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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情書蹤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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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我倒是有一些蠻瘋狂的想法。我想到的是往詩的文字裡去找——就他和她——在那一段時間裡寫下的詩——心裡抱定著一定有些什麼東西就藏在那裡頭。我是想,如果我心裡認定她當時確實也在約克郡那兒,然後再回頭去追索他那趟約克郡之旅——也許,我真的可以弄明白些什麼。我們現在已經抓出一條脈絡來了,這條脈絡是每一個想挖關係的人想都想不到的。藍道弗.艾許寫信給太太的時候提到了能治療百日咳的哈伯小精靈,而克莉史塔伯則寫了一個哈伯小精靈的故事。然後呢,艾許在說起自己對約克郡那兒淹沒了的村落很感興趣的同時,也提到了黎之城和萊爾。人的心念其實是會互相影響的——」
六月
「別想了啦!為這種事煩沒什麼意思!」
「麻煩看一下告示好嗎!走在圖書館走廊間務請隨時保持安靜。」

「反正就是要掩人耳目。」

「誰的在先呢?是他先寫,還是她先寫?到底《艾斯克給安珀勒》寫於何時,這在界定上一直都有問題——顯然,我們現在就正在解這道謎,以及其他的問題。這唸起來好像古時候那種文字暗示哦。她那麼聰明,而且又是那種喜歡用暗示的人。看那些洋娃娃就知道了。」
「如果我覺得有必要的話——為了她——我是說愛倫——我可能會這麼做。」
這是一個用結實的黑色紙板所做成的鞋盒,由於乾燥的緣故,盒面開了個裂縫,縫上纏了條膠帶。碧翠絲咳聲嘆氣地將鞋盒打開,只見盒裡擺著的,正是一疊疊綑得整整齊齊的信。她們先以日期篩選出一些信來,打開信封一看,有的來信是為募款,有的則是自我推薦想當祕書,還有的是滔滔不絕地訴說自己熾烈的愛慕之情,雖是寄給藍道弗,但卻是說給愛倫聽。碧翠絲查看日期之後,想起了一封口氣激動、字跡優雅的信,嬝嬝娜娜地,用的是哥德式字體。這封信於是被找了出來。
「再唸一次。」茉德說道。
「她那時候有來這裡——來這座教堂——然後就下定決心要跳水赴死。她認識這兒的牧師。『他之忍受我,就像忍受許多內心深受苦痛的小姐一樣。他的教堂裡滿滿都是女人,在那兒,女人不能開口說話,女人只能為小椅墊做些繡花,不過若想將畫作奉獻堂內,那則是連想都不該去想的——』」
茉德說:「你有沒有親身體驗過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因為我剛剛就是這種感覺。刺麻麻地從整條脊骨直麻到髮根。你聽聽看我的。我這個是瑞門登對曼露西娜說的話,那時候他已得知她知道了他曾偷看她在大理石浴池裡洗澡的樣子,知道他已打破了禁令:
「明天我會出去,晚點才回來。那應該正合你意。」
「是啊!」
「至少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回事,說啊!如果妳跟我說,我會小心注意不讓別人發現的。」
「不管怎麼說,那都好讓人難過哦!結果到底如何都不知道。」
還好還好,這棟屋子的主人現在不在家裡,因為經歷了二十四小時之後,此處已徹徹底底地成了名副其實的「群魔大殿」。喬治和亞瑟這兩個小東西都很結實,這點我們一直很感欣慰,可愛的女生們呢——安靜的時候——她們白|嫩的肌膚和明亮的大眼睛總是讓氣氛愉快美妙。佩仙絲說他們是我的天使——他們也確實就是我的天使,千真萬確,只不過擠在群魔大殿裡的盡是放縱的天使,而我靈巧的四個甥兒,則偏偏喜歡挑在最不應該放縱的地方放縱自己,把餐巾扯下來拖著走,花束散得到處都是,喬治則是撞東撞西,結果一如我當初所擔心的,他撞上了一只瓷缽,裡頭裝的正是從吊燈架上卸下來的水晶珠飾,霎時就像小卵石落入水中似地,咯啦咯啦地響個不停。佩仙絲請的保母無時不刻地親啊抱的,雖然這點她做得不錯,可她實在太不懂分寸。佩仙絲和氣地笑了笑,說她很明白葛瑞絲是真的在疼惜這幾個可愛的孩子,就這點而言,我也相信事實是這樣沒錯。

「好的!那是不是這些人的太太都真的很安於丈夫的光環之下,還是說,她們會不會覺得,如果情勢許可的話,她們自己也可以做出一番成就。這些太太有很多都有在寫日記,寫得很勤,自己偷偷地寫,寫得非常地好。像是桃樂西.華茲華斯那一手精采絕倫的散文——她是不是有想過自己或許應該就是個作家——而不是作家的妹妹——會不會有什麼事是她原本可以做卻沒去做的呢?我想問的是——愛倫到底為什麼要寫日記?會不會是為了要讓自己的丈夫高興?」
「這太瘋狂了吧!我們應該把這事兒說給克拉波爾還有布列克艾德當然還有李奧諾拉知道,然後再一起來商量對策。」
「壁爐這個意象在《曼露西娜》裡到處可見。她建造城堡、建立家園;壁爐就等於是家的意思。」
「我們可以去查查愛倫的日記。妳看妳有沒有辦法聯絡到碧翠絲.耐斯特?而且不必提說為什麼而來、也不必說到我?」

