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 恐懼的變容
沉默不是金
就在上述協議起草之際,就在幾個月前,全世界又被利比亞這個過去經常變來變去,難以捉摸的國家給嚇到了。利比亞強人格達費走到麥克風前宣布利比亞不僅要放棄製造大規模毀滅性武器而且也要放棄恐怖主義,這一番話聽得我呆若木難。一九六〇年代、一九七〇年代和一九八〇年代非洲那些激進的核心小組會議裡,如果有人站起來說格達費暗中鼓勵了非洲那些草菅人命的行動,而他應該為這些事情受到譴責,那麼大家對他的見解只會一笑置之,因為他這麼說就表示他已經被西方國家洗腦了,已經是反帝國主義運動的敵人了。「甚至在『為了解放人民,可以行使正當的暴力』這樣一條公認的訓令裡也應該存在著規範和約束」——這個概念似乎太過深奧,只有擁護帝國主義秩序的人才會認同。他們的心態就是這樣,雖然這樣的心態很令人反感。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已經證明這個事件不過是十幾年前那些用血潦草地寫在撒哈拉沙漠上的警告標誌的最高潮罷了。
一九八九年,就在洛克比(Lockerbie)空難發生過後幾個月,法國UTA航空(跟泛美航空〔PanAm〕一樣,後來也倒閉了)的一架客機在尼日共和國上空因為恐怖破壞行動而被擊落了。非洲各國領導人對這起空難的反應都很平靜,沒三兩下就接受了。這是他們的計策嗎?他們之所以這麼鎮靜是因為非洲和(或)第三世界必須團結(團結是他們的基本教義,因為他們過去都受歐洲帝國主義的荼毒),所以他們非得緊緊相依,一起面對過去壓迫他們的人所提出的任何指控?或者,他們之所以沉默是出於恐懼?他們害怕或許會被發動恐怖攻擊的國家報復,誰都料想得到,那個發動恐怖攻擊的國家既然是採取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手段,就無法忍受任何膽敢批評的意見的,不管是內部的意見,還是外部的意見。https://m.hetubook•com•com
此外,這兩起空中攻擊事件有一個最新的附筆:利比亞政府去年終於接受這兩起空難的和解條件,但在這兩起空難的和解條件裡,尼日空難顯然是附帶的,顯然只是註腳而已,尼日空難只是「洛克比協議」的一條不怎麼重要的附加條款,差不多是後來想到才加上去的。如果我們把尼日空難和洛克比空難的和解條件拿來比較的話,就會發現這兩起空難的和解條件相差實在太過懸殊,懸殊到可笑的地步,這一點進一步證實了我先前的哀嘆:就算是在死亡這個似乎人人平等的領域裡,有些人還是比其他人「更平等」。不過接在洛克比空難之後發生的尼日空難至少讓世人對一個事實留下深刻的印象:一股性質截然不同的恐懼氣氛登場了,利比亞不顧無辜老百姓的死活,不把別國的國土當一回事,也不管它會不會害現有的政治聯盟失和,利比亞用這些手段控制了全世界,全世界都受到利比亞的控制,表現在外的就是這股恐懼的氣氛。利比亞當時畢竟是(現在也還是)「非洲團結組織」(今日的「非洲聯盟」)的一員。但利比亞並不會因為它是「非洲團結組織」的一員就不攻擊該組織的會員國。利比亞的動作暗暗宣布了一件事:在新的衝突競技場裡,並不存在防疫封鎖線,並不存在無辜老百姓的避難所,並不存在正在往外擴張領土的恐懼氣氛以外的空間。hetubook•com•com
我覺得非洲國家是故意默不作聲的,而他們之所以保持沉默,只可能是出於恐懼。非洲那時的政治俱樂部「非洲團結組織」(Organization of African Unity)只發表了一份無關痛養的譴責聲明。即使該組織有為這場空難成立和圖書「技術調查委員會」,但他們肯定故意搞得很低調,雖說他們是因為內心有愧才成立技術調查委員會,但這個委員會卻籠罩著神秘色彩。是害怕會被報復嗎?坦白說,主宰眾多非洲領袖思維的——「我們就乖乖把嘴巴閉上吧,這樣他或許就會放我們一馬,不把革命烽火往我們這邊燒,要不然也會收斂一點,給我們一點豁免權。」