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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灣

作者:奈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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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血戰 十七

第四部 血戰

十七

大清早聽到這群年輕人朗誦讚美詩,讓人毛骨悚然,忍不住打個哆嗦。可憐的鄉下百姓,莫名其妙,掉落進白牆上那幾個黑色大字設下的陷阱中,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然而,從他們臉上的神情,你可以看出來,他們已經退縮進他們的心靈和魂魄深處。暴跳如雷的獄卒——他們也是非洲人——似乎也了解這點:他們永遠無法接近這些囚犯的心靈。
「這還用問嗎?你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日子不好過。這年頭,每個人日子都不好過。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普羅斯培爾日子不好過;接收你那間店鋪的傢伙,總有一天也會倒楣。大家都會倒楣。每個人都像沒頭蒼蠅,到處亂轉。內心深處,大家都曉得,我們正一步一步走進地獄,早晚我們都會被殺。人生變得毫無意義了。所以,大家都抓狂了。每個人都想撈一筆錢,然後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到哪裡去呢?一想到無路可逃,大夥兒就急得發瘋。家園已經毀了,再也回不去。我在京城充當見習幹部時,開始有這種感覺。我覺得我被利用了。我覺得,我白白受了那麼高深的教育。我覺得我被耍了。他們把這一切賞賜給我,目的就是要毀滅我。我真想回到童年時代,忘記書本,忘記跟書本有關的一切東西。叢林原本是一個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世界,但現在我們都回不去了。最近我曾下鄉巡視,感覺上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叢林裡到處都是機場,有些是偉人興建的,有些是外國公司興建的。現在,整個國家找不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看見梅弟一臉痛苦的神情,我的心更加沉重了。我自己已經夠煩惱的了,現在又得來承擔他的痛苦。唉,我應該多為他著想。我應該讓他離開這間店鋪,我應該把我的薪水(我也不知道還能領多久)撥出一部分,給他當生活費。其實,梅弟要求的不就是這個嗎?但他不願意厚著臉皮,直接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卻拐彎抹角,說什麼他想離開這兒,到別處謀生。我一聽,嚇呆了。這小子孤伶伶一個人,能到什麼地方去呢?
(全書完)
「沙林,這裡的情況會很糟糕。你不曉得,外頭的老百姓這陣子在談論什麼。總統來到鎮上後,情況會變得非常糟糕。最初,他們只打算殺政府的人。但現在『民族解放軍』說,這樣做不夠,他們說,上回做的事他們還要再做,但這回一定要做得更好。最初,他們只打算成立人民法庭,在市中心廣場上公開槍斃人民公敵。現在他們卻說,他們要殺更多人,讓鎮上每一個人手上都沾著血。識字的人、穿過西裝打過領帶的人、身上穿著僕歐制服的人——全部殺光。他們還要殺光主人和僕人,殺死這幫人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曉得,非洲曾經有過這麼一座城鎮。他們準備大開殺戒,殺、殺、殺。他們說,只有這樣做才能讓非洲恢復原始的、清純的面貌,否則就來不及啦。這場殺戮將持續好幾天哦。他們說,寧可殺盡天下人,也不願看到非洲沉淪毀滅。總統敢到這兒來,他們就給他一點顏色看。情況會很糟糕哦。」
我們看見輪船的探照燈,照射著河岸,照射著滿載乘客的駁船;它已經脫離我們的輪船,隨波逐流,歪歪斜斜漂蕩在河邊那一叢叢洋水仙中。在探照燈的光芒照射下,我們看見,駁船上的乘客被困在圍繞著鐵柵和鐵絲網的艙房裡,一臉茫然。槍聲驟響。探照燈熄滅了,駁船消失在黑夜中,再也看不見。輪船又再開動,關掉所有燈火,順流而下,離開戰鬥正在進行中的地區。空中瀰漫著一大群飛蛾和各種飛蟲。這個時候打開探照燈,我們會看見成千上萬隻飛蛾,白茫茫一片——漂蕩在燦白的燈光中。
滿臉笑容,他開口向我要錢,這個即將上戰場跟叛軍決一死戰的士兵。我坐在檯子旁,一動不動。胖子睜起眼睛,瞪著。在那兩道炯炯有神的目光逼視下,士兵開始挪動腳步,一面向後退卻,一面笑瞇瞇打著手勢,要我把這檔子事忘掉。熬過這場驚嚇,開船前,我不敢再拋頭露面了。
