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信不算很多,全都是寫給黛西.華普夏特的婆婆,她應該就是信裡稱作索菲亞的那個人,而且應該也就是藍道弗.亨利.艾許的教女。至於她到底是什麼人,這他之後可以查得出來。他是從一個老朋友那兒聽到華普夏特太太的事;那傢伙是個好管閒事的書商,他在地方上也「從事」物品的競價拍賣,經常都會跟克拉波爾說些有趣的事。華普夏特太太並沒有把信拿去賣,她喝了些人家招待的茶,接著,就跟畢格斯先生說起他們家所謂的「來自葛拉姆那兒某個詩人的葛拉姆樹木信」。然後,畢格斯先生就在一封信裡的附註中,跟克拉波爾提起了這件事。接下來,整整六個月的時間,克拉波爾便不斷試圖誘引華普夏特太太,一開始先是試探性的詢問,最後,他索性通知她,說他「碰巧路經當地……」,事實當然並不是這樣。他是從皮卡迪里,特定地、專程地,來到普瑞斯頓的城郊。於是,他人就來到了這裡,在這一堆燭芯紗紡的織品之中,以及那四封簡單的信函。
克拉波爾來到他那賞心悅目的套房,把拍下來的信又看了一遍。他打了通電話給碧翠絲.耐斯特。她的聲音厚厚的、毛毛的;她顯得很猶豫,就像她以前那樣,不知所措地半推半就、欲拒還迎,和她以前完全一樣。他早已學乖了,他知道對耐斯特小姐奉承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反而是,想辦法讓她產生罪惡感就可以讓事情有好轉。
「我可能得再想一想。」她這麼說道,看起來萬分苦惱,不過別有一番深意。「我可能得看看怎麼做才是最好的。」
文祺
鏡中的他的臉,完美得無懈可擊,眼是眼鼻是鼻;他那一頭銀髮,修剪得最是優雅有型,又不失威儀;他那只戴半邊的眼鏡,鑲著金光閃閃的框邊;他的嘴高高噘著,且是美國人的那種噘法,不像英國人噘得那般吝嗇拘謹。他的這種美式噘法,彷彿隨時準備著要把母音唸得更加徹底、讓聲音顯得更開闊自然。他的身材修長、苗條,而且比例完美;他有著美國人特有的臀部,彷彿隨時準備著要繫上一條光亮的皮帶,又或是在未來打仗的時候,繫上槍袋,雖說現在並無戰事可與。
這間浴室隔成細窄的長方形模樣,佔的空間不大,整個色調採的是像糖霜杏仁果那樣的顏色。設備盡是濃豔的粉紅,但其中又帶了點黎明時分那種灰暗的色澤。至於地板上的瓷磚,則是灰漆漆的紫藍色,其中幾塊磚面上,還畫有小小的暗朦朦的一簇簇白百合花——那圖案走的是義大利式風格。從地板往上直到邊牆半高,砌的都是這種瓷磚,緊接在瓷磚之後的,則是一整面佩斯利花紋的塑膠布,布面上綴以十分亮眼的紫色和粉紅色,熱熱鬧鬧的圖案,看起來像是真爬滿了長著長長吸條的吸盤、八腳章魚,以及海參。陶製的設備走的顏色也很一致,是帶有土灰的粉紅色,另外,浴室裡還放有一只裝衛生紙的盒子、一只裝面紙的盒子、一只放在碟子上的漱口杯,那碟子看起來就像是非洲人鑲在嘴唇裡用來作裝飾的大托盤;再來,則還有一只扇貝狀的肥皂盒,裡頭放著一顆顆橢圓形的粉紫色肥皂,看起來都還是沒用過的模樣。百葉窗的塑膠薄板擦拭得十分乾淨,呈現出破曉時分的粉色紅彩,其中並且起伏著圓膨膨的玫瑰紅積雲。底下襯了一層狀似皮革的橡皮墊片的燭芯紗織踏腳墊,則是一如薰衣草般的淡紫色;燭芯紗的半月型套子同樣也是這般的淡紫色,此刻,那套子正安適地套在馬桶彎彎的基座上;同樣的淡紫色還出現在一只燭芯紗織的帽套上,那是戴在馬桶蓋上的。而現下,高高坐在這馬桶套上的,正是莫爾特模.克拉波爾教授;他敏銳地注意著屋裡的動靜,急切地凝聚他所有的心神。此刻是凌晨三點鐘。他正在打理一疊厚厚的文件、一只黑色的橡膠手電筒,以及一個看起來硬梆梆的竹編黑盒,那大小剛好可放在他的膝上,完全不會碰到旁邊的牆壁。
這些事情讓我們不得不面對這位戀愛中的熱情詩人的感情問題,究竟,當時三十四歲的他,對於他純真的新娘——一個已不再年輕,而且還是一位年屆三十六歲,全心全意為外甥、外甥女犧牲奉獻的阿姨——他懷抱的會是什麼樣的情思呢?他的純真會和她一樣那般不染一絲俗塵嗎?還有,依照二十世紀現代人的心理來看,大家一定會禁不住懷疑,他如何能在長久的等待中忍受生活中的欠缺?眾所皆知,維多利亞時期有許多名人,基於心理上渴求安慰的那一面性格,於是臣服於生活在低層社會中豔麗俗氣的女子,亦即那些說說笑笑、濃妝豔抹的妖婦,她們總在皮卡迪里廣場製造無數的喧鬧與麻煩,還有那些迷失的縫紉女工、賣花女,以及那些自甘墮落的女人,她們頹倒在拱門之下、向當時知名的特派員梅修乞討,要不,幸運的話,則是為樂善好施的慈善家安琪拉.伯爾德庫慈以及小說家查理斯.狄更斯所救。就維多利亞時期的詩文而言,艾許的詩在性方面的風俗規範,還有性意識這方面,都呈現出廣博的知識。他筆下那些文藝復興時期的貴族,一個個絕對都充滿肉|欲,他筆下的盧本斯是個懂得鑑賞人體的行家,安珀勒詩組中的敘述者則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完美情人。像這樣的一個男人,當真能滿足於柏拉圖式純淨的情慾?而不再擁有花樣年華的愛倫.貝絲特,她那一絲不苟的優雅又是否藏隱著令人意想不到的熱切的回應呢?或許,這答案是肯定的。少年時期的艾許從來不曾留下任何犯錯的紀錄,到他晚年,那就更毋需贅言了——就大家所看到的,他一直是那麼一位有著騎士風範的男人啊!當他以手攬著她那令人安適的腰圍,並且將她輕舉至那石面的御座之時,他們倆從對方那兒、自彼此那既孤獨又專注的身上,究竟看到了什麼呢?那是否緣自於前夜的幸福和諧?愛倫寫信給家人時說,她的丈夫「極盡一切的溫柔體貼」,由此,我們自可決定出答案為何了。
或許,世上真有飄遊的靈魂,這我承認,也或有大地散逸的氣泡、蒸氣,又或是在空中飛行的生物,它們偶爾會在我們平常心有憂慮之際穿越而過,然後繼續它們不為所見的奔波。痛苦的記憶自會呈現出某種精神樣態,它們原本就存在於一些令人恐懼的地方,這些都是有跡可循的。在天堂、在人間,有太多事物是我們的哲理所無法想像。然而,若要尋得這些事物,我相信,絕不是光靠著用手大力敲打、輕輕拍擊,或是以手撫觸,又或是靠著轟姆先生直直地伸著兩隻手臂,繞著枝形吊燈飛呀飛的,又或是憑靠您以扶乩寫字板信筆寫出的文字;實質上,我們應該要做的,是付出耐心,深遠地思考過去的人的心靈以及現存的機體其複雜難解的運行,並且瞻前顧後,習得智慧,同時透過顯微鏡、分光器,而不是去質問那些執迷於人世的幽靈鬼怪和亡魂。我曾認識過一個思想脈絡十分清晰的好人,後來他卻因此而精神錯亂,下場不是很好,事實上,是非常地糟。
