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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書蹤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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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莎孚女同志社一九八八年會在澳洲舉行一場集會,到時妳有打算發表什麼論文嗎?我心裡是在想,針對這場研討會,我們可以好好地來研究十九世紀詩文裡女人的性|愛及其自我呈現、揭露的策略與遁辭。妳大可擴展妳自己對於閾界以及疆界消融的看法。還是說,妳想更進一步地來探討,勒摩特作品背後極大的動力,其實就是她在性|愛上的女同志傾向。(就是她的壓抑才讓她顯出她那般與眾不同的詭譎和隱祕,這點我很認同——不過妳對於她如此拐彎抹角道出心聲的強悍向來都沒什麼好評。)
請賜給我一個許可令,放我著手進行我那篇進攻圍城的論文吧!
「我以為妳站不穩要掉下去了——」
池中兩魚在嬉戲
盡是金碧紅銀玉
無視水色灰與綠
閃亮一日在夏季

綿綿冬夜至深時
光中沉眠眼不遲
亮影叢生銀與赤
冰霜幢幢隻影直

既是至寒亦至烈
似生若死無心念
茫茫無力難氣嚥
高懸始至霜退卻
「我們是不是該進去了?」
「我希望這麼做可以讓你開心,我希望有她在這裡,你會覺得開心。我希望你們可別是有什麼口角,還是什麼的才好!」
她像一隻狗把水甩開一樣地甩開了她原本的專注。
她把書推送到桌子的另一頭去。

第二天,她驅車前去思爾圍地,高地上白染染地鋪了一層雪花。雖說落雪早停了,可是天空中仍沉沉地布滿白雪,那是相當勻淨的白鑞色,就壓在綿延不絕直至天際的空靈的白色山丘上,整個世界也因此看起來像是被上下倒置了一樣,暗黑的水色浮現在盤旋的雲層之上。喬治爵士的樹上掛滿了冰霜以及俗麗的飾品,極其光怪陸離。她一時興起,就在馬廄外頭把車給停了下來,打算走路到冬園去。冬園是特為蘇菲.貝力所建的,克莉史塔伯.勒摩特非常喜愛這座園子。她想看看這座園子,因為在以前園子本來就是要讓人參觀的,她想留下些記憶,然後和李奧諾拉一起分享。她繞著菜圃的邊牆行走,腳底發出嘎嘎啦啦的聲音。順著一整列宛若張燈結綵般掛滿雪花的紫杉,她來到了繁密的、層層疊疊的常綠樹林——冬青、杜鵑、月桂——恰恰就在池塘區中心形成一塊狀似三葉草的空地,而克莉史塔伯以前便是在這個池塘裡目睹結了冰的金魚和銀魚。在幽暗中,金魚的存在平添了斑斕閃閃,「此地勇猛的小魔靈」,克莉史塔伯曾這麼說過。這兒有個石椅,周邊堆滿了白雪,就像附在椅上的軟墊似地,她沒把它們給撥開。眼下真是靜極了。雪花再度飄落,茉德把頭低下,然而才做出這個動作,她便很自然地想起克莉史塔伯也曾站在這個地方,凝神望向這層在白雪飄覆之下幽幽發著亮光的結了冰的池面。
「我希望你們可別覺得不方便才好。如果有什麼需要,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幫你們把爐火點上的,不過煙囪都已經好幾百年沒掃過了——我擔心你們恐怕會被煙給嗆到,要不然我們就把一整間屋子的爐火都點上。你們覺得這樣夠暖吧?」
照理,我應該再這麼說明,我的詩篇,我認為,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想抒發|情懷始而湧現——那其實都是出自某種不安穩的、滿心數不盡的、相當局部的、經過細心觀察、費力分析,以及極度好奇的狀態,我親愛的,這倒蠻接近散文大師巴爾札克的心態,想妳必然清楚瞭解,因為妳出身法國,很幸運地,妳就不會像英國名門女子那般地受到禮教的桎梏。我之所以會成為一名詩人,而不是小說家——那是起因於語言自身的鳴唱。因為詩人和小說家的差異就在於此——詩人的創作乃是為了給予語言生命——小說家的創作則是為了讓世界更加地美好。
「沒人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模樣。我覺得她應該很蒼白吧,不過那也只是因為她的名字我才會這麼想。」
「我也一樣。」
「換個時間事後再來看事情大概都會覺得這樣果然比較好。」喬治爵士這麼說道。他很開心地把他們倆叫到窗邊來。
「嗯!那就——晚安了。」她美麗的嘴從容而堅決。羅蘭原本隱隱以為兩個人既然碰在一起了,或許有可能、也應該會一起討論工作的進展,對照各自的筆記和發現的事情。從事學術研究大多不都是這樣,即使他其實早就因為震盪的心緒和冰冷的天氣覺得累極了。茉德兩手緊抱著一堆檔案,那就像是有一幅護胸甲緊緊扣在她身上似地。她的眼神不自禁地流洩出一種警戒、防備,讓他覺得很不舒服。他於是開口說道:「那就——晚安了!」接著便轉身離去,走向長廊他房間所在的那一端。他聽到身後的她輕輕地走進黑暗之中。這道長廊的燈光很暗,他猜這裡有的大概也就只是一些沒啥用處的煤氣網罩以及兩盞慘澹的六十瓦燭光的燈泡,燈泡外頭還罩著高級酒吧裡中國苦力頭上戴的那種鋼盔。到後來他才知道,如果自己早先和她商量一下浴間的使用,他想必會好過一點。他自以為禮讓她讓她先行使用是禮貌的表現。走廊這兒很冷,他壓根兒不想在這兒走過來又走過去——就穿著一身睡衣睡褲——站在那兒閒晃蕩。他決定慷慨地給她四十五分鐘——這樣的時間對於所有在冰天雪地裡沐浴盥洗的女士可都是綽綽有餘的了。在這段空檔裡,他打算讀點藍道弗.亨利.艾許的東西。他並沒打算看自己讀信時作的筆記,他想讀的是《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裡那一場索爾(Thor)大戰霜怪的戰役。他的房間真個是冷斃了。他用了些老舊的鳧絨被和床罩給自己弄了個小窩,窩被上到處都是潑染的藍玫瑰,然後,他坐了下來靜靜等待。
一如〈直立之石〉,勒摩特在這首詩裡援引了故鄉布列塔尼的神話傳說,那是她自幼便已知曉的故事。對於一位女作家而言,這個故事的主題尤具深意,因為一般認為,那或可反映出兩種文明型態的文化衝突,亦即葛瑞德龍德所代表的印歐父權體制,以及葛瑞德龍德的魔法師女兒達戶所代表的更加原始、更強調本能的自然無教派。當葛瑞德龍德在坎佩爾城(Quimper)大肆躍起、意欲放乾土地之時,達戶都還依然故我地浸在水中。這座位於水底城中的女性世界恰與巴黎這個由男性主導的科技工業世界互相映照,說到巴黎,布列塔尼當地居民則皆稱之為巴——黎之城。他們都認為若有一天巴黎之城因罪惡而沉沒,那時黎之城便將再度浮起。
午餐吃的是臘腸、馬鈴薯泥,以及辣味的奶油蕪菁泥。他們就圍在熾烈的柴火旁,雙膝跪著,背靠著灰斑點點的窗戶。喬治爵士開口說:「妳頂好還是別回林肯郡了,貝小姐?妳的車照我看應該是沒有裝防雪鍊吧!英國人是不裝這玩意兒的。任誰都會以為英國人沒見過雪,看看下雪的時候他們那個樣子就知道了。」
「晚安!」
「你能見到的,全都是不完美、投射出來的影像罷了。」
午後時分,他們持續並進地讀著信,在在感到意外與驚歎。他們和貝力夫婦倆一起坐在廚房爐火邊吃晚餐,餐點是凍鱈魚肉、炸薯片,還有味道很棒的果醬布丁捲。兩人雖然沒有經過實際的商量,卻也都很有默契地暫時撇開跟信有關的問題不談。「噯,這些信到底有沒有什麼價值啊?還是你們覺得那根本沒什麼?」喬治爵士問道。羅蘭說他對於信到底有無價值沒什麼概念,不過這些信真的是很有意思。貝力夫人把話題移轉到打獵上,然後和茉德及丈夫大談了起來,留下羅蘭一個人,腦子裡迴響的盡是鬼魅般的言語,以及湯匙鏗鏗鏘鏘的聲音。
就這麼,他們不斷加快速度地工作,以免事情來不及做完,冷颼颼,欣喜若狂,直到貝力夫人出現為他們送上晚餐。
我同時獻上我十二萬分的情意給妳——並且這一次,我會靜候妳的回應。
「我懂,那真浪漫呢!也真慘!對不起哦!」
羅蘭抬頭看了看他的夥伴,又或該說是對手,而她,則似乎正以一種令人豔羨的把握和速度持續進行著手邊的工作,細小的紋理一如扇葉般地開展在她的眉間。
「她真是個漂亮的女孩兒,我是說貝力博士。冷冷的,也許是害羞吧!又或許冷和害羞都有吧!就是那種我母親常說的冰霜美人。她是個約克郡女孩,我是說我母親。不是出自名門,不是什麼千金小姐。」



