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偉人
十四
賈貝絲說:「那是唬人的!裡頭啥都沒有。我告訴你一個跟總統有關的祕密。他手下有一個人,不管總統到哪裡去,這個人總是走在他前頭。總統的座車停下之前,這個人就跳出車子;惡靈都跟隨這個人,不去騷擾總統。沙林,這可是我親眼看到的哦!還有一個祕密,我要告訴你。跳出總統的車子,消失在人群中的這個人,是一個白人。」
約莫一個禮拜後,一天傍晚,我躺在床上,翻開我收藏的那套百科雜誌,閱讀有關宇宙起源的「大爆炸」理論。這個學說,一般人都很熟悉,我喜歡翻開我那套百科雜誌,閱讀我在其他百科全書上發現的東西。這種閱讀不是為了知識,而是以一種輕鬆、有趣的方式,提醒自己,宇宙中還有哪些現象是我一無所知的。它就像一種迷|幻|葯,讓我夢想,有一天和平來臨時,我將放下手頭的工作,從頭開始,專心研究宇宙間的一切現象。
最近這場暴亂,更加深了他心中的困惑,「國家園區」的聖母像被砸掉後,他整個人變得神經兮兮,惶惶不可終日。手下人遭受攻擊,總統不但不會替他們撐腰,反而會遷怒他們,把他們開除。如今,雷孟德就是活在這種恐懼中。他擔心,總統早晚會把他掃地出門,那時他就會喪失目前擁有的一切:工作、房子、生計、安全感。他已經被打垮了。園區內的房子如今已經傳出死亡的氣息。
「一天早晨,鬼迷心竅,我幹出了一件傻事。有一個在英國念過書(她自己說的哦)的辛地女孩在城裡開一家美容院。高原上太陽很大,白花花的。那天早晨我開車出門,兜兜風,看看老朋友。我去探訪小時候我常去逛的每一個地方。不知怎的,我現在不喜歡這些地方了。我得停下車來,歇一歇。在大太陽下開了一整個早晨的車,我的皮膚被曬得黑黝黝的,開始出現斑點。我問這個辛地女孩,她店裡有沒有乳霜什麼的,讓我抹一抹。她說有啊。她拿出一樣東西,二話不說就在我臉上塗抹起來。我痛得受不了,趕忙叫她停止。原來她用的竟然是『過氧化氫』。我那張臉都被燒焦了,嚇得我慌忙跑回家去。我剛熬過喪父之痛,沒想到現在又得為自己的臉哀傷。
我太了解伊薇。即使現在,每回跟她繾綣時,我仍舊不停地審視她、觀察她。只有用這種方式對待她才有意義、才有可能。她在我身上激發出的能量,一直讓我感到訝異。我愈來愈熟悉她的反應;我學會了如何精確地測試、衡量她的反應。每一次相會,我都察覺到她對我的情欲和記憶開始運作,把眼前這一刻的歡愉,跟過去的經驗串連在一起。然而,這一次相會,她的反應卻突然變得十分混亂。我心裡想,這幾天一定出了什麼事情,一定有外力介入,影響了伊薇對我的反應,破壞了她對我的記憶。我早就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臨,我心裡一早已經有準備,但當它終於來臨時,我卻覺得難以忍受。
過了一會,她說:「你不上床來嗎?」
我不喜歡這個房間。我決定,以後不再讓梅弟開車出門;報關、提貨和接治生意的事就由我自己來做好了。沒想到,過幾天,這幫官吏卻找到我頭上來。
「瑞士。」
梅弟說,他不知道這張傳單是哪一個組織發出的。昨晚,有個人偷偷把傳單塞給他。我曉得,他有一些事情隱瞞我,但我沒逼問他。
我問:「妳的晚餐呢?」
那天傍晚,我四處搜尋了好一陣子,才在這個房間找到梅弟,把他給保釋出來。拘留所設在殖民地行政大樓後面的一間簡陋的、用混凝土和波狀鐵皮搭蓋的小屋,地板只比地面高出幾吋。房間敞開著,一群小雞在光禿禿的院子裡啄食。房間裡瀰漫著晌午的陽光,氣氛頗為溫馨,有如住家一般,但它畢竟是一間牢房。裡頭唯一的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是獄吏專用的。除了這兩件破舊的家具,整個房間空盪盪,顯得非常荒涼。
陽光透過漆成白色的玻璃窗灑照進來。經過昨夜的一場紛擾,這個房間彷彿變了,變得腐朽鬱悶,充滿霉味。昨晚的事件留下的唯一遺跡,是我那隻疼痛浮腫的手,雖然,如果我願意搜尋,肯定會找到她遺留下來的一、兩根頭髮。我穿上衣服,走下樓去。大清早,本想散散步,但轉念一想,我決定開車到街上兜風,逛一逛這座甦醒中的城鎮。晨曦中滿城花木五彩繽紛,我深深吸了口氣,只覺得心神一爽。以後我應該早起,迎著朝霞開車上街兜風。
馬赫許端來三杯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後站在我身邊,跟我一起觀看舒芭的臉龐。他說:「沙林什麼都沒看到嘛。」
她說:「對不起,我該走啦。」走到門口時,伊薇忽然回過頭來,臉上露出微笑,「你不會把一個女人藏在櫥櫃裡頭吧?」
一看見老闆出現,伊德芳西登時振作起精神來。他的眼神不再呆滯,下唇夾住的牙籤也消失了,滿臉笑容,蹦蹦跳跳鑽進鑽出。他開始忙著招呼一早就來漢堡店吃早點的顧客,這幫人,大多是投宿在范德維登旅館的外地人。
我作夢也沒想到伊薇會說出這種話來。這種話,只有娼婦會說。為了討好恩客,妓|女有時會假裝吃醋。這種話我在窯子裡聽多了,從伊薇口中聽到這種話,簡直大煞風景。她又跟我搞「對比」了——櫥櫃裡的女人/櫥櫃外的女人;從園區開車出來/從公寓開車回去。出賣你之前,先向你大獻殷勤,而我剛才居然還感動得流下眼淚來呢。
馬赫許說:「現在看起來好多了!他原本看不出來,是妳自己逼迫他看的。」
「可是,貝絲,總統從沒來過我們這裡呀。」
伊薇慢吞吞搖了搖頭。她的晚餐被我毀了。沒想到她願意為我放棄一場晚宴,毫不猶豫!看到她搖頭的樣子,我心中一疼,想到她剛才走進房間時的開心模樣。我錯了,我不該怪伊薇,把她看成一個迷失的、浪蕩的女人。