「這一晚我過得真是太愉快了!」他跟華普夏特這麼說道。「我真的要非常地謝謝您!」
萬分崇拜妳的老先生
或許可以這麼說,歷史學家以及科學界人士都同樣地是在與亡故的人接觸。法國動物學家居維葉曾經將他的肉體、姿態以及偏好授予了死去的古生物大地懶,而法國歷史學家米什萊先生、勒南先生,以及卡萊爾先生、格林兄弟尚在人世之時,也曾親耳聽聞無情的呼喊來自於無形之物,於是賦予了它們以聲音、為之發聲代言。而我自己呢,則憑靠著想像力,同樣地在從事創作。我曾經以腹語術說話,我將我的聲音借予過去已逝的聲音和生命,將我自身的生活融於其中;它們如此地在我們的生活中復甦,讓我們見到與我們自身生活緊緊相扣的過去的生活,猶如一種警惕、成為一種前車之鑑,而這也正是每個具有思考能力的男男女女所該做的事情。只是,此中有百種方法千種手段,這您非常清楚,有些尚待確立,有些尚待測試,有些則十分危險、令人期待落空。一切我們所該讀取的、瞭解的、思索的、理解的,夫人,實在都該針對我們自身生活以及工作所需。研究前人如何活了一輩子並不見得能使我們對我們先祖的過往,多上一分一毫的理解,更遑論人類出現在地球之前那漫漫迢迢難以計數的時光了。然而,即便是那一分一毫,我們也絕對有必要全然掌握,並且傳承下去。這份任務,勢將勞心勞力!我實在不得不這麼強調,這條路肯定會很艱辛,而且絕對沒有捷徑:一旦試圖這麼做,我們就無異於班揚筆下無知的伊格諾任斯,來到天堂之城的門口,卻找著了通往地獄的道路。
想想您的所作所為,夫人,您努力地試著與這些可愛的、可怕的亡者談話,用很直接的方式。但是如此耗費時間,它們究竟傳遞出了什麼富有智慧的訊息呢?還不就是奶奶把她一只新的胸針放在爺爺的座鐘裡頭,要不就是古早的一位嬸婆,從另一個世界,傳話來說家族的墳地裡有一個嬰兒的棺材壓在她的棺上,讓她覺得很生氣。再不然,就是像您的山繆.泰勒.柯立芝那樣,一板一眼地向您保證,在另一個世界,絕對存在著「永恆的喜樂,給予它們的理當得到喜樂的人,至於它們的不應得到喜樂的人,則須經歷一段時間予以懲戒修正。」(即使使用七種語言,他也從來都不曾用錯代名詞的。)夫人,我們實在不需要鬼魂從墳墓裡跑出來告訴我們這些道理的。和_圖_書
他們這群人的法倫斯泰爾成員住宅區計畫,並不像歐文的村落那麼強調苦行修道,然而,整個計畫最終還是失敗,因為他們始終未能達成計畫中募集的一千六百二十名村民,而這個不可思議的數字乃意味著兩性之間各種可能的熱情其各種可能的變化;此外,另一個失敗的因素乃是在於,大家熱情有餘,可是對於農業以及沙漠地區的狀況卻一無所知。我的曾祖父是個來自美國南方的士紳,而他自身則是一位企業家。一待時機成熟,他便向我的曾祖母求婚,依據她生活觀念中的理性與和諧的準則,重建他年少之際所遺落的樂園——將他們的幸福根植於家庭生活所帶來的快樂(家僕當然是必備的,不過奴隸則絕對不用),這麼一來,也就不會有人抱怨她對團體的情感不夠熾熱,畢竟這狀況顯然會引起嚴重分裂,而且相當不好處理。於是,再生靈粉所帶來的收益全都用來搭蓋這棟美好的屋舍,至今,我和我的母親都仍在此安居;而此後,我的曾祖父便轉而從事收集。
我完整地獻出曾祖母的這封信。現在,此信已適得其所地刊在我所編輯的書信全集第九卷之中(編號一二〇七,第八八三頁),此外,摘錄自信中的一段文字,則附加於《媽咪著魔了嗎》的註釋裡,這首詩是藍道弗.亨利.艾許討論降靈術的作品,選編於作品全集裡。這部選集的編輯工作乃是由倫敦大學的詹姆士.布列克艾德全權主導,稍有遺憾的是,編輯的速度對於熱切的讀者似乎稍嫌慢了一點。布教授認為詩中虛構的那位動輒輕信他人的艾可伯夫人就是我的曾祖母,這一點我無法同意,因為有太多地方在在都顯出兩者之間毫不相像,關於這部分的討論,我在「一則錯誤的鑑定」中已詳細地提出說明(PMLA,LXXI,冬季刊,一九五九,第一七四至一八〇頁),僅以此篇文章獻與有心瞭解的讀者。
「我不會這麼做的,不會有什麼接觸的,就是這樣,如果真有什麼人出現的話,這我敢肯定,不會有什麼人出現的,從來就沒什麼人出現過,幾年來到現在,除了您,教授。」
他將上了鎖的公事包打開,放下了那幾封藍道弗.亨利.艾許寫給教女的信簡,說穿了,也就是那些他偷來的影像;然後,他又抽出了其他的照片,像這類照片他收藏了不少,而且什麼樣子的都有——不同的肌理、色澤、角度、細部——各式各樣,應有盡有。此等事情是那麼地單純、單純地非做不可,那可是讓他全神貫注的好去處。說到自我昇華,他自有一套自己的方式。
於此,另有一個不同的解釋,是我個人較為認同的。那情狀,其實乃是取決於兩股強烈的,而且直到今天,仍然不曾蔚為主流的力量,其一即為我們所曾談到的,文質彬彬的詩人所懷抱的理想主義,其二則是席格曼德.佛洛伊德所闡述的昇華理論。簡而言之,在他們交往的這段期間裡,藍道弗.亨利.艾許曾寫下了:
他拉了拉繩子,浴室裡的暖氣機立刻唧唧嘎嘎地緩緩運作了起來。他按下黑盒子上的開關,同樣地,在一陣唧唧嘎嘎之後,燈光微微亮了幾下。他轉開手電筒開關,將手電筒平放在洗手台裡,好讓光線方便他做事。他把燈光關掉,啪噠啪噠地工作了起來,很快地,他就像是習慣在暗房工作的人那樣,顯得十足地熟練。他以他纖細的手指外加拇指,自信封裡抽出了一封信來。那是一封很舊的信,他老練地平壓著信上的摺痕,然後塞進他的盒子裡,蓋上盒蓋、扣上鎖、扳上了開關。
在我家收藏的珍寶之中,存有一封信,那信意義非凡,乃是藍道弗.亨利.艾許寫給我曾祖母,普莉希拉.賓.克拉波爾,亦即普莉希拉.賓夫人尼氏的一封信。這位先祖是個非常有魄力的人,也可以說,她奇特的個性非常與眾不同。她的家鄉在緬因州,她的家族十分支持奴隸制度的廢止;她曾經收容逃亡的黑奴,也積極參與、醞釀後來奠基於新英格蘭的新思想與新生活。她極盡熱忱地為女性解放運動發言,同時,她也與其他運動中爭取人權的勇敢鬥士們站在同一陣線。她很相信催眠治療的功效,她表示,她自身就曾從中受益良多,此外,她也參與了當時許多降靈術者的實驗,而這些實驗,就在福克斯姊妹第一次聽到「鬼魂敲桌傳話的聲音」之後,逐漸在美國如雨後春筍般地開花結果。充滿夢幻想像的安德魯.威爾森、即《宇宙之鑰》一書的作者,曾經接受過她的招待;就在她家裡(那時已在紐約),威爾森與史威登堡、笛卡兒,以及培根的靈魂進行交談。在此,或許我應該再加註一點,那就是,雖然她並沒有否認和賓州賓家、亦即貴格教派有任何親族關係,但是,我底下的研究人員明確指出,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確切的關聯。她留名於歷史之中,但是,倘若我們認定她有洋溢的才華與創意,只是因為她發明了普莉希拉.