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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者

作者:娜汀.葛蒂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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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4

第二部

14

祖麗明白了:婆婆是想藉馬麗亞姆之口告訴自己她希望自己為她生個孫子。
她是想藉他媽媽來責備他嗎?
他跑回到斜頂小房間裡。祖麗兩手抱著小姑,輕輕搖晃她。馬麗亞姆掙脫擁抱,把祖麗身上的罩袍脫下來。祖麗像念咒般不斷為丈夫的舉動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不過馬麗亞姆卻反過來安慰她,先是用阿拉伯語,繼而改正為英語,一面說話一面舔去從臉頰滑落到嘴唇的一滴淚。「他有很多擔心事。他有太多困難的事情要忙。我知道的。不是因為我。他是在生自己的氣,不是生我的氣。」兩個人再一次擁抱在一起,靜坐在沙發上,像一對姊妹要多於姑嫂。
那個大學畢業生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加入了談話。「我剛在哪裡讀到:『穆斯林是不會愛上女人的,只會愛上阿拉。』」他臉色一片憂鬱,說不定正好他自己就是個有夫之婦的情人。他的話引起更多的笑聲——其他人顯然不覺得他的反諷有什麼瀆神的地方。
他剛從外面回來,剛在一個朋友的朋友的牽線下,把一筆美金交到一隻手上。他看到妻子全身上都包裹在一件罩袍裡,樣子和街道上看到的其他女人沒有兩樣。祖麗轉頭向馬麗亞姆笑了笑,向丈夫表明這是誰出的主意:你妹妹人很好,她要帶我出去吹吹風吶。說完,又用罩帽遮住嘴巴和鼻子,以顯示自己防禦風沙的措施做得有多麼周全。她正準備到馬麗亞姆的雇主家去主持那個茶話會話課(現在她已答應了接受她們一筆小小的學費)。
她半醒著,臉上帶著微笑,為自己竟然會夢見一片綠油油而莞爾。那一定是她的潛意識在作祟,因為這個她正在打盹的地方,只是午後的沙漠,能看到的只是超越於顔色與時間之外的蒼白太陽光射線。
「下次碰面,我們一定要找她們其中一兩個來談。我們從未這樣做過,看來我們都是我們父祖輩的真正子孫。」
沙漠。一個沒有花開花謝季節之地。只有日與夜的無盡轉換。它是在時間之外的。當她凝視著它的時候,與其說是凝視著它,不如說是被它吸了進去,因為沙漠中沒有任何標的物可以作為丈量遠近的憑藉。這裡也沒有地平線可言,有的只是一片氤氳,讓天與地無法截然劃分。一切都是攪和在一起的,沒有任何旁觀者可言;沙漠就是永恆。
「如果你真的這樣做,就會見識到我們這個國家的警察是靠什麼方法抓到他們想抓的人的。」
「但她們想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她們固然是不要任何人規定她們必須戴方披巾,但與此同時,她們也不要某些西方人來告訴她們應該把方披巾扔掉。她們想要走出廚房,去任何她們想要去的地方唸書或工作。」
一個冰河時代。水是失落的記憶;記憶則是時間存在的易逝證明。
他從未聽過母親說這樣的話,卻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她又突發奇想了,又想要玩另一個冒險犯難的遊戲了。