這次,我不給她機會回答。霹靂啪啦,我一連甩了她好幾個耳光;她舉起雙手,試圖保護她的臉龐。我又揍了她好幾拳。踉踉蹌蹌,她往後退卻,膝頭一軟,整個人摔倒在地板上。一不做二不休,我伸出腳來,狠狠踩她那雙美麗的鞋子、腳踝和她那件剛才掀起來讓我瞧的裙子,最後在她那圓滾滾的兩隻大屁股上,使勁踹幾腳。她臥在地板上,好半晌一動不動,然後,就像一個準備扯起嗓門尖叫的小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放聲大哭。過了一會,哭聲漸漸轉變成淒涼的哀泣。好幾分鐘之久,我們倆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說話。
她的聲調變得有點僵硬了,剛走進房間時的興奮勁兒,現在已經消失了。她終於整理好衣裳,準備回家。當她把眼睛從鏡子前挪開,望向我時,她忽然又變得開心起來,彷彿為自己今天晚上的冒險行為,感到無比驕傲似的。
她呼喚一聲:「沙林!」然後轉過臉來面對著我,把頭抬得高高的。她那雙眼睛只管直直瞅著我。「我是不是已經破相了?現在還是跟剛回來時一樣難看?瞧瞧我眼睛四周和左邊的臉頰,尤其是左臉頰,要更仔細看哦。你看到了什麼?」
「我想待在這兒。」
一天早和_圖_書晨,把咖啡端給我時,梅弟滿臉嚴肅,遞給我一張摺疊得非常細小、看起來髒兮兮的傳單。顯然,這張用機器印刷的傳單經過很多人傳閱。它的標題是〈祖先的哀喚〉。發出這張傳單的是一個名叫「民族解放軍」的組織。
然後,伊薇開始整理身上那套凌亂不堪的衣裳。她站在鏡子前,提起裙襬,把上衣扯直。在她堅持下,我繼續躺在床上。
伊薇伸出一隻腳,把另一隻腳的鞋子踹掉,然後換腳,踹掉另一隻鞋子。接著她站起身來,脫掉裙子。就這樣,頭髮亂成一團,上身依舊穿著罩衫,伊薇爬上床,把棉布床單掀開來,覆蓋在自己身上,然後把身子挪到床的另一邊(每次跟我相會,她總是躺在那一邊),把她那頭蓬蓬鬆鬆的髮絲披散在枕頭上,側身躺下來,背對著我。「啪噠!」一聲,放在床上的那本百科雜誌,掉落在地板上。就這樣,在分手的那一刻,我們倆竟然扮演起夫妻來,彷彿在過著安詳寧靜的家庭生活。
那一整天,梅弟對我好極了。他絕口不提昨晚發生的事,但他以無比的敬畏(因為我是一個自尊心受到傷害就會抓狂的男人)和溫柔對待我。我記得,在東海岸老家那座四合院,每回家人們發生爭吵,事後梅弟都會這樣對待我。我猜,現在他也回想起了這些往事;很自然的,他就以往日的方式對待我。受到他的照顧,一切聽他安排,我心裡也好過些。
我坐在牆邊那張溫莎椅上,身旁堆放著我上床前脫下的衣服。我的手掌整個腫了起來,手指不能彎曲,我的手背,從小指到手腕,疼痛得不得了。我把伊薇揍得連自己的骨頭都感到疼痛。伊薇終於撐起身子。她的眼皮又紅又腫,兩隻眼睛瞇成一條細縫,眼眶裡閃爍著淚珠。她走到床邊,坐在泡沫乳膠床墊上,低著頭瞅著地板。她把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掌心朝外。我心裡感到很難過。
「你要我現在回去你那邊嗎?這個時候,馬路上車子很少,二十分鐘內我就會趕到你那兒。哦,沙林,我現在的樣子難看死了!我的臉都被你揍扁了啦。這幾天,我得躲藏起來,不見人。」
「我親眼看到的,沙林!我親眼看見過這個人,你一定知道他是誰。」
「好多了,我想比剛回來時好多了。她想跟你見個面,到我們公寓來吃頓飯吧。明天來我們家吃午餐好了。說定啦。」
如今每隔十天,伊薇打一次電話給我。十天,對伊薇來說,是她所能忍受的極限。有一天,在公寓相會後,返回園區之前,伊薇把那張鋪著泡沫乳膠床墊的大床整理好,然後站在梳妝台的鏡子前,一面化妝,一面審視她身上的某些部位。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發覺,我們之間的關係有時也可以變得十分純潔。這會兒我站在一旁瞅著伊薇,感覺上,就像一個和藹可親的父親或丈夫,甚或一個女性朋友,觀看伊薇化妝,準備去見情人。
天終於亮了。隨著曙光的來臨,黑夜驟然消退了,變成過去的一部分。漆成白色的玻璃窗上,粉刷的痕跡開始顯露出來;在極端痛苦的煎熬中,驀地靈光一現,我內心彷彿悟到了什麼。這個啟示並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傳達、所能描述的。我彷彿領悟到,我們離開娘胎來到這個世界,只是為了長大、變老,只是為了度完這一生,只是為了求取一些經驗。人活著是為了求取經驗,至於那是什麼經驗並不重要;歡樂和痛苦,尤其是痛苦,根本沒有意義;受苦跟享樂一樣毫無意義。靈光一閃即逝,我心中的這份啟悟變得跟夢境一樣縹渺、荒誕,但我會永遠記住,記住它曾經告訴我,人世間的痛苦是虛幻的。
「離開你那兒時,我慢慢開車,一過了橋,我就開得很快,趕回家去打電話給你。」
這陣子,雷孟德飽受驚嚇,整個人好像變了。他似乎已經死了心,不再期盼總統回心轉意把他召回首都。他不再等待,不再打聽。在晚餐桌上,他不再向賓客們解析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件,不再探尋它的意涵。
伊薇嚇呆了。
伊薇並不是想傷害我,但我還是被她這句話刺傷了。我心想,她也許說得對,雷孟德這陣子常常被人欺侮,憋了一肚子氣,只好在他老婆身上發洩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了。城裡沒有發生爆炸事件,而我一開始就預期會發生大災難,結果並沒有來臨。叛亂分子並沒在市中心放火,他們沒這個能耐。攻擊和殺戮繼續進行,警方展開反擊,某種均勢終於達成。每晚,依舊有兩、三個人被殺。說也奇怪,這一切彷彿漸漸變得很遙遠了。我們這座面積遼闊、不斷擴大的城鎮把一切都淹沒了,除了最聳人聽聞的一些事件。街頭的行人和廣場上的群眾,不再癡癡等待消息。事實上,這陣子消息非常稀少。總統保持緘默,一直沒有發表聲明,而首都的電台和報紙,對我們城鎮發生的暴亂事件,則隻字不提。
「我比你還要了解你的家族,沙林。你最好出去走走,把這檔子事忘掉!別想那麼多。」