賓家的再生靈粉,那對她或許十分的不公平。再生靈粉是獨門藥方,我確信,這種藥粉從來不曾致人於死,而且據我曾祖母所稱,由於藥粉所帶來的安慰劑效應,至少曾救過上千條人命。靈粉很巧妙地廣為行銷,因此為普莉希拉家帶來一筆財富,而這筆財富,便成就了天賜樓的誕生。對於初到本地參觀的人而言,天賜樓是個極大的驚歎號,它很精準地重現了遺落於戰時的密西西比州帕拉底歐大宅的風格,而那大宅,也正是我曾曾祖父、亦即莫爾特模.德.克拉波爾建立於州界之間的傑作。後來,由於他的兒子,亦即沙門.姆.克拉波爾,在那混亂的時局北上謀生,於是乎,我們家族的傳奇就此展開,因為當他見到我曾祖母在一場公開會議中,發表傅立葉的和諧準則以及人類追求熱情與快樂的義務的演說,他當場便驚呆不已。是否出於熱情還是快樂,這我不清楚,不過,在那之後,他就緊緊追隨著她,並且在一八六八年來到了墨西哥,那時,他們一群人企圖在當地成立法倫斯泰爾(phalanstery)成員住宅區。他們其中有些人先前曾因主張不同而形成了現在所謂的分裂派團體,他們所支持認同的,乃是羅伯特.歐文以及他的兒子羅伯特.岱爾.歐文一手建立起來的模範社區以及長方形村落,不過這些組織建造得並不算是很成功。羅伯特.岱爾.歐文亦即《界乎此生與來世之間——充滿爭議之國度》一書的作者。
他的品味,亦即他之所癖,引領著他
置身中產階級平庸廳房,黯淡陰森的祕密後房
處處布滿濃烈威嚴的茶香
就在光亮微笑的猶太人後方,來來往往
盡皆一流高尚,旋於桃花心木之粗獷
家私、箱子櫃子、結實的桌子、密密流淌
自喜之情,安滿地臣服於安息日般的安寧,於藍藍的靛青
於蒼蒼的茶栗,於深褐色棉織的長條紋理——
他或將見到,精華一一釋放
自那俗美的抽櫃,歷經密鎖三道
自那東方絲綢柔軟布包
排排陳展、秩序井然
清晰呈現、溫柔湧泛
太古的紫水晶之藍
發自二十只大馬士革古老釉磚
光彩一如天堂之殿,其細膩之感
一如孔雀昂首英姿,光輝閃閃
至此,他的靈魂,終於得以饜滿
至此,他口嚐蜜甜,沉浸於麻木無感的光豔
他的生命甦醒復還,他的人生他終獲明瞭,他上獻
屬之於自己的金碧輝煌,凝神看了又看、反覆再看……
——藍道弗.亨利.艾許《偉大的收藏家》
置身中產階級平庸廳房,黯淡陰森的祕密後房
處處布滿濃烈威嚴的茶香
就在光亮微笑的猶太人後方,來來往往
盡皆一流高尚,旋於桃花心木之粗獷
家私、箱子櫃子、結實的桌子、密密流淌
自喜之情,安滿地臣服於安息日般的安寧,於藍藍的靛青
於蒼蒼的茶栗,於深褐色棉織的長條紋理——
他或將見到,精華一一釋放
自那俗美的抽櫃,歷經密鎖三道
自那東方絲綢柔軟布包
排排陳展、秩序井然
清晰呈現、溫柔湧泛
太古的紫水晶之藍
發自二十只大馬士革古老釉磚
光彩一如天堂之殿,其細膩之感
一如孔雀昂首英姿,光輝閃閃
至此,他的靈魂,終於得以饜滿
至此,他口嚐蜜甜,沉浸於麻木無感的光豔
他的生命甦醒復還,他的人生他終獲明瞭,他上獻
屬之於自己的金碧輝煌,凝神看了又看、反覆再看……
——藍道弗.亨利.艾許《偉大的收藏家》
天賜樓裡頭擺滿了我祖父、以及我曾祖父他們所收藏的各種奇珍異寶,雖然說,在收集的過程中並沒有特定的指標,收集的方向不外乎也就是視物品是否罕有,又或是是否存在著特別的附加意義,亦即是否和某位大人物又或是過去某位偉人有關,但是,望諸這些收藏品,其珍貴與精美,確實都是一時之選。我們收藏有一架十分精緻的樂譜架,材質是桃花心木。這架子不但是特意為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所製,而且架上的角度以及上鉸鏈的方式,都是在總統的指導下,依據他在力學上所發揮的巧思所完成的。我們還收藏有一座(魏蘭特的)半身雕像,這座雕像一度為克雷博.羅賓森所有。他這個人向來與人為善,留下了許多日記,而且和許多大人物也都極為熟識。他獨具慧眼,自雜物間眾多為人遺忘的物品當中,將這尊雕像搶救了出來。我們也收藏有一座瑞典哲學家暨科學家史威登堡使用過的經緯儀,以及英國牧師查爾斯.魏斯禮的聖歌集;此外,我們還收藏了英國企業家暨社會改革家羅伯特.歐文早年在剛建立不久的和睦尼市開疆闢土之時,所使用的一把設計獨特的新型鋤頭。我們收藏有一座報時自鳴鐘,那是法國將軍拉法葉獻給班哲明.富蘭克林的;另外還有法國大文豪奧諾黑.巴爾札克自用的手杖,那上頭鑲滿了珠寶飾物,其華麗之極,實使風雅盡失。我的祖父總是喜歡將這等暴發戶式的浮誇作風,拿來與歐文的鋤頭作一番比較,因為那鋤頭乃透露出實實在在的尊嚴與簡樸。由於那把鋤頭看起來似乎從來都不曾使用過,因此它是否真如我祖父所想,是個能實際運用的物件,至今仍有待查證。不過,那份情操所帶給他的榮耀始終都是不會改變的。我們還有收藏許多尊貴的物品,像是塞佛爾出產的精緻瓷器、柔軟的陶坏、威尼斯的玻璃製品,以及來自東方的瓦磚。這些物品中的大部分——也就是來自歐洲的那部分收藏品,都是我的祖父所收集的。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常常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非要深究到底,足跡踏遍全球四大洲,一旦返鄉,必是滿載而歸,為我們那座與台地遙遙相望的光輝燦爛的白色小屋,平添無數新奇的珍寶。天賜樓之中所有的高腳櫃,正前方都嵌上了一大面玻璃,而那,就是出自祖父的設計,和諧地兼具了懷抱著理想主義的早期移民,亦即祖父的先祖們,他們所使用的講究實用的家具的簡樸,以及與先祖一起移民拓荒的那些西班牙人向來所呈現的既原始卻也極有力度的美感。https://www•hetubook.com•com
謝謝妳的來信,同時也謝謝妳送給我的畫,那些公鴨和母鴨,畫得還真是栩栩如生呢!我這個老頭子,膝下既無兒女,也無兒孫,這樣寫信給妳,妳可千萬不要見怪哦!實在是因為妳送給了我那樣的曼妙美麗,讓我愛不釋手,就像是我的摯友一樣,所以我自然按捺不住地寫下了這封信給妳。每每看到妳畫的那些歪歪倒倒的小鴨子,在池底下的水草和蛆之間忙得團團轉的模樣,我就真覺得妳的觀察力實在是非常的細膩。
藍道弗.亨利.艾許
我的青春年少