她從他背上滑開,爬下了床。她醒得很早,這可能是她在齋月養成的新習慣。她穿上牛仔褲,在赤|裸的上身上套上襯衫,輕步走出屋外,手上提著涼鞋。他經常說(就像重複一句諺語似的),在這個地方,大清早是人唯一可以過日子的時辰。不過他自己卻從來不會在大清早起床;遇到要到清真寺晨禱的日子,都要有勞他其中一個兄弟來敲房間的門。她蹲在藍色空花甕的旁邊,把涼鞋套到腳趾上去。清晨的空氣果然非常純淨,和白晝的空氣大異其趣,讓人有從乾土地走入了水中的感覺。天空已經被像砂紙一樣的風給磨拭過,變得明淨無瑕。她沿著街上散步,有幾分鐘時間,其中一條膽怯的流浪狗(牠們都知道自己在這村子裡是受到鄙夷的)陪著她一起走。雖然她沒有去趕牠,但牠卻突然掉頭走開。原來她已不知不覺走到街道盡頭,前面就是沙漠。它的廣大無邊為一切劃下了句點:不要再前進一步了,你們的那些車子、街道攤販和收音機的聒噪聲,還有你們的那些願望抱負。
我們要小孩子幹嘛。我們不是札德或蘇里曼或其他人。我們是要走hetubook.com.com的。我們要在別的國家從頭開始,生小孩只是自找麻煩。
「但他們的小孩很可愛,妳爸媽一定喜歡這樣的孫子。」
那種讓村子裡所有事物所有人都不得不低頭的風,在吹了幾個月以後,就完全按照她所聽說的結束月份結束。風過去了,但加拿大的還處於懸而未決之中。他出外的時間愈來愈多,常常會開車到首都去(舅舅不能禁止他請假,他畢竟是個外甥而不是一般的員工)晚上則跟一些他認為可以為他牽線的朋友聚會。她公公和家裡其他男成員傍晚也通常不會在家裡:不只阿明娜的丈夫蘇里曼、煮咖啡的杜奧德和在屠宰場幫忙的艾哈邁德不會在家,就連中學生穆罕默德在送過乳酪、在媽媽監督下做完功課以後,也會跑出去,和其他小夥子在蝙蝠盤旋的昏暗街燈下踢足球。這時,整棟房子是個寂靜的所在,只迴盪著細微的人聲:小孩在睡覺,女人在等丈夫回家。馬麗亞姆和阿明娜姊妹倆會站在一部手工製的織機(不過是兩棵去了皮的小樹加上一根粗糙的橫樑構成)前面,織她們織不完的地毯。祖麗會跟大夥看一會兒有字幕的美國肥皂劇,然後靜靜離座——就像不想打擾電影院裡的同排觀眾似的——回到房間裡丈夫為她買的床頭燈旁邊看書。有時候馬麗亞姆會帶點猶豫地尾隨她進房間,盤著腿坐在床邊的地板上,和慵懶地躺在床上的嫂嫂聊天。馬麗亞姆的英語進步神速,現在,她倆可以交談的內容已將超過英語會話本般的句式,甚至可以談一些知心話了。馬麗亞姆想要嫁人嗎?那個警察局長的兒子:她愛他嗎?
大家好奇我們為什麼不生個小寶寶。
我去買了油炸餡餅。看,還熱騰騰的吶。她向他揮舞那幾個香噴噴的餡餅。
「我會借一本書給你看看。有聽過沙赫魯爾的名字嗎?他寫了一本叫《書與可蘭經》的書。他說以前人們都相信太陽是圍繞著地球旋轉的,後來證實事情剛好相反。這情形,就好比穆斯林還在相信宗教權威的偏見,相信一些和事實完全相反的事情——傳統的宗教權威是無法與市場經濟的力量並存的。但要小心,不要讓書流傳開去。這書你在這裡不會買得到,是有人從國外寄給我的。他寄之前已經把封面換過。你知道任何寄自海外的東西都是會被拆開來檢查的。還是說你已經忘了有這回事了,我的弟兄?」
「她們會來的。會來的。我認識幾個……」
她忽然渴望喝杯水。這是一個奇怪的渴望。在沙漠裡,當你口渴時,水會變得具有一種全新的意義。她再坐了一會兒(因為沒有戴錶,所以她不知道時間)然後往回走,走回街道的。雖然街上沒有人,她卻有被人看著的感覺。她一面走,街道一面恢復了生氣。呼喚信徒禱告的電子聲音從清真寺的方向裊裊而來,從其中一戶人家裡傳出了收音機的廣告聲。賣油炸餡餅的小販迎面而來,她摸了摸口袋,找到幾個她希望會找得到的銅板。她高興地買了幾個油炸餡餅,隔著包裹的紙張,餡餅在她手裡是溫溫的,和她剛才在腳上所感受到的寒意形成對比。