絲綢的藍領子也同樣濕濕的。在這晦暗的燈光下,整件袍子看起來就像是淌滿了水流似地,那顆紮實地綁住腰帶的結,擰出了一道道絲般的細流布滿她的身體。而露在絲綢縫邊底下的,則是沒什麼特別的縐巴巴的粉紅色絨布邊以及一雙穿著拖鞋的俐落的腳。
妳的
李奧諾拉
「我是來這看看冬園的。」
茉德很不想把李奧諾拉那封信拆開來看,她的字裡行間總都是霸道和怪罪。因此,她拆了那封褐色的信簡,結果發現狀況更糟https://www.hetubook.com.com,信是佛格斯.吳爾夫寫來的,一年多來她一直都沒和他有什麼聯絡。就有那麼一種字體始終讓人看了就倒胃,即使一年後、五年後,又或是二十五年後。佛格斯的字體就是這種,很男性化的,字和字之間貼得緊緊密密,但又不忘用上特殊的花體寫法。茉德的胃開始翻攪了起來,那張蹂躪得不像話的大床再度浮現在她眼前。她伸出了一隻手移向她的長髮。
「我知道。」
我記得我一名患者他所做的夢,這個人的侵略性呈現出某種妄想的樣態;在夢裡,他看到自己在開車,旁邊陪著一名女子,他和那名女子之間有一段不很順利的戀情,後頭有一隻飛魚在追他們,由於魚的表皮是透明的,所以大家都可看見它體內橫面的液位,而那意象代表的正是在大體解剖一覽無遺之下,細胞氣泡所帶來的迫害……
出來到這裡走走吧!體驗體驗美國女性研究那熾盛的風暴與緊迫,對妳絕對會很有益處的。只要妳有興趣,我馬上可以幫妳安排一個職缺,絕對沒問題。就考慮考慮吧!
「沒什麼大礙吧!」
這封信帶來了一個攸關道德的難題,讓人不知該否有所動作:若要把這次發現的事情告訴李奧諾拉,那得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方式才最理想、最能顯出誠意呢?她是絕對不會樂見這檔事的。她不喜歡藍道弗.亨利.艾許,更何況,如果她還在針對克莉史塔伯的性意識傾向大作文章的話,恐怕她會寧願自己從來都不曾知悉這一回事。她一定會有種被人背叛的感覺,而且兩個人如姊妺淘般的情誼也會因此而被辜負。
「對不起哦——」
我之所以會想寫這封信,一則是因為這篇專論讓我難捺興奮之情,再者,則是因為我的許多密探都跟我說,妳和羅蘭.米契爾(一個十足無趣的人,不過倒是我們這一輩的人當中蠻正直的一位)一起發現了一些什麼東西。我的頭號密探——她是位小姐,最不樂見這些事情如此發展的人就是她了,她跟我說你們現下正在一起過新年,查探一些相關的事情。想當然耳,好奇心磨得我可難受了,或許我會前去妳那兒,看看妳的檔案。我真好奇妳會怎麼看待這位朝氣蓬勃的米契爾。可別把他給吃囉!親愛的茉德!他的層級和妳是不同的,就學術這個面向來看,事實就是這樣,他的層級和妳的層級完全不能相提並論,這妳不久就會發現了。
她伸出她濕答答的一隻手。他執起那隻手,感覺它的冰冷,同時也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消褪。

他輕輕地直接將書翻到刊登詩作的那幾頁。
「那她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白蘭琪?」
雖然說,那些不再費心重讀他精心鉅作的人,以後將可以在他的信裡啜飲到他所謂的生命,可是只要一想到那雙貪婪的手在狄更斯的書桌上來回耕耘著他個人私密的文件,記錄著他自己,而且也僅只屬於他自己的情思——完全不是針對大眾讀者在寫,像這樣的事,又有誰能忍受得了呢?
茉德說她不能待下來,然後貝力夫人就說她一定得待下來,然後茉德說她根本不該出門來到這兒,接著貝力夫人就說她這實在是一派胡言,然後茉德又說這會增加他們的麻煩,喬治爵士則說不管事情是對是錯,阿瓊永遠是對的,所以他現在就要上去整理蜜兒德蕾德房裡的那張床。羅蘭說他也來幫忙,茉德則斷然回絕,接著,喬治爵士就和茉德一起離開,上樓找被單去了;貝力夫人則正往熱水瓶加著水。她一直對羅蘭很有好感,對他,她都直接叫他羅蘭,可是對茉德,卻是以貝力博士相稱。她在走往廚房的時候抬眼望了望他,臉上一個個銅板般大小的褐色斑點因爐火而更形深邃。
親愛的茉德,永誌不忘,希望我也仍在妳心裡,真的。妳在古老潮濕的林肯郡可好?沼澤有沒有讓妳覺得很憂悶?克莉史塔伯還好吧?讓我告訴妳一個消息,希望妳會很高興,那就是我已經決定在約克郡的隱喻研討會上,以克莉史塔伯為主題發表一篇論文。我想「城堡之后:藏放城寨之物」大抵就是我主講的題目。
不過妳和我,倒是可以激盪出最愉快的談話,我們可以上談高塔,下談水底、談蛇尾巴、談飛魚。妳以前有讀過拉岡講飛魚以及細胞氣泡迫害的文章嗎?有時候我真想念妳,妳知道的。妳對我實在不是很友善,而且也不夠公平。我對妳也是一樣,妳一定會這麼說——不過我們倆又何曾友善公平過呢?妳對於男人的短處總是那麼嚴苛地不留一點餘地。

