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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美人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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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路 四

築路

他想:你是條狗王。但我不怕你。我想放掉你不是我怕你,我欽佩你是個狗雄,不忍心殺死你,築路工的髒肚子不配做你的棺材,你的棺材應該是四合柏木板做成,外塗桐油銅錢厚,內掛著黃緞子裡子。
白蕎麥搖搖頭。
「還我的狗!」
他在狗瞇縫起眼睛之後,感到疲乏極了,那時候,他非常自然地想起了老婆和孩子……
「我的狗,鎮裡人沒有敢動的,只有你們這撥賊,你們這群勞改犯,才有這樣的手腳。」
從伙房裡出來,連頭也不回就上了河堤,走過橋,石橋在月下白得真像匹馬。他把剩下的一根油條揣進褲兜子。同時用手按了按腰裡別著的油紙包包。站起來他往鎮上走,一近鎮邊果然就看見有三間草屋孤零零地蹲在鎮子西頭。他聽著自己細弱的腳步聲在背後跟著自己走,心裡稍稍有點躁,到底是有幾年不幹這營生了,心裡有點虛。他繞到草屋前面去,屋裡已熄了燈,皎皎月光照得窗戶灰白黯淡,泥牆上黃光泛泛。他在院牆外蹲下,一步步向小院門口靠攏。他一點都沒聽到自己這種蹲行發生了什麼聲音,但黑狗還是被驚動了。狗爪子把柵欄門抓得嘩啦啦響,狗叫聲像打鼓般空洞,鎮子裡狗們尖聲細嗓地跟著叫。他想不通自己為什麼走到哪裡遭哪裡的狗咬,幾年沒沾狗了,身上難道還有狗腥氣?也許是吃狗肉多了,狗腥氣都滲到骨頭裡去了。黑狗狂吠不止,咆哮如虎。他早有準備,撕了半根油條扔進院子,狗撲著油條去了。狗吃油條時,他摸出那個塑料紙包剝開,一根銀亮的尼龍細線在他手裡抖扯著,細線的盡頭拴著一個帶倒刺的大魚鉤,他把半截油條套到魚鉤上。狗撲過來,口裡發出乞食的和藹低鳴,他又把半截油條扔進院子,狗歡快地追著油條劃出的昏黃閃光去了。他伸手進柵欄門,心裡祈禱著柵欄無鎖。摘開那個鐵套環,他輕輕推開歪歪扭扭的柴門,只推開一條僅能出狗的窄縫。他倒退五步,身體對著那道縫等候著。狗果然從那道縫裡大模大樣地伸出龐大的頭,他準確地把藏著魚鉤的油條扔到狗頭下,狗愉快地把油條吞了。牠好像品咂滋味,頻頻地點著頭,這時他不動,待到狗脖子抻了兩抻,狗口裡吐出兩聲咳嗽時,他把手中的尼龍線一下子扯緊。尼龍線有五米多長,終端拴著一根光滑的小木棍,他用手握住木棍,尼龍線從他的中指和食指縫裡流出來。他感到這道細線沉重的力量,心裡有下意識的恐怖。他馬上安慰自己,不會斷的,尼龍線能經得起滿滿一桶水。從狗的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狼一樣的嚎叫,他用力一頓尼龍線,狗立即啞巴了,只把一個頭昂起低下,左晃右晃,像要把嘴裡的舌頭甩出來。他輕蔑地笑了。那個藏在油條裡的魚鉤子上有兩個尖銳的倒刺,掛在肉上摘都摘不下來,多少狗都因為貪這一口食而上了鉤,白白地把肉給人吃了,把皮給人賣了,把骨頭給人熬了膠,大狗小狗都是一樣。他只有一次出於無奈才釣了一條沒長成的小母狗,那狗肉囊囊的,連一點咬頭都沒有,那張小狗皮薄得像封窗紙,一桶一個透明的窟窿。釣了那條小狗後,他心裡膩歪了好多天,好像欺負了一個小孩子一樣內疚。後來他釣的都是正兒八經的大狗,但他釣過的狗都沒有這條狗英俊魁梧。這條狗瀟灑倜儻,叫起來有嗡嗡回饗的銅鐘聲。
