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講 修辭:使我們凝聚,也使我們盲目
以對話治療獨白
我們必須承認,有些時候,對話的要求似乎會被排斥。然而,我們還是不敢不拿獨白的危險和對話的創造性潛力來做對比,後者(對話)是能夠緩和恐懼的氣氛的,就算不能完全消除。當然,如果對話的心態不斷增生、擴散,或許就能減緩世界分裂成兩個敵對陣營的速度;如果我們一直抱持對話的心態,或許就能阻止世界分裂。幸運的是,全世界都已經瞭解逃避對話會帶來什麼樣的危險後果了。獨白和對話是同一部歷史、同一個宗教、同一個文化和同一個國家的產物。我們來看看發生在聯合國的里程碑事件,它就發生在上個千禧年結束之際,這個時間點很有象徵意味。當時聯合國用嘹亮的聲音宣布,現在是拋棄過去陳舊乏味的獨白、培養新的對話精神的時候了,對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治療對話的死敵(也就是獨白)所引發的歇斯底里病症的處方。
不幸的是,發生在宗教領域的修辭型歇斯底里所造成的破壞是最嚴重的。我知道有些人認為這類事件相當棘手。但我得說我不這樣認為。濫殺無辜一點也不複雜、一點也不難處理。我們全都支持〈世界人權宣言〉所提出的崇高理念,但當我們必須捍衛顯然是這些人權當中最基本的一個權利(也就是生命權)時,由於某些原因,我們卻會突然變得含糊其詞或是挑三揀四。我非常喜歡一行詩,這行詩是美國黑人詩人藍斯頓.休斯(Langston Hughes)的作品。這行詩很簡單,「毫無任何芬芳的字眼可美化私刑」。這句話也很適合拿來形容修辭型歇斯底里。我們不能再繼續維持「免罰」的文化了,目前只有印度的聖牛還可以享受這樣的文化。hetubook•com•com
我所屬的國家奈及利亞也發生了一起不幸事件,奈及利亞北部有一個大部分居民都是穆斯林的州,這個州叫做札姆法拉(Zamfara)。札姆法拉州的州長因為模仿追殺魯西迪的作法而一夕成名,惡名傳到了全世界:他對一名年輕記者頒佈了一道格殺令。這名年輕的女記者犯了什麼罪?她在一篇文章裡提到先知穆罕默德並非不欣賞女人的美貌。這是天大的侮辱,也很挑釁,就發生在奈及利亞舉辦世界小姐選美比賽的期間。有一小撮狂熱分子認為這些女性實在太不端莊了,認為這種事公然侮辱了他們的宗教信仰,於是他們恣意地殺戮和破壞,使得奈及利亞的首都阿布加(Abuja)陷入了動盪中,全世界都對奈及利亞的愚蠢和殘暴震驚不已。就跟世界上其他許多國家一樣,我的國家在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沒有多久,不過是四十年前罷了——還是寬容的模範,但卻在這幾十年裡經歷了一場由宗教所引發的、史無前例的暴力破壞活動,而且很快就變成一個沒有信任可言、不安定、局勢緊張的地區:一個很容易發生衝突的區域。m.hetubook.com.com
當然,錯並不是出在宗教身上,而是出在盲目崇拜宗教的狂熱分子身上。盲信仍然是恐懼孢子的最好載體,而宗教修辭及其所引發的歇斯底里,很快就變成當代最方便好用的殺人工具。就算已經過了半個多世紀,涉及納粹統治時代以及納粹分子吟誦「勝利萬歲」(Sieg heil)的電影,我們看了還是會不寒而慄,一切的歷史記憶馬上就湧上心頭。大規模宗教狂熱的場景使我們的惡夢再度重現,而如果哈塔米總統所發起的「文明對話」計畫最終能夠瓦解數百萬人的吟誦,那麼我們就能夠從籠罩著我們生命和人性的恐懼氣氛中找到一個缺口,一個並非無足輕重的缺口。
這起里程碑事件就是總部設在紐約的聯合國發起了一項「文明對話」(Dialogue of Civilisations)的計畫,這個計畫有好幾個國家的首腦、世界級的領袖、知識分子和宗教神職人員等等人士參加。伊朗夥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是這個計畫的主要支持者。伊朗的哈塔米總統(President Khatami)在會議上發https://www.hetubook.com.com表了一篇發人深省的演說,我敢保證他的演講使聽眾全都跌破了眼鏡。聽他演講的絕大多數聽眾(包括我在內)心裡無疑都很清楚,這位正在演講的領袖所屬的國家,正是那個在差不多十年前單方面操縱世上任何人的生殺大權、使得全世界都進入新的恐懼時代的國家。這個國家的最高宗教領袖曾經對作家魯西迪(Salman Rushdie)頒佈格殺令,因為魯西迪觸犯了他所信仰的伊斯蘭教。伊斯蘭教是世界主要宗教之一,但這個宗教也有迷信盲從的一面。