「那我靠什麼過活呢?現在店鋪沒了,錢也沒了,難道你要我喝西北風啊?你一毛錢都不肯給我。你寧可把錢送給別人,不管我怎麼哀求。」
我知道,在獄卒看來,我跟院子裡的那群囚犯實在沒啥兩樣,應該享受相同的待遇。我必須想法子,跟囚犯們保持距離,我必須盡力維持我那獨特的地位——我是等待親友用金錢把我贖出去的人。我必須隨時保持戒備,不讓獄卒碰我身上一根寒毛,因為我曉得,在監獄中,即使是輕微的肢體接觸,也可能會引發可怕的後果。因此,我對獄卒敬而遠之,避免任何肢體接觸。我變得非常合作。獄卒下達命令之前,我就搶先服從。在監獄中待了一個週末,時時刻刻面對庭院裡的那些聲音、那些景象,我變成了一隻監獄老鳥,內心充滿憤怒,表面卻乖順得很。
那張臉孔朝向我逼過來,瞇笑,瞇笑;我一步一步退卻。就這樣,兩個人不聲不響,沿著走廊一路走下去,然後我轉過身子,引導著普羅斯培爾走進白色的客廳。這傢伙興奮的眼睛直發亮。他還沒決定怎樣整我,他還沒拿定主意,到底向我要多少錢。
一大清早,陽光下,整座監獄聽來就像一所學子齊集、書聲琅琅的學校;在教官指導下,囚犯們正在唸誦詩篇。教官是手持警棍、足蹬馬靴的獄卒;他們傳授的詩篇,是一首首讚美總統和非洲聖母的頌歌;被迫跟隨教官反覆唸誦詩句的,是一群來自鄉村的小夥子和男孩。當初進入監獄時,這些年輕人雙手被反綁,一車一車載進來,像傾倒垃圾一樣被扔在院子裡,然後被……我不忍心說下去了。
我收拾一些衣物和日用品,裝進一只帆布袋,然後鑽進普羅斯培爾那輛越野車的後座,讓他載著我,穿過五彩繽紛的市區,來到市警局。我必須耐心等候。待在警察局裡頭,我必須設法讓自己不去想外面那座城鎮、不去想時間;我必須儘可能把一切雜念排除出我的心靈。
他開始抱怨,身為董事長,他卻沒有自己的座車。他會這麼想,也許是因為他身邊的女人慫恿他,也許是因為他看到別的「國家信託人」都擁有座車,也許是因為他從漫畫書上得到靈感。我有一部車子,於是,他就央求我讓他搭便車;過了幾天,他就開始要求我每天接送他上下班。我不便拒絕。我告訴自己:舉手之勞嘛!幫他這個小忙,封住他www.hetubook.com•com的嘴巴,何樂而不為。最初他坐在駕駛座旁邊,過了幾天,他就一個人坐在後座。這可是一天四次的接送服務啊!
一整天,從日出到日落,從酷熱的早晨到沁涼的黃昏,整座監獄迴響著琅琅讀詩聲。白牆外面,就是市場。我對外面那個世界的印象,全都被此刻監獄中發生的事情玷汙了,變質了。剛進來時,我還覺得這座監獄古色古香、小巧可愛呢!我還以為,獄中的生活和牆外市場上的生活是一體的,沒啥兩樣。記得有一天下午,我和伊薇在一個攤子前停下汽車,購買一些甘薯。隔壁攤子賣的是毛毛蟲,橘黃色的毛毛蟲,裝滿一整只巨大的白臉盆。伊薇嚇得皺縮起臉龐來。攤販哈哈大笑,端起臉盆,塞進車窗,把毛毛蟲全都送給伊薇。她當然婉拒了。攤販拎住一隻蠕動不休的毛毛蟲,張開嘴巴,假裝嚼食,把伊薇逗得什麼似的。
果然是費迪南!他身上穿著短袖外套,脖子上繫著圓點花樣領結,看起來怪怪的,但他顯得很平凡,毫不起眼,就像鎮上那些身穿制服的政府官員。我原本以為,他會向我展示一種威儀,一種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神態,沒想到出現在我面前的這位地方行政長官,卻是一副病懨懨、沒精打采的模樣兒,彷彿剛罹患過一場熱病似的。他根本沒打算在我面前炫耀他的權勢。
粉刷一新的白牆上,懸掛著一幅比真人還大的總統肖像;照片中的偉人,向子民們展現他那張巨大的、目光炯炯的臉龐。坐在這張臉孔下面,身穿官員制服的費迪南顯得格外渺小、萎縮,毫無個性,就像報紙刊登的團體照中排排坐的一群官員。其實,費迪南和這個國家的其他高級官員,都是一個模子塑造出來的。我還以為他跟別人不同呢。奇怪,我怎會有這種想法?這些官員的權勢是總統賜與的。每天,他們戰戰兢兢提心吊膽過日子,生怕得罪總統,搞不好連性命都保不住。難怪,他們總是顯露出一副惶惶不可終日、奄奄一息的模樣兒。
我說:「阿里!你說的對,我把錢送給別人,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應該給你些錢,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這樣做。我從沒想過要給你錢,我從不跟你談錢的事,如果你不提,我打死都不會想到喔。你一定急瘋了,對不對?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啊?」
隔天早晨,我開車去接錫奧提姆到店鋪上班。身為地方上一位有頭有臉、家境富裕的人物,他在鎮上不同的區域,同時養三、四個老婆。被委任為「國家信託人」後,他又姘上(就像其他信託人)好幾個女人。現在他跟其中一個情婦同居,住在舊市區後巷一間小房子裡。那兒的院子是紅土鋪成的,被好幾條黑幽幽的陰溝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廢土和垃圾一堆堆,羅列在院子周邊;四處散布著芒果樹和其他樹木,房屋之間的空地栽種著樹薯、玉米和一叢叢香蕉。
他看見我臉上露出寬慰的表情,立刻捕補一句:「我說的不是法郎哦,是美金哦!這檔子事至少需要三千到四千美元,才擺平得了。」
