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 尊嚴的追求
神聖的修辭淹沒神聖事物
我的詩〈撒馬爾干市集〉(Samarkand,and Other Markets I Have Known)是獻給馬哈福茲的;他的作品觸及了世俗對宗教的憂懼,這個主題我二十五年前在〈藝術的氣氛〉講座裡已經談過了。
昔日,終極審查組織在意識型態不安且(或)致力於全面支配心智的競技場裡發展繁榮,而在那樣的競技場裡,如果犯了所謂的「政治異端」(deviationism)的罪,也就是和當家政黨的路線不同,就會被流放到荒蕪人煙的西伯利亞,或乾脆被處死。有誰忘得了史達林統治時代惡名昭彰的整肅與擺擺樣子的「審判秀」(show trials)呢!然而,世俗的狂熱與不寬容似乎已經失勢了,但我們務必謹慎,千萬不能太早慶祝它們的衰亡。無論如何,使我們這個世界飽受折磨的主要還是宗教類型的災禍。從人類有社會秩序以來,有種頑強的氣質就一直存在於人類的主要器官裡,那就是蘇格拉底經常提醒我們的命運。蘇格拉底是一名熱愛對話的人,他提醒我們,經由「心智辯證」(dialectics of the mind)而導出或檢驗過的真理遠比經由獨白而導出或檢驗過的真理來得更持久。唉,一個接一個宗教都用獨白來操控他們的殺人範圍,基督教與伊斯蘭教是當中最惡名昭彰的。政治異端或異端邪說,是通往死亡的捷徑。
順從是信仰的基礎。我們很容易在神權秩序內部發現許多極端的支派,而這些支派會將已經不斷被利用的修辭工具弄得更危險,逼到存在的關鍵性邊緣去。信仰的來源是靈魂,而靈魂的物質居所是肉體。「一切財產皆為竊盜」這個唯物論主張,我們先前的主題之一,很容易就會升級為「所有人的生命都是竊取來的」。世俗的意識型態或許僅止於無法容忍對「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這句格言有不同的意見,但對神權秩序裡的狂熱分子來說,他們的終極目標則是「我是對的,你們死定了」。
我在本系列講座一開始就提過了,差不多一個世代以前我曾經就「藝術的氣氛」這個題目發表過一場講座,當時讓我感到不舒服的並不是神權獨裁統治,而是世俗秩序的鎮壓活動。但這兩者之間是有關聯的,有某種殘酷的連續性。這兩者曾經計畫聯手謀殺埃及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順帶一提,馬哈福茲也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但重要的是,他當時是(現在也是)他那個時代和他所屬的國家裡地位非常崇高的作家。他不像其他許多富有創造力卻不幸落入終極審查組織的謀殺目標的人,馬哈福茲的確逃過一劫,倖免於難。最可悲的是,狂熱分子越來越會使用狂熱的利刃了,也發明了越來越多的狂熱武器:定時炸彈、自殺炸彈、沙林毒氣甚至是原子彈(五十幾年前的恐懼氣氛就是這個不祥之器所造成的)。我們就把馬哈福茲當作那些富有創造力的殉難者的象徵吧!那些殉難者涵蓋的範圍從古到今、從蘇維埃的共產主義世界穿過伊朗、愛爾蘭、南斯拉夫、北非(遭受最大痛苦的是阿爾及利亞)到塔利班統治下的阿富汗。狂熱的空間積極擴張,甚至擴張到其他傳統上逆來順受型的國家,包括我自己的國家奈及利亞在內。和_圖_書
神聖事物——包括托兒所在內——似乎一天天減少,因為這個世界充滿了神聖不可侵犯的修辭,因此神聖事物就被這些修辭給淹沒了。還有一個跟學校有關的教訓,這個例子是我的親身經歷。
只要宗教一直停留在靈性領域裡,那麼這個世界就容易對付多了。但從歷史上來看,這種情況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宗教秩序常是一個無法一直停留在個人層面、不會轉變成支配別人的秩序;所謂支配別人跟引導別人不一樣,在宗教領域裡,仍有一些宗教是不會支配人的,我們應該接觸這樣的宗教才對。宗教入侵世俗層面,佔據了倫理道德與社會行為等領域,甚至佔據了科學領域,以確保整個世界都被神職人員統治。(奈及利亞北部一個由神職人員所組成的議會到底懂多少現代醫學呢?他們認為這些東西一點都不神聖,竟然命令穆斯林不要去接種預防腦脊髓膜炎的疫苗,並宣稱他們的權威是古蘭經賦予他們的!然而這種流行病在該地區曾使好幾萬名嬰兒終生殘廢!)