加拿大已經夠多阿拉伯人、巴基斯坦人和印度人的了。而瑞士這個小國家儘管對政治難民一向大開方便之門,但對沒有同樣堂皇理由的申請者卻相當保守。他開始感到自己的丈夫氣概受到質疑。畢竟,她是他太太,他應去滿足她的絕不只是床笫間的需要。綠色。因此,現在他對一張簽證的需要,已不僅是為她而發,也是為自己而發。他不願意和她討論這事情,因為他不願意承認失敗。當他不在汽車工廠幫忙時,就會和一群年輕人耗在一起。他們都是他的舊識,他曾經志同道合的人。他們向他保證,他們有辦法幫他牽線,讓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過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就連他們自己又何嘗搞到過出國許可!如果他們真的這麼有辦法,就不會選擇繼續待在這裡,靠在市集裡賣西瓜、修補鞋子、殺羊和煮咖啡維生,就像他的兩個兄弟那樣。
你母親希望抱你生的孫子。
不過,他帶回家來的這件禮物https://www•hetubook•com.com雖然精緻,卻是沒有人用得著的,只適合收藏在斜頂小房間裡。他用一些陳年的咒罵語詛咒自己。
她夢見綠色。但一想到這斜頂小房間裡少了她的身影、少了她給他的親密感和陌生感,他就覺得整個人像被挖空了似的。這種空洞感讓他倒抽了一口大氣,灌進了他空空的身軀和四肢。
她買油炸餡餅去了。
「對,說得好!一點都不錯!可別想有其他方法可以把這個魚肉百姓,並告訴我們『貧窮就是自由』的政府給推翻。」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不像其他革命的革命,必須讓大家知道,這是個道德性宗教性的革命。」
那女孩露出兩排咬合的牙齒,輕柔地吃吃笑,頭仰向後。「除了爸爸和幾個哥哥,我不認識別的男人。他看來是個不錯的人。說話很中聽。更重要的是他不胖——我不喜歡胖的男人。」她們笑在了一起。然後馬麗亞姆聳聳肩,就像正在想像被別人擁抱住的樣子。「我想我可以愛他,等著看吧。」馬麗亞姆也會談及屋裡其他女人的趣聞軼事和思想感受。大家都在談論赫蒂徹,她那種出自絕望的敵意讓大家又惱怒,又為她感到羞愧。對,她是大家的肉中刺,祖麗心裡想,卻不知道要怎樣向馬麗亞姆解釋這個俚語。「可憐的赫蒂徹,她很……英語是怎樣說的……很惹人厭,以前就很惹人厭。當我哥哥札德把她娶回來的時候,她並不喜歡我們的房子;札德為了買一棟房子給她,才會到油田去工作的。她現在更惹人厭了,因為她非常不快樂。她會用那樣的眼神看妳,是因為恨妳。她忌妒妳。妳有丈夫,妳丈夫會帶妳到一個好國家,妳又有錢。家裡沒有人喜歡她。而我大哥……他仍然愛著她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而當冰河融解,沙漠就會被迫再一次進入生成變化:生成為廣大的綠草原(就像千萬年前這裡曾經所是的樣子?)。
馬麗亞姆沉默了一下子,在心裡琢磨有些話該不該說。然後,她向著這個半已知、半神祕嫂嫂展露了一漂亮的笑容,透露了一件事情。「大家都好奇妳為什麼不生個小寶寶。我媽媽也問過。她問過我。」
我夢見綠色。
他沒有問她一整天都在幹什麼。反正他認定她是在教別人英語。他不知道她每天都會到沙漠徘徊。她沒告訴他,因為他對沙漠的態度一直都是迴避和故意忽視(妳瘋了不成?)。
他繼續剃纖細難剃的部份。他身上所散發的那種氛圍,是她從認識他第一天就熟悉的。而她現在也已經了解到這是她被吸引的原因。
申請加拿大簽證的事情是不是進展順利,會反映在他的情緒上。有時候,回到家裡,看到太太和一群女人在客廳裡聊天,或是看到她在斜頂小房間裡跟小孩子玩遊戲,他會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有時候,他卻會用冷冷的目光打量他的姊妹和那個被遺棄的嫂嫂,就像她們是一群令人討厭的家禽,或者對那些小孩說:再見,出去!到別的地方玩去!