「我在倫敦待了六星期,回來後,一直沒見到你母親。」
這太過分了。普羅斯培爾也曉得,這個價錢實在有點過分。以前,收到五塊錢美金,官員們就會樂得心裡偷笑;即使在經濟起飛那段時期,你只消付出二十五美元,就能打通很多關節。叛黨作亂以來,情況就改變了,政府推行國有化政策後,官員們變得更加貪婪。舉國上下,拚命搞錢。大夥兒彷彿都有這樣的預感:局勢每下愈況,大亂即將來臨。官員們要求的數目愈來愈大,彷彿擔心貨幣貶值似的。即使如此,直到最近這陣子,像普羅斯培爾這種官員,才敢一開口就索取幾百、幾千美金。
公民錫奧提姆早就料到我會跟他談這件事。他已經準備好一篇演辭。「公民同志,你這樣說可就不對囉。我是總統任命的國家信託人,公民梅弟是國營企業的一名員工,這個雜種子應該幹什麼工作,由我這個國家信託人來決定,他人不須置喙。」他口中的「雜種子」指的就是梅弟;這個名字,原來的意思就是混血兒。當初梅弟給自己取這個名字時,還感到很驕傲呢。
黑暗中,四下驟然響起槍聲和人聲。輪船忽然停在河面上。駁船、獨木舟和我們輪船上傳出陣陣呼喝聲、吶喊聲。一群荷槍實彈的年輕人登上輪船,準備劫持她。但他們失敗了;一個小夥子倒臥在船橋上的一灘鮮血中。先前我在酒吧遇到的那個胖子,站在船橋上,指揮若定;後來我們才曉得他是船長。
一九七七年七月~一九七八年八月
梅弟走進客廳,跟我打個招呼:「沙林,我聽說他們把你放出來了。」
每天早晨,公民錫奧提姆走進店裡來,兩眼紅腫,一臉憔悴,醉醺醺,彷彿剛在早餐桌上喝過啤酒似的。他手裡拿著兩、三本漫畫書或插圖小說,準備在辦公室裡消磨一整天。城裡有一個非正式的圖書交換體系,透過這條管道,錫奧每天都能借到新書。他把漫畫書或插圖小說捲成一卷,握在手裡,走進店鋪來,一副急急匆匆趕來上班的模樣。一進門,他就朝向店後的倉庫直直走過去,一整個早晨就待在那兒看書。最初,我還以為,他不想打擾我們做生意,後來卻發覺,他喜歡待在陰暗的倉庫,悠悠閒閒,一面喝啤酒、一面看他的漫畫或小說。
船務公司辦公室常唱空城計。這點,在我們城鎮是頂頂有名的。我坐在門外那張木板凳上,等了好一會兒,賣票的那位先生才優哉游哉走過來,打開辦公室的門。豪華客艙還有空一位,我趕緊把它訂下來。買一張船票,花掉幾乎一整個早晨的時間。碼頭大門口市集上的攤販,愈聚愈多;輪船今天下午抵達我們城鎮。我本想到漢堡店看看馬赫許,但隨即改變心意。他那間店鋪坐落在市中心,人來人往,非常熱鬧,而現在正好是午餐時間,店裡擠滿鎮上的官員。我怎麼會以這種眼光看待我們城鎮呢?連我自己都覺得很奇怪。
普羅斯培爾把我交給祕書處接待室的職員。行政大樓內院,四周環繞著一條寬闊的迴廊,二邊懸掛著蘆葦編織成的巨型百葉窗,遮擋住燦爛的陽光。行走在迴廊上,穿梭過那一條條細長的、不停地在你身上游移的光影,你心中會泛起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服務員引導我走進一個房間,從光影迷離的迴廊鑽出來,一時間,我只覺得眼睛昏花,心神恍惚,然後我就被帶進裡頭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辦公室。
梅弟的情況更糟。開始時,他幫錫奧提姆跑跑腿,辦點小事,但後來這卻變成了他的職責。錫奧提姆得寸進尺,需索愈來愈多;他常常把梅弟打發出門,幫他辦些無聊的瑣事。
「沙林,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這就是費迪南的一貫作風。
奇怪的是,公民錫奧提姆在我面前充老闆,作威作福,但卻同時要求我體諒他的無知;畢竟,身為非洲人,他沒有機會接受高深的教育。他要求我尊敬他,也要求我容忍他,甚至央求我憐憫他、同情他。我曉得他懇求我,好好扮演下屬的角色,算是幫他一個忙。然而,每當我回應他的要求,拿一、兩份簡單的店鋪文件,以下屬的身分請他批示時,他卻又裝腔作勢起來,擺出大老闆的架子,展現他的權威。往後,他會利用這種權威,逼迫我作出更多讓步,就像他把我的車子轉變成他的座車那樣。
「我會照你的話做。費迪南,最近這陣子你還好嗎?」
如果這個國家有法律,如果這一切的背後有一個計畫和目標,那麼,眼前的這些事件就會有一些意義。但這兒既沒有法律,也沒有計畫;黃色房間內發生的事情只是一個騙局、一場表演,徒然浪費大家的時間。在這個地方,這齣官兵捉強盜、牢頭整囚犯的鬧劇,以往肯定常常上演,即使在原始時期,非洲人還居住在叢林的時候。我想起雷孟德常談起的那些早已經被遺忘、被湮沒、被時間吞噬的歷史事件。
我載著錫奧提姆,駛出舊市區坑坑洞洞的巷弄,轉到平坦的紅土大馬路。為了歡迎總統到訪,馬路兩旁的建築物全都粉刷一新;每一棟房子漆成一種顏色(牆壁、窗框、門板),跟隔壁房屋的顏色形成鮮明,強烈的對比。
監獄大門內空盪盪、靜悄悄;一座遼闊的、光溜溜的、塵土飛颺的庭院,周遭圍繞著一棟低矮、簡陋的水泥和鐵皮房子,四四方方,看起來就像棋盤似的。
剛見到我時,費迪南的臉孔彷彿戴著一張面具,現在卻顯露出無比淒涼、悲憤的神情。