——若不是政治上的怯懦,就是欠缺道德意志。他們只要想到利比亞正被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叫格達費的小子所統治,而格達費目前正處於權力巔峰,就會乖乖閉嘴了。利比亞本身就是個很好的宣傳,它宣傳一個革新的甚至是激進的議程,利比亞威脅到貪汙腐敗的政府,也威脅到會鎮壓老百姓的政府,利比亞提供訓練場地給不管是左派、右派或沒法確定是哪一派的異議分子,而且不限於非洲大陸上的異議分子。總而言之,敬畏利比亞是智慧的開端。
但全世界都在為洛克比空難哭泣,甚至誓言復仇,因此非洲大陸的沉默不語就招來很多指責。這樣懸殊的對比確實很讓人震驚。在洛克比空難事件裡,大家就算翻遍五大洲也要把元兇揪出來。嫌犯不僅被人指認出來,也廣為發佈,大家一直追捕這幾名壞人,直到把他們繩之以法為止。「對鄰里的事保持緘默」這種文化(我們對這一點得特別注意)再一次麻痺了今日非洲領袖的意志,他們對最近正在蘇丹(Sudan)上演的種族滅絕慘劇視而不見。新的盧安達(Rwanda)事件正在形成中——用聯合國秘書長的話來說,但他招認得太晚了——而受害者卻怎麼等也等不到非洲大陸的道德呼喚,怎麼等也等不到世人前來解救他們。hetubook•com.com
我得承認,那樣一種沉默讓我十分猶豫,理由如下:我在一開頭提到的那門講座(「藝術的氣氛」)裡曾經講到,當傲慢自大的法國強權設法在非洲大陸上散播核子大屠殺的恐懼時,雖然那時非洲各國正處於剛獨立不久、與鄰國關係不穩的階段,但非洲各國毫不遲疑,立刻就採取一致的行動。我曾經大力讚美過他們的作法。法國此舉讓整個非洲全都氣炸了,非洲人大聲說出他們的不滿,他們的抗議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們把法國列為「不受歡迎的國家」(pariah nation),很多非洲國家跟傲慢的高盧人斷絕外交關係,因為法國讓核爆煙塵瀰漫整個非洲大地。這些非洲國家明知經濟會受影響,還是勇敢地跟法國斷絕外交關係。從我個人層面來說,非洲大陸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正好是我初試啼聲之時,我創作的舞台劇當時在倫敦的「皇家宮https://m.hetubook.com.com廷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首演;「皇家宮廷劇院」每星期天都會上演一齣只演一夜的實驗舞台劇,我那齣戲就是種實驗舞台劇。我在戲上演前先朗誦了一首憤怒詩,用這首詩譴責法國那種充滿歐陸傲慢的舉動。最近美國對法國產生了一股近乎歇斯底里的憤怒情緒,因為法國拒絕加入美伊戰爭。美伊戰爭是美國挑起的,但這場戰爭根本就沒必要打。不過,美國對法國的憤怒情緒還是比不上當時非洲大陸對法國的憤怒情緒;儘管法國受到嚴厲警告,但他們還是一意孤行,還是在非洲大陸上試爆核子彈。法國試爆也在我心裡激起和其他非洲人一樣的反應,因此有架飛機在非洲上空因為遭人蓄意破壞而發生爆炸時,我預期非洲人也會對這件事火冒三丈;大家應該能夠諒解我有這種想法吧?
但這種情況並沒有發生。有人故意把我們滿滿的人性吹得四散紛飛,突然間,非洲人的「政治易怒」(political touchiness)特質似乎都睡著了。他們先前對法國試爆所爆發出來的道德狂怒此次並沒有出現,甚至也沒有對加害者發出能夠讓他們稍微收斂一點的警告:請他們要不就到別處為非作歹,要不就得面對非洲國家的正義怒火。非洲對這件事一開始的看法是,這樁空難是「巴勒斯坦解放組織」(PLO)為取得最後勝利而先採取的犧牲行動,他們的行動受到某些中東國家的援助和教唆,而且有充分的理由能夠得出下面這個看法:利比亞(以及格達費〔Gaddafi〕)也脱不了干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