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6
首都裡每一家領事館簽證部門和名譽領事辦事處(有些國家不認為這個國家重要得需要設立更正式的外交單位)的情景和對話都是一模一樣。也跟他對她說過的一樣,所不同的只是這一次是她自己親身經歷。有些領事館為了讓人覺得有氣派,會在等候區放一些椅子和小冊子,掛一些鑲框的語錄或詩句(出自該國的政治家或大詩人的),但另一些領事館則什麼都沒有放,申請人只能站著排隊等候。不過這些外交單位都無一例外掛著大幅的國家元首肖像。有些是總統,有些是國王陛下。人龍裡一些帶著小孩或嬰兒的女人會不時偷瞄祖麗一眼,就像是覺得她一定是走錯了地方。在其中一家領事館裡,面見他們的是個同樣有著非洲血統的雇員——雇他的那個西方國家大概是認為,用非洲人去處理非洲人的事情會比較合適。這個職員在問她問題時,用的是一種令人不快的目光,就彷彿是對她說:妳會選擇這樣的丈夫真是令人不解。另一間領事館裡,在一面垂著的星條旗和一隻銅鷹的環護下,一個友善的美國女黑人頭從桌子上的文件抬起,背向椅背上靠,笑著問道:「妳真的是非洲人?」
這種沒有語言和手勢的眼神交換成為了她們每天碰面時的招呼。之後,祖麗就會坐下來,坐在沙子上,渾忘那個貝都因女孩和她的山羊的存在;但有時候她也會全神貫注看著他們慢慢走遠,就像看著一朵晚間閉合的花朵的慢動作畫面。
他覺得一直以來都沒有讓她參與這種冗長乏味的工作是正確的。除了看牙醫或醫生,她從未需要過為獲得一種權利而排在人龍中間:在她的國家,這種事從前是黑人歷史的一部分,但她卻是白人,是奈哲爾.薩默的女兒。即使後來她自我謫居到一間娃娃屋,她唯一需要排的隊也只是跟「圓桌幫」的死黨排隊買電影票。在一排申請簽證的人龍中,她伸長抄在背後的手,把他的手挽住。他在她耳邊(語調裡帶著笑意):剛才那傢伙覺得妳應該是個黑人吶。
什麼時候我可以跟你到首都?
我不在意。每一道菜都很美味——但我不覺得比你媽媽在家裡做的要好吃。
領事館的大門在午禱時間以前關閉。忙了一個早上,理應是她可以好好逛逛的時候了,就像她每次度假下飛機以後的那樣。但他們現在最需要的卻是找一個可以解飢止渴的地方。他們走了又走,在雜沓的人車間穿梭,各種聲音此起彼落,還有來自遠近清真寺的呼喚聲——聽起來就像某種神祕生物發自海底下面的呼喊。這樣的城市,就像她以前到過任何城市hetubook.com.com一樣,一定會有那種你在村子裡享受不到的所謂便利設施。如果麥當勞是包含在這個範疇裡的話,他們就經過了一間。然後他們來到一間餐廳,樣子就和任何一個城市的餐廳沒有兩樣,漂亮的雕花大門兩旁都放著盆栽。易卜拉欣的心情看來很好,這大概是因為這趟例行性的行程有伴相隨的緣故。
那流浪狗已不再害怕祖麗。她坐在斷垣上時,牠會在旁邊搖尾巴,但如果祖麗往沙漠裡再走出幾英碼,牠並不會尾隨。那個測試人居極限而被打敗的人所留下的廢墟,是牠的最後底線。