祖麗會利用大家都有事忙的鐘點到沙漠的那個瓦礫堆去靜坐,也就是易卜拉欣和幾個兄弟都去工作了、公公去了咖啡攤子與人聊天、小孩都上學去了以後。這個時候,除到了雇主家打掃的馬麗亞姆以外,家裡的女人都在煮飯、看電視或禱告。禱告:祖麗明白,禱告事實是婆婆的一種休息方式,也是她唯一容許自己休息的方式。
他申請簽證的事一再受挫:不是領事館方面杳無音訊,就是他求助的某個管道沒有兌現承諾。他和她並沒有談太多這些無可避免的等待。他們之間有一個默契般的共識:談這件事是不吉利的,就彷彿有某種邪惡力量正握緊雙拳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偷聽著他們說話,想要知道他正在申請的是哪一個國家——哪一個,這一次是哪一個?——然後加以破壞。而且,他也認為沒有必要讓她有太高的期待。何必多費唇舌呢?默默進行就是了。他知道,任何一天都有可能看到她的行李箱已經收拾好,但這一次她手上拿著的只是一張機票。時間一星期又一星期地過去。每次看到他大嫂,也就是那個叫赫蒂徹的女人,他就會冒火。他不喜歡她矯揉造作的樣子,討厭她突然用雙手遮住濃妝豔抹的臉的舉動(赫蒂徹的臉有時會出現神經性的抽搐)。幹,該死的札德在那鳥油田到底在搞什麼鬼(話中的髒字是他從他當油猢猻那家修車廠學回來的)!鳥。對,一定就是那麼回事。他一定是有了別的女人。所以就把那個他當初得意洋洋從首都娶回來的女人留給我父母供養。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對風的意見當然是對的:就算把全身包得密密麻麻,只露出眼睛,走在風裡仍然是恐怖的、刺|激的。那是她從未有過的經驗,只有在開普敦度假時遇過那種所謂的「東南黑捲風」——一種會把門窗摔上和把泳客趕離海灘的大風——差可比擬。這地方的風是從憤怒神祇口中噴湧出來的宇宙大爆炸。現在,在等待著加拿大或哪個國家的簽證期間(她也不知道是哪個,反正此事由他全權負責),她已不常會回想起兒時那間床上放著絨毛玩具的房間,或者是那間有發亮浴室、迷你廚房和大床的小村屋,又或者是EL-AY咖啡館的一票朋友:一個自以為跟奈哲爾.薩默的星期天小圈子不同的小圈子,一群自以為過著簡單生活的人。我們其實都只是在玩罔顧現實的遊戲罷了。小村屋,一間娃娃屋;「圓桌幫」,一群玩遊戲的人。
離她幾碼開外的沙漠裡有一片斷垣殘瓦,看得出來是一棟倒塌房子的殘留物。她向著瓦礫堆走去,感受到了另一種氣候:沙漠的寒意。被夜冷卻過的沙粒滑過她涼鞋的帶子,滲透到她的腳裡。她坐在一段斷垣上放眼張望,卻沒有看見任何有形的物體,也看不到地平線何在。沙是一動不動的。她試著想像自己是從一架飛機的窗口望向太空,但卻不時會有一抹雲飄過,形成比例尺。然後過了一會兒,有一件物體——應該說是一些物體——迅速進入了她的焦距。那是一些黑色的點。是真正的物體嗎?還只是她眼中的斑點?終於,黑點擴大到可以辨識的程度:是一個穿著黑袍子的女人在放牧一群疏落的山羊。不過,女牧羊人和山羊隨即就轉變了方向。這些山羊是來尋找牧草的嗎?在這地方會有牧草?她眼前的黑點漸變漸小,最後完全不見了。