普莉希拉.賓.克拉波爾至今仍留有許多肖像畫。顯然,她是一個相當美麗的女子,而且萬分地嬌媚。在一八六〇以及一八七〇年間,她的屋舍曾是降靈術者研究的焦點。在這所屋舍裡,她曾以她向來的熱忱,試圖網羅整個文明世界中的思想家。而藍道弗.亨利.艾許勢必就是因為她的這番嘗試,因此寫下了這一封信。不知是何因素,我個人對藍道弗.亨利.艾許一直很感興趣,而且也就是他,讓我的生命從此有了神往的目標。想來她一定也曾回信給他,但儘管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探聽,至今卻仍然無緣見到她的那一封回信,而且令我一直感到憂心的是,不知他是否已將這封信銷毀。我不明白何以在我們家眾多珍藏之中,獨獨這封信最是打動我的心房。上帝神奇地給予這般動力——甚至,也或許就是因為藍道弗.亨利斷然拒絕我曾祖母的好意,因此才令我如此希望藉此讓大家明白,無論如何,去瞭解他,也就是說,去接納他的看法,這對我們大家都是值得的。當我父親第一次將這封包存在絲巾之中的手寫信簡交到我手上時,我確實很想看看,自己是否能解開其中的謎題;那極像是濟慈筆下頑強的西班牙將領柯特茲,在美洲戴瑞安身處尖峰的寂寥。而當我撫觸這封信時,我立時感到那如丁尼生所言的情境,亦即,亡者自過往予我撫觸:我將生命置身於「依舊青綠的落葉/亡者尊榮的信簡」之中。
「我真高興您會覺得我們家羅德尼留下來的信很特別,教授。那都是他媽留下來給他的。如果人家肯相信他的話,他恐怕會從棺材裡跳出來哩!我從來沒見過他的家人,我是在打仗的時候嫁給他的。遇見他的時候就正在交戰!那個時候,我只是個伺候小姐的丫鬟,那他是紳士階級的,教授,這種事大家都嘛知道。不過,他從來都沒打算好好做個工作什麼的,真的!我們開了一間小店——其實,就是一般那種縫紉用品雜貨店啦——我可是什麼活都幹,他呢就光杵在那兒,對著客人傻笑,其實一半還不是因為覺得丟臉。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是從哪兒弄來這些個信的。他媽把信留給他——說他以後說不定會搞文學什麼的,那這些信都是一個很有名的詩人寫的。他曾把信拿給牧師看過,可是牧師說他不覺得這些信有什麼特別的地方。說真的,教授,我一定不會不要這些信的。那沒幾封,真的,不過就是幾封寫給小孩子的信,在說樹木什麼的。」
我很感謝您來函與我述及您使用扶乩寫字板的經驗。您認為只要是出自山繆.泰勒.柯立芝筆下的文字,一定就會使我感到興趣,這的確沒錯。同時,我也認為我有必要直言告訴您,只要我一想到那明亮的靈魂,不得不|穿過我們這令人厭煩、充滿壓迫的俗世,痛苦地趕赴那由桃花心木製成的沉重的占板桌,然後困縛於其中,要不便是略顯靈身地飄浮晃蕩,在燈火通明的客廳裡穿來蕩去,要不則是將其自由無拘的智慧,藉由潦草的書寫,辛苦地化為空洞的、一如您所寄給我看的那般無稽之談,我的內心便深感厭惡。難道,他到現在都還不能寧靜地安享甘露、渴飲天堂的乳汁嗎?
我們這座寶閣的上方,是一座設計精巧的小圓屋頂,其上嵌著樸素、顏色簡單的彩色玻璃窗,只要稍用百葉窗就可以遮光,或是轉一下手把,所有的窗板便都會關上。曾有那麼一天,父親很不尋常地將窗板全部打開,而且不止如此而已,他還將綠色的百葉窗打開,一抹柔和安全的光線緩緩地自那之中灑下來,房間於是布滿了陽光。就在那陽光輝煌的靜默之中,一個念頭萌生在他心中,繼而促成了史坦特收藏中心的誕生,而這個中心,更為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的和睦尼博物館增添光輝,而我的曾祖父沙門.克拉波爾,也正是這所博物館赫赫有名的創辦人之一,對於此館的建立,再生靈粉也是貢獻良多。
晨起,他和黛西.華普夏特一起吃早餐。這位胸部豐|滿的女士非常親切,她穿了一襲薄薄的縐紗洋裝,外面則套了一件粉紅色、胸前開釦的安哥拉羊毛罩衫。儘管他不時推辭,她仍殷勤地招待著他,端出了一大盤火腿蛋、蘑菇、番茄、臘腸,還有烤蠶豆。他吃了幾片三角形的吐司,並且還從一只放著扇貝形小匙的雕花玻璃蓋碟裡,抹了些柑橘果醬。他也從一只銀色的茶壺裡,倒了些頗濃的茶來喝;茶壺外頭包著一層保溫罩,上頭繡滿了圖紋,看起來實在很像一隻窩在巢上的母雞。他對茶其實很厭惡,他向來喝的是不加奶精不加糖的純咖啡。在她喝茶之時,他向她表達慶賀之意。打窗戶望出去,如果是在他那高尚的家中,那麼看到的就是一座中規中矩的花園,再過去,則是台地上的洋蘇草與杜松,同時,山頭漸漸從蒼茫中浮現出來,直直伸入清朗的天空。來到這裡,他則看到了一塊細長的草坪,邊上圍著塑膠隔板,好將一塊塊大小相同的草坪間隔開來。
經過烘曬的河岸,現在走起來頗為滑溜,而那位從北部來的旅人,若想穿過眾多遊客、吠個不停的法國狗、戲水的孩子、賣棉花糖的小販,同時又得飽受當地醜陋的紀念品以及大量產製的手工藝品的糾纏,想來,他勢必是一路舉足難行。由於水壩與導管的緣故,這條河現在十分和順,雖然導覽手冊上說,這條河時會漲起,把巨穴和附近的鄉村完全淹沒。文學性的朝聖之旅理當持續地做下去:那如夢似幻般的綠水與怒石想必使他受惠良多,而這般景觀在我們這兩位旅人到此一遊之後,本質上並不曾有過太大的改變。
就在他馳騁於高速公路之際,他想起之後還有好幾個重要的地方得去。在蘇富比拍賣場那兒有樁買賣,物件是一本簽名紀念冊,上頭有艾許題的一首四行詩,而且還有他的親筆簽名。另外,他也得在大英博物館待上好幾天,不過一想到詹姆士.布列克艾德,他就倒盡了胃口,整張臉不覺緊繃了起來。還有,他也得——這想起來不但毫無快樂可言,而且根本就讓人食不下嚥——那就是邀碧翠絲出去吃午飯這檔子事。如果這世上有什麼事能讓他痛悔不已,那鐵定就是碧翠絲對愛倫.艾許的日記所擁有的留置權,那多少已成為公認的專屬於她的文件。倘若他和他那群研究助理當初有辦法拿到那本日記的話,今天,日記的內容早就付印出版了,而且還會加上附註、作上索引,隨時可供研究的人相互參照,隨時可讓他的研究更加清楚生動。可是碧翠絲呢,照他來看,根本就是個典型的英國老古板,外加火候不夠,只會坐在原處,龜縮不動,一味鑽探著意涵和事實,結果是什麼結論也得不到,卻還老神在在,簡直就像是《愛麗思鏡中遊》裡頭那隻礙事的綿羊。他帶了一本筆記本,裡頭全都是有待查證的疑問,只要一有機會,只要她肯給他方便。每當他橫越大西洋來到這裡,他就一定會帶著這樣的一本筆記本。這是他堅守的一則信念——這不是他曾以理智質疑過,又或是自己曾親身體驗過的那些信念,其實,這倒不如說是和*圖*書一種感覺上的匱乏感,他知道自己因為少了什麼東西,所以內心那最原始的滿足始終無法完滿——也就是說,愛倫.艾許的文件實在是應該擺進史坦特收藏中心才對。