當這個小女孩下課回來和吃過東西後,她媽媽和其他玩伴就別指望可以看得到她。她會溜到斜頂小房間去找祖麗,或是跑到屋後找,因為如果天氣不是太熱,祖麗有時會坐在屋後的遮陽蓬下面看書。每次祖麗到馬麗亞姆雇主家參加茶話會話課,萊拉會一道去。她會靜靜坐在一邊,靜靜細嚼餅乾。祖麗愛小孩,所以幾位向她學英語的女士也對萊拉表示出熱情。自從格列佛的遊戲以後,祖麗就沒有什麼是跟小孩子有關的,她的童年留在了「市郊區」。在這個作為她丈夫家鄉的村子裡,她觀察到自己正慢慢形塑為另一個自我。她的生命中早有過好幾個以上的自我,包括了那個在「市郊區」長大的千金小姐,按理說是應該嫁給一個跟她爸爸屬於同一個馬球俱樂部的富家少爺的;包括了那個想開創一番事業,必須笑臉迎人的公關女郎;也包括了那個嬉皮團體的見習生,渴望可以對那個她年輕得來不及歸屬的世代效顰一番。這些,全都是她經驗過的,但卻沒有一個是她認為有確定性的。這情形直到她在娃娃屋裡把兩張機票遞給易卜拉欣的那一天有了徹底的改變。
我怎麼知道這地方的?雅各布舅舅有一天帶過我來這裡。
萊拉牽住她的手。
他們笑了起來:舅舅以前這樣做,是為了讓這個受寵的外甥預嘗一些他準備為他提供的生活。易卜拉欣早已沒有再次提及這件事。
餐廳裡有空調設備,讓他們感受到一些別的國家的氣溫。食物鮮美多汁,負責為他們上菜的年輕侍者動作優雅。她在稱讚這裡侍者的服務態度時,他則隨著侍者的輕盈的移動腳步,靜靜打量一桌桌的客人,視他們為他申請簽證的對手。這裡喝不到葡萄酒,很抱歉。
萊拉的手被她牽著。她的小手指是那樣的纖細、手掌是那樣的柔嫩,讓祖麗覺得猶如握住一個小護符。萊拉喜歡被她牽著手走m.hetubook.com.com到沙漠去。沒有一個人掛念這個小女孩。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裡(都是一天變涼之後出發);當她們回到家以後,大家都認定她倆剛才是在斜頂小房間裡玩遊戲。萊拉喜歡玩祖麗從倫敦一家商店訂來的小釘板遊戲,它和祖麗的書本在牆腳併排成一排。祖麗一直希望易卜拉欣可以幫她釘個書架,讓她可以把書排列整齊。
他們用在領事館付過手續費以後剩下的美元結了帳。飯後,他們走過一條條被兩旁攤販擠得像巷弄的大街:這些攤販賣的貨色和村子裡的並無不同,只是數量更多罷了。商店裡陳列著舅舅和馬麗亞姆雇主家慣見的那些鑲金絲的袍子、金框鏡子和雕飾家具。甚至有他們更慣見的國際性選擇:耐吉牌運動鞋、行動電話、落地式電視機、音響和錄影設備。他們也參觀了政府建築物和清真寺。妳真的想看清真寺嗎?妳能夠看得到的只是外牆,妳知道他們是不會讓妳進去的。然後他們去了一家影城。他們上一次看電影,是與「圓桌幫」結隊到一家正在舉辦巴西電影節的藝廊。影城外牆廣告看板裡那些巨大的明星臉孔大部分都是她不認識的,而雖然她丈夫知道其中一些的名字,卻興趣缺缺。最後在他的決定下,他們看了一部配了阿拉伯文字幕的〇〇七電影。他們並沒有手牽著手(他仍保持著在村子裡的一些拘謹),但在黑暗舒適的電影院裡,她的手是放在他的大腿上的。如果說清真寺和教堂都已經被他們留在了前面人生的某處,那電影院就是一個他們可以冥思的所在。就像是在崇拜一樣,他們一個俯伏著、前額觸地,一個跪在地上,雙方都不知道在他和她背後的那個人已經消失不見了。
終於,她有機會去了首都一趟。就是她剛到這個國家時,說想要「到處看看」那個所在。那時,她還沒有住進斜頂小房間裡,還沒有在彈簧吱嘎響的鐵床上做過愛,還沒有度過齋月和風季,還沒有和想學英語的人交換語言,還沒有發現自己除了寫廣告文案和安排流行歌手進行巡迴演唱外,還有別的能力。
在斜頂小房間裡,他睡得特別地平靜,而如果他醒得特別早,看見她不在,也不會在她回來時問她剛才去了哪裡。
