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伊甸
東東說:「爸爸,看,有三隻蟲蟲。」一、二、三。無聲無臭,全部完蛋。露茜踏臭蟲大概也是這神態。
這隻老鼠,不連尾巴,有兩吋長,灰黑色,行動敏捷。第一次見牠,一下子以為是古早。
不是有情,只是有理。
你知道,我是形而上,我老婆是形而下。顯而易見,下比上强。一次,我和她談一個問題,談了半天,然後問她的意見。她說:「魚蛋芥菜煲湯怎樣?」
我不害怕蟑螂,我害怕壁虎。兩三吋,很怪異的半透明白色。我看過藥水裡的未足月胎兒,就是那種顏色。能引起我純魔性的憎惡,混合了很多www.hetubook•com•com的恐怖和一點憐憫。
每天晚上十一點,熄燈睡覺之際,床底一陣沙沙,又是牠出動的時候了。
這些螞蟻,就這樣冷漠地對待知識、來生,和藝術。我的問題,不是他們的問題。他們只是向前走。葉慈筆下的騎士,冷眼看生、看死。但他們甚至不看。只是向前走向前走。那麼脆弱,那麼堅强。
下午,我鑽到床底下翻一些陳年筆記,赫然見一壁虎在紙箱內竄出。有一剎那,我和她目光相遇。兩點距離很寬的黑點,是眼睛,冷而陰險。我順手拿起了一本硬皮的《卡拉瑪和*圖*書佐夫兄弟》下集,猛然撲殺之,撲了個空。牠不見了。我叫老婆替我把牠翻出來。否則不能入睡。
我那本韋氏大字典的封皮,就是牠的晚餐,已經給牠吃得斑斑駁駁。我提議用老鼠藥。老婆說不可,死了在床底或不知名的角落,麻煩更多。得過且過,何必苦苦相逼。「虧你還喜歡米奇老鼠。」老婆白我一眼。
又有一隻,在時鐘的玻璃上,在秒針的前面。
「他媽的,看牠的腳長還是我的手長。」拍拍拍,赤手空拳。童話裡的裁縫一下子能打死七個,我老婆也差不多了。我想起自己用一本書撲殺壁虎,和圖書不果。羞愧不已。
我已經忘記我談的是甚麼。但每喝芥菜湯,都記得她這句話。
假如我說米奇其實不是老鼠,老婆會罵我荒謬。而老婆當然是對的。
老婆說:「那隻老鼠,我見過了。昨天晚上,我起來去洗手間,和牠扣個正著。我望著牠。牠望著我,很害怕的樣子,又鑽回床底下了。」
我的房間,最近居然有一隻老鼠來拜訪,真是越窮越見鬼。
房間裡近來螞蟻多了起來。很輕細的一種,金黃色,輕得彎不了一根汗毛。這些螞蟻,無所不在,一兩隻,或者五六隻,在淺藍色的牆壁上航駛,然後翻越過書桌上崇山峻嶺的www.hetubook.com.com書,不徐不疾地爬過了熨金的字典,到達了蛋黃封面的《花地瑪聖母》,在聖母合什的手上和同伴交談,然後沿著那本巨大的《和路迪斯尼藝術》的書脊滑下,來到書桌玻璃上面。
老婆說:「天氣轉冷了。這些蟲蟲,都要找東西吃。天再冷些,這些蟲蟲就會躲起來,不打攪我們了。」
全世界的女人都害怕老鼠,只有我的老婆說老鼠怕她。而且說得那麼平淡實在,不自覺,所以是真正的智慧。
你會說:「你老婆不殺蛇蟲鼠蟻,大概是衆生有情。」
除了壁虎之外,我還害怕老鼠。我只是不害怕蟑螂,蟑螂像個鐵甲人。雖然人們說和_圖_書牠的頭像骷髏,我還是不怕。棕色,發亮,硬朗清爽。可是壁虎和老鼠的顏色,猥褻而不澈底。壁虎的白和老鼠的黑,都是同樣的骯髒。最恐怖的是,老鼠有軟、赤|裸、粉紅的細腳小鼻。
老婆說:「你神經病,壁虎是益蟲,能吃掉蚊子。就算多幾隻也無妨。」
夏夜多蚊。老婆是上菜,蚊子吃得不亦樂乎。她怕熱,穿的是無袖睡衣,雙臂紅斑點點。被咬得火起,一個翻身起床,亮了燈。牆上分佈了數隻蚊,吃得肥腸飽肚,都飛不動了。很安詳的樣子。我說:「何苦,得過且過。葉慈寫過一首《長腳蚊》,蚊子也可愛。」我挖苦她,以報她不殺鼠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