「資金很雄厚。」她在他身後,喃喃重複著這句話。他清楚得很,她其實是擔心如果自己直接開口問他價碼可以開到什麼地步,那可能會讓人覺得很沒水準;他也明白,這樣一來就正合他意,因為他知道,那給了他更多施展權謀的空間,此刻,他早已估算出,即使是由她那不算過分的貪心所衍生而出的大富大貴的夢想,那也都還不及他在市場公開喊價的買賣中所願意付出的金額。在這種事情上,他幾乎從沒失誤過。無論是否經過專業的評估,他往往都能分毫不差地預先猜出,那些鄉下的助理牧師又或是學校的圖書管理員一心想開口要求的數目。
在艾許那個年代,許多人對佩脫拉克的看法都和艾許很不一樣,尤其是詩人之父蓋布里歐.羅塞提教授。艾許個人始終堅信,佩脫拉克筆下的羅兒,以及但丁筆下的碧翠絲,還有費娥梅達、塞爾維吉亞等其他許多柏拉圖式宮廷情事的戀人,都是真有其人,而且她們被深深地愛戀,在有生之年依然貞潔高雅;同時,他也認為,這些情事絕不是寫來諷喻義大利的政治或是教會主宰的政治體制,而且,它們也絕非創作者自身靈性的寄寓。佩脫拉克於一三二七年在法國亞維儂遇見羅兒.德.薩德,當下立即為之傾倒,從此始終如一地深愛著她,儘管她堅守著對丈夫雨果.德.薩德的忠貞。艾許在給羅斯金的信中憤慨地表示,諸如此般將之抽離,說成是一則則寓言,又說它們並非真實地出自於「人類那具體呈現了純真,以及自願墜入地獄的生命力的靈魂,一一散發而出的熱情」,實在是大大誤解了詩的想像以及愛的本質。他還說道,他自己的詩文,無論初始又或是終端,乃皆取決於「此般具體呈現的真理,此般不曾重複出現的獨特的生命」。
二萬八千三百六十九行的詩文,其中包括了一部十二卷的史詩,三十五首戲劇獨白詩,主題囊括了歷史最幽微的起點以及現代在神學、地質學上的爭議,一百二十五首抒情詩,以及三部以詩寫成的戲劇:《克倫威爾》、《聖巴托羅繆的那一夜》,以及《克珊德拉》,這三部戲曾在倫敦西區特魯里街演出,不過不很成功。他全心全意地創作,直到夜闌人靜。他幸福快樂,因為在他眼中,愛倫就是純潔的泉源,是一個充滿少女之美的幻影,他呼吸著無比雅致的空氣,那清新,遠遠勝過他想像中那些流血染病的畫面,以及《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中「黯淡的土地上硫磺般的爛泥」,又或是博爾喬斯家族亂七八糟的床笫情事。他從來都不認為,這般純潔的等候、這般旺盛的孤寂,會減損他一分一毫的男子氣概。他願意努力,他希望贏得她的芳心,而結果一切果真實現。如果說,後期的詩作,像是〈封死之泉〉,又或是那首傳遞著已在容顏上消褪、但卻永遠停駐在畫布上的美麗的〈畫中的女士〉——如果說,這些後期的詩作,當真暗示著藍道弗後來十分在乎自己這般長久守候的犧牲,那也並不會影響我所提出的論點。而且,這幾首詩也無法幫助我們進一步思索,這對新婚夫婦在那晴空萬里的日子裡,相偕來到沃克呂茲泉漆黑的巨穴外,究竟是帶著何等的情感。
這一封信,就收錄在克拉波爾自傳式的小品文裡頭,那永遠永遠標示著這篇文章的高潮所在,然後就從這裡開始,文章愈形簡化地步入了他平凡無味的童年回憶,要不,便是他之後因為藍道弗.亨利.艾許的關係所做的學術編目工作——偶爾,他會冒出這樣的想法,覺得自己似乎並不存在,一切就在他第一次與紙頁上的靜電摩擦以及墨水充滿活力的黑色的迴旋打交道開始,他就再也沒有單單只屬於自己的生活了。他之所以會持續地去寫這篇尚待完成的文稿,似乎也就是為了要寫到這一封信,並且將之網羅其中,細細地閱讀,好好地讚賞一番,然後,就什麼動力也沒了、整個鬆懈下來,震顫地戛然而止。有一個句子他經常都會設法寫進去,沒什麼特別的好理由,說的也就是他自兒時起,一直都記得祖母身上的氣味,那是絕佳的百花香料,自外地進口至這個沙漠地區,還有玫瑰花瓣、提神的精油、檀香木以及麝香。他其實很清楚,他之所以不願意、沒有辦法繼續完成這種自傳文體的寫作,都是因為有人不許他在文字中寫到母親,而他自己卻無論如何都不願面對這個事實。住在美國的時候,他的生活都是和母親在一起,在他出國的時候,他每天都會寫給她一封感人肺腑的長信。我們每一個人,生活中總都會有那麼一些事情,雖然看似單薄,但意義卻非比尋常,而我們自己也心知肚明那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們便刻意地視而不見,不予理會。克拉波爾老夫人老實地安守在沙漠中,並且以意志和金錢的力量,讓這裡開花、繁茂。夢到她的時候,克拉波爾教授總是覺得失去了平衡,於是,她慢慢地浮現,漸漸地變成了他那座寬闊的門廳,要不然,便是以巨大的身形,神情嚴厲地跨站在他的小牧場上。對他,她是望子成龍,而他,也沒有讓她失望;不過,他很害怕自己會讓她失望。
我的父親,他患有臨床醫學上所謂的躁鬱症,時躁時鬱,也因此,即使他是以特優等的神學成績自哈佛畢業,但他根本無法在某個領域上有所發展。有時,他會讓我靠近這些寶物仔細研究一番,自己也因此覺得開心;當他精神較為平和的時候,他便傾盡全力地為這些珍藏編目分類,只是,由於他始終無法確立出一套編列的指標,因此整個編目的工作做得並不十分順遂。(最簡單的方式或許就是單純地依照物品製造又或是收藏進來的年代順序,只是,他的心從來都不滿足於簡單的事物。)「你看,小莫,我的兒,」他會這麼對我說:「你看現在掌握在你手中的,就是歷史啊!」我個人特別喜愛的收藏品,是十九世紀的名人素描以及他們的簽名照片——像是出自里奇蒙和瓦慈之手的畫像,以及攝影家茱莉亞.瑪格麗特.卡麥隆的照片——這些珍藏,大部分都是別人贈送而來,有的,則是苦心央求之後才好不容易獲得,而這位有心的收藏家,就是我的曾祖母:普莉希拉.賓.克拉波爾。那些精美至極的人像畫——我相信,絕對是當今世上無與倫比的收藏品——而現下,它們也成了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中史坦特收藏中心人像畫收藏區最具代表性的物品,至於在下我,則很榮幸地擔任本中心的館長。在過去的時光中,它們一個個都是我兒時的玩伴,而我的想像力,也為它們莊嚴的樣貌注入了生命力,令它們綻放出親切的微笑。卡萊爾粗獷的五官一直很令我著迷,伊麗莎白.蓋斯凱爾的柔美則令我的心神嚮往不已,我尊崇喬治.艾略特深重莊嚴的沉思,靈魂因愛默生神聖的純真而輕揚。我是一個脆弱的孩子,所受的教育大多是來自我親愛的妮尼,亦即我的家庭教師;後來,則是一位畢業於哈佛的先生為我個別指導,他之所以被推薦給我父親,主要是因為他是一位詩人,而他也因為這份教職,得以安穩地蓄勢待發,準備創作出偉大的作品。他的名字叫做荷靈岱爾,全名是亞瑟.荷靈岱爾;一開始他就表示,從我幼時所寫的作文中,他發掘到了不可限量的文學才華,也因此,他很鼓勵我專注地往這方面發展。他一直想藉著現代的作品來引發我的興趣——我記得,他對以斯拉.龐德的作品非常狂熱——可是我個人的品味與喜好早已自成一格,我所愛戀的,乃是過去的事物。我想,荷靈岱爾先生一直都沒寫出他心中的偉大作品。他覺得我們這個沙漠地帶盡是孤寂,對他的身心都不合意,於是他就像個詩人那樣地,不斷狂猛地喝著墨西哥龍舌蘭烈酒,最後終於離開了這裡,不過無論是他,或是我們,大家都覺得這樣的結局了無遺憾。