永遠如此愛妳的
佛格斯
她住的公寓,有著毫不含糊的明亮與潔淨,那彷彿總是等著客人上門的狀態很是奇怪,不過現下夾在信箱口的兩封信倒是例外,但那可不是它歡迎的對象。她隨意地將信抽出來,行轉回去,拉上窗簾,打開許多盞燈。就連這幾封信也都給人一種壓迫感。其中一封是藍的,另外一封則是那種一般商家所使用的棕褐色,也就是各大學在簡約的新風氣下用來取代以前那種有著白色浮凸圖紋信簡的公文封。藍色的那封是李奧諾拉.史鄧寄來的,另一封上頭則寫著寄自亞伯特親王學院。照理她原本會以為那是羅蘭寄來的,可是現下他人就在這裡。她對他一直不是很友善,甚至有些頤指氣使地。這整件事其實讓她感到十分不安,為什麼她就只有在這些牆面和窗簾的圍攏下、在她明亮安全的小窩裡獨自一人時,才有辦法輕鬆、安然地做自己的事?在為克莉史塔伯答辯之時,克莉史塔伯也賦予了茉德另一番新的定義,並且警醒著她。
「瞥一下可以,這本書我正在用。」
回到臥室,他向窗外看出去,望進一片暗夜。昨日一片漆黑的圍林,現在顯得十分柔美,且泛著白光。雪花自他眼前飄過一整面窗,進入到四方框裡的明亮,變得明顯易見。照理他是應該拉上窗簾抵禦風寒的,可是他卻怎麼也無法捨下窗外的這番奇奧。他關上燈,看著一切漸趨灰暗——形形色|色的灰暗,銀亮的灰、白鑞的灰、鉛黑的灰——一一出現在乍然可見的月光中,而月光下的落雪則更形濃密,更加紛鬧,更顯遲滯。他把毛衣和短襪脫了去,爬進窄小的床裡,縮著身子把自己蜷成了一顆球,一如昨夜。落雪依舊。深夜時分,他從夢中驚醒,那夢極度地狂暴、極度地美麗,某方面乃緣自於他幼時童稚的恐懼,那時他總擔心會不會有什麼東西突然從馬桶裡冒出來向他攻擊。在夢中,他很無助地陷身於一條夾纏了彩布與流水的捲繩難以抽身,捲繩無止無盡,上頭綴了些花圈、花環,以及各式各樣楚楚動人的花枝,有的是真花、有的是人造,有些是繡上去的、有些則是圖繪;底下有個什麼東西緊緊依附著,又或說是躲藏著,時而冒出來、時而跑開了去。當他伸手去摸,那東西就消失無影;當他試圖舉手抬腳,那東西又擋著他,抓得牢牢地、纏得密密地。他擁有做夢做很久的人都擁有的微觀的眼力;當他置身在繁密糾纏的鐵線蕨之中,他能夠在一朵矢車菊上佇留許久,也能夠檢閱出其中的歐洲野薔薇,也可能完全分不清形狀。在他的夢裡,這東西聞起來有種濕冷的氣味,但也十分濃厚、十分溫暖,像是稻草加上蜂蜜的味道,昭示著夏天的到臨。有個什麼東西掙扎著想逃開,然後他走過夢裡的那個房間,那東西持續繁生的尾翼自他身後流淌而過,阻斷了自身的延展,復而又再增生,然後層層盤捲起來。他在心裡說道,「真是濕到可以擰出水來了。」那是他母親的聲音,咕噥著這事兒,但又十分憂心,然後他注意到句子裡的「擰」這個字,顯然是個雙關語。當那東西試圖掙脫重重包圍之時,它顯然也正擰絞著自己模模糊糊的一雙手。他在心裡唸起了一行詩,「無視於皚皚白雪,無視於翩然飛臨的皚皚白雪。」然後他感到萬分沮喪,怎麼也想不起來那行詩所隱含的重大意義。他以前聽過那行詩的,是在哪兒呢?又是在什麼時候呢?
前一天晚上茉德開車回家的時候,天氣已持續地在轉惡。雲層黑漆漆地聚合在一起,她自樹林望出去,猶可見到一輪滿月;由於濃厚的氣流作怪,那一輪月便顯得十分遙遠,而且好像緊縮成一團,成了個圓圓、笨笨的小東西。她開著車穿過庭園,那兒的樹大多都是上一輩的喬治爵士種的,他也就是娶了克莉史塔伯妹妺蘇菲的那一位,對樹木愛不釋手,舉凡世界各地的樹種,再偏遠也都盡收手底,波斯的李樹、土耳其的橡樹、喜馬拉雅山的松樹、高加索山的胡桃樹,還有猶大樹。他的時間觀曾是那種代代相傳的承傳——他曾承繼了許多百年橡樹、櫸樹,並且闢出了他往後無緣親見的廣闊林地、林間道路,以及灌木叢。在持續擴張的黑暗中,粗皺的大樹幹靜悄悄地自小綠車旁一一掠過,因著汽車前燈幻變的白光,它們一個個看似猛獸般地貿然直起。林子四處浮盪著一種極特別的寒意,那讓全身肌肉都因而繃緊,那讓茉德溫暖的四肢體驗到一種緊密的鉗合,接著,她走出林子進到庭院,寒意衝上她緊縮著的咽喉,密密地牽動起某種情態,以她詩意的觀點來看,那叫做深摯的心弦。