然而,在神權的統治之下,其統治者的權威並不是來自於從社會的物質條件所導出來的理論,而是來自於神秘的天啟空間。好奇屈服於恐懼,恐懼常常偽裝成虔誠順從。神權秩序的權力是未知世界所賦予的。只有少數一些由上帝所挑選的人能夠認識未知世界的作為,只有他們能夠詮釋未知世界的法則——一般稱為宗教經典。從宗教這個難以形容的事物的教義架構裡產生的狂熱,是世界上最危險的一種狂熱。
坎達哈哦坎達哈,你的墨瀋未乾
如今不都化成了鮮血。
呼羅姍、亞歷山卓、廷巴克圖……過往
以文學著稱的王朝的傳人——他被發現
四腳朝天,躺在走道上的塵土中。
他並非外邦人。沒有人比他,在市場裡紮
更深的根、也沒有眼光
比他看得更透徹。
他是市場咖啡館的常客,習於
啜飲一杯杯,加糖的薄荷茶
卻渾然不察,危機四伏的周遭——
暗影幢幢之中,那侍者可能
可能為眾人奉上的苦杯。
那年輕的侍者殺手,滿腦子
來世的美酒甜品,滿腦子
鹿眼的少女,還有跳莎拉本舞的
天堂美女——對他而言,進入
這樂園,只有一種鑰匙——猛刺一刀。
>(楊澤譯)
hetubook.com.com如今不都化成了鮮血。
呼羅姍、亞歷山卓、廷巴克圖……過往
以文學著稱的王朝的傳人——他被發現
四腳朝天,躺在走道上的塵土中。
他並非外邦人。沒有人比他,在市場裡紮
更深的根、也沒有眼光
比他看得更透徹。
他是市場咖啡館的常客,習於
啜飲一杯杯,加糖的薄荷茶
卻渾然不察,危機四伏的周遭——
暗影幢幢之中,那侍者可能
可能為眾人奉上的苦杯。
那年輕的侍者殺手,滿腦子
來世的美酒甜品,滿腦子
鹿眼的少女,還有跳莎拉本舞的
天堂美女——對他而言,進入
這樂園,只有一種鑰匙——猛刺一刀。
>(楊澤譯)
因此,在世俗的統治之下,就算是在最嚴密的極權秩序統治之下,我們還是可以質疑支撐其統治的意識型態,也就是相當於宗教體系的東西。公開質疑、公開討論或許會被國家或是掌權的政黨鎮壓或禁止,但心智的運作與批判能力(甚至是自我批判),是永遠都不會停歇的。自我批判這個表達方式在極權秩序統治下的地方遭到嚴重濫用,如史達林治下的蘇聯、文化大革命期間的中國大陸或波布「赤柬」(Khmer Rouge)統治下的柬埔寨。在這些國家裡,自我批判只表示一件事:撤回自己的主張並定期向當家的政黨輸誠。然而,儘管有這些變態儀式存在,人類的心靈依然是自由的,可以跨過極權國家的邊界到外頭漫步,可以自由地尋覓志同道合的人(通常也能夠找到),可以自由地組成一個由沒有信仰的人或至少是懷疑論者所組成的「陰謀」集團。這個因素使我們能夠得出不同於極權國家主流的觀點(這是早晚的事),或許也能逐漸侵蝕極權國家那個密封的體系。
十九世紀的美國黑人學者杜博斯(W. E. B. Dubois)曾經宣稱,二十世紀的議題就是種族議題。但現在情況很明朗了;那個世紀,也就是上個世紀,的確承繼了種族這個社會議題,到現在也依然深受其苦,不過這個議題已經逐漸被宗教議題給取代了,但直到現在,我們也還沒有用過去對付種族議題的那種全球共同關注的態度來對付宗教議題。二十一世紀的議題顯然就是宗教議題,宗教那種憤世嫉俗的操縱對我們當今的恐懼氣氛有不小的貢獻。我曾經在前面的講座中提到,伊朗總統哈塔米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共同發起一項名為「文明對話」的計畫,要進行一系列的文明接觸,或許他們的計畫能夠順利地讓全世界正視這個「世俗獨白的要命繼任者」。