獄吏穿著硬邦邦的制服,胳肢窩裡不斷滲冒出汗水。他攤開一本簿子,把那幾張印著指紋,汙痕斑斑的表格上記載的資料,小心翼翼,慢吞吞抄錄下來。他腰上插著一把左輪手槍。房裡懸掛著一張總統肖像——他老人家手裡握著一根酋長權杖。肖像頂端,凹凸不平。灰塵滿布的藍色牆壁上漆著幾個大字:Discipline Avant Tout——「紀律至上」。
她穿上裙子和鞋子,一溜風跑出敞開的房門,衝進走廊,頭也不回。我聽見她蹬著高跟鞋跫跫跫走下樓梯;一聲一聲,敲打在我心坎兒上。那張床,啥事都沒發生,卻亂成一團;我們兩相好以來,頭一次,伊薇事後沒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把床鋪整理好。枕頭上遺留著她的腦勺壓出的痕跡;床單上遺留著她的酮體翻滾出來的皺痕,如今,這些東西變得多麼珍貴、多麼稀罕啊!轉眼它就會消失無蹤。我在伊薇躺過的地方躺下來,伸出鼻子,使勁嗅著她遺留下來的氣息。
接著我們又默默相對,半晌沒吭聲。
「沙林,你看吧,總統的照片好大哦!其他人都很小,小到你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
過了好幾天,回想起來,我才發覺,在那種時刻我們倆竟然談論雷孟德,實在有點不可思議。我談論雷孟德的痛苦,心裡想的卻是自己的痛苦;伊薇談論她老公的需求,心裡想的都是自己的需求。我們開始用迂迴曲折的方式交談,像撒謊,又不像撒謊,拐彎抹角向對方發出某種信號,就像某些人在某種情況中所做的那樣。
警察和官吏趁機作威作福,魚肉鄉里。每回梅弟開車出門,即使是到附近的海關大樓辦點事,警察和官吏都會找他麻煩。他的車子一直被攔截下來。這幫人有些他認識,有些攔截過他好幾次;他們都要求查看行車執照和他個人的證件。有時,他得將車子停放在街上,步行回店裡去拿一份他忘了帶在身上的證件。即使證件齊全,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我說:「哦,阿里啊,阿里!今天晚上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哦。我在她身上吐口水,她逼我在她身上吐口水。」
這簡直是騷擾嘛。說穿了,他們要的是錢,而且馬上就要拿到手,免得夜長夢多。這幫官吏已經察覺,最近和_圖_書政局可能發生變化;青年衛隊的解散不但沒有加強總統的權力,反而凸顯出他的弱點。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向誰投訴呢?每一個官吏都願意拍胸脯,向我保證,他本人操守清廉,奉公守法,但沒有一位官吏階級夠高,地位夠穩固,敢向商家保證其他官吏不會貪贓枉法。
舒芭說:「你讓他自己說吧!看看我的左眼,看看眼睛下面的皮膚和顱骨。」她昂然抬起頭來,模樣兒就像硬幣正面的女皇頭像。
「在娘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躲起來,不敢讓別人看到我的臉龐,然後我就跑回這兒來啦。一回到家,我就躲起來,什麼地方都不敢去,只敢在晚上偷偷出門,透透氣。現在情況好一些了,但我還得十分小心。別安慰我,沙林,別哄騙我,你的眼睛騙不了我的。我現在不能出國了。我多麼想出國,離開這個鬼地方啊。現在我們手頭上有一點錢了,我好想去紐約、倫敦、巴黎。你去過巴黎嗎?聽說那兒有一位皮膚科專家。他們告訴我,這位醫師治得好所有皮膚病。他很會剝皮哦!我好想去巴黎找他,請他看看我臉上的皮膚。以後我就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啦。我最想去蘇伊西。這個國家英文叫什麼來著?」
「總統在殺害這些官員,沙林。他們內心在慘叫。總統知道,他手下那幫官員內心在慘叫。你曉得嗎?總統那根手杖裡頭根本沒有神靈。啥都沒有!」
我呆了呆,不懂她的意思。
我終於發作了。剛才看見她整理衣裳時,我心中開始聚積起來的怨氣,現在全都發洩出來了。倏地,我從床上跳下來,擋在伊薇和房門之間。
在市中心,一切活動照常進行。搭乘飛機或輪船,從首都來到我們這兒的商人,依舊投宿在范德維登大旅館,依舊到鎮上比較有名的幾家餐館和夜總會,吃飯、找樂子。如果本地人不說,他們肯定看不出來,這個城鎮曾經發生暴亂,目前仍處於緊急狀態中。他們更不會知道,這場叛亂出現過好幾位領袖和一群烈士;雖然,只有他們家鄉的老百姓知道他們的姓名。
「別窩在屋子裡!出去走走吧。我穿上長褲和襯衫,陪你出去散散步。咱們哥倆一塊到河邊走走,散散心。走啊,我陪你出去散步。」
伊薇說:「謝謝你,讓我的氣色變得那麼好。沒有你,我怎麼活下去啊?」這是她慣常說的客套話,但隨後她又補上一句:「雷孟德看見我這副模樣,肯定會想跟我做|愛哦!」這很不尋常,她以前絕不會說這種話。
「瞧,住在這間公寓,我連英文都忘光啦!我一直夢想到瑞士去。如果能申請到簽證,那該多好啊。」
飛往歐洲途中,晚上我睡著了。坐在窗旁的那個女人,半夜站起身來,從我身旁擠出去,把我弄醒。我心中驀然一驚:那不是伊薇嗎?她竟然跟我搭同一班飛機。我癡癡等待她回到座位來。我睜著眼睛等了十幾秒鐘,忽然醒悟,這只是一個幻覺而已。孤伶伶,我一個人飛向不可知的命運,心中不由一疼。
我走到床邊,在伊薇身旁坐下來。她的胴體橫亙在大床上,軟綿綿、暖烘烘。以往只有一、兩次,我看過她這副撩人的姿態。而今!我伸出雙手,掰開她的雙腿。她抬起腳來。我看到了腿胯間那一窪白皮嫩肉。我伸出嘴巴,呸,呸,呸,往她腿胯間一連吐了好幾泡口水,直吐到我的嘴巴都乾枯了。她的溫柔剎那間消失了,她扯起嗓門尖叫:「你不可以這麼做!」我伸出拳頭,霹靂啪啦,又狠狠把她揍了一頓,直到我的手痠痛,直到她翻滾到床的另一邊,才停歇下來。伊薇拿起電話,開始撥號碼。這種時候她會打電話給誰呢?她會向誰求救呢?