白蕎麥氣昂昂向窩棚走,楊六九倉皇跟在後。白蕎麥抽著鼻子,直奔著伙房煙囪去。楊六九堵住她,嘻皮笑臉地說:「嫂子,你要是缺錢花就說一聲,別弄出這些和圖書名堂來訛人。」
小孫急步跑向伙房。白蕎麥眼珠子一轉,跟著小孫急走。小孫說:「幹什麼你!男人撒尿你跟著幹什麼?」
「不去撒你就憋在肚裡吧,老娘反正要搜查。」 「大嫂大嫂大嫂!」楊六九喊。
白蕎麥進了伙房,眼睛來回掃,羅鍋老劉從鋪上把身子躬起來,又放下去。白蕎麥說:「老頭!我的狗啊!」那匹獨眼小狗對著她汪汪汪叫幾聲。她在窩棚立柱上看一眼,叫一聲,猛醒般跑到窩棚後,踢倒木棍揭開席,見了大狗皮森森掛著,哭一聲:「我的狗啊!」一行行眼淚撲簌簌離了眶,在酡紅的腮上流。「你賠我的狗!楊六九!」白蕎麥撲到楊六九身上又撕又咬又打。楊六九的臉被她抓撓得像爛白菜疙瘩一樣,他心頭火起,捏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擰,她不由自主轉一個身,屁股對著楊六九,楊六九膝蓋一頂手一鬆,白蕎麥一頭碰在狗皮上。「臭娘兒們,這是你的狗嗎?你叫叫牠答應嗎?天下黑狗多著咧。」他轉身進了伙房窩棚,白蕎麥跟到門口,卻不走進去,只是站在門口哭、罵,哭得四野震蕩,罵得千奇百怪,築路工們耳朵全新,都停了手中活,靜靜地學習著。 楊六九坐在劉羅鍋鋪上,目中瀉出凶光,臉上一道道血痕閃亮。白蕎麥終究未進窩棚,走上河堤,罵聲稀少,哭聲密集起來,築路工齊齊地垂著頭。
工地上陽光明媚,拉大磙子鎮壓路面的人全都彎腰如弓,很韌地走著。背後的繩子繃得直直,瑟瑟抖動,發出弓弦聲。楊六九帶頭喊出吭吃吭吃的號子,像連綿延岩的沉重嘆息。
築路工枯木樁樣栽著,腦子都忘了旋轉,見窩棚上的葦席刮刮雜雜地燃起來時,才有一個人大叫一聲:「救火啊!」眾人驚醒,一齊喊楊六九。白蕎麥還舉著掃帚,哆哆嗦嗦地罵:「燒死你們,燒死你們這群豬!」掃帚上的火燒了她的手,她把它扔掉,跑幾步,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窩棚上的火。幾個築路上從伙房裡提水來澆到火上,火黑了,黑了又亮了。連續幾桶水,真黑了,席棚燒透一個烏黑的大洞,邊緣冒著白煙,又來了水,把白煙也澆沒了。幾個築路工跑進窩棚,把被子抱出來,大呼小叫。
「我不要錢,我不要,我要你弄活我的狗!」她摳著小孫的眼窩說,「走,畜生,你去給我當狗!」
白蕎麥衣衫不整,對襟褂子上有一個扣子高攀了一眼,褂子下襬一邊高一邊低地斜吊著,肚腹上褶起一堆布,扣子錯位處露出一道肉。她眼睛圓睜著,脖子直豎著,像一匹瘋狂的馬。她帶著一股旋風撲到楊六九面前,一句話不說,舉起爪,抓著楊六九厚厚的臉皮盡力一撕,像從牆上往下撕破爛大字報一樣,楊六九臉皮上白了三、五道,又一撕,白了七、八道。還想撕,楊六九退縮,她追著撕,楊六九退到瀝青鍋邊,大叫:「瘋婆子,你要幹什麼?」
工地上一大早就熱鬧起來,衣如飛鶉的築路工們粗魯地叫嚷著,一張張油嘟嘟的嘴都變得輕捷靈活,一條條胳膊都緊張準確地運動著,勞動卓有成效。工地上少有的歡騰。這是狗肉催的,肚裡陣陣生熱,胳膊上的肌肉發癢,渾身緊張,有力量無處發洩,人們流著汗,嗨嗨唷唷地從胸中往外吐著氣,赤|裸著的膀子上塗上太陽的光彩。