從警察局大門口走進大樓內部,我必須通過重重關卡,在行進過程中,我開始把普羅斯培爾當成嚮導,他引領我,遊歷這座奇特的地獄。三不五時,他把我留在大樓內粉刷一新、閃閃發亮的房間或走廊,讓我坐或站在那兒,癡癡等待。每回看見他昂揚著那張胖嘟嘟的臉龐,手裡拎著時髦的公事包,走回我身邊來,我就會大大鬆一口氣,彷彿看見親人一般。
我走進院子裡,天已經黑了。我望望院子周遭的一叢叢樹木、一盞盞燈光和縷縷上升的炊煙,豎起耳朵,傾聽著向晚時分鄰家屋子傳出的各種聲音。儲水塔就在敞開的車庫旁邊。出乎意料之外,我手指沾上的油墨隨便洗一洗,就清理乾淨了。我回到屋裡,把肥皂交還給警官,望望滿屋子挨挨擠擠、待在黃色房間內等著打手印的年輕人,心中感到十分惱怒,差點發作出來。
馬路兩旁五顏六色,繽紛燦爛的建築物,在我眼裡變得更虛幻了。我看到的是憤怒和痛苦。
暮靄蒼茫。黃澄澄的落日蕩漾在金光粼粼、混濁不堪的河面上。輪船駛進燦爛的晚霞中。前方有一座村莊——從河岸划出的一艘艘獨木舟,遠遠地你就可以看出岸邊有人居住。暮色下,獨木舟和村民的側影顯得十分模糊,朦朦朧朧的一團。輪船駛近時,我們才發現獨木舟中並沒有運載商品。村民們爭先恐後,抓狂一般,拚命把他們的獨木舟繫在輪船和駁船上。看來,他們是一群逃離河岸的難民。成群獨木舟聚集在輪船和駁船船舷下,互相衝撞、推擠,好幾艘沉沒在河中。一叢叢洋水仙漂蕩過來,挨擠在輪船和駁船中間狹長的水面上。我們繼續向前航行。天黑了。
「現在,她老人家不做生意啦。你這兒的生意也該結束了,你必須離開這個城鎮,馬上就走!千萬不能待在這兒。他們剛把你關進監牢。以前,他們從沒幹過這種事。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他們隨時會再把你抓起來,送進監牢。我不會永遠待在這裡,每次都把你救出來哦。我不知道普羅斯培爾那夥人向你要多少錢,但我曉得,下回,他們肯定會要得更多。就這麼一回事。這點,你自己心裡有數。這次你被關進牢裡,他們對待你還算挺客氣,因為他們還沒想到要整你,他們還沒把你看成那種人。你是外國僑民,他們不敢隨便向你動粗,他們只揍鄉下老百姓。可是,總有一天,他們會忍不住揍你幾拳,然後他們就會發現,原來你跟鄉下老百姓沒啥兩樣,是可以揍的。到了那個時候,你的下場可就淒慘啦。你一定要離開這兒。忘記一切,走吧!這幾天沒有班機。機位都被隨同總統到訪的官員包下來了。總統每次出訪,總會有這類安全措施。星期二有一班輪船。那就是明天囉。你就搭船走吧!這可能是最後一班輪船哦。這幾天鎮上到處都是警察和官員,別惹人注意,別帶太多行李,不要告訴別人你要走。我會支開普羅斯培爾,叫他去機場辦事。」
「民族解放軍可不是一群叢林男孩。沙林。老百姓都支持他們。加入解放軍的,各行各業的人都有哦。你把我孤伶伶一個人丟在這兒,我怎麼活下去啊?」
在梅弟心目中,這些日子以來,我的身分和地位變得愈來愈低微,而今,我連他要求的最基本的、最簡單的保護也無法提供他(錫奧提姆證明了這點),這就讓他太失望了。這一來,我和梅弟之間的舊契約(這其實是我們兩個家族之間的契約)就算終結了。即使我幫他另謀出路,即使我把他安插在鎮上其他公司行號(這點,我以前絕對辦得到),我們之間的特殊契約也無法維持下去了。梅弟顯然了解這點,但這也使得他心理失衡。
我安慰梅弟:「這種話,他們講過很多次啦。叛亂發生後,他們不是一直在說嗎?總有一天早晨,他們會放一把火,將這座城鎮燒得乾乾淨淨。說穿了,這只不過是空口說白話,唬唬老百姓而已。莫忘了,咱們總統很精明哦!他肯定早就知道,這幫人想趁他來訪,糾聚幾個人鬧事。所以,他老人家就決定逗逗他們,把他們逗得滿身發癢,然後忽然宣布:他不來我們城鎮訪問啦。你曉得總統這個人,他很會耍老百姓哦。」
我終於登上輪船。豪華客艙非常悶熱,艙門面對著白花花的大河,陽光照在甲板上。我兜個圈子,走到另一邊比較陰涼的甲板上,憑欄眺望底下的碼頭。這一露臉,差點闖出大禍。
「碰碰運氣囉!我們一直都在碰運氣,不是嗎?住在這座https://www•hetubook•com.com城鎮,每一個人都得碰運氣。他們不會找你麻煩的——你不會招惹他們。不過,你必須把汽車好好藏起來哦。千萬別開車子招搖過市,引起他們注意。這幫人口口聲聲說,他們要回歸到非洲最原始、最純樸的傳統,但他們心裡都想擁有一部汽車。如果他們問起這部車子,你就叫他們去問普羅斯培爾。記住:這座城鎮總有一天會復興的。」
梅弟那張臉孔,整個扭曲了。他氣得跺了跺腳,眼眶裡險些迸出淚珠來。「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到底要等多久啊?」說完,頭也不回,就衝出房間了。
我說:「對不起,我沒那麼多錢。」
車子穿梭過巷道兩旁一間間亮著燈光,開著收音機的小茅屋、小店鋪、小攤子和小酒館,來到巷子盡頭的監獄。大門打開了。車子載著我鑽進門洞。比人高的圍牆,可是一座難以跨越的高牆哦。在電燈照射下,粉刷一新的外牆閃閃發光,上面漆著約莫兩尺高的幾個大黑字:「紀律至上」。這一排字母迎接我入獄,彷彿在嘲笑我、詛咒我;但我早就有心理準備。這幾個字,早就變成一則詭譎複雜的謊言了。我們必須穿過多少謊言,層層疊疊、累積多年的謊言,才能回歸到人生的基本面?
