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追求者之樹
羅伯特第二天晚上再去,這次他掀起紗窗,進了房裡。整個過程容易得叫人吃驚,就好像從門口走進去一樣。奧麗芙本來睡著了,但是當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床頭,開始靠在她耳邊悄悄說些甜言蜜語時,她就醒了,她那因襯著蒼白的枕頭而顯得一團黑暗的臉孔,以及她那藏在被單下面、游泳健將特有的神祕身軀,在在敎他感到驚異。
巴兹口裡一面嚼著食物,一面對他點點頭,然後把食物吞下去,說:「我的手臂沒問題。」
杜克把整袋爛泥搬到車庫去,然後又回到原地。他拖著一條腿,臀部及手臂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向外擺動,以維持前進時的平衡,他的傷口才癒合幾個月,他就學會了用這種方式前進。如果要走比較遠的路,他就會用一種鋁製的拐杖,底部有紅色的硬橡皮墊,靠近腋下的地方還有塊黑色的海棉墊子。他仰望羅伯特時,羅伯特正把爛泥裝進另一個袋子裡。杜克的臉方方正正的,像他媽,但是他那種全神貫注在某個人身上的神情卻像他爸爸。
「這是我在水管裡找到的。」
羅伯特聽見她在洗澡的聲音,於是推門試試,看能不能推開,有時候如果她希望他進去陪她的話,就會故意不鎖門,但現在門是鎖著的。她洗好澡回到房間,看見他正坐在椅子上看書;她的頭髮包在毛巾裡,現在她的髮絲已經不再像從前常游泳時那樣光滑如絲,他在她爸爸的生物課上,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的髮絲就是那樣柔軟滑亮,完全回歸到固有的順暢潤澤的狀態;從後面看來,她的頭和她媽媽的很像。
「我就是這樣說的,一字不差!我媽也同意!」
「我很忙的,」他說,「我也不想去獵殺烏鴉。」
「妳才沒有這樣說呢!」他說。
後來有一天晚上她單刀直入地問:「我的房門不是從裡面上鎖了嗎?羅——伯——,你是怎麼進來的?」
她領先兩步走上小山坡,顯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不過羅伯特不在意。他們倆雖然已經這麼熟,但是彼此間那種性吸引力還是很強烈,幾乎到了一種純粹生理需索的地步。羅伯特喜歡欣賞奧麗芙那肌肉線條分明的雙腿,以及在髒汙的罩裙下,騰躍欲動的雙|臀。她把手一放,讓鞋子掉在地上,羅伯特則彎下身去幫她撿起來。
「妳知不知道巴兹有一把槍?」他問。
愛瑟兒帶著反感的語氣問:「我的老天哪,羅伯特,你到底在幹嘛?」
「羅伯特!我們還以為你總算回家去了,我剛剛還在跟愛瑟兒說,沒有羅——伯——在這裡東管西管的,什麼事都要插一腳,真好!」
「我配球配得很好,」巴兹露出微笑,「充滿了狡詐機智,我本來應該贏的。」
她側坐在窗台上,停頓了一下不說話,整個人看起來很平靜、很美,不過落在她臉上的陰影,讓她整張臉看起來很複雜。羅伯特希望自己更愛她一些,如果他們真的彼此相愛,那所有的問題都可以解決了,不過他愛她的程度,永遠及不上他愛她爸爸那樣深。
「他有槍?」
「你不會掉下去的。」
羅伯特從班的屋頂上可以看見奧伯龍湖。橫亙在樹梢Ɔ柔軟枝枒之後的湖水,平靜而湛藍。全長十一英哩,最寬的地方只有一英哩,是個隱藏自己的好地方。陽光直射入湖水深處,宛若穿過一扇窗戶。雖然自己身在遠處,雖然自己身在班的屋頂上,羅伯特還是能在腦海中勾勒出整個湖水的畫面,感覺到湖水冷冽的召喚。