狗沉默著,好像在深思。
「你少油嘴滑舌,還我的狗!」
築路工把白蕎麥圍起來,有抬起腳來要踢的,見大家都漠漠地立著,就把腳縮回來。有善罵的,也不願開口,大家看著一人。楊六九說:「看什和圖書麼?又不是觀音菩薩,幹活去幹活去!」楊六九從衣袋裡摸出幾張縐巴巴的票子,擲在白蕎麥面前。築路工有的走了,有的伸手摸兜,摳出毛票硬幣之類小錢,放在白蕎麥身邊,來書捏著一個一分的硬幣猶豫著,楊六九鄙夷地說:「滾!拿去串到肋巴條上去吧!」來書把錢放回口袋,走幾步,回過頭說:「楊六九,甭你媽的神氣,老子有的是錢,老子等幾天就有的是錢!」
他記得他竟神魂顛倒地對著狗前行一步,他的心裡當時肯定充滿了像棉絮一樣柔軟的溫情。就在這短暫的迷誤中,狗發起一次閃電般的衝刺,他猛一側身,雙腳相交,撲地便倒,狗嘴冰冷地觸及了他朝天的屁股,一大把針扎般的銳利痛楚在屁股上散開,擴散到脊椎和髮梢。他胡亂地打一個滾,那根尼龍線纏在腿上,把狗嘴拽得緊貼地面。他救了自己。狗的兩條前腿撲著,兩條後腿支起,尾巴來回緊張掃地。他感到有些細小的熱流在屁股上流動,知道狗咬了自己一口,而挨咬時的掙扎卻把狗制伏了。用手牽尼龍線時,他總是怕拽斷絲線,惶亂中腿部的動作給予尼龍線的牽拉力,使狗喉上的軟骨幾乎被撕斷了,一陣地震般的大痛終於威住了這條猛獸。他就那樣躺著,有時還悠閒地瞅一眼在極亮的天幕上邊那些顆死魚眼睛一樣的星斗。狗的後腿也慢慢地矮下去,狗渾身顫抖,狗嘴裡漫出一股血腥之後,又流出幾聲求饒般的哀鳴。
「你把我的牆頭都扒掉了一塊,原來是算計我的狗!」
趁著眾人忙,孫巴溜到伙房後邊去探望那張狗皮。狗皮太寬,煙囪太細,狗頭朝上狗尾朝下擁抱著這恫方形的紅磚煙囪。他用手摸著狗的毛,狗毛彈力很好,光明似擦過蠟。可惜是夏天,狗毛退了絨。不管怎麼說,總是張大皮子,十元錢會有人要。賣了錢就全花光,不能攬,古來沒有小偷成了富翁的。要不是防嫌疑,狗骨也不應該埋掉,狗骨頭能當虎骨賣,不知能騙多少錢。綠頭花蠅圍著煙囪飛,蒼蠅個兒肥大,像蜜蜂一樣。他用席片重新遮蔽好狗皮,防席下滑就頂上一根木棍。這煙薰火燎的四月天,狗皮今天不乾明天一定會乾。趁著郭司令沒回來趕緊開溜。他又一次痛苦地想到老婆就要生孩子啦。飽嗝裡還含有酸臭的狗腥氣。他品咂著狗肉的滋味兒,踢蹋蹋地又轉回瀝青鍋前。
「你到哪裡來要狗?」楊六九說,他伸手摸摸臉,摸到一手青紫的血,「真狠啊,臭娘兒們,忘了老子包銷了你半個月豆腐。」
「我是想你吶!」
他想:狗哇,你冷靜一點,你別感情用事,我希望你好好思考一下。
小孫應聲操鉤去捅火,轟轟烈烈火上了天,黏澀的臭味兒一攤攤往人臉上沾。
白蕎麥不撿錢,臉上掛著灰,平平靜靜地問:「你用什麼法子把牠弄死?你怎麼能弄死牠?」
狗說:日你媽的人,你不要花言巧語。我胃裡裝著自己的熱血,腥血。血使我想起祖先,我們的祖先被你的祖先給馴了,我們世世代代被你們蒙蔽,這種骯髒恥辱的日子該結束了!你們把我們裝進肚子裡的事有千千萬萬起了,到了以人之道治人的時候了,你們這些狗日的人。
小孫臉乾黃如菊,扭著腰說:「楊頭,你替我看會兒鍋,我去解手。」
他想:狗,我真不是怕你,我真心想放你。
「盜墳掘墓才積陰功呢!」來書擠著眼說。
「是我,大嫂子,是我把牠弄死的。」小孫說。
「不知道你的狗。」
「幹吧,」楊六九說,「修橋築路積陰功吧!」
楊六九說:「不是我,和*圖*書我沒那麼大能耐。」
