跑到廁所旁邊的葵花地裡去撒尿。一個大土坷垃打在我的脖子上,碎土落了我一褲襠。我聽到毛豔在遠處格格地笑,笑了幾聲,又嗚嗚地哭起來。
可能是被毛豔這一坷垃把我體內的調節開關給震壞了。高考轟轟烈烈地開始了。第一天上午考政治。一進入考場,我就感到小腹下墜、尿泡裡的水滴滴答答往下滲,我感到馬上就要尿到褲子裡了,不得不舉起了一隻顫抖的手。監場老師懷疑地打量著我,走過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要小便。老師說剛進場就小便不行。我說馬上就要尿到褲子裡啦,我臉上布滿汗珠,話音裡帶著哭腔。老師像押解犯人一樣把我押解到廁所裡,雙眼死死盯著我,生怕我掏出什麼紙條啦,書本啦。我轉過身使勁撒尿。蟈蟈,你一滴尿也撒不出來,儘管你的膀胱脹得發痛。監場老師在我頸上砍了一掌,說:走吧,未來的大學生!別裝神弄鬼啦。你要是再敢搗亂,我就把你叉出考場。
他已經躺在秋天的蘆葦蕩裡了。正午的太陽穿過蒼黃的蘆葦,把一道道柔和的光線射到他的臉上、身上。空氣彷彿凝固了,葦田裡毳毛不動,安靜猶如月球。一簇簇枯黃中透出淒慘的嫩綠的葦葉遮住部分陽光,使他能夠睜大眼睛往上望。葦葉像槍刀劍戟般交叉在一起。寶藍色的天空被它們分割成碎片。已經連續幾個月不下雨,葦田裡很乾燥。他的身下是裂開縫隙的黑色泥土,還有半乾的野草,去年的葦茬子爛成的碎片,柔軟的蘆花。他頭枕著十指交叉的雙手,眼睛裡流出兩滴透明的淚珠。現在,地球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在這片密匝匝的成熟的蘆葦裡,躺著一個不走運的失敗者。他想,完了,考不進大學!一切希望都落了空。……
我被爹說得見神見鬼。進了考場後,尿迫感果然消失了,但眼前卻出現了那隻蟈蟈,牠用那兩隻女人奶頭一樣的複眼仇視地盯著我,兩隻黑色的大牙咯咯吱吱地啃著嫩扁豆,牙縫裡分泌出綠色的唾液。蟈蟈在考卷上爬來爬去,翅膀剪動著,發出知了一樣的叫聲。
他忽然想起毛豔。生著兩隻貓眼的她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而我卻躺在這荒莽的葦塘裡,如同一條僵蠶,如同一節朽木。都是那個該死的蟈蟈!他雜亂無章地想著。臉上忽然癢起來,好似一條光滑冰涼的尾巴在五官的間和_圖_書隙裡滑過去。他懨懨地睜開眼,看到一條蒼黃的尾巴在抖動,他吃了一驚,定睛看去,方知眼上的尾巴是一個葦纓子。葦纓子連著撕光了葉片的葦稈,葦稈握在一隻胖胖的手裡。他微微一怔,看到了肥大的水紅袖管裡一根渾圓的胳膊。目光又一動,才看全了那人的上身,她胸脯結實豐碩,腰背很厚,有一張葵花盤子一樣的圓臉。你幹什麼呀。他嘟噥了一句,扭動了幾下身體,緊緊地閉住眼睛。閉著眼睛依然看到葦葉葦稈間飛舞著的金蝴蝶一樣的光斑。繭兒,她來幹什麼?他想,我好像把她給忘了,我和她同村居住,只隔著一條胡同。她爹是個老木匠,會打箱打櫃打門窗。前年有一天,我挑著一擔水往家走,榆木扁擔壓得我齜牙咧嘴。她捂著嘴笑我。我放下水桶,憤怒地問:笑什麼?她窘得滿臉通紅,轉身走了。我和她大概就說過這一次話,況且像凶神惡煞。
他沒有想什麼娶媳婦不娶媳婦的事。他想:明年就該上中學了,學校離家二十里,要住校,尿了床可就丟死人啦。他爬起來,大聲說:爹,娘,快給我把病治好吧。我長大了一定孝順你們。娘讓他站到炕邊上,把褥子調了一個頭,讓他在乾褥子上重新睡下。娘給他掖好被子,安慰他說:蟈蟈,睡吧。他感動得熱淚價眼。他知道,自己尿濕的那塊褥子要靠爹和娘的體溫來烘乾了。這一夜,他很長時問沒有睡著,腦子裡想像著長大後孝順爹娘的情景。他聽到爹和娘在說著閒話。娘說;蟈蟈會是個孝順孩子的。爹說:咱就這麼一個獨根子,他要不孝順,咱還指靠誰?