「看了幾局,今天比賽打得很慢,剛好沒有人要搭車,我就順道繞過去,坐在我的計程車上看了幾局。」
戶外細雨綿綿,羅伯特站在水管的出水處等了好久,希望能看到晶亮的水流從乾淨的水管裡流出來,但是那天的雨不夠大,無法證明他白天辛苦工作的成果,再說他也累了,很想上床休息;奧麗芙在她的房間裡,她不會一直等下去的。
「烏鴉到處都是,根本就不值錢,」巴兹強調,「而且你也不需要去射烏鴉,我們來射就好了!」
她看著他,等著他提到她的名字,可是他沒有。就算她當場反駁他也沒用,因為沒有別人在場,無法證明他是錯的。
雖然他已經好幾個月沒爬過這棵樹了,現在爬上來的腳步還是很熟練;如今走出屋子的大門,只為了爬上這棵樹,再從窗戶鑽回屋子裡去,似乎有點多此一舉,但是奧麗芙卻把這種多此一舉,這種為無聊小事所投注的心力,視為兩人關係的重要一環。她已表明心態,希望能再回到以往那種追求的儀式裡;而他雖然不見得想成為這個家裡固定的一份子,
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的確希望留在這間屋裡。
杜克用一根棍子的尖端把牠們翻過來。「巴兹射的!」隔了一會兒他說。
他再度回到廚房餐桌旁時,手槍已經不知被收到那裡去了,在場眾人顯然已達成某種協議,不過他被排除在外。
羅伯特和奧麗芙當時還沒有成為戀人;她好像覺得報社倒了,他當不成體育記者,那是他咎由自取,對於他沒有工作卻感到很愉快的說法,她也不太相信。
愛瑟兒的眉頭整個都糾成一團,她已經開了一整天的計程車,在太陽下曝曬的結果,使她的左臂幾乎都曬黑了,她的臉也變得黯淡無光,泛著棕黃,看來老了不少。最近她好像什麼事都不相信。
「聽來像是巴兹耍了我們。」她說。
他來到屋側的樺樹旁,這棵樹高聳的白色樹頂比旁邊的房子整整要高上二十英呎,剝落的樹皮令他聯想到一張張紙。有一次班就帶他到這棵樹下,指給他看這棵樹最靠近房子的那幾根主要樹幹,已經被彎成一格一格,像是階梯的樣子,班還提到他常常爬上這棵樹再進入愛瑟兒的房間,因為每次愛瑟兒把他趕出來以後,總是一個人睡在那間房裡;他在樺樹銀白色的樹影裡,把這段往事說給羅伯特聽,每次總是故意說得不清不楚,讓羅伯特在好奇的邊緣徘徊;他每次都只講到這棵樹粗大的根部為止,至於攀爬上去的部分,以及他為什麼要爬上去的原因,就留給羅伯特自己去想像了。
「你講錯了,笨蛋!是我不喜歡爸!」
他到屋頂上來,也是為了保住自己在這屋裡的一席之地。班的太太愛瑟兒帶他上來,他跟在她身後,爬過屋裡的層層階梯。那些狹窄的房間和天花板挑高的走廊,令他想起一本本直立的書。這棟房子有四層樓高,是莫札特鎮唯一的一棟四層樓房。從奧伯龍湖的另一邊望過來,班的房子在群樹間高高地突起,像是一個綠色的檔案夾。
「我有懼高症的,愛瑟兒。」羅伯特說。
「你今天投得很好,」愛瑟兒的語氣很肯定,「當然這不算是你表現最好的一場比賽,不過你的表現還過得去。」
奧麗芙的窗戶緊閉,以抵擋湖面吹來的細雨與寒風,裡面的燈全都滅了。他用手指在窗玻璃上試試,可是窗戶一點都推不動,使他感到幾分失望;他本來以為奧麗芙早該料到,他打算今晚回來重溫往日時光的,不過也許她的確已經料到了。
「另外一隻松鼠和小鳥身上也有。」
「我們以為你寧願離開這裡,也不願去獵烏鴉。」