赫伯特.波克來家裡喝茶聊天。我提議說來下盤棋——因為我覺得這樣應該可以適時轉移他的注意力,讓他不再去談他的疑慮他的主張那些激烈的話題,而且再加上,我也真的很喜歡這種小型的競賽遊戲。他很高興地跟我說,就一位女士而言,我下棋的功力算是很好的了——我當然願意接受他的稱讚,因為我漂亮地贏了這局棋。
「這個祕密不光只是我一個人的。」茉德窸窸窣窣地輕聲說道。「要不是這樣,我是不會這麼不老實的——我自己其實也還不知道我到底是找到了什麼。等到有一天我可以把這件事說出來的時候,我第一個一定先告訴妳,真的。我想,白蘭琪跟她說的事情我知道。嗯,看來應該就是那兩、三件事情中的一件了。」
「垃圾焚化場?」
茉德情緒十分激動,她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難以抗拒的感動。
「事情不是妳想的那樣。」
「看來我是給你惹了麻煩了。我什麼也沒說。我直接把電話掛回去了。」
「別岔到其他話題去!我懂你的意思。現在狀況是——學界的人一直都認定克莉史塔伯那時人是在那兒的——可她提出了證據,說那個時候她曾有一陣子『出門不在家』——我一直都以為那個一陣子應該就只是一天,要不最多,也不過就一、兩個禮拜而已——」
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小孩,裹著一身白床單,臉色灰蒼蒼綠薄薄的,嬉哈笑鬧地跑進了咖啡廳裡,大聲吵著說還要果汁、還要果汁、還要果汁。有個穿著連身緊身衣臉上塗得五顏六色的小孩蹦蹦跳跳地跑到了他們倆身邊,乍看他身體的線條,活脫脫就像是沒穿衣服充滿野性的小丘比特。
「那你就不要涉入個人隱私,去做精神分析啊——」茉德說道。羅蘭沒有多加反駁。當初建議到里奇蒙來討論下一步該怎麼做的人是他,而現在,他們也真的就來到這兒,望著那座令人困惑難安的小屋子。他建議進到馬路盡頭那棟教堂裡邊去瞧瞧,那一棟空蕩蕩的大房子展現著維多利亞時期的風格,裡頭的樓座卻是極具現代感的玻璃隔牆,而且還有一座安靜的咖啡館。教堂裡盡是小孩子玩的玩意兒,有彈彈跳跳的扮裝小丑、有仙女和芭蕾舞|女娃、有畫板、有擦刮成聲的小提琴和尖聲鳴叫的八孔直笛。他們在咖啡館裡坐定下來,坐在一圈懷舊的光影中,那乃是透射自五彩繽紛的彩繪窗面。
「可憐的白蘭琪!」
「這房子在它還沒這麼老舊之前,原本一定更黑,而且原本看起來一定更老舊。」

「我覺得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白蘭琪一定有跟愛倫說了什麼。說不定,是把偷來的信拿給她看也不無可能?我會覺得白蘭琪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克莉史塔伯和艾許一道去了約克郡。這完全都說得通,不過這還是不足以證明真有此事。」
「有位史鄧教授來過這兒。塔拉哈西來的。她很想瞭解——想瞭解——想弄清楚愛倫.艾許——跟他——又或是跟什麼人的——性生活。我跟她說這本日記裡沒有這方面的事情,她硬是說日記裡一定有——說是藏在隱喻裡——藏在沒寫出來的文字之間。我們可沒學過把重點研究拿去放在沒寫出來的文字上,貝力博士,當然了,妳一定會覺得我很幼稚吧!」
「留言?」
「白蘭琪她怎麼了?」
他們站在步道上,抬眼望向刻在門廊上的幾個大字:貝山尼。這是四月裡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倆卻尷尬得不知所措,離得老遠地站著。這間屋子很乾淨很整齊,三層樓高,窗戶帶有窗框。窗簾的圖案是美美的小樹枝,就掛在銅製橫桿上的木雕環扣上。放在前窗裡頭的,是一株昂揚在碩大的明頓牌(Minton)陶缽裡的鐵線蕨。正前門則是漆上了戴夫特特有的深藍,並且懸了個海豚狀曲線玲瓏的銅製門環。門下方擺有含苞待放的玫瑰以及密密叢叢的勿忘我。樓層之間砌有一道模刻著向日葵的面磚,每一塊磚都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每一塊磚的外層都剝落得不見蹤影,因此,每一塊磚上都水水地用熔接噴槍噴上了一層快速噴漆,也因此,整棟房子得以展現出它最原始的表層。
如果他夠氣魄,膽敢拉高聲音,大吼著說不許這麼胡鬧,然後再認真地把事情說清楚,事情也許根本就不會是這樣的收場。
愛倫.艾許的日記
親愛的艾許夫人:
六月
「那應該沒什麼困難。」
那位頻頻上門求訪的女子又來了,我們談了好一會兒。現在那件事我希望已大致有個了結並且已整個地明朗化。
「你會待得很開心的。有個人留言給你。大家大概都認定我就是做祕書的料,專門負責在幫人留言的。」
「到最後可能會發現愈來愈多類似這種一連串的巧合。」
六月十五日