楊六九坦然地說:「你搜吧。」
孫巴負責熬煮瀝青。大家都不願幹這活,大家寧願去拉水泥磙子,也不願被瀝青火烤焦,被瀝青煙薰死,郭司令在時就封孫巴為「燒鍋大將」。小孫對火焰有一種說不清的依戀。他喜歡看火看煙,火與煙在他眼裡變幻無窮,生出許多花樣。他的一顆心在火苗上跳動,火愈旺他愈感到激動,感動,渾身癢得如生了疥癬,只有在火前烤著才舒服。燒著火看著火,他彷彿進入半昏迷狀態,從他的辨別不清年齡的臉上,漾出溢出嬰孩般的聖潔表情;從他的微微發黃的瞳仁裡,射出一道道美麗的光線。
小孫說:「大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用一根油條一個魚鉤,把牠像小綿羊一樣就牽來了。」
「孫巴真是好樣的!」拉著壓路猿子的築路工們隨著楊六九喊。
白蕎麥的臉抽搐著說:「這麼說真是你幹的?釣狗?你有本事和牠打呀,怎麼釣呢?我昏透了,聽到狗咬,沒想到釣狗呀,我的狗……」
儘管他機靈地一跳,黑狗銳利的爪子還是在腮上掃了一下,麻酥酥有些痛。狗的前爪落地時,他及時地拽緊了尼龍線,用力把狗頭提起來。狗的兩條前腿離地,像鼓掌一樣撲楞著。他為了腮上的狗爪子道道而用力扯緊尼龍繩,他通過射進狗嘴裡的月光,似乎看到那個大魚鉤子深深地扎進狗嗓子的軟骨上,狗的食道繃得像彎月一樣,狗的嗓子裡黏滿鮮血。他知道狗一定噁心得要命,牠的胃裡翻滾著豆腐渣和那幾截油條。狗嗝不出來,儘管牠一個勁地弓腰縮頸,腫脹流血的喉管把牠憋壞了,牠連打嗝也不能,牠只能酸溜溜地放一些屁。緊接著牠躥了稀。他的被瀝青煙薰壞了的鼻子也聞到了臭狗屎的氣味。他知道狗草雞了,但仍不敢大意,依然倒退著,高揚著臂,讓黑狗張嘴仰天對著一輪明月。他想起自己的釣狗生涯,心裡湧起對這種職業的崇敬感。從前釣過的狗可編成一個狗連了從來都是如玩笑遊戲,但這次卻筋疲力竭,好像老戲子登台演最後一台戲。也許是想老戲子時那股淡淡的秋天般的淒涼使他鬆懈了手中的線,狗又趁機飛躍起來,牠悟到了真理:要想解除痛苦,必須努力衝刺牠紅了眼,連續撲著,不給他扯緊尼龍線的機會。他左跳右跳地躲閃著狗的襲擊,矯俏的手腳勉強能跟上狗瘋狂的節奏。他氣喘吁吁,心臟不時地緊縮一下,心臟只要一緊縮,肝腸遍地被野狗爭食的情景就閃電般地在腦海裡亮一下。狗不聲不響地騰挪飛躍,動作漂亮優美,令他一邊害怕一邊讚嘆。他突然明白了,自己被楊六九給耍了,楊六九為了得到白蕎麥撮弄著自己來招惹這個魔鬼一樣的畜生,好為他跳牆入室掃清障礙。他盼望著牠哼哼唧唧像牙痛一樣叫,只要狗哼唧就是狗草雞了;狗哼唧是投降的表現,但是牠一聲不吭。牠一個飛跳連著一個飛跳,只要感到連結著喉嚨的絲線稍一繃直牠就飛跳一下。在汨汨灑灑的月光中,狗皮滑溜明亮似融化的瀝青。他感到眼睛裡時時跳出虛幻的怪影,月亮青綠,大地黃白,狗泥鰍般的身體在空中滑出的優美弧線使他後悔不已,他又一次感到自己中了楊六九的奸計。這條狗狡猾無比,牠超出一般狗的地方就是用不斷的進攻來緩解痛苦的牽扯。對人的仇恨使牠勇敢無畏,這樣的狗是不能釣的。他甚至想扔掉尼龍線轉身逃跑,但他絕對不敢扔繩逃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他十分清楚,只要自己一轉身,這條狗就會在一秒鐘內把他的脖子咬斷。這條和_圖_書狗直立起來時比他的個頭還高。他用惶惶張張的突然轉彎來躲避狗的襲擊,捏著尼龍線的手裡濕漉漉的流著黏汗,這種黏汗是從骨頭裡榨出來的,他的疲勞恐懼深入骨髓。