「那是布列塔尼的一則傳說,這座城因為造了孽,所以被淹沉在海裡。達戶女王是那裡的主子,她是個魔法師,是國王葛瑞德龍德的女兒。那兒的女人全都是透明的,照某些版本的說法是這樣和*圖*書。克莉史塔伯有寫過一首詩。」
「噢不是啦!我是說,沒什麼口角啊,她根本就不是——」
當茉德照她自己的看法,提出他們應該採行的讀信方式時,兩人之間宛如結霜般地十分淡漠。她早已決定好,兩人應該各自去看自己感興趣的那位詩人的信,並且先將一些規矩說清楚,然後兩人一起遵循她在女性資源中心向來沿用的模式,將自己的發現記載到索引卡上。羅蘭並不同意這樣的做法,一方面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毫無選擇的餘地,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自己懷有一個憧憬,想像兩個人的頭一起低低地靠在手稿上,循著故事的進展,一起分享他自己一廂情願所揣想的——情緒。現在看來,這個憧憬實在可笑,而且根本不可能實現。他表示,依照茉德的模式,他們很可能會丟失敘述推展中的文字感,然後茉德很強勢地反駁他說,他們現下所生活的時代,重視的正是敘述的不確定性,而且他們可以在讀完之後交互參照,何況,再怎麼說,他們的時間十分有限,而且她所關切的,是克莉史塔伯.勒摩特。羅蘭答應了,因為時間的緊迫確實是一大問題。於是他們安靜地工作了一段時間,中間除了被帶著熱咖啡瓶前來的貝力夫人打斷之外,再者也就只有一些為了查證什麼事項而提出的怪異的問話。
「妳明天也別出門了。」他說:「除雪犁不是沒有,就是要等降雪小一點的時候牧師送過來,那時候東西也才派得上用場。希望我的狗食還可以撐到那個時候才好。」
他們在圖書室裡隔著一包包文件面對面待著。天氣冷得緊,羅蘭覺得自己似乎再也無緣回復溫暖,一心只惦念著一堆他從來不曾有機會去穿的衣物:毛線手套、衛生褲,以及羊毛頭罩。茉德一大早就開車前來,既熱切、又緊張,早餐都還沒吃完她就已出現在這兒,全身妥當地包裹在蘇格蘭粗呢大衣以及阿倫群島花樣獨特的羊毛毛衣裡;她明亮的頭髮,昨晚在貝力家冷颼颼的大廳時猶然可見,現在則又整個地沒入針織的綠色絲巾裡。石砌的圖書室氣勢十足,拱形屋頂上刻著一叢叢林葉;大型的石砌壁爐經過清掃,裡頭空空的,壁爐面上除了掛有貝力家族的徽章,另外還又刻飾了一座堅實的高塔以及一小叢樹林。哥德式的窗戶開向霜白的草坪,清澈的窗玻璃面有一部分鑲的是鉛板,有一部分則嵌上了華麗的凱爾姆蘇格特彩繪玻璃,上頭布滿雕畫,主要是以圓形浮雕刻成:金色的中心城堡坐落在青綠的山丘上,軍備充裕、旗幟滿布,就在中間浮雕的地方,有一列騎士與貴婦騎在馬上,正準備進入堡壘。沿著窗頂,則有一株茂盛的玫瑰,綻著白色和紅色的花朵,並且結著血紅色的果實。邊窗四周,藤蔓密布,金亮的枝梗橫生在盤旋的卷鬚和葉脈分明的大葉子之中,上頭掛滿了大大的紫葡萄串。一本本書冊,就擱在玻璃窗後,全是皮裝書背,次序井然,很明顯是固定在那兒,從不曾有人動過。
「那就——晚安了。」她說。
走到樓上時,茉德毫無猶豫地轉身面向他,客套地將頭微微前傾。
「對不起哦——」
不過他們對我們所說的其實全是謊言這你知道,不光這件事,其他很多的事情也都一樣。孤立的高塔或許會皺眉蹙額,或許會發出恐嚇威脅——可是它也讓我們非常安全——在它的界限之內,我們得享某種程度的自由,而那種自由,是你——一個向來擁有自由周遊全世界的人壓根兒就不須去想像的。我也並不要求你去想像——只是請你坦開心胸地相信——別把問題怪到那些虛偽的抗辯上——我的孤獨亦即我的珍寶,是我所擁有最最美好的一件事情。我真捨不得走出來。倘若你真打開這扇小門,我不會跳開的——噢!我只會在我金色的牢籠裡極其暢快地高聲歌唱——
蛋,先生,這個答案就是蛋,一如您一開始就清楚領略到地,一顆圓蛋,一只完美的圓,一顆活生生的石頭,沒有門也沒有窗,其生命持續沉眠,直到為人喚醒——或許那時她就會發現她擁有一雙可以自在伸展的翅膀——可是這裡的這顆蛋卻又不盡然如此——唉!可嘆啊——
「我可以看看嗎?」
「對不起打擾妳一下——我實在是想不通——妳知不知道黎之城的事啊?黎、之,黎之?」
「我給你添麻煩了!」
不過眼前這番讀信,經過一段時間——一段短短的時間之後——慣常那種辨認和預知的樂趣卻褪了去,取而代之的是高升而起的緊迫感。這主要是因為,寫信的人本身就處在緊迫之下,搞不清自己關注的目的和對象。他發現他很難將這個東西刻入自己平日看待事物的體系之中,他企求清楚明瞭,可是得到的回應,卻似乎總是謎題。由於沒有對方的那一半書信,羅蘭甚至沒辦法弄清楚那些謎題究竟是些什麼,他只能一再地抬頭仰望坐在對桌那位一臉困惑的女士,而她則安靜、賣力、不耐煩地、審慎地在她那一小疊卡片上,鉅細靡遺地做著筆記,然後用銀色的套環把卡片串在一起,眉頭繼而皺了起來。
「冷是有一點啦!不過我覺得很舒服,那房間讓人覺得很舒服……雖然說現在好像還沒法說清楚那些東西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不過就算再冷上兩倍那也絕對是值得的。應該就快了。能在那間舒服的屋子裡讀著那些信,我想我以後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會忘記的……」

「這裡有個地方提到她的目光,說是表面上看起來閃閃發光。我不確定這裡說的表面用的是不是複數。」
一開始,羅蘭是以全然專注的好奇在閱讀,一如他閱讀藍道弗.艾許的作品。這種好奇是一種帶著預言的深入,他深知另一個人的心思如何推展,他讀過的東西都是他早已讀過的,他掌控著他特有的、慣性的構句與著重點。他的心可以向前躍進,聆聽尚未讀到的部分的律動,好似他就是作者,在腦中聆聽著這些還未寫出來的文字的魂魄的律動。