羅伯特沒有答話,他之所以被迫去清理水管,就是因為他沒有錢;他本來是學寫體育新聞的,不過他討厭那種工作,於是就變得沒什麼事好做了。他曾經當過兩年的體育記者,後來報社倒了。報社倒閉的那一天,他一個人待在辦公室裡,不但不覺得煩惱,反而還領會到一種被釋放的快|感。
「我把菸灰缸倒乾淨了,還幫妳鋪了床。」
「我得睡了,羅伯特……」他的情話告一段落時,她說。她讓他先吻她一下,然後再從房門走回樓上他自己的房間。隔天晚上他又去,再隔一天也一樣,爬上樺樹的那一刻已經成為他每天生活的重心,每次他爬上去,奧麗芙都已經睡著了,不過這對他來說沒關係,這是他和班共同分享的秘密。
羅伯特把那一袋小鳥和松鼠的屍體,丟進後門外面的垃圾桶裡。那些屍體發揮過作用以後,現在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屍臭味;羅伯特站在門口,任冷冷的晚風吹過他身邊,吹進班的屋子裡。
「我還有很多事要做,」羅伯特說,不過他知道她是吃定他了;為了繼續留在這屋裡,不管什麼樣的事他都會去做,而她看準了這一點,不管什麼樣的事,她都會叫他去做。「我的水管還沒清完呢!」他說,「說不定我還會在那裡找到更多動物的屍體呢!喔,對了,那把槍怎麼樣了?」
巴兹露出一副相當著迷的表情,一點也不像是有罪惡感的樣子。他拿起一把叉子去戳那些動物的屍體,冰敷的手臂因此發出冰塊摩擦的聲音。此時羅伯特不禁懷疑,杜克告訴他的事情是不是信口胡謅的。
「你好像想成為這個家的一分子。」她對他說。羅伯特從那個地方可以看見湖水,看見母牛島和公牛島那兩個小島,公牛島上綴滿了青少年所穿的五彩泳衣,看來像是盤子裡裝滿了糖果。
羅伯特將眼光移開,看見奧伯龍湖上四散的光芒。
在他們共處的這段時間裡,奧麗芙不再把毯子緊緊地拉到下顎,她只是讓毯子浮在身上,然後靜靜地等待著;羅伯特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注意到這種微妙的改變,因而鼓起勇氣,採取某些行動;在這之前,他們兩人都只能默默承受痛苦而漫長的等待。
「hetubook.com.com你怎麼知道?」她問。
在水管的一端,羅伯特摸到一大團令人作嘔的東西:兩隻小鳥和兩隻松鼠的屍體;夏日的雨水把它們沖到水管的盡頭,堵住了通往下方的出水口,這幾隻小動物的屍體顏色黝黑腐敗,就像他從水管中所撈起的其他東西一樣;其中一隻松鼠頭上有一個很整齊的圓洞,羅伯特又注意到,另一隻松鼠頭上,和一隻小鳥的胸前,也有類似的洞口;牠們是被槍擊中的,他也許還曾在夏日的某個時刻,聽見過向牠們發射的槍聲。莫札特鎮四周的樹林裡,到處都是獵人、荷著槍的男孩和縱馬嬉戲的成年男子一天中不論什麼時候,都可以看見一陣陣的射擊火花,如閃電般驟明乍暗。
愛瑟兒說:「這幾個男孩子希望你帶他們去獵烏鴉。」
他是到屋頂上清理水管的,那些水管的凹槽塞滿了腐爛的樹葉和千百顆種子爆開的三叉外殼,他的手挖下去的時候,還會驚動到一些潛行其中的昆蟲,他把這些令人感到不太舒服的爛泥放在一個塑膠袋裡。他的腰上繫著一條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在煙囪上,這種串繫對他來說很重要,因為地心引力像要把他從屋頂邊緣拉下去。又黑又濕的爛泥筆直地垂落下去,很快就不見踪影。
「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要,」愛瑟兒說,她的言外之意很明顯:住在那裡對他來說重不重要呢?