那些狂熱的世俗主義者近來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連孕育他們的環境也被割除得差不多了。但在泰國或柬埔寨的偏遠地區,或南美洲幾個與世隔絕的地區,狂熱的世俗主義者依然很活躍,他們把自己封閉在烏托邦的幻想裡,以用過即丟的方式來解決「落後無知」的人類。無論如何,波布已經死了,步上其他那些世界大墳場的締造者——希特勒、史達林等等不分左右派的同伴們——的後塵。今天,狂熱分子的主要來源就是宗教,而狂熱分子的性情已經變得越來越鄙視人類了,諷刺的是,他們的性情原本是建立在順從的教義上。狂熱分子的特徵是自大、不寬容而且暴力,他們幾乎沒有意識到在學習神聖的順從原則時所得到的回報竟然是變得報復心切。和*圖*書
就連學校裡的惡霸也顧忌聖所三分,就我的記憶所及,他並沒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今日,這個世上已經沒有聖地了,甚至也沒有聖城麥加了,聖城麥加由來已久的安寧早在多年前就已經被一群狂熱分子破壞殆盡了。這群狂熱分子的行動是出於最冷酷無情的決心,他們摧毀了我們對和平信仰的想法——為了那幾天的靈性狂喜,我們應該能夠消泯種族、膚色、階級、財富等等的分別,融為一體。今日我們所知的事情沒有哪一件比得上一年一度的麥加朝聖,不僅其他宗教的朝聖活動無法與之相比,就連其他那些像神明一樣受到世人膜拜的活動(像是世界盃足球賽)也無法與之相比。因此,對我們這個時代來說,朝聖反而為最令人憎恨的宗教褻瀆行動提供了發生場景。最近在伊拉克發生的大屠殺造成了將近兩百名朝聖者死亡,這場大屠殺發生在伊斯蘭教什葉派的重大節日時,相當令人震驚和沮喪。不過,比起來那種摧毀人類有可能和諧地融為一體的惡行更令人髮指,因為那樣的和平朝聖也會讓不是穆斯林或不信任何宗教的人好好上一課。和*圖*書
以殺人為榮就是狂熱分子的終極特徵。托洛斯基躲藏在他自以為很安全的墨西哥期間,被人用一把冰斧猛砍頸部,謀害他的那把冰斧跟試圖割斷馬哈福茲喉嚨的那把刀是同一個熔爐鑄造出來的。
寬容已經處在危急關頭了,異議分子在社會上的活動空間也是。然而,我們最好還是留意一下「世俗的不寬容作為」和「神學秩序的不寬容作為」之間的差異。瞭解它們之間的差異或許有助於我們評估使人故步自封的狂熱對人類自由造成的威脅。世俗的意識型態是從歷史和物質界導出它的理論的。因此,人類已經知道偶爾要讓心智停下來,好好思考把物質界和「從物質界衍生出來的教義或是統治物質界的教義」連結在一起的過程,好好檢視在這樣一個世界裡所發生的種種變化,好好以新舊的現實——或許是經濟的、文化的、產業的,甚至是環境的——來檢驗種種的理論。現實世界是動態的。我們對「無所不包」和「正確無誤」的渴望——這點在馬克思主義裡清楚可見——或許會使理論充斥著謬誤與矛盾,至少也充斥含糊不清之處。
我們必須來談談宗教!說真的,問題是出在狂熱上,但孩子犯錯,母親(世俗理念或宗教教化)卻不能不負責。事實上,我們不得不承認,只要有不公不義的地方,不管是地區性或是全球性的,都是孕育狂熱的沃土。無論如何,今天全球性暴力的引擎所加的油是從狂熱的油井裡抽取出來的,雖然發動這些引擎的是政客或渴望權力的人。這些人有時會被他們所啟動的驚人毀滅力量給輾斃,但下一個想要爭奪政治支配權的人似乎一直沒有得到教訓。他們相信自己已經發現過去爭逐權力的人所沒有發現的秘密,也能放出怪物來對付措手不及的國家。