「那沒什麼關係。」
「她是有可能戴眼鏡,也說不定他是把她比喻成蜻蛉或是其他什麼昆蟲來著。他應該是有讀過克莉史塔伯寫的昆蟲詩,那個年代的人迷昆蟲迷得很瘋。」
「我一直跟在妳後面走。」
「我不知道那裡有人。」
「不是我的——女朋友啊!我跟她其實不熟,純粹就只是——學術研究而已。全是因為艾許和勒摩特的緣故。我在倫敦早就有個女朋友了,她的名字叫做凡兒。」
「我覺得貝力博士還是待在這兒比較好,喬治。」他的妻子說道。「我覺得就這麼讓她出門,而且還得在這種天氣裡打高地裡過,實在是有些危險。我們可以幫她在蜜兒德蕾德小時候住的那間房間鋪張床,一些用品我也可以借她啊!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就趕快去把床準備好,在屋子裡放上些熱水瓶。妳覺得這樣好不好,貝力博士?」
而妳,則僅只是為了向世人揭示那奇妙的、未曾為人所想見的另一個世界,不是嗎?黎之城,巴——黎之城的倒影,大小高塔盡在水中,而非空中,淹沒的玫瑰、飛行的魚,還有其他各種弔詭矛盾的自然界元素——妳看——我是這麼地知悉妳——我會小心地進入妳的思維——一如手之進入手套那般——竊取妳的隱喻、嚴刑逼供拷問。不過如果妳願意的話——妳還是可以讓妳的手套依然清新芬芳,然後妥貼地摺疊收攏——妳可以的——只要妳寫信給我,寫信給我,我真喜歡見到墨水在妳筆下輕快飛跳,以及妳那難以捉摸的躍動……
他走進浴室裡去。就在他身後,那條長長的中國龍黯然地迤邐而去,倚著它那水藍綠的表面,沿著幻變的地毯,仰望著那頭灰白色的長髮冷冷地發著光亮。
她的手很穩重地往瓶子裡加灌著水。這裡所有的一切全都是為了讓她方便而特別設計過:茶壺、茶壺架、停車的地方、椅子的固定。
接著,事情就發生了,一如藍道弗.亨利.艾許所說的麻酥酥的電感,那驚人的悸動,就像藏在大圓石底下的歐洲海鰻對著自信滿滿的探險家所釋放出來的電擊一樣。羅蘭設法讓自己站起身來,他很快地抓住了她的絲袍,接著又像是被針刺到似地急急鬆開了手。她的手呈粉紅色,有些兒濕。灰白色的髮梢也是濕答答的。那一頭長髮放下來了,他看到了,那一頭長髮披散在她的肩上頸上,飄掠過她的臉龐。他卑躬屈膝地心想,那張臉的表情肯定十分震怒,可是當他定睛一瞧,他看到那張臉的表情很單純地就只是受到驚嚇而已。她難道就只是把電流釋放出來而已嗎?他很好奇,到底她是否也感覺到了那股電流呢?他的身體確切地告訴他,她也感覺到了。可他不信任他自己的身體。
「我希望你們兩位可別覺得有什麼不便。喬治一直覺得我們這麼樣地過日子是件很丟臉的事——很拮据,什麼都要省——這幢房子還有這片土地就像張大嘴一樣地在吃錢,可這樣也才只不過能讓房子別壞得太快而已。他很不喜歡別人來這兒看到我們的現況。不過我真的很喜歡有人來一起說說話。我喜歡看你們倆在那兒工作個不停,我希望那些東西真能有些什麼價值才好。你們是沒說什麼啦!不過我希望你們在那間透風的大屋子裡可別凍著了才好!」
「貝力夫人擔心妳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我是想看看裡頭有沒有燈光。那這樣如果妳在裡和-圖-書面的話,才不會打攪到妳。」
其實,羅蘭心裡很不安地這麼想,他認為這些信、這些頻繁熱情的信,根本就不是寫來讓他閱讀的——它們並不是像《北歐眾神之浴火重生》又或是《媽咪著魔了嗎》這般寫來讓別人閱讀的作品,又或是那首拿撒勒詩篇。這些信都是只為克莉史塔伯.勒摩特而寫的。
「我嚇到妳了!」
茉德生氣勃勃地,肯定地跟她說他們夠暖。微微的紅光,在她象牙白的雙頰上閃了一下。她的生命似乎因寒冷而綻放,她似乎向來熟習冷的感覺。
貝力夫人對凡兒顯然沒多大的興趣。
「雪沒下得那麼深。」
「不是?」
他們早早就上樓去,只剩屋子的主人還留在一樓,那兒至少有塊地方是溫暖的,不像敞闊的樓梯間以及他們即將前往就寢的那條長廊。冷冰冰的空氣一如雪絲般地嘩然灑在石階上。長廊上鋪有地磚,是孔雀藍和青銅色,中規中矩的百合和石榴圖案則因灰暗的塵埃而變得朦朦朧朧地。一塊長長的、縐巴巴像帆布一樣的地毯一直就鋪在這上頭——「粗氈?」迷困在文字之中的羅蘭心裡這麼想著,他在藍道弗.亨利.艾許的詩作裡曾遇見過這個詞,那說的是有個人——亦即一名逃跑的牧師——他曾經「踮腳走在粗氈間,倉皇行於石頭面」,然後就被屋裡的女主人給嚇了一大跳。這些長形的地毯灰灰黃黃的,四處可見得新近留下的足印,他們曾在這兒擦拭地磚光面上的蒙塵。
浴室裡頭,水氣成片地依附在水盆四周,還有之前留下來少許的水痕,以及裡邊地毯上一長列濕濕的足印,這一切都在在顯示著,她曾經就待在這個地方。這間浴室有很多凹洞,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搭建在屋簷底下,屋簷一路往下傾斜,底下留有一個空間存放煤炭什麼的,裡頭堆滿了大約三、四十個骨董級的水罐和洗臉盆,盆罐上綴滿了深紅色的玫瑰花|蕾、密密地飾滿了金銀花、大剌剌地潑灑著一束束飛燕草和夾竹桃。浴盆極大極深,就立在浴室中央,頂著一雙獅爪高高升起,像極了一座大理石精雕石棺,巨大的黃銅水龍頭一如皇冠似地鑲在上頭。天氣實在是太冷了,冷得讓人絲毫不會考慮往浴盆裡放水,即使這個盆子再怎麼樣也不愁注不滿。羅蘭十分肯定,即使是像茉德這樣事事求精的人也都絕對不會這麼做。從她留在軟木墊上濕濕的足印來看,她從頭到尾都是待在水盆旁邊盥洗的。在浴室暗黑的另一頭,水盆和馬桶高立在各自的基座上,典型的英格蘭風格,像朵花似地,讓羅蘭神往不已。長這麼大,羅蘭從來不曾親身見識過像這樣的物件。兩件器皿都滑溜溜、光亮亮的,下頭是一大片饒富意趣的英國式花紋,一片糾結繁複的花團錦簇,看起來似是隨機任意地自然排列,圖案完全不見有任何重複。當他往盆裡放水的時候,水盆在煙霧朦朧的水氣之中展列著歐洲野薔薇、金鳳花、罌粟花、藍鈴花,以及一道河岸的返影,如果那河岸看起來不像是查爾斯.達爾文所說的「藤蔓纏繞的河岸」,那就應該和仙后泰坦妮亞睡臥的河岸挺相像的。相較於洗臉盆,馬桶就又更加地有模有樣了——逐漸稀薄的花環、散布四方的小花束,盡皆順著瀑布般懸垂而下的花枝盤環打漩,下方則是一列一列的鐵線蕨圖案。就座的地方是氣派的四方角桃花心木。假如當真因這個設備原本的用途而去使用這麼漂亮的東西,那似乎是太暴殄天物了。羅蘭心想,茉德之前一定也曾這麼樣地欣賞著這些設備,忘情地留連在這般堂皇華麗之中。他開始盥洗起來,動作很快,發著冷顫,朝著底下閃閃滅滅的罌粟花頭以及藍藍的矢車菊;在彩繪的玻璃窗上,冰面劈劈啪啪地開裂,旋而又再結了一層。洗臉盆上方有一面鍍金的鏡子,他想像起茉德曾在這裡細看自己完美容顏的模樣;他自己毛絨絨黑壓壓的影像倒只成了上頭的一具幻影。他很替茉德覺得可惜。他相當篤定地認為,茉德一定沒辦法像他一樣,能見到這間浴室的浪漫與美感。
我就是我自己的謎題。噢!先生,您一定要高抬貴手,千萬別想著要改善,又或是竊取我的孤獨。那樣的一種情境,是我們女人向來學著要去害怕的事情——噢可怕的高塔、噢塔邊蔓生的叢林——得不到安適友善的巢窟——只見一座孤立的高塔。
「沒有!」
「您想的真是周到!我實在覺得自己很蠢。」茉德說道。
茉德的臥房——亦即蜜兒德蕾德小時候住的那間房間——位在長廊的另一端,正好與羅蘭住的那間小客房以及一間雄偉堂皇的哥德式浴間遙遙相望。至於蜜兒德蕾德是何許人、現在還在不在,他們則誰也沒再多說。她的房間裡有個石刻的壁爐,雕花十分精美,深凹的窗子也同樣是這種格調。高架的木床上鋪著厚重的馬毛呢床墊、套著條紋套布。羅蘭兩手滿抱著熱水瓶前來,眼前的景象讓他又想起了之前曾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真公主和豆莢的故事。喬治爵士則帶來一只銅盤,裡頭亮著一叢花蕊似的電光火焰;他將電暖器朝往床邊放。有只上了鎖的櫥櫃,裡頭明顯可見放了些毛毯、一大堆一九三〇年代小孩用的餐盤和玩具,以及一塊印有納京高(Nat King Cole)的油布墊;再來還有一座鑲了一隻蝴蝶的夜燈、一只印有倫敦高塔圖案的厚盤,以及一個褪了色的衛士人偶。另外有一只櫃子,則儼然是楊吉(Charlotte Mary Yonge)和巴吉雅(Angela Brazil)作品的收藏庫。喬治爵士十分靦腆地再度出現,這次他帶來了一件蜜粉色的棉織薄絨睡衣以及一件以金銀兩色繡著一隻中國龍和一群蝴蝶的很是華麗的孔雀藍和服。
徹日落雪
雪落徹夜
靜沉我窗
淤雪白潔
有隻小傢伙
內中羽翼豐|滿——明亮斑斕——
外展雪般純淨容顏
明亮神采欣然成歡
傾心敘言——喜悅綿綿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反正就看看吧!看看那片樹林,還有高地上厚厚的落雪。」
「那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希望能趕快看到你們的成果。十一點的時候我會泡好咖啡,我再拿過來給你們。」
當他在靜默中沿著長廊前行,他覺得自己還蠻機靈的。厚重的大門上了門閂,在石拱門之中一片漆黑。完全沒有潑水或灑水的聲音。他於是禁不住懷疑起來,覺得浴室裡說不定根本沒人——其實就算有聲音,那又怎麼可能穿得透那道堅實的橡木呢?他沒打算去搖晃那道上了鎖的大門給她和自己製造尷尬的場面。他因此單腳跪在那張他認定是粗氈的地毯上,然後把眼睛靠向大大的鑰匙孔。原本正對著他閃閃發亮的鑰匙孔,忽然間讓他措手不及地就消失了。這時大門打了開來,一股潮濕、清新的水氣立刻在冷空氣中竄進他的鼻子。她差一點就摔倒在他身上,她伸出一隻手靠著他的肩膀讓自己站穩,而他則火速地伸出手去,緊緊攬住絲綢和服底下那一圍窄細的腰臀。
這有沒有讓妳很感震驚呢?我得到妳的允准了嗎?甚至,我是不是能期待前去親覽妳收存的檔案呢?
那兒有魚嗎?茉德在池邊蹲下身子,身旁的公事包兀自矗立在飄雪之中。她伸出她那戴著手套很是優雅的小手,將冰面上的雪給撥了開來。冰面凹凹凸凸地,上頭有些泡沫,不是頂純淨。無論在這之下有些什麼東西,根本都不可能看得清楚。她的手在冰面上畫起了小小的圓圈,磨了幾下,然後她就看見黑如生鐵般的池面之中,幽幽渺渺地、蒼白慘淡地,顯影著一個女子的面容。那是她自己,就像層雲掠過的月亮那樣橫亙著條紋,朝著自己搖擺不定。那兒有魚嗎?她彎身向前。白茫茫之中,一個人影黑幢幢地突然冒了出來,一隻手砰然碰在她的手臂上,沒頭沒腦乍然一陣觸電的感覺。那人正是卑躬屈膝的羅蘭。茉德放聲尖叫起來,接著又再尖叫了第二次,然後蹣跚地站起身來,氣沖沖地。
「雪到現在都還下個不停呢!」
倘使沒有這番亢奮,他們就無法創作出他們那些抒情的詩歌,也因此,只要有什麼便捷的方式,他們便會藉此以利創作——以其百分之百專一的摯誠——只是這些詩篇並不為少女而作,而少女,卻為詩篇而存在。
佛格斯.吳爾夫似乎有點兒在嫉妒羅蘭.米契爾。如果真是這樣,那麼他跟茉德說到他時所形容的「層級不同」倒www•hetubook•com.com是相當厲害的說法,就算她真看穿了這個把戲,這也已是一個難以抹滅的印象了。而且她確實也早就知道羅蘭的層級和她的層級根本不同。她當初實在不應該那麼沒有禮貌的,他那個人那麼溫和,完全不會讓人有受壓迫的感覺。十足地卑躬屈膝,她意興闌珊地這麼想著,同時關上了燈。十足地卑躬屈膝。
在這段空檔裡,請往她的墳前走一趟,致上我深深的情意——如果妳有時間的話,又或是妳也願意,請拿起鐮刀動一下——看到她如此地被輕忽,我全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了。就以我的名義,多獻上一些鮮花——好讓青草吮飲——她的安息之地總讓我的心感動得難以承受。我真希望我能這麼想,或許她自己早就預見到自己將會得到如此戀慕了,一如她所應得——