「你偷偷打了鑰匙嗎?」
「我不想獵烏鴉。」羅伯特說。
他喜歡這個問題。她對自己平凡的長相和普通的魅力還深具信心,相信自己動人的姿色足以令男人偷偷去打鑰匙,只為了接近她。
「我們沒有一次約會像一般人一樣。」羅伯特說。
巴兹拿起叉子,敲打盤子的邊緣,發出叮噹的聲音。他臉上還是一副好奇的表情,完全沒有良心不安的樣子。杜克用一隻手,輕輕地敲打椅子上,他的斷腿留下來的空蕩地方。
奧麗芙一搬進她父母的房裡,羅伯特就嗅到了好運的徵兆;他很想念班,喜歡在夜深時和人聊聊班的事情,隨便是誰,只要是願意聽的人都好,而在班的四個家人中,奧麗芙對班所持的記憶似乎最為溫暖。
「這些水管好幾年沒清理了,」她說,「班在這方面很沒用,可是如果再不打掃的話,這些水管都要爛掉了。」她對他露出充滿諷刺性的微笑,「所以你一定得清理清理。」
「喂,妳聽好,我真的好累好累!我能不能從妳房間回我的房間去?我真的是累斃了。」
「可是愛情本來不就是不切實際的嗎?」她問,「我現在得等你洗完澡才能洗,還得聽見你刮鬍子、上廁所的聲音,這種生活有什麼浪漫可言?」
「那我們該怎麼辦呢?」
她很難解釋自己怎麼會對羅伯特有興趣,羅伯特也不過就是報導過一陣子的體育活動而已。這中間的互相吸引還和她爸爸、她媽媽以及她們家屋旁那棵高高的老樺樹有關——那棵老樺樹是她爸爸拿鋸子鋸過,才和傳說中的樺樹長得那麼像的。
「妳去看那場比賽了嗎?」羅伯特問愛瑟兒。
「我好懷念從前那些日子,羅——伯——」她頭也不抬地說,「現在跟你在一起的時間太多了;我好懷念以前,那時你常常在晚上從窗戶爬進來找我,穿著黑色的衣服,為了愛情不惜作賊,真是刺|激!」
接著愛瑟兒把身子往前靠,讓食物的蒸氣撲在她臉上;她的太陽穴上黏著一撮緞帶般的頭髮,那是在廚房工作弄濕的。
他當記者的時候,就採訪過巴兹.雷蒂史密斯,不過那時候他只知道他是個投手,其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怎麼樣也想不到,他們倆有一天會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和相同的女人吵嘴,而且老是彼此看不順眼。巴兹是個年輕、難纏的投手,也是莫札特高中棒球代表隊裡唯一的新鮮人。羅伯特去看他比賽的時候,他爸爸可能也在觀眾席上吧,他不記得了,多年以後,他在記憶中,搜尋觀眾席上觀眾的面孔,想找出班的臉,但是那些面孔全都糊成一片,像是張畫壞了的水彩,而班的臉似乎無所不在。那天巴兹投得很好,而且贏了比賽,不過羅伯特後來要訪問他的時候,卻發現他整個人完全陷溺在自己的世界裡,嘴裡說的話,像上緊的發條,好不容易才擠得出一字半句。羅伯特問他,怎麼會有這樣的名字,巴茲說,他的名字本來就是這樣。他又問他,今天的控球力怎麼會這麼好(九次三振,而且沒有保送),巴茲說,一切過程都是自然發生的,也許是因為他眼力好吧。當時是棒球,後來則是子彈,穿過松鼠和燕八哥的身體。