她穿過那些被夜冷卻過的沙子走進沙漠裡。她不怕會迷路,因為只要轉過身,她總可以準確無誤看到光塔的指尖,可以看到群聚在她背後的房屋。那個貝都因女人和她的山羊出現了,就像是應她召喚而來的幻影。她感覺在她們和自己之間相隔著一段很遠的距離,但有多遠,她又說不上來,因為她和_圖_書不熟悉沙漠裡量度距離的準繩。然後,過了一陣,女牧羊人和她的羊群就會逐漸變小,似乎是往後退——事實上只是改變了行進的方向。然而有一個早上,祖麗發現他們與自己近得足以鼓勵她向他們走近。這一走近,祖麗才發現那個女牧羊人事實上不比一個小孩子大多少:大概只有十二歲。兩個女的彼此相望。那女孩戴著頂草帽,有一雙銳利的眼睛,細小的身軀為了抵禦太陽而包裹得嚴嚴密密。
祖麗向她微笑,但對方除了一個表示知道她存在的眼神以外,沒有別的回應。
不過最後的決定權還是操在他手裡。她一直都是被留在後頭,忙著他不需要為她負責任的事情。而他自己則盡了每一個努力,讓他們可以離開這地方。每一次,當有某個人或某件事讓他回憶起舅舅的那個提拔(一個家人為了讓他困在這裡所設下的陷阱),他就會自責和憤怒,身體裡的血會湧起,連帶讓他產生勃起。這些時候,他唯一可以宣洩的方法只有狂野的做|愛,混雜著羞愧與慾望去利用她的身體。她當然不會知道是這麼回事。以她的生活背景,是不太會理解人在進行生存掙扎時會產生什麼樣的情緒。
她和小女孩散步到街道盡頭。兩人都沒有說話;萊拉自個兒輕聲唱歌。她們的腳步有著一種韻律和反韻律:祖麗的步伐比較大,萊拉要兩步才及得上她一步。沙子陷到她們的腳趾縫隙裡。她們沒有留下腳印,最後的腳印是在街道的盡頭,是在她們丟在後頭的村子裡。她們並肩坐著,手牽著手,坐在斷垣上面:沙漠的浩瀚足以讓小孩子驚懼。太陽慢慢離開,讓她們投在沙地上的長影變得模糊。有時候那頭流浪狗會出現。在這個沙漠裡,有什麼是牠可以找到的嗎?但這不是一個該問問題和回答問題的所在。有時候,小女孩會靠在祖麗身上,甚至一下子睡著。又有些時候,她會牽著萊拉,從瓦礫堆往沙漠再走出一點,然後盤腿坐下,讓沙子圍在一胖一瘦的兩個臀部四周。如果再往外走,那就會連清真寺那像起伏頭巾般的穆安津呼喚聲都會聽不見。但祖麗不會再往外走,帶著萊拉的時候不會。
他倆回到他家已經有幾乎一年的時間。現在,她全心投入了工作之中。這是很奇怪的,因為在此以前,她從未毫無保留地去做一件工作,而總是試試這個工作,試試那個,總是覺得不滿足,意識到自己隨時可能會轉換跑道;有時反思這種情況,她會有點好玩地覺得自己像隻天曉得想往哪裡去的螞蟻。現在,除去主持馬麗亞姆雇主家的茶話會話課,教小學生和任何想學英
和-圖-書語的大人英語,設計一些寓教育於娛樂的遊戲給小孩子玩以外(她以前從不知道自己有設計這種遊戲的能力),她也開始為那些想到首都唸高中的大男孩補習英語。她還說服了小學校長讓女孩子來上學,儘管大部分的家長都不會願意讓女兒唸書。
她發現,想從那個面見他們的小官員的態度上辨別他們的簽證申請是不是有機會可言,根本是不可能的。
她憤怒地躺下,對那些自鳴得意的小官僚所制定的各種門檻和但書憤怒。就是他們讓他陷入一種緊繃的狀態的。他們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這一切所為何來?對那個不願向他敞開大門、甚至連油猢猻也不願意讓他當的世界,他的舅舅、他的家人不是早已有所論斷嗎?對,他們早就說過了。祖麗只感到有一個唾沫四濺的嘲笑聲不斷在耳邊響起:有了行動電話和電視你們還不滿足嗎?外頭那個假神充斥的世界又有什麼值得你們去的?
