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教小記
理想的真世界
——新亞教曉我的
我進新亞書院的時候,錢先生已經不開課,我們只能在會中聽到他的演講,在不同雜誌上讀他的文章。校歌、桂林街創校艱辛往事,也常在月會中聆聽到。農圃道校園內,偶見錢先生灰調長袍,飄然而過。我受到的是怎樣的精神薰陶呢?現在回想起來,恐怕是瀰漫在校園中不易具體描繪的師生精神、老師心法,都在言行間滲入心懷。其中以錢先生在一九六四年我們的畢業典禮中所講的話,最深深植根於我思想裡,影響了我許多行為而不自知。
錢先生講詞中,有兩個重點,其一他說:「人生有兩個世界,一是現實的俗世界,一是理想的和*圖*書真世界。此兩世界該同等重視。我們該在此現實俗世界中,建立起一個理想的真世界。我們都是現世界中之俗人,但亦須同時成為一理想世界中之真人。」錢先生沒有深入解釋理想世界的真人該如何如何,但跟着舉自己所懼為例,就說明了一切。他說身當校長,「處得久了,得意忘形,真認為我高出人上,那就非流為小人之歸不可,最多也僅是一俗人,和我理想中所要做的真人並不同。」他認為,人不在意世間虛名,該在俗世事業中,超拔出一「凡屬人類,全是平等」的理想真世界來。其二是他詳舉了虛雲和尚的行事:https://m.hetubook.com.com「在他已躋七十八高齡之後,他每每到了一處,蓽路藍縷,創新一寺。但到此寺興建完成,他卻翩然離去了。如此一處又一處,經他手,不知興建了幾多寺。我在此一節上,十分欣賞他。至少他具有一種為而不有的精神。」他引此例,也說明了理想真世界中的真人行徑:為而不有,其實也可以說是「捨」的氣概。俗世太多戀戀不捨的牽繫,能「捨」所愛,那非大徹大悟者不能。
幾十年前承教於新亞,原來教曉了我許多大道理。師道精神,雖不能至,心自嚮往。新亞精神,不是新亞獨有,是屬於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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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二零零六年十月七日
眼看世道愈來愈亂,背離正道,似是而非的聲響,變成最強音。我這一說,就會有人批評:什麼是正道?一家之言,不夠自由民主。黑白是非,誰定標準?年輕一輩,也聽信所言,深以為行為準則。有心人觸目驚心,卻又一時難辯。現實俗世界已紛亂無比,理想真世界愈行愈遠,我難免驚惶軟弱。近日重讀《新亞學規》,恍然明白老師所設想,是為人類長遠幸福計。裡面所列,看似凌空高調,深思則在俗世界之外,理想真世界的應https://m.hetubook.com.com有條件。細看條目,完全適合今天的社會需要。例如:「於博通的知識上再就自己才性所近作專門之進修。你須先求為一通人,再求成為一專家。」「課程學分 是死的、分裂的,師長人格是活的、完整的。你應該轉移自己目 光,不要儘注意一門門的課程,應該先注意一個個師長。」「健全的生活應該包括勞作的興趣與藝術的修養。」這就是「人之尊、心之靈,廣大出胸襟」。
回想新亞四年,從各老師言行學到,而自己一生受益的,點滴積儲,真難一一計算。
唐君毅老師教曉我的,歷來已經說了很多,他那種悲天憫人、全身投入的哲者而帶詩化的和-圖-書情操,使我一生服膺那任重道遠的理念。最近有人問起,錢穆老師對我有什麼影響,我一時間無從回答。正因此問,我不禁從頭細想。
一九六四年,是香港中文大學成立的後一年,當時我雖然已是大四學生,也正是中文大學第一屆畢業生,但幾年來,對什麼富爾敦計劃、什麼新亞崇基聯合合併等大事,卻矇昧無知。只記得在一次月會中,錢先生說女兒長大了,還是要嫁出去,唐先生在台下抹眼淚。直到畢業典禮中,錢先生在台上說了一番表面淡然,內裡卻千軍萬馬的話,才猛然知道錢先生在中文大學成立之年,決定辭去校長職位,原來事態嚴重。那篇明志的講詞,令我至今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