羅伯特一面朝著巴兹的左眼看,一面將那把口徑零點二二的手槍,從袋子裡拿出來放在桌上,這是他趁著奧麗芙去洗澡,巴兹去外面投球的時候,在巴兹的房間和*圖*書裡找到的。在他的書架上,有兩本一模一樣的生物課本放在一起,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兩本書和十四周年的《史翠特與史密斯棒球年鑑》、比爾.詹姆士的《棒球摘要》、堆得有一碼高的《體育時報》以及其他好幾十本有關棒球的書籍放在一起,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拿下其中一本,果然發現挖空的書裡放著那把手槍,此外還有一盒口徑零點二二手槍專用的長子彈。
「還有呢?」她一直都和她母親站在同一條線上,每一分鐘都想證明,他對這個家是不是真有用處。
「誰呀?」她問。
「奧麗芙需要我,」羅伯特說,「杜克需要我,巴兹也需要我。」
「去問妳媽,她知道。」
那兩隻鳥是黑色的,但是體積沒有烏鴉那麼大,也許是燕八哥吧!羅伯特把鳥丟進袋子裡的時候,隔著潮濕的皮手套,都還能感覺到鳥兒身上的骨塊。
「這還不一定呢!」最後她只這樣說。她爬過屋頂上門廊四周的欄杆,令羅伯特不由自主地屏住氣息,接著蹲下來,用沒戴手套、沒經過保護的手指,直接去挖水管裡面的爛泥,丟到外面去。
「那是爸的。那次意外發生後,巴兹就把槍拿到手了,一把口徑零點二二的手槍,他的射擊技巧還不錯。」
這個發現算是今天工作的尾聲。他把綁在煙囪上的繩子解下來,然後慢慢地滑下屋頂,站到小小的門廊上。他把找到的四隻屍體帶到後院,攤在野餐桌上給杜克看。
羅伯特還追過她,這點對她來說算是很新鮮。以前通常都是她去追求身邊的男孩子。
奧麗芙念高中時是游泳好手,到現在她身上還留著當時游泳所鍛鍊出來的肌肉:她的身高比羅伯特矮半呎,不過肩膀卻幾乎比羅伯特還要寬。有一次她睡著的時候,羅伯特還看見她奮力彎起雙手,擺出在暗夜空氣中游動的姿勢,像是在夢中快意地往前游。她喜歡精力充沛、肺活量大、腿部健壯的男人,和她交往過的,大部分都是運動員,這類人似乎比較能夠了解她。她在念高中的時候,有一次還甩過三個莫札特學院的足球隊隊員;當時她和她爸爸——她爸爸那時候在莫札特學院教生物——一起去看比賽,一場比賽還沒完,他們就換了三、四次座位,使她的追求者個個神魂顛倒,心不在焉。
「我現在比較像是你哥哥了。」羅伯特說。
「你一睡就睡到中午,當然應該幫我鋪床;不過我們家不准抽菸的。」
「我清了水管。」
「這些松鼠和小鳥是被射死的。」
「我現在還是可以那麼做啊,」他說,「只不過那樣好像有點不切實際,反正我現在就住妳樓上嘛。」
「杜克說那把槍是你爸爸的,」羅伯特說,「那次意外發生後一團混亂,巴兹就趁機把槍留了下來,而且沒有告訴任何人。」
「愛瑟兒知道嗎?」
「我相信這把槍就是射死這些小動物的凶器,」羅伯特說,「我不會告訴你們這把槍是在那裡找到的,我只希望你們當中有個人能夠負責把槍拿去丟掉,然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試試看嘛!你老是從樹上爬進來,我已經膩了,當年班從這裡爬進來看愛瑟兒,那可是獨一無二的創舉,現在我們兩個人都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已經覺得煩了。」
那些死去的松鼠是灰松鼠;這裡附近的樹木到處都是這種松鼠,因難以忘卻莫札特鎮嚴冬的滋味,而不斷努力地工作。牠們交配生子、採集食物,生命完整無缺。羅伯特把牠們撈出水管,放進袋子裡。