這裡有個謎題,先生,一個古老的謎題,一個簡單明瞭的謎題——幾乎不值得你多花什麼心思就可以想見——一個脆弱易碎的謎題,披覆著白色與金色,活生生的生命就藏在裡邊。其中有一只金色柔嫩的軟墊,說來弔詭,它的光澤你若不將雙眼緊緊閉上便無緣得見——你得用感覺去看它、讓它自內心的指間輕輕滑過。這只金色軟墊就包裹在它自己的水晶般透明的箱屜之中,那只箱屜朦朧透亮,無盡地環繞在其無盡的圓裡,因為它沒有任何銳利的尖角,也不見有任何浮突,有的就只是那一抹難以分明的乳白色月長石的澈亮。這一切全都包纏在絲綢裡邊,其纖細一如薊花的冠毛,其堅韌一如強悍的鐵鋼,而這綢絲乃置放於一道雪花石膏之中,這可能會讓你覺得很像一只骨灰甕——不過這上頭可沒刻上墓誌銘,因為那裡頭可還沒放有灰燼——也沒有山形牆、沒有輕擺的罌粟雕飾在上頭,更沒有蓋子能讓你掀起來往裡窺探,因為所有的一切都是緊緊密封著的、是平滑無瑕的。或許會有那麼一天,你可以將盒蓋掀起而不會受到任何懲罰——也或許,那時它將自行自其中掀開——因為經由那樣的方式,或有生命會從中降臨——然而若是經由你手——你會發現——唯一的命運就只有凝凍與死亡。
親愛的茉德:
上一次寫信給妳的時候,我提到說我可能會著手去討論《曼露西娜》裡頭的水、乳汁,還有羊水——為什麼水老是被看成是女性特質的東西?——這點我們已經有討論過——我想寫一篇長篇的論文,好好討論水裡的女精靈、女鬼,和蛇精——反正就是那些被認為會帶來危害的女人——妳的看法如何?我可以把這個主題延展到那座淹沉的城池——還可以引用女性性意識裡頭那些非關生殖器的意象,這可是絕無僅有的——我們有必要跳脫陰|道以及陽|具這些說詞——城裡那些淹沉的女人或許代表的就是女性身體在性敏感地帶的完整性,只要把環繞在她們周身的液體一視同仁地全看作是一種旺盛的性|欲,那麼這點就可成立;此外,這也可能牽涉到那隻在大理石浴池裡激盪池水又或是把自己完全浸沒在水中的女人(還是龍怪)的性|愛完整性,勒摩特不也就是這麼意有所指地形容她的嘛!妳的看法如何呢?茉德?
《塔拉哈西的女詩人。克莉史塔伯.勒摩特:敘述詩及抒情詩選集》。李奧諾拉.史鄧編選。莎孚女同志出版社,波士頓。紅紫色的封面上載有一張白線框成的圖形,那是兩個中古時期的女子,兩人彎著身子、越過一座方池噴泉擁抱彼此。她們都戴著遮面的頭飾、繫著沉重的腰帶、紮著長長的髮辮。
「那沒什麼關係——」
針對達戶為人所稱的罪孽,勒摩特表現出相當有趣的態度。她的父親伊瑟多爾.勒摩特在其所著的《布列塔尼的神話與傳說》中,雖然不曾就此逐一詳述,但也直言不諱地指出了達戶的「扭曲變態」。同樣地,勒摩特也並未逐一詳述……
信,羅蘭發現,那是一種無法預想結果的文字敘述,毫無終結可言。他身處的時代是個由敘述理論主導的時代。書信訴說的不是故事,因為就連這些書信自己都摸不清頭緒,究竟這樣一行一行寫下來,是要發展到什麼地步。若不是茉德那麼冷漠、那麼不友善,他或許會把這個道理說給她聽——這是對大家都有好處的事情——只不過她始終都沒抬頭看他,又或是迎向他的目光。
「我太太希望你們可別覺得有什麼不便才好。哦!新牙刷我也帶來了!」
這屋子當中有一張桌子,皮革桌面,很是厚重,上頭又是墨跡又是刮痕,旁邊則放著兩只皮座扶椅。椅子的皮面本來是紅色的,現在則呈褐色,看起來粉粉的,其實是坐在椅子上的人在椅面上留下來的鏽色污斑。桌子正中央擺著一只墨水台,以及一只空蕩蕩的銀色筆盤,幾罐黯淡的綠玻璃瓶裡,則裝著乾巴巴的黑粉。