我依照她的指示坐下來。她凝起眼睛瞅著我,然後抬起頭來,讓我看她的側面,問道:「你在我臉上看到什麼東西嗎?」
「她最近好嗎?」
梅弟在門口逡巡了好一會,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觀察我的動靜,等我召喚他。我的手背整個浮腫起來,痛得不得了。我的小指頭麻木了。皮膚青一塊紫一塊;它也變成了值得珍惜的遺跡。
雷孟德的損失也是我的損失;那棟房子,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現在發覺,居住在那兒的雷孟德和伊薇夫妻,他們的健康和安全,跟我個人的福祉息息相關。雷孟德被打垮後,我再也不方便到他家串門子。在園區的屋子共度的那些夜晚,已經成為我們倆(伊薇和我)關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不能隨便把它轉移到別的地點。新的地理位置,意謂著另一座城鎮、另一種關係,和我目前擁有的截然不同。
「我知道妳會打電話來。我一直在等著。」
整個事件讓人覺得有點詭異。在總統麾下服務時,「青年衛隊」的幹部們横行霸道,魚肉鄉里,老百姓恨之入骨。而今,在那篇「猴子講辭」中,被總統狠狠羞辱一番後,他們喪失了權力和工作,立刻裝成可憐兮兮、飽受煎熬的模樣,搖身一變,變成老百姓的守護者、民族的鬥士。而老百姓還真同情他們呢。
「妳以為我是雷孟德?」
過了好一會,她才開腔:「我溜出來找你,以為你會很高興。我搞錯了。」
七點不到,我來到了市中心,在大漢堡店門口停下車來;一袋袋、一箱箱垃圾堆集在人行道上。伊德芳西在店裡,他身上那件制服,已經變得跟這間漢堡店的裝潢一樣陳舊。一大早,伊德芳西就開始喝酒;就像鎮上的其他非洲人,每天早晨醒來,他都得喝幾口本地釀造的淡啤酒,再打起精神來幹活。他認識我好幾年了,我是今天第一個上門來的顧客,但他卻不跟我打招呼,彷彿沒看見我似的。他那雙醉濛濛的眼睛只管呆呆瞪著大街。他的下唇夾住一根牙籤,安安穩穩地,就像變戲法一樣,連開口說話的時候,那根牙籤都不會掉落下來。
那棟公寓還是老樣子,跟我記憶的一模一樣:窗簾拉閤起來,遮擋住屋外燦爛的陽光;屋裡鋪著華麗的波斯地毯,羅列著精美的黃銅器皿和各式各樣的小擺設。三個人圍坐一張桌子,默默吃午餐;這種氣氛,根本不像久別重聚,更不像杯酒言歡,冰釋前嫌。我們不談時事,至於房地產行情,一度是馬赫許最喜歡的話題,但現在一談起來就讓人覺得心情鬱悶,也從頭到尾沒人提起。難得開口說話時,我們談的是食物。
她說:「我冒險跑來見你。今天晚上參加宴會,我心裡一直在想你;一逮到機會,我就偷偷溜出來啦。今晚不來見你一面,我會憋死的。我不曉得今天晚上你會不會在家,但好歹總得試一試嘛。」
從太虛幻境中,我把伊德芳西召喚回現實世界來。他給我端來一杯咖啡和一卷加工乳酪。這頓早餐花了我兩百法郎,幾乎等於美金六元。這陣子,城裡的物價貴得實在離譜。
他不再談論歷史,也不再提起他最敬仰的史學家西奧多.蒙森。我不知道雷孟德成天窩在書房裡做什麼。伊薇也不曉得老公在幹啥,她似乎不太感興趣。有一陣子,我好像聽說雷孟德每天都在翻看他以前寫的東西。他曾提起,剛來到這個國家時,他曾寫過日記。他說,很多事情他早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注定要被忘掉。以往,在晚餐桌上,這是他最常探討的主題之一。他似乎體認到這點,不再撰寫日記。後來他說:「閱讀以前寫的日記,感覺怪怪的。那個時候,我常常用手指刮我的皮膚,看看會不會流血和*圖*書。」
事後,雲消雨歇,凌亂的床鋪整理好了——經過一番雲雨後,伊薇依然沒有忘記扮演家庭主婦的角色,她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的嘴唇。我站在一旁觀看。
顯然,官員們早就察覺到這場動亂即將來臨,而我卻一直被蒙在鼓裡。難怪,他們忽然變得貪婪起來,趁著還有時間,拚命搞錢。一天晚上,「國家園區」的非洲聖母和聖嬰雕像,被人從基座上拖下來,整個砸碎,就像他們當初砸碎殖民時代的雕像和碼頭門口的紀念碑。此後,官員們就銷聲匿跡,不曾在我店裡露臉,他們都忙別的事情去了。局勢日益惡化,但對我們來說,這場暴亂的來臨卻也給我們帶來了解脫。好一陣子,我們(包括我在街頭和廣場遇見的老百姓),都感到非常興奮,感覺上,就像躲在安全的地方,觀賞一場大火或暴風雨似的。
中午,我到馬赫許和舒芭夫婦的公寓吃午餐。昨天到漢堡店,接受午餐的邀約,但感覺那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自己的感覺(其實是自我安慰)則是:那些官吏誤判局勢,行為一時失控,將來肯定一會後悔的。一如雷孟德,我愈來愈信賴總統的威權和智慧,我有信心,他老人家會想辦法重振他的威望。所以,我一再拖延搪塞,想盡辦法敷衍鎮上的官吏,不肯拿錢給他們。我擔心,這幫人食髓知味,將來會常常來找我要錢,沒完沒了。
有一回,無緣無故,他被帶到警察總局。打完手印,他跟一群被拘捕的老百姓,兩手黑黑、垂頭喪氣的,被帶進一間牢房,在那兒待一整個下午。房間裡擺著幾張長板凳,水泥地板坑坑洞洞,布滿裂痕。用水性顏料塗抹的藍色牆壁,看起來亮晶晶、髒兮兮,上面遺留著許多頭顱和肩膀的痕跡。