蟈蟈籠子已經摘下來放在桌子上。透過籠子的洞眼,我看到了這個和我同名的小昆蟲。牠像一塊綠玉,兩隻咖啡色的複眼如同女人的奶頭,兩層翅膀,外邊一層是墨綠色,裡邊一層是淡黃色。牠還拖著一個沉重的大肚子。這是一隻草蟈蟈。這種蟈蟈叫起來沒有節奏,吱吱吱一聲到底,好像一隻知了。我認識三種蟈蟈:草蟈蟈、玉蟈蟈(身體小巧玲瓏,叫聲高低起伏,觸鬚細長)、「刮頭篦子」(身體比草蟈蟈小比玉蟈蟈大,淺綠色,叫聲如同用指甲刮篦子)。我算得上蟈蟈專家。老先生竟然養了這樣一隻蠢笨傢伙。我鄙夷地盯著牠,牠也用那兩隻女人奶頭一樣的複眼木然地盯著我。牠用兩瓣黑色的大牙啃著堅硬的葦眉子,嘴裂吐著綠色的唾液。我用扁豆戳著牠方方正正的頭。關先生用粗大的毛筆桿子敲著我圓圓的腦殼,說:崽子,把牠提走吧。這幾天牠沒命地叫,把我的耳朵都吵聾啦。我心裡想,這樣的破東西送給我,我一出門就撕掉牠的腿。
父親帶著我去找關先生看病。關先生家三間茅屋,幾架籬笆,彷彿世外桃源。我扯著父親的衣角,惶恐。關先生是個略微有點佝僂的老頭子,腦袋亮堂堂的,雙眼一隻大一隻小,腮上還有一個槍疤,上巴上是一部神仙一樣的白鬍子。他慢條斯理地為我診脈,說病,處方。他握著一桿很大的毛筆,用著一個很大的銅墨盒,他蘸一下墨,看我一眼,寫幾個字。又蘸一下墨,又看我一眼,又寫幾個字。從他眼裡射出來的光如同X光一樣透徹,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全被老人看透了。我肚臍眼下有塊痣。我說。老人笑了笑,說:到院裡籬笆上摘根扁豆給我餵餵蟈蟈。老人的頭上方掛著一
https://m.hetubook.com.com個用葦眉子精心編織成的金黃色的蟈蟈籠子,裡邊養著一隻翠綠色的蟈蟈。我如獲特赦般地逃出了先生的「X光機」。院子裡有一棵枝葉婆娑的老梧桐樹,樹下坐著一個銀髮老太太,老太太面前放著一個藥碾子,藥碾子像一艘鐵殼船,船艙裡是一堆黑色的糊狀物。老太太用枯枝般的手把那些糊狀物搓成一個個梧桐子大的丸子,均勻地擺在一塊光滑的木板上。我感到渾身沾染了仙氣,一股溫熱的氣體從肚臍下一直上升到雙肩,又沿著雙肩散射到十指。老太大像架機器人一樣工作著,我站在她面前足有十分鐘,她的眼珠連瞥我一下都沒有。我半蹲下身,說:老奶奶,扁豆。她把頭慢慢地抬起來,臉上浮起一個慈祥極了的笑容,這笑容像熱熨斗一樣把我心裡的皺紋全熨平了。扁豆。餵蟈蟈。我又說。她舉起那隻沾滿了藥泥的手,指了指西籬下。我立即奔了過去,站在一架扁豆前,鼻子裡嗅著淡淡的花香,眼睛看著一穗穗紫色白色藍色的扁豆花。翻開葉子,我摘了一根遍是茸毛的嫩扁豆。坐在蒲團上的老太太又對著我慈祥極了地笑。
他躺在被窩子裡抽抽搭搭哭起來。又尿下啦?娘說,他爹,得想個法子給他治治,他十四歲了,轉眼就該娶媳婦啦,娶了媳婦還尿炕,讓人家瞧不起。爹說:等到逢集日,我帶他去找找關先生,讓他給抓兩帖中藥吃。十個男孩有八個尿炕,不是什麼大毛病。
蟈蟈,蟈蟈!他聽到娘在叫著自己,猛然驚醒,立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娘在昏黃的油燈下給他縫棉襖,爹坐在條凳上扒麻,針線穿過棉布的嗤嗤聲,折斷麻稈的劈啪聲,細微而清晰。蟈蟈,起來尿尿。娘說。可是,他已經把尿全尿在白天剛曬乾的褥子上了。白天,娘把褥子搭在土牆上晾曬,村裡一個年輕媳婦從這兒路過,捂著嘴笑個不停。蟈蟈,畫得一手好地圖。那個媳婦是初中生,一口牙齒用毛刷子刷得雪白,頭髮上別著一個蝴蝶形的塑料髮卡。他的臉臊得通紅。 娘卻追著那年輕媳婦問:寶河屋裡的,你識文解字,有沒有什麼偏方,幫俺蟈蟈治治尿炕的毛病。 那個媳婦咬著嘴唇,狡黠地笑著。有啊 ,她說,大嬸子,您老晚上睡覺前,找根麻繩把他的雞頭紮起來。那可不行,娘說,紮壞了怎麼辦?那媳婦大笑著跑了。他看了一下土牆上的褥子,果然是大圈套著小圈,像地理圖也像雲朵。
……他矇矇矓矓地回憶著淒苦的少年時代,身體緩緩墜落在牛棚前的草地上,腦後的青草向四下裡分開,青草莖葉上的銀色的水珠兒紛紛落地。草地點軟潮濕,散發著酢漿草的氣息。他除了感到腦袋向點發暈,眼睛有點發花。別的沒有什麼不適的感覺。他想爬起來。草地吸住他不鬆開,他只好躺著,一閉眼,竟看到無數道金色的光線籠罩全身……
下午數學,第二天語文、史地,我幾乎是在重複這一套把戲——稍微好一點,我總算在試卷上胡亂寫上了一點東西。
帶來的乾糧就在蘆葦捆那兒放著。他的肚子咕咕直叫,但他懶得起來吃飯。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太陽像馬一樣嘶叫著往西跑,連成片的葦纓子被陽光照得斑斑點點。起了一陣小風,參差錯落的葦葉子嘁嘁喳喳地低語著,灰鼠色的葦櫻子頻頻地點著頭。野鴨子在葦田深處呷呷地叫著。蘆葦茂密如森林、三畝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