夫人,我並不是在說笑。我曾經參加過您所提到的這類顯靈大會——呢尼吽,修滿那,阿妹,阿蓮那,普渡,我會認為,我相信所有和我一樣在寫詩的人都會這麼認為——最能夠解釋此事的理由,就是這根本是一場再明顯不過的騙局,外加一種集體的歇斯底里症狀,那是一股瘴氣,是一股出自於心靈的焦慮、昏熱的騷亂的迷霧,荼毒著我們平和有禮的社會,讓我們的下午茶會充滿刺|激的腥羶。天性喜好思索的人或許可以找到箇中原因,只要看看我們這個社會中愈來愈強調的唯物主義,以及——很自然的、而且也是不可避免的——就我們既存的智識的發展而言——我們對於歷史的、宗教的敘述,總是事事求真地在探詢。在這個領域裡,所有一切實在都是不可確知,而歷史學家以及科學界人士同樣地都入侵了我們單純的信仰。即便我們努力地審訊,而最終所得來的答案,也使我們的信仰更加堅定,但是,想當然耳,這樣的狀況得來一點也不自然;又或許我該說,在我們這個時代就是如此。這並不是在說,隨意拋出一個靈丹妙藥來滿足不安的大眾對明確與實質的渴望,就可以治療這個問題又或是有任何實質的幫助。
「當然了,您是該先問問她的意見的。您一定要跟她提說,我們絕對會開出一個很優渥的價碼來買這些文件。如果您跟她說起這件事的話,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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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記得告訴她這點。我們的資金是很雄厚的,華普夏特太太。」親愛的克拉波爾夫人:
「我手邊有一、兩個疑問,真的是只有妳才能幫得上忙……我特意空出了這個時間要找妳……其他時間真的真的是不方便,不過為了配合妳,我當然也是可以再把時間改一下……我的好碧翠絲,如果妳真的不能來,那我也只好另外再作安排了,妳這麼忙,我實在是不好意思麻煩妳……」這耗了他頗長一段時間,不過既然早就預知結論會是什麼,這段過程自然也就省不得。
「在和睦尼市啊,」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說道:「就在大學裡邊的那個史坦特收藏中心裡頭,說到藍道弗.亨利.艾許的書信,我的收藏可是全世界最龐大、最完整的。我的目標,就是要盡其所能地去瞭解所有他做過的事情——所有對他有著深重意義的人——以及所有他曾感興趣的玩意兒。至於您的這幾封信,華普夏特太太,雖然它們沒多少封,我是這麼猜的啦,不過呢,若就整體來看,它們無非會帶來另一種光彩,而且有補充的作用,它們會讓這個人更加地完整,更加地有生命力。我希望您能答應把這些信交給我們史坦特收藏中心,華普夏特太太。只有這樣,它們才能永遠地保存下來,因為那裡有最好的環境,淨化的空氣,適度的控溫,而且出入都有管制,只有學界那些夠格的學者才進得來。」
他與他的黑盒子實已密不可分,這玩意兒是他在一九五〇年代那時發明完成的,一直到現在,雖然有更新型、更時髦的裝置,他都還是捨不得把它丟棄,畢竟,這玩意兒都已伺候了他幾十來年。他這個人相當有辦法,如果有哪個讓人想都想不到的地方出現了艾許遺下的筆跡,他就一定會收到通知,請他過去瞧瞧;倘若他評估之後,覺得有必要將這個發現錄影或照相,以作為他個人私用的存證,而後,主人卻偏在這個節骨眼表示,他們並不想把東西賣掉,甚至,就連留下複本也不願意;這種情形,就過往已知的紀錄而言,確曾發生過一、兩次,站在學術研究的立場而言,實在是很不利。於是就有幾次,他暗地裡將文件照了相留底,接下來,他的複本就成了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紀錄,因為,照片中的正本文件,已神不知鬼不覺地自世上消失。這次,他覺得事情應該不會這麼發展才對;照情形來看,他很確定,只要黛西.華普夏特太太一知道那些信件能抵上一張頗有分量的支票——儘管只是一個保守估計的數字,那也都能讓人滿意至極的;到那時,她鐵定就會願意將亡夫留下的珍藏割愛了;他的看法就是這樣。不過,以前曾臨時出現過一些特殊狀況,也就是說,萬一她還是決定說不,那他可就一點機會都沒有了。明天,他一定要趕快回到皮卡迪里他那舒適的飯店去。
這並不是他向來習慣的環境。可他多少喜歡那種充滿矛盾、而且不為常軌所允許的調調。他穿了一件絲綢材質的便袍,長長的、黑色的,衣領翻摺的地方則是深暗的棗紅色。袍子裡頭,是一套黑色的絲質睡衣,搭配有深紅色的圖紋,胸前口袋上還繡了一排花體字,那是他名字的字首。他的拖鞋是天鵝絨材質,黑的像隻鼴鼠似地,上頭有個以金線繡成的女人的頭,散布在頭顱四周的,不知是萬丈光芒,抑或是飛散的髮絲。這些都是根據他提出的設計,到倫敦特別訂製的。刻在和睦尼博物館門廊上的,正是這個圖案,那可是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最古老的一幢建物,名字是依亞歷山大學派所命名,意即「繆思小築」。圖中那名女子是妮莫尼辛,她是繆思眾女神的母親,只是倘若未經特意提示,現在已幾乎沒有什麼人認得出這名女神。反倒是一些學養不夠、只懂皮毛的人,經常會把這名女子誤認為是蛇髮女妖魅杜莎。另外,這位女神的圖案也頗含蓄地出現在克拉波爾教授專用的信紙上方,不過,在他專用的圖章戎指上,女神的身影就消失了。那戎指的材質是塊亮眼華麗的花紋瑪瑙,印出來是個飛馬的圖案,以前曾是藍道弗.亨利.艾許的用品,現在,則安靜地躺在克拉波爾才剛用來洗手的粉紅色洗手台上頭。
當他自這幢小屋子門前駕車離去時,鄰居紛紛從窗戶探出頭來。他開的車是那種長型的黑色賓士,就是那種東歐共產國家裡專門接送達官貴人的車子,是那種速度飛快的喪葬用轎車。他知道這在英國太過招搖,不像他身上的蘇格蘭粗呢外套那般符合國情。反正他無所謂。車子既華麗、又威風,何況,他的個性也確實有那浮誇的一面。