第一個遭殃的是住在郊區的非洲人,接下來,就輪到聚居在市中心的外國人了。我眼睜睜,看著暴亂一步步擴大,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好不容易剛擺脫了官吏的勒索和騷擾,現在我又得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場暴亂,孤伶伶,求助無門。這陣子,每回走上熟悉的街頭,我都會感到心驚膽戰。街頭本來就充滿危險,但以前我並不害怕,因為身為外國人,我可以袖手旁觀,跟周遭的暴力事件保持一個安全的距離。
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情,也發生在城裡每一個外國商人身上。即使是諾伊蒙,如果他還留在這座城鎮,也會碰到同樣的麻煩。馬赫許比以往更悲觀了,他說:「我不是常常說嗎?你只能雇用他們,不能買下他們。」這是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格言,意思是:在這個地方,穩定持久的人際關係是不可能的;人與人之間的互動,只能建立在短期合約的基礎上;在動盪不安的時期,每天你都得花錢購買和平。他的建議是,咬緊牙關,苦撐下去。除此之外,我們也實在不能做什麼。
「阿里,我不是害怕分手。我實在受不了她。我不要她,不要她!我受不了。現在一切都完啦。」
我只好咬緊牙關撐下去,過一天算一天,什麼都不去想;好幾年前,我就已經從馬赫許那兒學到這點。面對熟悉的人,我不再察看他們臉上的表情,不再感受他們內心和我自己內心的恐懼。如此一來,我們內心的恐懼(那種你隨時都會喪失一切的感覺),就會逐漸隱退,變成人生不可或缺的一個條件,而你必須接受它。一天下午,我在希臘俱樂部遇到一個來自首都、年紀約莫五十七、八歲的德國人。他對我說的那番話,讓我感到很窩心。
我睜大眼睛,在她那張蒼白的臉龐上搜尋了好一會,終於發現,她眼睛下方,左鎖骨上,果然有一個淡淡的斑點、一小塊淡淡的青黑色瘀傷。當初我還以為那是疾病或過度勞累造成的,如今既然已經看到了,我就乾脆多瞧它幾眼。我想,這就是舒芭所說的「破相」吧。舒芭曉得我已經看到了,臉色登時一沉,顯得無比的悲傷、無奈。
「雷孟德?我不知道。我想不會吧!表面上一點都看不出來。現在他心裡到底怎麼想,我就不知道啦。」
我終於搭上飛機。它從首都出發,一路飛行到非洲東海岸,轉個彎,折向北方,中途停留在我們這座城鎮的機場。搭乘這班飛機,我不必經過首都。因此,直到現在,我都還沒去過這個國家的首都呢。
讓他們自憐自溺的,不僅僅是皮膚上的一顆斑點,他們把自己跟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以往,有一個古老、豐富的文化傳統(現在已經遠離他們了)支撐著他們;而今他們流落在非洲,無依無靠,內心一片空虛。他們開始腐朽了。我跟他們是一夥人,除非立刻採取行動,我的下場將會跟他們一樣。我會變成他們那個樣子,成天顧影自憐;成天逼迫別人在你臉上尋找那顆讓你躲藏起來,羞於見人的斑點;成天窩在一個小房間裡,神經兮兮。
這就是「偉人」的一貫作風。他選擇最恰當的時機出擊,把他的政權面臨的一場挑戰,轉化成助力,使他的權勢更加鞏固。再一次,他向世人宣示:他是人民的朋友(平日他管他們叫「小老百姓」),他狠狠懲罰了欺壓人民的那幫傢伙。
祖先哀嘆。很多虛假的神祇曾經降臨我們這塊土地,但最虛假的莫過於今天那幫神祇。非洲聖母崇拜儀式,把我們的母親全都殺死。由於戰爭是政治的延長,我們決定對敵人展開武裝鬥爭。否則,我們就會滅種,絕子絕孫。祖先向我們發出哀嘆了。除非我們耳朵聾了,我們肯定會聽到他們的哀嘆。我們心目中的敵人,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擁有多重國籍的人、在幕後操控一切的主子、虛假的神祇、資本家、歪曲我們歷史和文化的傳教士和教師。法律鼓勵犯罪。學校教導無知。我們的人民沉溺在無知中,拋棄自己的、真正的文化。我們的士兵和監護人沉迷在虛假的欲望和貪婪中。如今,外人都把我們全國人民看成一群小偷。我們對自己無知;我們誤導自己。我們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我們已經遺忘真理。我們這群民族解放軍成員,沒有受過教育。我們不會寫書,不會演講。我們只知道真理。我們聽到了這塊土地的人民的祖先們發出的哀嘆聲。我們的人民必須了解這場鬥爭。我們必須學習我們赴死的精神。
她把臉兒歪到一邊,瞅著鏡中的自己,說道:「我還以為,你又跑到你常去的那些地方鬼混呢!」
「上了年紀的男人,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差勁哦。莫忘了,我是一個女人,男人向我調情,我會心動的。」
「情侶總會吵架嘛!你們兩個相好了三年,不會就這樣分手的。」
我決定重返世界。我決定脫離這個荒僻的城鎮,挺起胸膛來,盡一盡我對家人和親友的責任。我寫信給納茲魯丁,告訴他,我準備到倫敦去一趟。這項簡單的訊息,他愛怎麼詮釋就怎麼詮釋。天啊,這是哪門子的決定!我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家人早就離散,天各一方,責任不再具有任何意義,世界上沒有一個安全的避風港。