梅弟還想再嘮叨,但我坦白告訴他,現在我只能做到這點。他還算識相,不再逼迫我了。然後他就離開我的公寓,回到他老婆那邊。
我走進甲板下的酒吧。酒保站在空盪盪的吧檯裡。一個身材肥大,兩隻胳臂圓滾滾、模樣兒看起來像船上水手的男子,獨個兒坐在一張檯子旁喝酒。
費迪南說:「我媽告訴我,你已經離開了。沒想到你現在還待在這兒!」
他說:「我夢見,早晨七點鐘將舉行一場行刑大會。我們幾個人聚集在一起,準備去參加行刑大會。其中一個人會被處決,但他自己並不知道,他還以為他去觀看別人被槍斃。我們聚會的地方很難描述,我只記得,那是一個看起來很熟悉、像家一樣的地方,我感覺到我媽也在那兒。我感到很害怕。不瞞你說,我嚇出尿來,把衣服都弄髒啦。我慌忙清理身上的衣服,想辦法把尿痕藏起來,因為我必須在早晨七點鐘出席行刑大會。我們都在等那個人。他來了。我們若無其事跟他打招呼,一如往常那樣。現在我們碰到一個問題了:我們應該扔下這個人,讓他孤伶伶搭乘一輛車子到行刑地點呢,還是應該鼓起勇氣,陪伴他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換句話說,我們應該搭乘同一輛車子呢,還是分乘兩部車?」
他說:「沙林,你一定要帶我走。」
我心中登時亂成一團,苦苦思索:到底是誰告密?梅弟!我終於想到了。哦,阿里,你為什麼要陷害我呢?我得趕快通知朋友。這會兒,我只能找馬赫許幫忙。現在他應該在家。我衝進臥房,打電話到馬赫許的公寓。馬赫許接聽。我剛來得及說一聲「這兒出了事」,就聽到樓梯上響起了腳步聲。我慌忙放下電話,走出臥房,鑽進浴室,拉一拉馬桶的鍊子,然後跑出去面對普羅斯培爾警官那張笑瞇瞇、圓胖胖的臉孔。他獨個兒走上樓來。
找到帝沃里餐館,隨便吃點東西。這陣子,餐館老闆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彷彿大禍(國有化)即將臨頭似的,但餐館依舊保持它那獨有的歐洲情調和氣氛。好幾位歐洲籍工程人員,帶著他們的妻小在這兒用餐。吧檯旁,坐著好幾個喝啤酒的男人。我心裡想,這些人將來怎麼辦?其實,我不必替他們操心,他們會受到保護的。我買了一些麵包、起士和幾個貴得嚇人的罐頭——我在這座城鎮購物,這是生平最後一次了——然後回到公寓,在那兒待到上船的時間。我什麼事情都不想做,什麼地方都不想去,什麼人都不想見。連打個電話給馬赫許,我都覺得那是一種負擔。
跟公民錫奧提姆相處,比跟一位難纏的政府官員打交道,還要辛苦。官員有時會假裝生氣,譬如說,你不小心把你的手放在他的辦公桌上,他會大發雷霆,把你轟出去,但他們真正的目的是要錢。而公民錫奧提姆,一會兒對自己信心滿滿,一會兒卻又為自己的無知、無助,感到無比自卑;他要求你假裝,把他當作一個跟他真實的自我完全不同的人看待。這可一點都不好玩。我莫名其妙丢掉了財產,熬過一陣子,才調適好自己的心情,專心追求我給自己訂下的新目標。但要讓自己保持平靜的心情,逆來順受,並不容易。我愈來愈討厭這個店舗。
一位女性官員把證件交還給我,問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在今天走呢?今天下午,總統就到我們鎮上來訪問啦。你不想見見他老人家嗎?」她是一位本地婦女,她的口氣似乎帶著些許嘲謔意味。我得一本正經小心翼翼回答:「公民同志,我實在很想留下來,但我有急事非今天走不可。」她笑了笑,揮揮手,放行。
費迪南把書鎮從掌心上拿下來,放回辦公桌上。
從牢房鐵柵窗子望出去,我看到一個天井,在高高懸掛在柱子上的電燈照射下,顯得格外淒清。牢房沒有天花板,抬頭一看,你就會望到屋頂覆蓋的波狀鐵皮。房裡每一樣東西都很簡陋粗糙,但十分堅固。現在是星期五夜晚。當然,星期五是警察大舉出動抓人的日子;整個週末,啥事都不會發生。我必須學會耐心等待。這座監獄突然變得真實起來,變得陰森可怖,就因為裡頭的一切顯得那麼的簡單、純樸。
結果,我並沒打電話給馬赫許,我想還是以後再寫信給他吧。第二天早晨,碼頭上的安全措施還是跟平日一樣,並不特別森嚴,但官員們都顯得很緊張,如臨大敵。這種情況對我有利。他們忙著監視那一群群從外地湧入我們城鎮、在紀念碑和碼頭大門附近紮營的非洲人,根本沒有工夫注意到我這個抬著行李、準備離開的外國人。儘管如此,一路走向碼頭,我還是常常被攔截下來,盤問一番。