他聽見下方有個聲音,不是什麼嚇人的聲音,不過那聲音令他想到巴兹,如果他現在沿著這棵樹再爬下去,那巴兹很可能等在下面,準備給他一刀或是一槍。
羅伯特把松鼠和燕八哥放回袋子裡。
「什麼叫到此為止?」巴兹大叫,他整張臉都因憤怒而扭曲。「這把槍是我爸給我的,我要怎麼用是我的事,你幹嘛多管閒事!」
「他告訴我的。我有一次看見他射,他就坐在上面的門廊那裡,等著有東西飛進他的射程裡。」
「可是他也不喜歡你!」
杜克聳聳肩。「我也不確定,」他說,「也許吧!最近她老是令人感到驚訝,都快不像我媽了。」
「去問愛瑟兒呀!」羅伯特說。
奧麗芙看著他,總算開口——他早知道只要她有時間思考,她最後一定會這樣說——「喔,好吧,進來吧!」
「我不知道班打算怎麼辦,」她繼續說,「可是如果你要一直住在這裡,你就得幫忙分擔家事。」
「我在水管裡找到的,」羅伯特說,「牠們被槍打中了。」
「松鼠和小鳥本來就是會死的嘛,」愛瑟兒說,「何必把牠們搬到餐桌上來呢!趕快拿出去!」
羅伯特還得裝滿最後一個袋子,才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夠理直氣壯地離開屋頂。這個時候整間屋子都是空的,奧麗芙到鎮上的古迪食品店上班去了,那鎮就在高速公路的另一邊,和湖水正好相對。他剛剛看見愛瑟兒開著車子離開,巴茲則不知到哪裡打棒球去了。
「很抱歉,我幫不上忙。」他以嚴厲的眼光看著愛瑟兒,不過愛瑟兒不肯把眼光轉向他。
奧麗芙看著他,眼眶濕潤,因為他剛才提到她爸爸;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兩年,但是只要一提到班,每個人多多少少都還是會有些失常。她已經把鞋子穿上,點起了一根菸,她那游泳健將特有的強健雙肩,現在因疲倦而明顯下垂,像是收起的翅膀。羅伯特用一隻手臂環抱住她那黏黏的腰肢。
「我們沒忘記那把槍。」愛瑟兒說。
他第一次爬上這棵樹時,選的也是一個和今晚類似的夜晚,微風穿過樹梢,沙沙的樹葉聲正好為他提供了絕佳的掩護,微雨低吟,星月無光;他照著從前班曾經跟他講過的路線走,每根樹枝都剛好能讓他輕而易舉地往上爬,就連扶手的地方都好像是自動伸出來似的;這幾根樹幹彎成的形狀,就像是一座通往最鍾愛紀念碑的階梯。
杜克滿懷熱忱地說:「你可以帶唱片和唱機去,我在〈體育天堂〉那個節目裡看過,唱片的聲音可以很快就引來好多烏鴉。」
她的浴袍從裡面透出幾點濕透的地方,她坐在床上,用一把小小的銼刀去磨腳上的繭。從她那微露的胸口,他可以瞥見一個黑暗、柔軟的洞穴,他的身體因此莫名地感到興奮。
「我希望你能為我做這件事,羅——伯——」她裝出很甜美的聲調說,嘴上浮著一個虛假的微笑。
他用手在玻璃上輕敲,屋內的燈光因此亮了起來。奧麗芙雙腿伸下床,一面在短短的睡衣外面披上一件睡袍,然後拔下閂子,把窗戶打開。
在接下來的短暫混亂中,槍到了愛瑟兒手裡,她把槍握在手上,很熟練地檢查一番,以確定裡面沒有子彈。
「回家去吧,羅——伯——,打個電話給我,約我出去,就像一般人約會那樣。」