……妳的聰穎、妳的慧黠——所以我會如此對妳書寫,一如我隻身獨處之時執筆書寫,一如我執筆書寫自身摯誠的情感,那是為大家而寫,也可以說是不為任何人而寫——所以,在我那從來不曾對任何人私密談話的內心深處,對妳,卻感到如家一般的熟稔。我說「如家一般的熟稔」——實在是愚蠢之至——因為妳老喜歡讓我感覺到像德文unheimlich所說的那樣,遠離家園般的神祕,令我感到完完全全地陌生,不時身處焦躁,憂心自己不夠理想,且明明白白地知曉,我始終都無法辨知下一刻妳會有什麼驚人的想法,又或是什麼無心的靈光一現。不過詩人是不會想要家的——是吧?他們生來就不屬於圍爐團聚的家庭,屬之於他們的乃是荒野和浪跡的獵犬。來,妳告訴我——妳認為我寫的這些話是真抑或假?妳知道,所有的詩篇都是一種發自大愛的吶喊——為這吶喊、為那吶喊,又或為整個宇宙吶喊——而宇宙之為人所愛,乃是在於其獨特之處,而非其一般通則,因為愛它,故而愛其每一獨特細節所散放而出的廣遠的生命。我一直都認為,那樣的一種吶喊,乃是因為愛戀得不到滿足——我親愛的——事實大抵就是如此——因為一旦滿足,感覺就會厭膩,接著,一切也就跟著消逝無蹤。許多我所認識的詩人,他們都只在心智極度高亢的時候才會書寫,他們認為那種高亢的心情,就好比是沉浸在愛戀之中,這時的他們,不單只是在直陳他們沉浸在愛戀之中的情態,他們同時也是在訴說他們對愛戀的追尋——追尋這位清新的姑娘、追尋那位活潑的少女——然後獲致某個嶄新的隱喻,又或是為自身網羅一幅光明的遠景。老實跟妳說,我一直都這麼相信,沉浸在愛戀這種一般人認為最最個人化的情態,於我來分析,則是迸發於小小的事項,一雙黝黑的眼眸,又或是凡事皆無所謂的湛藍,小小的事項,像是一襲優雅的身姿與靈性,小小的事項,像是一則走了二十二年——且讓我這麼說,一則始於一八二一年直至一八四四年的女人的史事——我一直都相信,這般沉浸在愛戀的情態,在愛人的人與被愛的人這兩種極為獨特的表現下,將呈現出某種最最玄奧的自我隱匿的情況。而身為詩人之人,不但必須同時想像這兩種身分,而且也得感應這兩種角色,使之溢滿豐沛的生命。我實在很想這麼告訴妳——不不,我現在就要這麼告訴妳——相較於這樣的愛戀,友情乃是更加難能可貴的,它是那麼地奇妙、那麼地獨特,而且無論如何,都會更加地持續耐久。
白雪持續地下個不停,飄過悄悄的一片靜空;寧謐的落雪漸漸吞噬了整片大地,山群的稜線和輪廓逐步消失,樹林子裡沉積著一層層閃閃發著柔光的披風和毛毯,線條彎曲而單一。萬物自四面迫進這幢坐落於山谷中的房舍,眼看山谷彷彿就快要被填滿似地。草坪上的花甕頂著雪白的頭冠漸漸下沉,那樣態看起來,像是往不斷深化的地層裡下墜似地。
「我不是有心要打擾妳的。」
我會針對仙怪曼露西娜建造城堡的種種事跡,討論其中各種對立的,以及衝突的隱喻。傑奇.勒.高弗(Jacques Le Goff)有一篇很棒的文章討論的就是「曼露西娜拓荒英雌」;照新歷史主義的學者來看,她應是一種地靈,又或是地方上主掌豐收的神祇,又或是掌管穀物但地位較低的女神。不過說到這裡,妳也可以採用精神分析大師拉岡針對城寨所建立的意象典範——拉岡說,「自我的形構會在夢中以城寨又或是露天運動場的符號出現(克莉史塔伯的作品裡有否出現過什麼露天運動場?)——周圍遍布沼澤濕地、破爛荒唐——並且區隔成兩個對立的競技場域,而主體就在其中掙扎前行,尋找高遠、偏僻的內在的城堡,而這座內在城堡的形式則會讓人完全料想不到地成為本我的符號。」我可以再多加一些真實或是虛構的城堡讓這個理論更形繁複——並且充滿愛意與敬意地援用妳那一套極有潛力的針對閾及閾界的研究。妳的看法如何呢?那可行得通?我是不是會被米那德(Maenad)給撕裂喲?

「你和你那個小情人啊!https://m•hetubook•com•com就女朋友嘛!反正怎麼說都好啦!」
「那沒什麼關係——」
「我不清楚。」

「我以前都和喬治的幾個堂姊妺一起上家教老師的課,跟在旁邊作陪就是了。等到她們去學校上學的時候,我常常都會騎上她們的小馬練著玩兒。露絲瑪莉還有瑪莉高德.貝力。和你那位茉德倒是蠻像的。我和喬治也就是這麼認識的,他後來就決定跟我結婚。喬治只要一想到什麼,他就非去做到不可,這你也看到了。也就是這樣,我才會那麼喜歡打獵,結果搞得從馬上掉下來滾在樹籬底下,那年我三十五歲,然後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了。」
將蛋打碎不值得你出手一試,也不值得男士浪擲光陰。想想看,如果你施展你那強大的力量,敲碎這顆堅實的小石,那時出現在你手中的會是什麼呢!不就是些濕滑滑、冰冷冷、煩厭得讓人難以想像的東西嘛!
因著彩繪玻璃的緣故,她看起來不再像是原來的她。她被分隔成幾道冰冷、豔麗的光焰。當她工作之時,其中的一邊臉頰就在一池紫藍之中進進出出,額頭則大放著綠與金的光彩,玫瑰紅和漿果紅染上了她蒼白的頸子、下頦、嘴巴,紅紫色的影子在眼皮上晃動不已,紅紫色的塔狀稜線來到綠色的絲巾大放光芒。她的頭不時移動,在那周邊,有一抹晦暗的光圈飛舞著塵埃,黑色的微塵鑲著麥草般的金黃,無形的堅實的東西在一片堅實的色澤下,就像小洞孔一般盡皆無所遁形。他開口說話,而她則穿過一道彩虹轉過頭來,蒼白的肌膚上旋著一道道各不相同的光影。

既然蛋是我的答案,那麼謎題可又是什麼呢?
至於佛格斯。至於佛格斯。曾經有一段或說是蜘蛛絲又或說是傀儡線的關係將她和他緊緊牽連在一起,而佛格斯向來就習慣沒事去拉扯這段早已鄭重斬斷的情絲,只不過茉德還太嫩,她不明白這是分手戀人常有的現象。一想到他計畫要寫的進攻圍城的論文,她就覺得很煩,卻不知道這件事其實就是為了讓她心煩而刻意捏造出來的。想到他怪異地提到拉岡和飛魚和細胞氣泡的迫害,她也同樣覺得煩。她決定把這個說法追查出來——系統化的方法向來是她抵禦焦慮的良方——而就在這時,她找到了她要的。