星期一早晨,普羅斯培爾到監獄來找我。我知道今天會有人來接我出獄,但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傢伙。他看起來似乎不很開心,幾天前,閃爍在他眼睛中的兩團貪婪光芒,如今已經消失無蹤。我爬上他那輛越野車,在他身旁坐下來。車子駛出監獄大門時,他開口說話了,口氣還頗為親切友善呢。他說:「這件事原本可以在上星期五解決,但你偏偏要自找麻煩,拖到今天。現在糟啦!行政長官決定親自處理你的案子。我還有什麼話可說呢?祝你好運啦。」
日中時分,輪船啟碇。運載乘客的駁船,不再讓輪船拖在河上航行——這種做法,現在被視為殖民地時和*圖*書代留下的遺毒。如今它被繫在輪船船首,伴隨輪船一塊航行。沒多久,岸上的城鎮就被我們拋在後頭。一連好幾英里,在野草叢生的河岸上,我們依稀看見一座座廢墟:殖民地時代歐洲人興建的莊園和豪宅。
我問:「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和梅弟,相對無言;我們兩人之間,從不曾像現在這樣靜默過。梅弟呆呆站在客廳裡,磨蹭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向他自己的房間,忽然又走回來。
得寸進尺。也許是因為我太隨和,總是有求必應的緣故吧,錫奧提姆開始尋找新的方法,展現他的權威。問題是,他不曉得怎麼著手。他很想好好扮演他的角色,切實行使他的職權——接手經營這間店鋪,或至少讓他覺得他在經營這間店鋪(同時在享受倉庫生活)。他曉得,他不會做生意,而他也曉得,我知道他不會做生意,他為自己的無知和無助感到十分氣憤。他常常在我面前撒野。醉醺醺,張牙舞爪,他那副德性就像一個拒絕跟你講道理、存心找你麻煩的政府官員。
我在酒吧中央一張檯子旁坐下來。不一會兒,那個士兵就出現在門口。他看見胖子,愣了愣,躊躇了好半晌,才鼓起勇氣走進酒吧,站在我那張檯子旁,彎下腰身,壓低嗓門悄聲說:「你的事情我會替你處理。我可以幫你擺平。」
監獄坐落在通往「國家園區」的公路旁。它隱藏在叢林裡,前面的空地逐漸形成一個市集和社區。開車經過時,你注意到的只是這個市集和社區;監獄的白色水泥圍牆只有七、八英尺高,若隱若現矗立在社區後面的林子裡。這棟建築物,怎麼看都不像一座監牢。它顯得那麼的矯揉造作、那麼的古雅可愛:坐落在叢林空地上一個新社區中的一座臨時搭蓋的、粗糙簡陋的國家監獄。你會覺得,興建這座監獄的人——剛遷移到城鎮定居的村民,在玩一種社區和法律遊戲。他們樹立起一道比人稍高的圍牆,把一些人放在裡頭;在村民眼中,這就是一座像樣的監獄了。在別的地方,監獄的建築可就複雜得多。這兒一切都很簡單。你會覺得,那道低矮的圍牆內發生的事情,跟監獄大門外市集上的活動,實在沒什麼不同。
我記得,在成長的過程中,費迪南一直溫順地接受別人賦與他的任何角色;他總是認認真真,扮演好這些角色:公立中學學生、工藝學院學生、非洲新人類、輪船頭等艙乘客。而今在總統腳下的京城充當四年見習幹部後,下一站他會到哪兒去呢?他到底學到了什麼?身為總統腳下的一名官員,他對自己有什麼看法呢?在他自己眼中,他肯定是崛起中的一顆政壇新星,而我呢,相形之下就顯得更加渺小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之間的差距會變得愈來愈大;每回想到這點,我就會感到有些不安。我常羨慕他的運氣;來自鄉村的一個窮小子,步步高陞,毫不費力,這個世界彷彿是專門為他打造的。
他看起來可憐兮兮,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向普羅斯培爾告發我,走私象牙。看來,這幾天他飽受良心的折磨。現在他倒想跟我談這件事,但我偏不跟他談。三天前我遭受的驚嚇,現在已經消散了。這會兒,他心裡想的是展現在我眼前的新生活。
「你不能把我丟在這兒哦。」
這些非洲臉孔!這一張張宛如孩童般平靜的面具,它們曾經冷漠面對世界、面對其他非洲人給他們帶來的災難,就像牢裡這群年輕人那樣。以前,我從不曾那麼仔細觀察過這些臉孔——不在乎別人的眼光,無視於別人的同情或輕蔑——這些臉孔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空茫、消極。在這座監獄中,囚犯和獄卒臉上都顯露出一種幾近瘋狂的神情。但囚犯的瘋狂是內在的,遠遠超越了他們的革命,甚至超越了他們對革命的認知,超越了思想。他們已經準備好,坦然面對死亡。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是烈士,而是因為他們知道,他們的身分和尊嚴,是他們現在唯一擁有的東西。這種人,被強烈的自我意識弄瘋狂了。以往,我從不曾感覺到,我跟這些人是那麼的親近,同時卻又那麼的疏遠。