把書打包好,我們走的時候會省點事。
他下一次去首都沒有再帶她一道去,說是這一趟沒必要。下午稍早回到村子後,易卜拉欣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回修車工廠工作去。他脫下西裝領帶(這是每個申請簽證的可憐蟲都會穿上的行頭,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端正的人),穿上掛在牆上那條被油污凝結得硬繃繃的牛仔褲。對他舅舅來說,他已經是個不知感激、讓家族蒙羞的外甥,他不能再讓這個舅舅有吃虧的感覺。回到斜頂小房間時,他看到她躺在地板上——通常,她都喜歡趴在地上看書或學習阿拉伯文,好讓小肚子可以感受到地板的清涼。不過她今天卻是在清潔腳趾上的沙粒。她抬頭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沒有消息。那夜她為他愛撫,從毛茸茸的胸部一直愛撫至腹股溝,但他卻沒有在她手中勃起。他處於一種緊繃的狀態,心裡想著些什麼事。這讓她奇怪地聯想起他媽媽禱告時的樣子。
只有在大清早一個人散步時她會更加深入沙漠一點。不過即使是帶著萊拉,她也會有一種一個人的感覺,就像是那一直緊隨在側的部分自我——那個屬於她過去的部分——忽然不見了。她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也不想探究。她所訂的書再一次從首都由一個巴士司機送了來。但這批書,她不是讀得啞然失笑就是中途放棄。不管是那個叫絲坦厄普的女作家還是叫勞倫斯的男作家,他們所寫的沙漠,都不過是英語的騙人把戲,是穿上偽裝的帝國主義,是一種紆尊降貴的沾沾自喜。跟那個叫「圓桌幫」的劇團所表現的劇目沒有兩樣,只是後果和圖書要嚴重得多,因為這些作家會讓他們國家的讀者產生錯誤印象。不過她是不會受影響的。只有在真有需要抵抗風沙的時候,她才會穿上自己那襲黑袍子。
這當然不全然是個發問。
她甚至還介入了一件她原先不認為自己能勝任的工作:跟幾個小姑一起做飯。家裡飯菜的準備,全程都處於婆婆的指導之下。她婆婆就像個一切烹飪知識與飲食規條的守護者。食材是她挑選的,烹調方法也是由她所規定。食材都很簡單,但經過組合和轉化後,卻變得美味無比;與之相比,「圓桌幫」嗜吃那些放了大量辣椒的所謂菜肉燴飯和其他「民族風」料理根本不值一哂。雖然只是兩個煤油爐子,能變化出來的東西卻很是驚人。婆婆顯然看出了祖麗對廚房的工作感興趣,所以就把她叫過來,以一個手勢授權她參與準備飯菜的事宜(這大概是另一個對她表達認可的表示)。看到祖麗對這個特權和學習烹飪時樂在其中的樣子,婆婆也高興地露出了微笑,一個和易卜拉欣一樣的微笑。有時,婆婆會說上兩三個英語單字(就像用腹語說出來似的),而祖麗則用結結巴巴的阿拉伯語對應:婆媳倆的這種對話,假以時日會不會有可能發展成為會話課呢?聽著祖麗在廚房裡說阿拉伯語,阿明娜和馬麗亞姆會笑著為她打氣。晚上,母女幾個會一起商量馬麗亞姆的婚禮(為期已經不遠)的籌備事宜。馬麗亞姆喜歡讓祖麗在場。她會把別人的意見翻譯出來,看看這個見過世面的嫂嫂是否贊成。儘管易卜拉欣申請出國的決心是不屈不撓的,但在為那個未來的喜慶日子作規劃時,姑嫂兩人都沒有把祖麗屆時有可能已經去了加拿大、澳洲或什麼地方的可能性放在心上。
他認定她不是在屋後遮陽篷下閱讀就是出外買油炸餡餅去了。他清醒時候的意識是既分神而又專注的:對她分神,專注於思考有什麼新的計策是可以讓他和有力人士接上線。她也沒有問他這方面的事情,唯恐自己的表情會洩漏出內心的惶恐:馬麗亞姆和茶話會話課的女士都一再告訴過她,想在這個國家申請入境別的國家,往往要花上好幾年才會獲得批准。這是她們朋友和親戚間的尋常經驗。
他一直以為,她要申請簽證,只需填好貼了照片的申請表格和附上相關文件就足夠,因為以她的背景,是想到哪裡都是會被接受的;不只是被接受,甚至是受歡迎,因為有人脈就意味著有錢。不過,到了申請流程的某個階段,領事館方面卻忽然要求她親自來一趟,驗證照片裡的就是本人,並問她一些他已經在申請文件裡回答過無數次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