「聽著,我們誰也不會否認自己嚮往美國人的性生活方式(這話引起了口哨聲和笑聲)……如果你湊巧跟一個有夫之婦上了床,而那是她希望的,那又有什麼要緊的呢?可是,根據法律,她卻是要被石頭砸死的。雖然從未真正執行過,但在這個年代,誰又能接受這樣的法律!」
但她只能把話題輕描淡寫帶過。「這個家小孩子不就夠多了嗎?赫蒂徹的,阿明娜的,她還才剛生產過;而且妳不久以後就會有小寶寶。」
「她們會有這個膽子來嗎?」
就像任何一群在一起喝酒的年輕男子一樣,他們當然也會談到女人,只不過談的方式可不像EL-AY咖啡館附近那家修車廠裡的技工。
只有在大清早,她才會碰得著那個貝都因女人(對方是個貝都因人這一點,是馬麗亞姆在被她問及時告訴她的。貝都因人都是牧羊人,在沙漠裡搭帳篷而居)。
rih颳起了。當初誰又料得到,他倆在這裡竟然會待到風季。
「那只是我們大革命中的一個部分。」
「如果想要讓伊斯蘭教的理想存活下去,就必須讓伊斯蘭教與世界接枝。舊的模式已經行不通。任何的孤立都不會在這個已經掀天變地的世界有任何一絲存活的機會。你們可以問問易卜拉欣,當我們在這裡談談談、談個沒完的時候,科技的革命已經發達到了什麼程度!」
他是他們飽受挫折的弟兄。有時候他覺得,他們的慷慨言論會激起他的鬥志,讓他想要加入他們,一起密謀,一起進行煽動,一起去冒險,好改變這個地方——這個沙漠。但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自己內心有什麼力量驚恐萬狀地把他往回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個禁錮著他的地方的未來跟他是沒有關係的,是不屬於他的。他要的是另一個國家的永久居留權。不管這裡是處於什麼樣的政府所統治,實施的是和_圖_書什麼樣的宗教法和世俗法,主政的是個戴頭巾的總統還是崛起於行伍的將軍,都是跟他無關的。與一群同樣飽受挫折的弟兄作伴,固然是可以寬解他自己的挫折;然而,他私下對他們的抗拒,卻強烈得有如任何性|欲望。
有一天,他一反常態在大清早醒過來。他是被一個夢驚醒的,但醒來後卻忘了夢的內容。他眼睛仍然閉著,一隻手往旁邊一擱。旁邊的床鋪是空的。這讓他馬上回想起剛才的夢境:事情終於發生了,她走了。
剃到他那兩撇豐|滿鬍子的角落時,他把嘴巴張得大大高高,上下唇的肌肉緊繃,看起來就像是他那個稀罕而受期待的迷人微笑的一個變奏。他向著小鏡子裡的太太揚起雙眉,露出一個發問的表情:妳看著我有什麼事嗎?