監獄擠滿了人,第二天早上我才發現這點。好些天前,我曾聽賈貝絲和其他村民談起,軍警在他們村子綁架年輕人,但我作夢也沒料到,會有那麼多小夥子和男孩被逮捕。最讓我難過的是,我從沒想到,他們竟然被拘禁在我常開車經過的監獄裡。報紙從不提「民族解放軍」的叛亂。但這座監獄(至少我的牢房所在的那一部分),關的都是所謂的叛亂分子。情況糟透了。
「我什麼地方都不去。」
「你們必須搭乘同一輛車子。如果分乘兩部車,你們中途可能會改變主意。」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這位行政長官很可能就是費迪南。他的任命早已經宣布,但他的人還沒出現在鎮上。搞不好,這樁人事案已經被撤銷了。若果真是費迪南,在目前情況下,我哪有臉去見他呢。
向晚時分,我聽見屋外樓梯響起腳步聲。是梅弟回來了!我嚇了一跳。這會兒,他應該在他老婆家裡呀。
熬過早晨那一波熱浪,晌午天空開始沉黯下來。烏雲滿天。在風雨來臨前的銀白色天光下,叢林密布、雜草繁茂的河岸顯得格外蒼翠。林中的土壤紅豔豔,十分醒目。天風大起,吹皺了河岸旁水面上的倒影。隨著狂風降臨的暴雨並沒持續多久,轉眼雨過天青。我們的輪船安然度過這場風暴。又航行了一段路程,我們才進入真正的森林。三不五時,輪船經過一座村莊。成群獨木舟運載著各種土產,蜂擁而出,向輪船上的乘客兜售。一整個陰暗的下午,我們經過一座又一座村莊,看到一群又一群水上攤販。
三、四千塊錢並不算多嘛!我心想。
這件事發生在星期一。星期五傍晚,我關上店門,開車送公民錫奧提姆到他姘頭的家,然後回到公寓。這間房子,在我心目中,如今已經變成了一個荒涼、淒清的地方。我不再把它看成自己的家。自從那天早晨,開車到錫奧提姆姘頭家,接他上班之後,每回走在街上,看見馬路兩旁那一棟棟五顏六色、粉刷一新的房子,我心裡就直想嘔吐。在我眼裡,這些亮麗的色彩變得十分怪誕、虛幻。這種感覺一直延伸到我居住的那間公寓樓房。我不願待在這兒。正想到鎮上的希臘俱樂部(已經不復往日的盛況矣)走走,我忽然聽到車門砰然闔上的聲音。

對錫奧提姆來說,這種生活挺逍遙自在的,比他在衛生局當技工,逍遙自在多了。他對自己愈來愈有信心,他不再m•hetubook.com.com害怕,有一天總統會把這間賞賜給他的店鋪收回去。有了這份自信,他就開始作威作福。
梅弟只好繼續回到店鋪上班,繼續在錫奥提姆手下工作,繼續受他的氣。一天傍晚,梅弟忍無可忍,苦苦哀求我:「拜託給我一筆錢,讓我走吧!」我只管柔聲安慰他:「梅弟,忍忍吧,這種情況不會一直持續下去的。」他一聽,忍不住扯起嗓門尖叫一聲:「沙林!」第二天早晨,梅弟不再給我倒咖啡。
「你走吧!趕快去買船票。」
我說:「再忍一陣子吧。」
「我不曉得。我會做我應該做的事。」
被關在這樣的一間牢房,你很快就會把注意力集中到你的身體上。你開始怨恨你的身體,而它卻是你此刻唯一擁有的東西。在憤怒和無奈中,你心裡會不停湧現這種奇異的念頭。
我說:「公民同志,我想跟你談談公民梅弟在我們公司的職務和責任。公民梅弟是經理的助手。他可不是打雜跑腿的小弟哦。」
他說:「下個禮拜,總統就要來咱們這兒巡視啦!你不曉得嗎?他老人家很重視野生保育哦。在這個節骨眼上頭,你竟然幹出這種事情來。如果我把你的罪行報上去,搞不好你這條命會丟掉哦。這檔子事,至少需要三、四千塊錢才能擺平。」
一天深夜,梅弟從他自己的家回到我的公寓,一進門就闖進我的房裡來,對我說:「老闆,我受不了他。早晚我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哦。如果錫奧繼續支使我,叫我幫他跑腿,我會把他殺掉!我寧可拿根鋤頭到田裡幹活,也不願當他的僕人。」
他開始對我說:「沙林,我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哦!你必須給我一筆錢,讓我走路,否則我肯定會做出很可怕的事情來哦。」
我走到屋外樓梯口,看見一群警察站在院子裡。其中一位警官名叫普羅斯培爾,是我認識的。他手下的一個警察手裡握著一根鐵叉,另一個拿著一把鏟子。顯然,這幫警察知道他們在尋找什麼東西,也曉得這個東西藏在哪兒——就在屋外樓梯下面。在那兒的一個坑洞,我埋藏四枝象牙。