白蕎麥捂著鼻子退幾步,說:「不是臭油味兒,我要搜。」
「楊頭,楊大哥,救救我呀!」小孫被白蕎麥挾在腋下,大聲嚷叫著。
「誰見你的狗啦?你的狗不是在家裡看門嗎?」
狗在柴門的縫隙裡搖頭搖尾,憤怒地咆哮著,身上的毛扎煞著,眼睛綠著。他扯緊尼龍線,用力一拽,狗的脖子上仰,狗嘴像炮口一樣朝著他的手。他用力扯著,狗不情願地挪出來,彷彿瘦弱的釣竿上掛著一條肥胖的大魚。他牽出黑狗,類似愚蠢地笑一笑,打量著狗臉上怒不可遏又疼痛難忍的表情。狗眼綠得出藍火星子,狗牙上寒光閃閃。他感到一線寒冷的月光穿透肌膚進入骨髓,扯線的手指有些痙攣,灰白的腦子裡生出模糊矇矓的不祥之感。他痙攣的手舉著不敢懈怠,牽著黑狗倒退著走。他想到從前那些狗,只要一吞了鉤,就由他像牽羊羔一樣乖乖地牽走,遠人看見還以為是走狗緊隨著主人在漫步呢。這條黑狗使他不敢回頭正走,一轉身,他就感到背後的涼氣徹透骨髓。他揚手抬臂牽著尼龍線,使狗頭保持著斜射星月的姿式,他已經不敢直著看狗眼,膽戰心驚地一步步退著走路,狗沉著冷靜地一步步跟他走。他的腳後跟被絆了一下,尼龍線鬆了,黑狗放平了頭。在一瞬間他看到狗眼亮得發藍,狗像一條躍出水面的大烏魚,滑到他面前。他要不是機靈地一跳篤定要被牠撲倒在地。
小孫在讚揚聲中,微笑著看火,看煙。火和煙在他看來都是有生命有靈性的物體,與他對話交流,在他眼前咂唇咋舌,搔首弄姿。火舌像紅馬黃牛,煙是牛尾馬鬃,下拂上掃,抓搔著輕清宇宙。煙火更像狗,像一匹矯健凶猛瘋狂驍勇的大公狗。
「我一上河堤就聞到你們的狗窩子裡一股狗腥氣兒。」
爆響的火聲把楊六九的目光吸了過去,他用帶著敬慕的眼神遙望著輝煌的偷狗英雄,禁不住發聲喊:「孫巴,好樣的!」
他想:狗啊,我們講和吧,我願意放了你,幫你摘下喉嚨裡的魚鉤子。
「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你要拉什麼屎。」白蕎麥說。
大鍋裡的瀝青開始融化了,滋滋的叫聲強烈起來,滿鍋裡有白煙跳動,斷斷續續,一股股上升。小孫伸出長長的鐵鉤子在小鍋裡抓撓幾下,成結的瀝青破碎,黃火縮一下頭,聲音暫停,幾條強煙鑽出,煙裡挾帶著豆粒大的火星,沖打大鍋有聲,很短的沖煙後,像放了一個悶炮,一團烈火便突出來,把整個大鍋都包了起來。燃燒時產生的氣體形成渦流在鍋上旋轉。火舌像風中捲動的旗幟波波地響成一片。小孫手拄爐鉤子立著,弓腰咧嘴見齒,臉像黃金般端莊華貴。
狗說:畜生,你有膽量就把這該死的絲線鬆開。
楊六九笑著說:「大嫂你罵得真過癮,你有什麼證據說我們偷了你的狗?」
狗,你敗了!他想。
白蕎麥拖拖拉拉地把小孫擄走了。
他撩撥著鍋裡的瀝青火,想起昨夜的情景,心裡感到十分害怕。大鍋裡半是汨汨的瀝青汁液半是漂浮在汁液之上的瀝青坨子,火與煙一齊響,宛如狂風掠過林梢。當時要不是機靈地一跳早就被那畜生撲倒了。那樣就不是狗進了大家肚子而是我自己進了狗肚子。他經常夢見自己被一群野狗撕了,心肝塗在地上,藍色的腸子被幾條狗拖出老遠老遠。
白蕎麥的神色又憤憤起來,她騰地跳起,向小孫衝去,一把揪住hetubook•com•com小孫的頭髮,像揉搓麵團一樣,小孫疼得鬼哭狼嚎。楊六九欲上前解救,白蕎麥把尖利的爪子摳在小孫眼上,說:「你敢,你敢上來我就把他的眼珠子摳出來。」