她戴著一頂卡其帽,那是她以前和「圓桌幫」一票朋友去露營時戴的,也是她在離開小村屋時最後扔到行李去的其中一件東西。這帽子在她的國家保護她是綽綽有餘,但在這裡卻不行:熱氣會積聚在墨綠色棉布帽簷的下方。到達那個人居的遺骸時,她就會從襯衫口袋掏出從市集買來的一條頭巾,披在帽子上,垂到肩膀上:這裡的人都知道,太陽是個可怕的敵人,而不像是開普敦海灘上頭的太陽,是你可以袒裎親暱的。那個貝都因女人很聰明,懂得把自己包裹得密密麻麻,讓皮膚癌沒有可趁之機。
「她們已經在醞釀一個屬於她們自己的革命。」
「我媽媽希望可以抱到易卜拉欣的孫子。」
雪可以把沙漠覆蓋,並透過融化,把沙漠帶回時間之中。沙漠曾經把所有的生命汁液抽乾,讓一切進入純粹:只有非活性的東西是可以到達純粹的境界的。空茫就是純粹,是對追求成長的貪婪躁動的一種疏離。永恆就是純粹;但凡久存的都是沒有生氣的。
他向妹妹大聲怒吼(祖麗現在可以聽得懂其中幾個字,而這是拜茶話會話課之賜):妳以為妳是誰妳在搞什麼鬼颳這麼大的風還要帶她出去妳是瘋了不成快把她身上的袍子脫下來。他一面罵,馬麗亞姆一面左右搖晃,就像是左右臉遭到連續掌摑。
易卜拉欣在刮鬍子。熱水來自一個他買的插電水壺。電力來自手巧的艾哈邁德為他們所拉的一條延長線。易卜拉欣所買的一把電扇和祖麗看書用的桌燈,靠的也是這條延長線——但每次只可供一件電器使用。遇到村子停電,這些電器就會派不上用場。但廚房裡的兩個煤油爐子可以讓家裡的一切繼續保持井井有條:不會有誰會餓到肚子,而艾哈邁德從屠場回來時,也一定會有母親為他用傳統方式所燒的開水洗澡。這些時候,祖麗也會耐心等候,等著燒一桶給丈夫回家時洗澡用的熱水。油燈讓房子變成了一個影影綽綽的洞窟。
那是什麼?
「……把現代世界引入伊斯蘭教是有必要的,但我們絕不能被現代世界牽著鼻子走……」
誰好奇?
他看到她進房間時指了指,然後起床穿上衣服。他蜜黑色的背部因為躺了一夜而變得微紅,烏黑的眼睛在藍色的眼暈裡閃閃有光,憂鬱而性感。嗨,我帥嗎?
愛。他不得不相信,這樣的情愫是存在於她身上的。但他覺得,對他這個身無分文的非法移民而言,這個擁有一整個世界的女子的愛是他擔當不起。對,整個世界都是她的,只要她喜歡,就隨時可以買一張機票,登上一架飛機,在海關出示護照,回到她原來的世界去。她會走的,從現在起的任一個星期都有可能——儘管走的前夕會含著眼淚,會緊緊擁抱他,會在鐵床上跟他做最後一次轟轟烈烈的愛。他覺得自己對她負有責任,儘管這責任原不是屬於他的:不是他要她來的,是她巴著他不放的。只因為這樣,他才會娶了她。他不得不娶,因為他不能隨便帶一個女人見母親,因為那就跟帶一個妓|女回家沒有兩樣(他從前寂寞時是曾經找過妓|女),況且,把一個有身分地位的妻子帶回家,最少可以讓他多年來的遊蕩顯得不完全是那麼沒價值。
「所以說我們要怎麼辦?她們又要怎麼辦?」
「我們不能繼續接受我們父祖輩接受的那一套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爛生活,易卜拉欣。……對他www.hetubook.com.com們來說,伊斯蘭教是跟未來無關的,一切都是已完成的,都是永恆的,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有……」
有什麼是可以或可能把沙漠推回到時間裡去的呢?水。
雖然眼前一切都是被埋在沙子裡,但她卻感覺內心發生騷動,感覺有一些不連貫的字句硬是要從沙子裡冒上來……「她就懷了孕,並隨他一道退避到一個僻遠之地。」