那樣的生活,這會兒在監獄大門外繼續進行著。監獄內,一群小夥子和男孩在教官督導下,正在學習紀律,反覆唸誦讚美總統的詩篇。擔任教官的獄卒,臉上流露出瘋狂的神情。他們的興奮是有原因的,我聽說,一個重要的犯人即將被公開處決。總統訪問本鎮時,將親自出席行刑大會,聆聽政敵們齊聲朗誦的讚美詩。為了恭迎總統到訪,整個城鎮早已妝點得五彩繽紛,宛如嘉年華會一般。
「我並不知道。現在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不過,等這檔子事結束後,這部車子和公寓就歸你所有。車子值好幾個錢哦,如果你能保住它的話。我會透過馬赫許寄錢給你。小事一樁,很容易安排。」
過了一陣子,他在店裡混熟了,態度變得愈來愈隨便,在我面前不再裝出一副羞答答、畢恭畢敬的模樣兒。他的倉庫生活愈來愈充實了。婦女們開始來店裡探訪公民錫奧提姆,在她們面前,他擺出「董事長」的架勢,而那幫女人看到他坐鎮在辦公室,指揮一群手下幹活,也替他感到驕傲。一整個下午,這一對男女就窩在倉庫裡,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著,不時凝起眼睛,出神地瞪著店外,呆呆想著各自的心事,就像兩個一起在屋簷下避雨的陌生人。
向晚時分,普羅斯培爾引導我,走進警察局後院一棟附屬建築物。前不久,我曾進入這間小屋拯救梅弟,而今我卻必須在這兒打手印,留下我的指紋,然後被押到市立監獄蹲幾天。我還記得,屋子裡的牆壁漆成藍色,沾滿灰塵。現在我看到的牆壁都是黃色的,十分亮麗光鮮,牆頭上那幾個黑色大字——「紀律至上」,也是新漆的,顯得非常醒目。我怔怔瞅著這幾個歪歪斜斜、張牙無爪的大字,然後又仰起臉龐,瞧瞧凹凸不平的黃牆上懸掛著的那幅總統肖像,最後低下頭來,望望殘破的地板上沾著的一團團早已經乾枯的油漆。好一會兒,我看得出神了,只管發起呆來。房間裡擠滿被警方逮捕的年輕人。等了好久,才輪到我打手印。負責採指紋的那位警官坐在辦公桌後面,一臉疲累。他抓起我們的手,在文件上捺個印,正眼也懶得瞧我們一眼。
他說:「你馬上就去買一張船票,準備上路吧!記得嗎?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就在船上。我常常想起那一天。我們四個人聚集在輪船上,中午,天氣很熱,我們到船上的酒吧喝啤酒。在座的四個人,包括工藝學院一位主任的妻子,後來你跟她一塊走了,和一位講師。他是你的朋友,我跟他一塊搭船到京城。那一天,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一路進京,感覺非常美好,但抵達京城後感覺卻完全不同了。沙林,最近我作過一個夢,很可怕的夢。」
在他的辦公桌上,放置著一個玻璃做的書鎮——半球形的水晶內嵌著好幾朵小花兒。他拿起書鎮,托在左手手掌心上,仔細端詳起來。
我把車子停在院子裡,按了按喇叭。婦女和兒童紛紛從周圍的屋子裡鑽出來,站在一旁觀看。公民錫奧提姆走出家門,手裡握著一卷漫畫書,朝向車子走過來。他假裝沒看到那群歸人和小孩,呸,呸,自顧自往地上吐出兩泡口水。一大早起來,他就喝啤酒,兩隻眼睛滿布血絲,紅通通的。他繃著臉,裝出一副心情很不好的模樣。
「你的老婆孩子,怎麼辦?梅弟啊,我怎麼能帶你走呢?現在年頭跟以前不同囉。現在出國需要簽證和護照,我自己能不能弄到這些東西,我都沒把握。我根本不知道我會去哪裡,將來怎麼辦。我身上沒幾個錢。梅弟啊,我現在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佇立在碼頭上的一個士兵,抬起頭來,向我猛打手勢。我們的視線接觸了。他拔起雙腿,蹦蹦蹬蹬衝上舷梯。我心裡想,我得馬上走到人多的地方,免得孤伶伶被他逮著,死得不明不白。
「我早就料到你會這樣說。總統下個禮拜就來啦!為了預防不良分子滋事,我們已經開始抓人。你就到牢房裡去,跟他們一起蹲幾天吧。我們暫時忘記那批象牙。總統走後,我們才放你出來。那時你也許就會記起來,你有那筆錢。」
我問這位警官,能不能讓我洗洗手,把指頭上沾著的油墨清除掉。我並不是特別愛乾淨,我只是想,在這種情況下,我必須盡量保持冷靜,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兒。警官點點頭,拉開抽屜,拿出一只粉紅色塑膠肥皂盒,裡頭裝著一塊薄薄的、乾乾的、布滿黑色條紋的肥皂。他叫我走出屋子,到外頭那座儲水塔下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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