白蕎麥在河堤上站著,心緒紛亂,喉嚨疲倦無力。回望築路工地煙籠火映,一群黑人笨拙地蠕動著。驀然又想起大黑狗,忿忿地有了主意,鳳凰展翅般飛向工地,在鐵板旁抄起一把禿頭的竹掃帚 把小孫橫掃到一邊去,將掃帚插到沸沸的瀝青鍋裡,掃帚頭上瀝青油淅瀝遭她舉著。小孫目瞪口呆,不知這女人要玩什麼花樣,遠遠躲著不敢靠前。白蕎麥將掃帚伸到小鍋底下。引起一掃帚頭子火,斜舉著。掃帚燒得刮刮喇喇,像一柄火炬,她不顧說話,一步高一步低跌到築路工睡覺的窩棚邊,把那團火戳到席棚上。
「想你娘去吧!你把我的狗怎麼整死的,地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狗腳蹤。你這個千刀萬剮的雜碎,下油鍋炸成乾蝦蹦仁的,槍子兒打成篩子底的,爆花機又炸出了腦子的,頭頂長瘡腳底流膿壞透了氣的雜種!你偷了老娘的狗,老娘饒不了你,等你們郭司令回來我豁出夫陪他睡兩宿也讓他剝了你這臭鴨蛋的綠皮兒!」
狗說:不,你這個惡棍,狗偷,狗剋星,你毀了我多少同類。請神容易送神難。
來書和一個築路工抬來一筐碎石倒在空洞空洞發響的鐵板上,他說:「楊頭,郭司令不在。讓伙計們玩玩,傻幹什麼!」
昨天夜裡,要不是那狗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真不忍心毀了牠。這樣的狗多少年也難碰上條,他釣住牠後就想放了牠。但牠咬了他的腿肚子,他下了狠心。
白蕎麥從大堤上一露頭,小孫就聽到脊梁上有一團涼意尖叫著貫通了全身。築路工們都低著頭拚命幹活,眼睛都不敢抬。楊六九擺出一臉官相,掃一眼眾人,見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像挖掘植物根塊的猿人一樣。他低聲吩咐小孫:「把火燒得越旺越好。」又高聲叫:「好好幹呀,弟兄們,毛主席教導我們,人民公社一定要把道路修好。」他迎著白蕎麥走上去,瀟瀟灑灑地說:「白大嫂,怎麼沒挑豆腐呢?」
孫巴子連自己也不知道生於何年何月,他從記事時就感到肚裡缺食,後來不缺食了幾年,他吃得挺胖;後來又缺食了,他餓得很瘦。他一直瘦下來。無師自通地他學會了偷雞釣狗,兔子不吃窩邊草,村裡人明知道他的底細,但都不嫌他。有一個雙腿不齊的姑娘嫁給他成了他的老婆。新婚之夜,他拿著一根細鐵絲,去結了冰的大水灣子裡套來一隻不知誰家的大白鵝,褪掉毛,開了膛,去了肚腸,煮熟了,搗一缽子蒜泥蘸著,與新娘吃了一夜。吃過鵝不久,女人就懷了孕,足月後產下一個女孩,女孩出生時口裡就有兩顆牙。
楊六九說:「你去就是。」
「那是臭油味兒!」楊六九說。
楊六九不敢動,說:「你那條狗要多少錢?說個價吧!」
小孫挂著爐鉤子一言不發,他入迷地看著火和煙,又想起了老婆孩子。他想郭司令不在我一定要跑回家去看看,我老婆就要生孩子啦。昨晚上就說好了,那張狗皮歸我。狗皮釘在伙房後的煙囪上,遮著一塊席片子,可還是引來成群的蒼蠅。狗皮明天就會半乾,煙囪烤,日頭曬,乾得快。明天夜裡就走,趕個遠集賣了狗皮,給老婆置辦點坐月子的東西,紙啦布啦什麼的。有了兒子,就應該正正經經地過日子,再也不釣狗啦,再也不釣狗啦,說不釣就是不釣了……
「那我不去撒了。」小孫說。
狗說;王八蛋子!到了這時了才說這種話,晚了,是死是活,魚死網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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