這般地真情流露,當真是件稀世珍寶啊!依據莫爾特模.克拉波爾所知,那可是現存的書信中,唯一一封寫給小孩子的信。大體上而言,艾許對小孩子的不耐煩那是眾所皆知的。(他從來就沒對妻子的外甥和外甥女有過一點耐性,他甚且還用盡法子防備著他們。)這封信勢必會帶來微妙的轉變。克拉波爾拍下了其他幾封書信,這其中包括有幾幅飛機、西洋杉、胡桃的圖畫。然後,他將耳朵貼近浴室門口,仔細聽著華普夏特太太以及她那隻肥胖的小獵犬是不是有被驚醒。其實,他很快就確定了那兩個傢伙都還此起彼落地鼾聲連連。他踮起腳尖,穿過走道,一度,他在地板的油氈上發出了吱吱嘎嘎的聲音,不過最終,他還是順利地溜進了客房裡他那鑲滿邊飾的小隔間。隔間裡放了張形狀很像腎臟的梳妝台,台面上鋪了塊玻璃,邊緣則同時圍了一塊深褐色的軟緞以及一張白色的紗網。就在這上頭,擱著藍道弗.亨利.艾許用過的懷錶,他把它放在一只心型的小碟子裡,邊上還放了幾朵槴子花作裝飾。
就這麼著,在一八四八年,一個晴朗的六月天裡,詩人帶著他的新婚妻子,沿著綠樹成蔭的河岸,一路來到隱藏著索兒格水源的巨穴。當地的風景,著實雄偉壯麗、令人望而生畏,對於喜歡幻想的浪漫旅人,來此必感無憾;若是再想到一代宮廷情聖佩脫拉克曾經就住在此處,摯忱地戀念著情人、驚恐地得知情人身染疫病而死,那勢必又將平添不少令人難忘的印象。
理所當然地,他自是十分滿意地回到了巴瑞特飯店。他選擇這家飯店,一來是因為這裡很舒適,不過,更重要的是,這家飯店乃是以前美國作家來此拜會艾許時的共同選擇。一堆信件正在那兒等著他,有一封是母親寄來的,還有一封是布列克艾德捎來的短箋,他說按照克拉波爾發現到的冰島景觀,他依然看不出有什麼理由他有必要修正自己對《艾斯克給安珀勒》所下的註釋。另外,還有一封是克利斯提寄來的目錄,裡頭提到一場維多利亞時期文物的拍賣大會,拍賣的物品中有一只針線盒,據說以前曾為愛倫.艾許所有,另外還有一枚戒指,是一名住在威尼斯的美國寡婦的東西,據說在那枚戒指鑲嵌水晶的凹洞裡,有一些艾許的頭髮嵌在裡面。史坦特收藏中心裡就放著好些毛髮,都是陸續從那叢美髯剪下來的,原本枯竭的暗墨、爾後雜了點斑白,最終,在死後,呈現出銀白的色澤,現在,則展現著極度的明亮、十足的持久。就設在布魯斯貝利艾許家中的艾許博物館很可能會出價競標,克拉波爾自己當然也一定會出價競標,然後,這只針線盒以及這一圈頭髮就會供奉在史坦特收藏中心最重要的那間六角形玻璃展覽室之中,同樣就在這裡頭,艾許的遺骸,以及他妻子、他的家人、他的熟識,全都在調節有方的沉靜空氣中齊聚一堂。克拉波爾坐在吧台邊一只高高的皮椅上,身旁的炭火狂猛地躍起,他讀著他的信,剎那間,腦海中浮現出他那座位在沙漠豔陽下閃閃發光的白色大殿,那兒圍裹著一間間冷冰冰的宮室、一座座高起的樓梯,以及眾多沉寂的猶如玻璃蜂巢的密室、呈放射狀的圖書席座,還有環環相扣、依序高升的貯藏室、研究室,它們的架構微光閃閃、金碧輝煌,包圍著一束束、一道道光芒,由此,一如蠶繭般被包裹在金色光梭裡的學者,就在別有意圖的靜默中,一一浮現,然後落降。
我長篇大論地寫了這麼多,主要是因為我不希望您認為我是很輕率地在看待您對我的好意,又或以為我是不經思慮地試圖以一番爭辯予以誹謗,有些人或許就真會這麼認為。我有我自己根深柢固的信念——也有很多自身的體會,所以我實在無法接受您的意見——亦即您的靈魂之說,也無法對此感到興趣或愉悅。我請您千萬不要再寄這類的文字給我。不過,對於您本身,以及您對真理持平的追求,我深深感到敬佩與開懷。您為自己的女性同胞戰鬥,這實在是很難能可貴。總有一天,您一定會成功的。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聽聞到這樣的消息。敬祝
我沒辦法像妳一樣畫得那麼生動,不過,我認為贈人以禮就應該得到回饋,所以,在這裡,我要送給妳一個和我同名、而且不甚對稱的東西,那就是白楊大樹。這棵樹很平凡,也很神奇——它的神奇和花椒可不一樣,它之所以神奇,乃是因為我們來自斯堪地那維亞的先祖曾經深深相信,天地之得以連綴乃是拜白楊樹所賜,因為白楊樹深植於地底之下,同時向上鄰接了天堂。它的材質很適合拿來作刺槍的手柄,若要攀爬應該也還算容易。依照丁尼生勛爵觀察的結果,它的樹芽其實是黑色的呢!和-圖-書
反觀他,克拉波爾,則老早就開始在追索藍道弗.艾許在外的行跡——不過他倒也不是接連不斷地這麼在做,而是等候時機自然到臨;因此,他第一趟出門遠征,目的地是北約克郡的荒原和海邊,那是艾許在一八五九年很喜歡獨自遊走的路線,當時他也順帶隨興地在那兒做些海洋生物的觀察。克拉波爾在一九四九年重蹈了這條路線,搜索著酒館和岩層、凱撒築的羅馬道路遺跡,以及珍珠般晶亮的小溪。他待在羅賓漢海灣,喝著熱熱的、怪裡怪氣的咖啡色啤酒,吃著難以形容的滷羊脖子、紅燒牛雜,攪得他的胃天翻地覆。後來,他又追隨艾許的足跡,來到阿姆斯特丹和海牙,並且到了冰島,照著艾許走過的路線走了一遍,心裡直想著熱水爐、一圈圈熱呼呼冒著泡泡的軟泥,以及艾許那兩首由冰島文學得來靈感的詩篇:《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這是一首討論維多利亞時期疑惑和絕望的史詩,以及由多首令人費解的情詩所組合而成的《艾斯克給安珀勒》。《艾斯克給安珀勒》是在一八七二年出版的,但是寫成的時間當然在此之前,而且很可能就是在他追求愛倫.貝絲特那段期間。愛倫是卡佛里教堂首席牧師的千金,一八四八年,艾許終於得到了她、以及她家人的首肯,同意兩人結婚,在此之前,他整整等了她十五年。編訂工作做得慢吞吞的布列克艾德,對於莫爾特模.克拉波爾在一九六〇年間前往冰島所發現的事情,想當然耳也同樣是拖了再拖,才想到拿來參考。克拉波爾出版過一本他的傳記——《偉大的腹語大師》——那是在一九六九年,書名取自艾許一首頗有自嘲意味、坦露不少內心情感的嘲諷獨白詩。在寫作這本傳記之前,他走完了所有艾許常走的行旅路線,去到威尼斯、那不勒斯、阿爾卑斯山、西德的黑森林山區,以及法國布列塔尼的海邊。在他最後的幾趟冒險中,有一回,他前去重構了藍道弗和愛倫.艾許在一八四八年夏天的新婚之旅。他們倆曾經在一個暴風雨的日子裡,搭乘輪船、橫越英吉利海峽,然後坐上馬車,前往巴黎(克拉波爾則是坐著轎車循著他們的路線前進);接著,他們搭火車,從巴黎來到里昂,繼而乘著小船,一路順著隆河,去到艾克斯普羅旺斯。人家的旅行是在滂沱大雨之中,而一向辦法最多的克拉波爾,則弄到了一艘運載原木料的貨船,然後在樹脂和煤油的氣味裡,很幸運地在一個晴朗的好天氣出發;豔陽閃亮地照在黃黃的水面上,曬得他瘦長結實的上手臂一片焦黑。來到艾克斯,他在艾許住的旅館落腳,學著艾許來了一躺遠足,最精采之處,就是後來走訪沃克呂茲泉這個地方,因為詩人佩脫拉克曾獨自在此住了十六年,思量著他對羅兒.德.薩德崇高完美的愛戀。從克拉波爾在《偉大的腹語大師》中所描述的沃克呂茲泉,就可看出他這趟旅行到底收穫了什麼好東西。