「不透過奪取國家權力又怎樣做到這一點?所以到頭來還不是跟其他革命一樣的革命!請問你……」
所以,沒有人會注意到祖麗不在家裡。雖然在沒有一個女伴或幾個小孩的陪同下,到市場或商店去是不合適的,但如果只是散步到街尾,則沒有什麼大不了。鄰居早已習慣她的存在,看到她經過,都會跟她打招呼;窗簾的一角會掀起,然後再放下。他們知道她不可能去得了那裡,因為街道的盡頭就是沙漠。
妳瘋了不成?不過這話才一出口,他就感到它無情地反過來捅在自己身上。他把剃刀扔到毛巾上,屏住呼吸,把臉浸到還冒著氣的臉盆裡。當他再次抬起頭時,她已拿起了剃刀,把毛巾遞給他。他擦擦臉,樣子就像剛才的對話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一切都和之前的每個早上沒兩樣,一切都維持在等待的懸疑狀態。他會到修車工廠上班,以換取一點點金錢(舅舅開始付他工資了)和使用車子的權利。她則會幫忙做點家事(現在她已經被接納為分擔家事的一員)和利用她受過的高等教育去為小學生和村子裡任何想學英語的人上課:她教英語的事已經傳開了,愈來愈多想增加進入「世界」(他說的那個世界)的機會的人會找上她補習。有時,回想起以前她用像鴿子腳環般從不離身的行動電話進行的那種公關談話,她會覺得現在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她所受的昂貴大學教育第一次派上用場。
「……全面伊斯蘭化?以此作為對抗世界強權的籌碼?別癡人說夢了。行不通的,行不通的。」
夢見綠色?這是一定的。如果我們再不趕快離開這個塵土飛揚的鬼地方,她肯定再撐不了多久。她會回到老地方去。回到她有大樹合抱的小村屋(那裡有一個黑人負責為她割草)。回到她的同類身邊:「圓桌幫」。回到星期天午宴那個漂亮的露天平台。她會獲得永久居留權:以她的身分,她可以在任何地方永久居留——任何地方,這裡除外。這個受詛咒的村子,這個他的家。
這個大學畢業生把臉轉向那個在同一家大學畢業的朋友,就是在另一個國家被「圓桌幫」戲稱為油猢猻的那個。他一直默默聽著大家說話。
她醒了,一隻手軟綿綿搭在他胸膛上,手掌張開。她的眼睛還是閉著的,但嘴角卻帶笑意喃喃出一句話。
這些年輕人就像易卜拉欣一樣,是受過教育的。其中一個還擁有大學學位,但現在卻只是地方政府的二級公務員;他也嘗試過申請出國,卻沒有取得護照,而這是因為他大學時代曾參加過反政府的活動。所以,他連申請簽證的第一條件都不符合。也因為這個理由,他在公務員體系裡注定升遷無望。在座其他人也有相似的歷史。其中三個就像易卜拉欣一樣,曾經想盡辦法出過國,打過任何可以打的工,但後來卻成為了非法移民,被驅逐出境,回到這地方來。這群青年每晚都會泡在一家偽裝成咖啡館的酒吧,圍著一盞油燈侃侃而談,聊天到夜深,為的是不情願回到他們一度逃離過、擠得像養兔場的家。他們談的都是最不明智的話題,因為儘管像雅各布舅舅或馬麗亞姆雇主那樣身分的人是絕不會來這樣的破爛場所的,仍難保不會有一個穿便裝的保安警察就坐在暗處。不過這些青年想要的只是生活上的一點點轉變,而不是什麼天大的獎賞;只是希望一些已經發生在鄰國的改變,也會發生在這裡:像是不再有作票的選舉或政府不會在反對黨獲勝時宣佈選舉無效。只是希望政府不會再對西方奴顔卑膝;希望這國家能在網路上發聲而不是在光塔上發聲——因為只有這樣,它的訴求才會讓那些經濟強權聽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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