現在該是我們承認我們無法管束狂熱分子的時候了。我們越快認識到這一點,就能夠越早對付這個現象。奈及利亞的約魯巴人所提出的警告並不是沒有道理的:「怪物小孩如果跑到市集上的話很快就會被人打死,而且家裡還會被人指指點點,最好還是讓怪物小孩的母親偷偷在家裡的隱密處把他勒死。」這句話的意思相當簡單,就是驅除從子宮裡跑出來的惡魔這個重責大任還是應該交給擁有這個子宮、賦予這個惡魔生命的女人。今日,宗教母親必須緊急殺嬰來拯救人性。
我在奈及利亞的伊巴丹所上的寄宿學www.hetubook•com.com校裡並不是沒有欺負弱小的惡霸。我的班上很不幸有一個非常凶惡的同學,而我們這群弱小採取了一個非常簡單的辦法來對付他:我們組成一個「三方聯盟」,這是我們從歷史書裡學到的辦法。我們把那名惡霸同學叫到我們面前,然後正式向他宣布,打那時起,如果他敢攻擊我們三人當中的任何一個,就會被我們視為是攻擊我們全部三個人。我們盡可能同進同出,尤其是在換教室或是在操場上玩的時候。我們的辦法使得這名惡霸同學收斂了一陣子,但他很快就發現只要耐心等待,就可以逮到落單的人,因為我們不可能總是同進同出。對我來說很不幸的是,我很喜歡自己一個人瞎晃。因此,加上他已經決定把我當成這個防禦協定的發起人(或許因為我是最弱小的一個),所以他老是跟蹤我,逮到機會就給我一頓排頭。
我們得再次承認,狂熱孢子的變體為數眾多,培育狂熱孢子的環境也一樣。就在心理學家和社會學家就因果建立理論時,共同體馬上就得在屈從和自衛之間做出選擇。我們都知道,貧窮是「上帝之軍」的最佳招募機構;政治上的不公不義也是。可是,就整個社會是否已經發展到不分青紅皂白的程度,對那些不跟他們一樣狂熱或膽敢提出不同世界觀的人就宣判他們有罪,如果社會認為我們用來預測、預防或是回應這些問題的就只有那些因素,那麼社會就是在自欺欺人。支撐納粹的哲學並不是改善窮人生活條件的哲學;相反地,支撐納粹的哲學就是支持菁英統治的哲學,這種哲學是「上帝的選民」對上「其他非上帝選民者」的哲學。我們一定要發現那種既能統合對立極端的信念或意識型態,但也能孕育狂熱偏狹心靈的公分母。當我們這些不是上帝選民的人(不論屬於哪個信仰)在尋找這個公分母時,如果我們不想屈服而引頸就戮,就得趕緊想出個解決辦法。當然,解決辦法包括了根絕那些產生最佳招募機構的條件,譬如貧窮、政治上的不公不義以及社會孤立等等,不過還有一點更關鍵,就是以堅定、有序的方式展示我們的權利(事實上也是義務),實現自我保護的策略,清楚地表示「上帝的選民」之類的教義是與人性不相容、對人類不寬容的。否則,我們等於也宥恕了這種教義從「我是對的,你們是錯的」轉移到「我是對的,你們死定了」這個致命表達式的傲慢自大。
嗯,對於這個情況我也想出了解決辦法。我訓練自己待在一定的範圍內,這個範圍的中心點就是學校的禮拜堂。當時我已經發展出某種不可知論的傾向,後來就發展成徹頭徹尾的無神論,因此我之所以選擇那個地點並不是因為我相信宗教能夠庇護我。問題是出在他信這一套。呃,不見得是庇護,而是「禁止」。他沒辦法在禮拜堂裡襲擊我。所以我看著他在附近徘徊,嘲笑我,挑釁我,為了激我出去跟他打一場,他什麼事情都做了。但他所得到的回報不過是份量相同的辱罵。接著,上課鐘響了,我就邁開我那雙小短腿奮力衝出去,拼命跑進安全的教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