我的目的並不是探討想像國度的對錯,當然也不是嚴詞譴責某個被控對宗教信仰不敬或沒有敏感度的作家,或是為他辯護。我的目的不過是提醒大家注意伊朗領導階層前後兩個對比鮮明的舉動,現在他們願意扮演「不同文明的媒介」這個適得其所的角色,願意肩負起「恢復對話」這個崇高的使命。此外,我們有必要提醒自己,在全球瘋狂追殺某人這件事仍然對我們有很大的影響,對國際關係和國家內部的關係是破壞性很大的鴻溝。這件事在相當程度上造成了全球性的不寬容、狂熱盲從和宗派暴力,而今天,伊朗的民選總統站在聯合國的演講廳裡宣布廢止這道格殺令。在魯西迪事件發生以前,清真寺並沒有那麼頻繁地舉辦星期五佈道會,也沒有那麼狂熱,但在魯西迪事件發生後,世界各地的清真寺,從奈及利亞的卡杜納(Kaduna)和高原州(Plateau)到印尼目前還很偏僻落後的地區(像亞齊省〔Aceh〕),都為了真實存在或他們想像出來的蔑視紛紛舉辦星期五佈道會,這在原本和睦共處的族群間造成了很大和-圖-書的破壞。有人或許會認為選在這個時間點宣布只是個巧合,不過這個巧合倒是在我們某些人的預料之中,而且他們也曾經在國際性的集會裡公開預測過。
我們應該利用每一個機會來傳播對抗分裂與倒退的使命,這是我們應盡的義務。有許多論壇都在努力實現哈塔米總統的主張,甚至已經成立了一個永久性的非營利組織:「文明對話」組織。然而,目前還缺少一份清楚的全球承諾(global commitment),尤其是在敵對的文化或宗教之間承諾進行持久且動態的互惠方面。我用的是「動態的」(dynamic)這個詞,或許我應該用「積極的」(aggressive)這個詞才對。全世界應該天天都有這類接觸才對。目前世界上有不少這類組織,其中一個位在前蘇聯的喬治亞共和國,這個組織的名字叫做「對話」;還有一個位在馬其頓共和國。伊朗境內也有好幾個。我也參與一個設在奈及利亞首都阿布加的組織,去年十二月參加的,就在我前面提到的那場由宗教挑起的大屠殺發生之後。
我們在奈及利亞的經驗證明,虔誠的咒語非常容易轉換成最不敬神、最駭人聽聞的活動,用我的話來說,就是「為了宗教等等信念而濫殺無辜」。我們這些人在成長時期,每天拂曉時喚醒我們的第一聲,是報告祈禱時辰已到、叫信徒起床做第一次祈禱的聲音(當時尚未使用吵死人的擴音器),接著這些聲音就混入了隔壁傳教士家裡所傳來的、吟誦天主教教義的聲音,對我們這些人來說,看著狂熱分子在殺戮過後流著口水的嘴臉是很痛苦的事情,那些狂熱分子全都是因為同樣一種咒語所下的命令而大開殺戒的。我們這些不可能吟誦諸如「讚美耶穌」、「哈利路亞」、「阿拉至大」以及「哈瑞奎師那」(Hare Krishna)等等人人耳熟能詳的靈性呼喚的人——不管是獨自吟誦或跟著眾人一起吟誦——起碼也該享有在這些宗教尚未反目成仇、互相侵略之前所擁有的回憶,也該享有不是從這些宗教衍生出來的價值,並讓我們繼續懷抱著人類有可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信念。雖然我們都很不情願,但也要努力克服我們的不情願,質問為什麼某些宗教的追隨者比其他宗教的追隨者更想把他們所信仰的經典化成一道神聖氣息,把隨意殺人的孢子吹拂到世上的每一個角落,也是我們應盡的職責。政治正確(本身就是歇斯底里的一個固定類型)禁止我們質問這個問題,但是對我們這些喜歡政治不正確的論述更甚於政治正確論述的人來說,這個問題是一定要問的:到底是什麼樣的因素使得吟誦宗教名號(像「阿拉至大」)到最後竟然召喚出一場大屠殺?為什麼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執導的《基督的最後誘惑》(The Last Temptation of Christ)會引起暴力、譴責、勸誡,甚至抵制?最近梅爾.吉勃遜(Mel Gibson)執導的《受難記》(The Passion of Christ)也遭到相同的待遇,有人想要謀殺這部電影的製作人員或參與這種宗教詮釋的人,竟然沒有舉世為此強烈抗議的事情出現。和圖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