好久沒有妳的消息,到現在為止大概已經有兩個月了,我覺得蠻奇怪的——我相信妳一定很好,妳的無消無息只是表示,妳的研究進行得十分順利,讓妳如此全心地投入。可只要妳一安靜下來,我就很替妳擔心——我知道妳一直不很開心——在妳努力進步的每一天裡,我都發自衷情地想到妳——
「我還不算有多慘啦!喬治是上天給我的恩賜!把那些瓶子拿過來給我好嗎?謝謝!」

「妳知不知道,」羅蘭說道:「白蘭琪有戴眼鏡嗎?」
「那兒有魚嗎?」
信,寫到最後,不只排拒了讀者使之無法參與書寫、無法預知、無法猜測,同時,信,其實也排拒了讀者使之成為讀者;只要不是那種做作造假的信,通常信之所以被寫下來,就都只是針對一個特定的讀者而已。羅蘭這時又想到一件事,在藍道弗.亨利.艾許其他的信裡,就不見有哪一封有呈現出這樣的特質。每一封信都很文雅,思慮都很周密,常常妙語如珠,有時還呈現高度的睿智——只是寫起來全然不見對收信人有一絲迫切的意味,到底這些收信人是他的出版商,還是他的文學同好,又或是他的對手,甚至——照現存的筆記來看——是他的妻子。她曾毀掉不少信。她曾這麼寫道:
「口角?」
他將《沉溺之城》大略瀏覽了一下。這本書附有一篇由李奧諾拉.史鄧執筆的短序。
妳看,我把自己絆在怎樣的一條歧路上了——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要再這麼強調——因為即使我提出這麼苛刻的說法,批判男人對理想女人典型的奉獻,又或者非難詩人的口是心非,妳也絕不會因此而昂首憤怒的,妳只會以妳那雙詩人的眼眸望向我——斜覷地望著,且充滿智慧——所以我才會如此對妳書寫,一如我隻身獨處之時執筆書寫,以那溢滿我心之種種——若非如此,想我還能如何將這一切表達出來呢?妳會明白的,我相信妳一定明白——就憑那萌生一切的種種,憑那主宰一切的種種。
瓊恩.貝力推著輪椅來到桌邊,將一包包文件放在桌面上。
克莉史塔伯亦曾走過這些林間小道,是意氣使然,或許也出自一種靈通,她急驅著她的小馬車,趕赴莫斯曼牧師主持的聖餐儀式。一整天下來,茉德覺得克莉史塔伯實在不是個容易相處的人,為了對付這種壓迫感,她不斷地讓自己更加地系統化。用大頭針上釘、分門別類、打探瞭解。出了門來到這裡,一切卻不同了。那匹小馬車在她內心持續地向前行駛,載著那位神祕難解的乘客。林樹矗起,堅實得緊,而當這些林樹一一沒入黑暗之中,一種原始的緊鉗的力量隨之高升而起。這些樹都很古老,這些樹既灰暗又青綠,而且堅硬挺直。不過茉德這般詩情畫意的思索,對象是女人,不是樹木。她之所以想到這些原始的生物,乃是來自於她自己對傳承的一番感受,因為眼前這些樹木在酸雨的侵蝕下,又或是因著挾帶污染的疾風,隨時都有可能枯竭而滅亡。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景象,那是樹叢在百年前於某個明亮的春光中舞動的情景,它們閃耀著青綠的金光,猶然是柔順的樹苗,輕輕一擺,復而彈回。這一大片厚實的樹林、她這輛嗡嗡叫個不停的鐵殼車、她一心想窺探克莉史塔伯走過的人生的好奇心,忽然間全都像是什麼鬼魅一樣,輕飄飄地啃蝕著、煎熬著來自過往的青春活力。樹林之間的空地黑漆漆的,一圈圈亮晶晶、鬆塌塌、濕答答的枯葉落在上面;就在她眼前,同樣的這一批黑葉持續延展,宛若柏油路面上隆起的黑點。一隻小傢伙突然衝出來站在前方,牠的雙眼呈半球體,泛滿呆滯的紅光,折射的目光、大放光彩,繼而消失不見。她突然轉向一旁駛去,差點兒就撞上一棵已遭砍伐的粗大的橡木殘株。濕濕的不知名的滴液抑或薄片——也不知究竟是哪一種——明快地顯影在擋風玻璃上。茉德在裡頭,而外頭則是生氣勃勃,且各不相屬。
我真的常常都會記起夏天我們在一起的那段短暫的時光。我想到我們一起在高地上漫走了好久,也想到夜深時在圖書館的時刻,我們還在妳家的爐邊,舀著一杓杓道地的美國冰淇淋。妳真的是很體貼很溫柔——讓我覺得我在妳家那處處柔弱易脆的地方,不時地到處搞破壞,笨手笨腳地不是撞倒個小屏風,要不便是將圍攏妳那英國式私密的隔間板給弄翻——可是妳並不開心,對不?茉德?妳的生活裡存在著那麼一處空缺。
他們瞪大了眼睛望著對方。
那張蹂躪得不像話的大床再度浮現在她心底,宛若一顆顆慘遭鞭笞的古老的蛋,宛若是髒污了的細雪。
接下來,兩人工作時氣氛異常地緘默。他們勤奮地低著頭——待會兒,他們就會明白自己所讀的內容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們抬眼望向對方,神情相當地陰沉。落雪了。一落再落。白色的草坪高高突起,直與圖書室的窗戶平高。貝力夫人帶了咖啡過來,她靜靜地推著輪椅,進入了這個始終冷峭的屋子,全身散發著老成世故的犀利與洞察。
大地斷不見愧色生紅
誠如黎城女眾。
鮮紅熱血皮下流淌
觸探深入穿梭五臟,
世人所見,猶如透明玻璃
一面一個個曲折轉圜、一道道交叉行澗
絲絲相連,靜脈與動脈
乃自心臟至喉咽,乃自口鼻至眉眼。
玻璃絲狀的肌膚,一如蜘蛛網線
銀亮亮的水面,交織著紅豔。
只因放肆的罪愆
於過去以往,肇始此番災變
降臨其身,自此透明可見
公然迎向眾人之眼。
然其依舊傲慢,雙眉自命不凡
周身環旋金光閃閃……

淹沉的黎之城深沉的寂與靜
搖擺顫動,絕壁之底
教堂尖塔落入濃濃大綠
直直朝向晃動的水面耀眼如鏡
晶亮的圓錐疊疊落降
尖塔返影自是仿自自身影像。
兩際之間鯖魚游浮
宛若輕燕翱翔山谷
流連夏空,且世人亦見
自身返影樹叢顯現
懸倒互視自相接連
只因此地,萬物成雙清朗易見
厚濁稠密亦是雙雙對對倍生重現
視界自此窄小受限
彷似極天之頂極地之剛
盡皆收攏玻璃之箱。
且看眾生受詛淹沉
在在緊持無言的交涉……

淹沉的世界上覆一片
流動之水,一如在那裡間
在眾人蹙眉的玻璃表面
眾女悲情已然沉潛
潮來潮去清晰可辨
流水退盡只見血紅深鮮
周邊盡是飄浮的結石與氣囊
周邊盡是潔白的骨骼優雅且高尚。
「我等著讓你用浴室等了好一會兒。」她說道,似是在表達善意。
羅蘭對她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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