表面上,城裡一切如常——軍隊待在營房中,總統的肖像無所不在,輪船定期從首都開來——但老百姓已經喪失,甚或唾棄那個高高在上、監控一切的權威。一切又變得游移不定,人心惶惶,就像我剛到鎮上的那段日子。只是,這回,經歷過一段和平繁榮、物阜民豐的歲月後,人們都變得比以往更加貪婪了。
「糟透了。妳呢?」
賈貝絲抬起頭來,望著店中懸掛的那幅巨型肖象。照片中的總統,舉起他那根雕刻著各種圖徽的酋長權杖,手杖中央雕刻著一個矮矮胖胖的人像。據說,總統的守護神,就住在這個人像圓鼓鼓的肚腩裡。
馬赫許把餐桌清理乾淨,然m.hetubook.com.com後忙著沖泡雀巢咖啡;在這間屋子裡,我可沒看到一個僕人。舒芭把窗簾拉開一些,讓更多陽光照射進屋裡來。迎著陽光,她在一張時髦的長椅上(亮晶晶的管狀金屬框架,裝上襯墊的厚厚扶手)坐下來,然後叫我坐在她身邊:「這兒,沙林。」
快吃完飯時,舒芭忽然問起伊薇的事。她第一次這麼做。我把這幾天發生的事,約略告訴她,舒芭說:「唉,這種事情,往後二十年你也許不會再經歷了。」我一直以為舒芭是一個傳統、保守、心胸狹窄的女人,想不到她會說出這麼有智慧、這麼富於同情心的話來。我著實感到有點驚訝。
忽睡忽醒,輾轉反側熬過了一夜。每次醒來,我都搞不清楚,外面究竟是陽光普照的晌午,還是華燈初上、街頭人潮洶湧的黑夜。第二個晚上就這樣度過了。電話鈴一整夜沒響過,我也一直沒打電話。早晨醒來,梅弟把咖啡端進我房間裡。
她的呼吸充滿食物和酒精的氣味。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剛聽到車門碎然闔上的聲音,我就看見伊薇躺在我的床上,空盪盪、冷清清的房間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伊薇興奮得什麼似的,那股勁兒,使我想起那天晚上,在國家園區參加晚宴後,我第一次把她帶回公寓的情景。我感動得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上一次叛亂發生前,情況也像現在這樣。但那個時候並沒散發傳單,也沒出現過年輕的、受過教育的領袖。此外,還有一個不同點,叛亂發生時,我們這座城鎮正在開始重建,而最初的幾場騷動發生在遙遠的村莊;這回,暴動卻發生在城裡頭,比上回更加血腥、兇殘。剛開始時,暴徒只針對政府官員,到後來卻不分青紅皂白的亂殺一通。市郊的非洲商店和攤子遭受攻擊和洗劫;暴徒、警察和貧民窟罪犯狼狽為奸,橫行鄉里,以最殘忍的手段殺害無辜的老百姓。
伊薇的口氣,那一聲一聲溫婉的叮嚀,多像一個賢慧的妻子呀。在電話中跟她交談比較容易。掛上電話,我又睜著眼睛躺在床上,等待天亮,等待另一個電話。梅弟已經睡著了。他讓房門敞開著,我聽到他的鼻息聲。
「如果他們不把他殺死。沙林,我不曉得,是不是應該勸他接受這個職位。當上行政長官,兩邊的人都會想殺他。總統肯定第一個拿他開刀,當作祭品。沙林,你知道嗎,我們總統心胸狹窄。他不容許任何人在地方上竄起,威脅他的權勢。老百姓只許懸掛他的照片。你看看那些報紙,總統的照片登得愈來愈大了,比任何人的照片都大。每天都有他的照片。你瞧。」
「在我眼裡,妳永遠都是好看的。妳曉得,我不會哄騙妳的。」
我和伊薇的關係能否維持下去,端視我們三個人是否健康平安。發現這點,我還真嚇了一跳。當初受到鎮上官吏騷擾,我心中才開始有這種領悟。那時我只想躲藏起來,不讓伊薇看見我。我覺得,我只能以堂堂男子漢的身分去見她——隨心所欲跟她相好,就像以往那樣。我可不能帶著一副可憐兮兮、被其他男人欺侮的模樣,出現在伊薇眼前。她自己也有一大堆煩惱,這我知道;兩個失意的人聚在一起,牛衣對泣,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說:「妳會感到興奮嗎?」
在我們這座成長過於快速、人口過多、官員顢頇、治安不良的城鎮,暴力事件無日無之。為了自來水的供應,民眾曾經發動血腥抗爭。好幾回,貧民窟突然發生暴動,只因為有一輛車子撞死一個路人。最近這場動亂,並未脫離民眾集體抓狂的模式,但我們也看得出來,它比以前更有組織,至少它具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目標和指導原則。某種預言,開始流傳在市區和貧民窟,撥動了老百姓的心弦,激起熱烈的迴響。這個現象,官員們應該早就風聞。
三更半夜到河邊散步?不,不。
舒芭說:「當年,我告訴家人,我要跟馬赫許在一起,我的幾個兄弟就威脅我,要在我臉上潑硫酸。你可以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父親過世時,他們拍一封電報給我。我想,他們是要我回家參加葬禮吧。這次回家,我心裡真是百感交集啊!父親過世了,現在局勢亂得很,非洲很兇哦。每個人都像驚弓之鳥,戰戰兢兢過日子。前面沒路可走了。你問他們將來怎麼辦,他們會假裝一切都很正常,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只好跟他們一起假裝,自己欺騙自己。我們為什麼會這樣呢?