「我先生是希望東西能留給凱蒂。我們的女兒。要是她有搞文學什麼的。你睡的那間房間就是她以前睡的,教授。她搬出去是蠻有一段時間了——她自己也有了兒子、有了女兒——不過我一直都把她的房間空著,沒怎麼去動,這樣萬一她忙不過來的時候,回來也才有地方睡。我這樣做她很高興。她在以前還沒有孩子的時候是個老師,她是教英文的哦!她常常都說她對葛拉姆樹木信很感興趣,我們都是這樣說那些信的。葛拉姆樹木信。所以如果沒有好好地問她一下就讓您把信帶走,這我根本想都不敢想。這些信其實應該算是她的——我也只是代她保管而已。不知道這樣您是不是能懂我的意思。」
藍道弗.亨利.艾許 敬上
有時候,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也會舞文弄墨,寫寫自傳什麼的。曾經,他也想過動手寫篇家族史。歷史、書寫,隔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感染到一個人對自己的感覺。而莫爾特模.克拉波爾,他源源不絕地為著藍道弗.亨利.艾許生活中的每一個事項編列文獻,他出門去、他回家來、他和別人約吃晚餐、他的散步路線、他對僕人過度的體諒、他對別人奉承所表現出的厭煩,這一切,大有可能在某些時候,很自然地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虛無縹緲,而這正是最精華的時刻,讓他覺得自己已完全融入書寫的文字,納入了紀錄的內容。他舉足輕重,非同小可;他舞弄著權力:指派任用的權力、讓人希望落空的權力、使用支票簿的權力、數字之神索斯的權力,以及掌控史坦特收藏中心這座神祕殿堂進出的、一如那位穿梭在羅馬眾神之間的使者墨邱里的權力。他很照顧自己的身體,即外在的那一面,如果他果真瞭解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他並不覺得自己這整個人其實厚厚地隔了一層面紗,那麼,他勢必會很願意以照顧身體那種吹毛求疵的樣態,努力貢獻給自己內裡的那一面。這種想法只很偶爾地會在他心中一閃而逝,那是當他把自己包裹在平穩漆黑的孤獨之時,一如現下此刻。
親愛的索菲亞:
在我成長的過程中,當我身處在我親愛的雙親設置於家中的寶閣之中,我很早就已明白,自己將來會走上哪一條人生道路。我的家就在新墨西哥州的奇華納——左近的城市也正是華美的羅伯特.岱爾.歐文大學之所在。
一旦他想辦法將東西買到手之後,他想,他就要請碧翠絲.耐斯特一起出去吃午餐。他又想,他好歹也該跟布列克艾德見個面。他認為布列克艾德一定會針對他在冰島所發現的事情,不以為然地提出些論調。就他所知,布列克艾德除了參加幾場討論維多利亞時期詩文的國際會議之外,多年來,他已不曾踏出英國這個島嶼。而參加這些會議,他每一次都只需從同樣的飯店,搭車前往同樣的會議廳。
我希望妳不會介意我沒叫妳作索菲,而把妳叫作索菲亞。索菲亞這個名字代表著智慧,亦即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犯下愚昧的罪惡之前,那井然有序地持守著萬事萬物的神聖的智慧。將來,妳一定會成為一個非常有智慧的人——不過呢,現在畢竟是妳該玩耍的時候,也是妳與鴨子同樂的時刻。
「不急不急!」他向她保證,同時把吐司吃了個精光,並且順手往他身上那條花緞子餐巾上抹了幾下。「就只一件事——如果有什麼人和妳接觸談起這些文件的話,還希望您能記得,最先表示對這些文件有興趣的人是在下我。我們學術界其實也是有些禮貌性的規矩的,不過就有些人老是等著跟在別人後頭。我希望您能保證,如果您打算處理這幾封信簡的話,請一定要先跟我聯絡。倘若您認為東西可以交出來的話。那我也同樣向您保證,跟我聯絡,您絕對不會失望的。」
在巨穴裡,由於地下水大量灌入,以及自沃克呂茲高原、逢杜克斯峰石邊,亦即佩脫拉克筆下的風之山匯集而來的雨水,水位迅即地高漲而起,正如藍道弗在某封信中所說的那樣。一眼望見此般壯闊的水流,柯立芝筆下的神聖之河,想必在他心中冉冉浮現,或許,因著佩脫拉克的緣故,他也想起了繆思女神之泉,畢竟佩脫拉克是他十分敬愛的一位詩人,而且一般認為,他所寫的安珀勒詩組乃深深受到佩氏為羅兒所寫的十四行詩的影響。巨穴的四周長滿無花果樹以及特異的樹根,在巨穴前方,則有幾座白色的岩石自激猛的水面高高聳出,流動不已的水草在水面上蔓成厚厚一片綠茵,而這幅景象,想必應該曾是英國畫家米雷斯,又或是霍曼.杭特畫筆下極佳的素材。愛倫曾就這般美景說了些話,她說:「澄亮、清新、甜美之水」。艾許則以優雅的姿態,深情款款地抱起他新婚的妻子,帶著她穿越河水,然後像是來到御座之前,將她輕放在河中白色的石面上,使她看起來宛如御統水世界的美人魚,又或是水仙子。我們大可想像得到,她就坐在那裡,頭戴軟帽,靦腆地帶著微笑,雙手拎著裙子,以免裙子濡濕,而藍道弗則與佩脫拉克截然不同,他雙眼凝視著這位屬之於他的淑女、這位他自許久以前就心儀不已的女子,歷經繁複的障礙與困難,走了多年的情路,一如古時那位居住此處的詩人,十六年來始終如一地為著毫無希望的愛戀奉獻自己。
對於佩脫拉克的深情,他深有同感,由此來看,難怪即便愛倫.貝絲特父女倆基於基督信仰而表現出所謂的踟躕或特異的行徑,他也依然願意如此無怨無悔地等候。在他們相識之初,愛倫還是一個虔誠信奉宗教的高傲女孩,若是依據她的家人以及艾許本人的說法,她是個脆弱而纖細的美麗女孩。如我之前所說,這位首席牧師一直很擔心艾許是否能夠贍養妻子,他的焦慮其來有自,另外,再加上愛倫因為自身信仰的緣故,她對於《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詩中的懷疑論一直十分苦惱。由他們交往期間所留下來的信件可看出,愛倫對他的態度並不是在輕佻地調笑,不過儘管如此,她的情感也依然未深受約束。可惜的是,這些信現存已不多,無庸置疑地,這都是因為愛倫的妹妹佩仙絲在她死後擅作主張處理的結果。不過,在她將自己交給藍道弗之前,當她看著自己的妹妹:佩仙絲和費絲,都有著幸福美滿的歸宿,而自己卻仍在閨中待嫁,那處境想來一定十分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