這家人很少像這樣團結在一起,把他摒除在外,不過,每當他們聚在一起討論事情,或者做了某種決定,卻未該他參與時,他就會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
她把身子從窗邊移開,讓羅伯特爬進去,羅伯特把濕濕的鞋子脫下來,提在手裡;她褪下睡袍,擅於游泳的身子即使不在泳池邊,仍顯得強壯優雅,接著她把燈關掉,鑽進棉被裡,羅伯特聽見她打鼾與翻身的聲音,他站在黑暗中,努力思索著那些曾經發揮極大功效的求愛言語。
「他有,就在那次意外前給的!」
巴兹吃飯的時候,梳過的頭髮濕濕的,右臂則用一個特製的藍色橡皮袖套著,裡面裝滿了敲碎的冰塊。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講話,那天他曾經上場投球,不過結果不怎麼樣。
她爬下屋頂,站在他面前。「你不清理水管就搬家,羅——伯——」她說。
「坐下,巴兹。」愛瑟兒很有耐性地說,她最近實在是太累了,什麼事都無法把她惹惱。「羅伯特,拜託你先把這些動物的屍體拿出房間,我們才能夠繼續討論。」
「在那次意外前,爸根本就不喜歡你。」杜克忽然插嘴。
他們兩個人什麼話也沒說,就這樣一道往前走。他們已經在一起太久了。路上有些銳利的小石子,不過奧麗芙好像全不在意。古迪食品店就在湖邊,路的另一邊就是湖,因此他們現在等於是沿著湖邊走,湖面上的寒氣向他們襲捲而來,奧麗芙轉過頭去,以汙髒的頸項抵擋那股寒風。
羅伯特在屋前的門廊向奧麗芙說了再見,他希望奧麗芙會以為他就要這樣一去不回。夜已深,整座屋子都已關閉,燈光也都熄滅了;家裡的兩個男孩子不是在睡覺,就是在房間裡看書;愛瑟兒為了趕著早上五點起來去開計程車,吃過晚飯不久就上床睡覺了。
他很快地爬過巴兹的房間。在這裡他只看見槍口的閃光,比音速還要快的死亡。那把槍到底到那裡去了呢?而現在愛瑟兒居然要他帶他們去獵烏鴉。
羅伯特等大家都吃過晚飯,桌子也清乾淨了,才把那袋松鼠和小鳥的屍體拿出來;他先把報紙仔細鋪在桌上,再把那四個動物的遺體倒在報紙上。遺體上的彈孔黝黑清晰,就像是多出來的小嘴巴。
他沿著屋頂邊緣前進,等一個袋子裝滿了,他就用繩子把它吊到地上去,交給在下面等著的杜克。杜克那張年輕的臉龐充滿渴望,翹首直視著羅伯特;那天他坐在輪椅上,看著羅伯特工作,不過他坐在輪椅上的時間愈來愈少了。杜克今年十四歲,比巴兹小三歲,比奧麗芙小六歲。他失去了右腿,而且一直到最近幾個月,他才願意讓羅伯特看他的腿曾經存在的空間。羅伯特第一次看時備受震撼,覺得和*圖*書四周的空氣都為之顫動。
「誰說的?」
「巴兹,班沒有給過你槍!」愛瑟兒說。
「我只學過怎麼寫體育新聞,其他的我都不會做。」
「你整天都在做什麼?」她嘴裡這樣問,不過看起來不是很有興趣的樣子。
爬到三樓的時候,羅伯特還得等愛瑟兒出去。愛瑟兒當時正坐在奧麗芙的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嘴裡說個不停。他將背脊緊靠在樹幹上,任憑晚風吹起樺樹的葉子,打在他的臉上,雨愈下愈大,接著愛瑟兒忽然走到正對樺樹的窗前,直視著他的眼睛,和他之間相距只有短短的四呎,然後把窗戶關上扣好,不讓他進去。她在那一瞬間裡是否想到了班?想到她那個老是從窗外爬進房裡,以和她言歸於好的追求者?