糾纏了一陣子,官員然不再騷擾我們了。那倒不是因為總統終於採取行動,整頓吏治(一如我所期盼的),而是因為城裡發生暴亂。這回,暴力行為並不僅僅限於街頭毆鬥和謀殺(這種事情,在夜晚的城鎮早已司空見慣),而是一群暴徒,每天晚上持續地、有計畫地針對不同地點的警察局和官署,發動攻擊。
官員們身穿總統親手設計的官服;短袖外套配上領結,取代西方式的襯衫和領帶。大夥兒排排坐,恭聆總統訓話。在照片中,他們看起來一模一樣,但賈貝絲要我注意的卻是另一個現象。她並不把這張照片當作一張照片來看,她不理會距離和透視這類攝影技法,她關注的是,在報紙上登出來的照片中,不同的人物所占有的實際空間。事實上,她指出的是一個我以前從沒注意到的現實:報紙登的照片中,只有外國貴賓占據的空間,跟總統一樣大;跟本國人在一起時,總統的身影顯得比其他人高大威武得多。如果報上同時登出幾張照片,規格相同,總統的照片往往只顯示他的臉孔,而別人的則是全身照。在我們眼前的這張照片中,總統向南方官員訓話。照片從總統肩膀上方拍攝,因此,總統的肩膀、頭顱和帽子占據大部分空間,而官員們只是一個個小黑點,穿著同樣的衣服,挨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一片。
城中風聲鶴唳,氣氛愈來愈緊張。頭一次,我考慮捲鋪蓋走路,遠離這個是非之地。如果這個時候,遠方的某一個城市有一棟安全的房子願意接納我,我老早就走人了。以前,曾經有一棟,甚至好幾棟這樣的房子等待著我,如今卻連一棟也沒有了。納茲魯丁那兒傳來的消息,讓人氣餒。他在加拿大待了一年,日子過得並不好,現在又打算捲鋪蓋,舉家遷居到英國。外面的世界不再為我們這種人提供避難所了。對我來說,外面的世界是一個大謎團,充滿各種風險。上回給納茲魯丁寫信時,我哄騙他說,我走不了,必須待在這兒。沒想到一語成讖;現在我被困在這座城鎮,想走也走不了。
但這種持續感,儘管在繾綣依偎的當兒顯得格外鮮明、強烈,畢竟只是一個幻覺而已。這幾天,伊薇待在家裡,跟她老公雷孟德在一塊。她有她自己的隱私,她有她自己的追求。她帶給我的消息愈來愈稀少。有些事情我們不再分享;更多的事情需要加以粉飾和解脫,她才能告訴我。
鎮上的印刷廠就這麼幾家。從印刷的品質(字體亂七八糟,殘缺不全)看得出來,傳單出自那間以前承印過《青年衛隊週報》的印刷廠。這份現在已經停刊的週報,當初是我們鎮上唯一的地方性報紙。它的編排和內容都十分簡陋、粗糙,比學生們編的壁報高明不了多少。版面上充斥著低俗的廣告,大多是鎮上的商家,甚至市場上的攤販,委託刊登的。整份報紙只有寥寥數則所謂的「新聞」(其實是公開的勒索),內容不外乎是:某人違反交通規則;某人挪用公家車輛,晚上載客作生意;某人在不該蓋房子的地方私自蓋房子。
忽然,我聽見車門砰然闔上的聲音。還沒聽到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我就猜出那是伊薇。事先也沒通知,她竟然在這個時候跑來找我!伊薇匆匆忙忙走上樓梯。https://www•hetubook•com.com穿過走廊時,她的衣裳和鞋子發出窸窸窣窣、跫跫跫聲音,吵死人了。砰然一聲,她把臥室的門推開了。
「妳以為我是雷孟德?」
我準備好接聽電話。果然,電話鈴響了。
她說:「我不能留下來。讓我親一親我的心肝寶貝,然後我就得走啦。」
下午三、四點鐘,我聽從梅弟的勸告,先回公寓休息,他說,他會負責把店門關上。打烊後,他破例沒回他自己的家。他來到我的公寓,小心翼翼讓我知道他在屋子裡,然後就留下來。我聽見他躡手躡腳,走來走去。他不需要這麼做,但他的關注卻讓我感到很窩心。躺在床上,我嗅著伊薇昨夜遺留下的體香,朦朦朧朧中就睡著了。
我陪伊薇走出屋子,站在樓梯口放眼眺望;院子裡的屋影、城中屋頂上的樹木、晌午金黃的陽光、空中飛颺的塵土、滿樹開花的鳳凰木、嬝嬝升起的炊煙。伊薇匆匆走下木梯子,西斜的太陽穿透過房屋之間的空隙,灑照在伊薇身上。在鄰家院子傳出的吵鬧聲中,我聽見她發動汽車引擎,揚長而去。
昨天的報紙,今天才從首都運到,這會兒正放在我的辦公桌上。賈貝絲伸出手來,指了指報紙上登的一張照片。那是總統向南方省的官員訓話時拍的。
她說:「孟德,啊,孟德!不,不。我沒事。對不起,我馬上就回家。」
然後,她會打電話來。乍然聽到她的聲音,發現她還需要我這個男人,我難免感到沾沾自喜。然而,在公寓裡等待她的時候,我卻會變得急躁起來,瞧不起自己、厭惡自己,直到聽到屋外樓梯上響起她那跫、跫、跫的腳步聲。伊薇走進客廳來,臉色顯得很憔悴、可憐,這幾天她得窩在屋子裡,獨個兒面對雷孟德。看到伊薇,我內心的焦慮和思念登時消散了。時間彷彿濃縮了,分離的那幾天彷彿根本不曾存在似的。感覺上,彷彿昨天才跟她見過面,在這間公寓裡兩相廝守。
他們從檔案中找出我以前填寫的那幾份關稅報表(這些陳年舊事,我以為早就擺平了),拿到我店裡,把它當作還沒償付的借據,在我眼前揮舞。他們說,長官翻出這些舊案子,要他們重新查一查。最初,他們裝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就像一群狡黠的小學生;接著,他們把我當作好朋友,壓低嗓門悄聲對我說,他們想偷偷幫我一個忙;最後,他們板起臉孔,表示一切公事公辦,其他免談。有些官吏要求查核和比對我的關稅報表、發票和存貨;有些則威脅要調查我的商品價格。
他說:「面對這種局勢,害怕是沒有用的。何苦把自己弄得惶惶不可終日呢?有些事情總會發生。你就把它當成一場車禍好了,這種事情不是你能夠控制的。任何地方,都會發生這種事情。」
「剛才看到你那個樣子,我應該給你一些鎮靜劑。開車上路後,我才想到這點。你一定要想辦法好好睡一覺哦!喝杯熱牛奶,然後乖乖上床睡覺。熱牛奶能幫助你入睡眠。叫梅弟幫你泡杯熱牛奶吧。」
半晌,伊薇回過頭來,對我說:「你總不能老是坐在那張椅子上啊。」
我說:「我們的事情讓他感到很傷心吧?」
這種想法就像一場鮮明的噩夢,顯露出潛藏在我們內心、我們不願面對的恐懼。想到這陣子自己遭受的騷擾,想到雷孟德遭受的挫折,我不免也把伊薇當成一個失意的人,陷身在這座城鎮,厭倦了自己,厭倦了她那日漸枯萎的美好身軀,一如我厭倦了自己,厭倦了我心中的焦慮和煩惱。這會兒,望著坐在梳妝台鏡子前的伊薇,看見她一副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的模樣(不全是我剛才在床上造成的吧),我才發覺我看錯了伊薇。沒跟我在一起的那些空白的日子,我從沒探究過的那些日子,對伊薇來說,說不定充滿各種可能性。我開始等待時機,證實我心中的疑慮。又在公寓相會兩次之後,我終於找到了機會。
房門外,梅弟叫道:「沙林?」接著他又呼喚一聲:「沙林!」他走進房間來,身上只穿著內褲。
我原本期望,馬赫許會注意到我的神態跟平日不大相同,但他問都不問,只管忙自己的事情。一大早看見我出現在店裡,他似乎並不感到驚訝。
他說:「沙林,舒芭想跟你見個面。」
我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管呆呆坐著一動不動。
她穿扮得非常整齊漂亮,臉上泛起紅潮。顯然,她剛才正在參加一場正式宴會。她不理身上的衣裳,一看見我就撲到床上,緊緊摟抱我。
但「偉人」沒來我們鎮上訪問。也許,一如雷孟德所說的,他接到的報告並不精確、並不完整。這回事情出了差錯。鎮上的老百姓都恨透了橫行霸道的青年衛隊,看見他們被驅逐出城,大家都額手稱慶。然而,這支隊伍被解散後,城裡的情況反而比以前更糟了。
「讓他?什麼意思?」
舒芭講了一大堆話。馬赫許只管靜靜站在一旁,瞅著他妻子的臉龐,又是憐惜又是氣惱。他身上穿著一件高雅的紅色棉布襯衫,僵硬的、形狀優美的領口在脖子上敞開著;這就是馬赫許從舒芭那兒學到的「品味」。
走出他們家的客廳,擺脫這對夫妻強加在我身上的自憐自溺,我大大鬆了一口氣。剝皮,舒芭口中說出的這個字,很久很久以後依舊讓我感到不寒而慄。
「行政長官」可是一個了不起的頭銜,但賈貝絲提起它時,卻沒顯得特別興奮。(我倒想起,在那本老舊的公立中學體育館認捐簿上,以前那位省長大筆一揮,簽下他的大名,占據一整頁,那種氣派比起王公貴族實不遑多讓。)賈貝絲說:「沙林,我想我家的小南會成為行政長官,如果他們讓他活的話。」
賈貝絲幫助我熬過了這天早晨,今天是她到鎮上採購的日子。自從叛亂發生以來,她的生意一落千丈,我從她口中得知,最近這陣子,城外的村莊亂成一團。軍營到處搜捕年輕人——這是政府採取的新戰術。報紙隻字不提這些事件,但整個叢林現在早已經煙硝瀰漫,烽火連天。賈貝絲似乎站在叛亂分子這一邊,但我不確定。至於我個人,則儘可能保持中立。
我向賈貝絲打聽她兒子費迪南的近況。他在首都政府機關見習,已經滿期了,最近可望高陞。從賈貝絲口中聽到的最近消息是,政府考慮任命費迪南,擔任我們這個地區的行政長官;叛亂發生後沒多久,前任長官就被開革了。費迪南是混血兒,身上有好幾個部落的血統。這樣的背景和出身,使他成為理想的行政長官人選。
就在這段日子裡,彷彿出於默契似的,我們決定不再天天見面。最初幾天,單獨過日子,暫時告別激|情,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對我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我甚至可以假裝我是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男人;沒有伊薇,我一樣活得下去。
快到八點,馬赫許才走進店裡來。他最近開始放縱自己了。他的身材本來很纖瘦,為此,他感到相當自豪,但現在他都開始發福了。再過幾年,馬赫許肯定會變成一個小胖子。
不料,這幫官吏此我還要有耐心,每天總有一、兩位官員找上門來。這是事實,一點都不誇張。每天我都癡癡等待官吏登門拜訪,把自己弄得緊張兮兮,坐立不安。每天一到下午三、四點鐘,倘若還沒有官吏上門,我就會嚇得渾身冒出冷汗來。我愈來愈厭惡,愈來愈害怕看到官員們邪裡邪氣的嘴臉,他們總是笑瞇瞇出現在我眼前,裝出一副親切、熱心的模樣,開口向我要錢。
「沙林,我不忍心這樣離開你。你現在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