班走後不久,愛瑟兒就搬出了他們的房間,搬到一樓去住,奧麗芙則搬進她父母原來住的房間。羅伯特一直都住在四樓。愛瑟兒希望能睡在離杜克比較近的地方,因為杜克斷了一條腿,她同時也希望擺脫原來房間裡那種四處纏繞、揮之不去的記憶。
「她現在嘴裡老是不停地數落,」杜克說,「數落電燈啦,說冰箱門沒關啦,不然就說冬天的時候,後門開太久啦,好像我們出去的時候,應該可以不要開門似的。」
一早就去工作,整天不在家,然後晚上又早早上床;愛瑟兒為了賺錢,待在這個家裡的時間,真是愈來愈少了。
「你怎麼知道?」
「杜克。我在水管裡找到幾隻死掉的小鳥和松鼠,杜克說那都是巴兹射死的。」奧麗芙什麼話也沒說。他們這時已經來到小山坡頂上,從這裡可以看見班的房子;那棟房子外表的綠色深暗厚實,和四周翠綠金黃相間的樹海,形成強烈的對比。
「彈孔。」羅伯特說著,用一枝鉛筆的筆尖,指指一隻松鼠頭上彈孔的邊緣,這隻鉛筆是他事前特別準備的。這種敎學專用的姿態,乍看之下帶有班的影子,死板板的生物學。
「就某方面來說,也許吧!」奧麗芙說,她把腿向前伸長,然後扭動著腳趾;她的脚趾很長,令羅伯特聯想到鋼琴的琴槌;她所懷念的那些夜晚——他從窗戶偷偷爬進來找她,就好像她爸爸以前偷偷爬進來找她媽媽一樣。現在她已經開始懷念從前了,當初她第一次醒來,發現他就在床尾的時候,還著實嚇了好大一跳,每次他都等她睡熟了才進來,一直過了好幾個月,她才發現他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就從鎖著的房門進入她的房間。她一直都不肯相信,一開始是她爸爸敎羅伯特,要怎樣接近她的。
這話不是巴兹現在想聽的,他從椅子上跳起來,衝向杜克,不過羅伯特比他搶先一步,把他推開,他原本揮起包在藍色護套裡的手臂,想要打在杜克身上的那一拳因此輕輕滑過羅伯特的肩頭,沒有造成任何傷害;不過此時巴兹眼中的殺氣還是銳不可當。
「妳可真有幽默感!」
「是嗎?」他說,那把槍到那兒去了呢?愛瑟兒把它還給巴兹了嗎?而且現在他們還希望帶著獵槍跟他一起出去。
愛瑟兒每天早上都起來開計程車,但是威斯康辛莫札特鎮中心區這一帶,三面是森林,另一面又是湖水,因此愛瑟兒已經被搶過兩次。這些犯罪行為先是使她感到生氣,繼而害怕,繼而傷悲。她討厭一大早起床,有時候她會瞪著羅伯特看,好像他也是搶她東西的搶匪似的。
愛瑟兒拉著他的手穿過燠熱的閣樓。她打開最後一扇門的門鎖,門外是個小小的迴廊,空氣稀薄清涼如薄荷。愛瑟兒棕色的髮絲如羊毛般柔順,眼中則映著他的倒影,流露出冷嘲熱諷的神色。
羅伯特洗了個澡,接著便去接奧麗芙了。他穿過四條大街,來到古迪食品店,剛好奧麗芙手提著鞋子,從後門出來,腳趾甲上塗著艷紅的蔻丹,有些地方還有缺口。她身上套著一件粉紅色的罩裙,口袋旁邊都是冰淇淋留下的汙跡,由於她的臀部很寬大,那件罩裙套在上面,顯得很緊;奧麗芙的雙腿和手臂,都和男人一樣粗壯,只是胸部很小;她的長相不算平凡,不過也算不上漂亮,上了十個小時的班,現在她的臉上全是汗水與倦容。
偶爾杜克也會從椅子上跳起來,表演一支充滿異國風味的單腳舞蹈,以放鬆腿上的肌肉,他說,現在這條腿要負擔兩條腿的工作,肌肉總是糾結地比以前更緊;他還常說,他相信自己殘缺的軀體內,一定有某種平衡的力量,他一定要想辦法把那種力量找出來。每天他都有一點進步。雖然羅伯特是奧麗芙的情人,但是班的孩子裡,他最喜歡杜克。
他們到家了,她把他的手臂拉開,逕自一步步重重地踏上屋前的樓梯,那整間屋子從外面看來又高又窄。「我不知道,」她說著,回頭瞥他一眼,「就眼前來說,我不在乎。」
「你的手臂還好嗎?」羅伯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