六月
「真夠惡劣的——」
不過妳一定會想說,我這是樂不思蜀,即使想到自己溫暖的家、想到書房、想到抽菸的斗子、想到書桌,還有想到與我作伴的好太太,我也一點都不覺得難過。我其實一直都惦記著妳,因為一直愛著妳——我的這份愛妳完全不需要懷疑。妳過得好嗎?妳現在起身走動或是看書時,還會不會頭痛?寫信跟我說說,妳都在做些什麼。我還會再寫信給妳,這樣妳就會知道,我是如何勤快地在解析著那些單純的生命型態——眼下這個工作確實是比記錄人心的迂迴要來得讓人快活許多。
「沒有。就這樣了。不過——除非這兩封的筆跡都一樣。信紙看起來似乎也是一樣的。這封既沒落款也沒署名。」
茉德停下步來,然後鄭重地向旁邊橫跨了一步。
這是否做得太明顯了呢?當然不!碧翠絲緩緩起了身,從灰色的鐵櫃裡抽出了一本冊子。她像保護什麼似地一度緊抱著冊子不放。
「那也未必就保險。」一種激動之中的靜默。「我想,我是應該相信妳的。我想我是該這麼做的。」
「沒錯!你到裡頭還可看到一座道道地地的維多利亞時期的壁爐。我搞不清那到底是真的骨董,還是拿舊的壞了的重新拼裝起來的。」
「妳真的會想這麼做?」
「那可能會有點困難。待在屋子裡事情不好進行。這妳大概也已經注意到了。如果妳和我——一塊兒到那裡去——那也不恰當。一定會有人誤會的。」
「把那兩封信影印下來。如果可以的話,把日記也拷貝一份,就那段時間的部分。千萬別跟克拉波爾教授說。還有布列克艾德教授也是。一直到現在為止,我們都是靠自己去找——」
茉德端坐著,手裡緊緊握著這張信紙,心裡掙扎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到底愛倫留下了什麼證據呢?那證明的又是什麼?是與這位獨自研究生物的詩人的祕密通信,還是和他一道前往約克海岸的這件事情?愛倫她會怎麼想,她的感受又是如何呢?白蘭琪會把她偷來的《史華莫丹》的手稿交給她嗎?她要怎麼做,才能一件不漏地把這些文件複製下來,同時又能不讓碧翠絲起疑呢?當然,一旦碧翠絲起了懷疑,接下來便是克拉波爾,便是布列克艾德了。一股迫不及待的心情像把錘子似地叩著她的心門,接著,碧翠絲發出羊咩咩般粗厚的聲音狡猾地向她探問,為了解讀她的問題,她不得不緩下了她這股衝動。
「一八六〇六月。在那一年之前,克莉史塔伯幾乎和-圖-書沒留下什麼資料可查——有的話,那就是林肯郡的那些信了。還有,零零落落的《曼露西娜》我們覺得應該也算,還有她寄到《居家小記》的幾篇童話故事,其中有一篇——等等——其中有一篇講的就是治療百日咳的哈伯小精靈。不過光是那樣也不能證明什麼。」
「一把塵一抹煙。」碧翠絲出其不意地這麼說道。「往事已矣。想想那個孩子,如果後來真有生下來的話。」
「有嗎?那我是什麼樣子?難得你會注意到我是什麼樣子,這倒才希奇了。」
六月
波克先生下午再度來訪,他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地說,把詐欺的行徑納入《新約聖經》視為奇蹟實在甚為可惡,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拿撒勒人起死回生的那個故事。他說,他幫伯莎去問了那個機構,頗有希望。我還沒跟她提起這件事,因為我怕她好不容易興起的一絲希望轉眼就又破滅。她工作的時候老是慢吞吞、有氣無力地,還端著累吁吁的一張臉。
「妳的看法是什麼?」
請原諒我這般冒昧地打擾妳至為寶貴的時間和心神。我是個受過教育明白事理的女人,眼下妳對我是一無所知,但我有些事情一定得說給妳知道,這事對妳我而言關係重大,而且對我來說,這著實是件攸關生死的大事。相信我,我說的事情雖令人心寒但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真的就是這樣!
只是,這個時代已將諸如此類的質疑醞釀成了一種風氣,身處這樣的時代……再怎麼說,赫伯特.波克(Herbert Baulk)的焦慮當然也就自有其理由了。他跟我說,我不應該讓這些問題擾亂了自己的判斷,憑我敏銳的直覺(他還特別註明,是那種女人特有的直覺,良善、純潔等類似這種說詞),我自當明白這些問題毫無意義可言。他跟我說,我很清楚我的救主仍然活著,而他則十分殷切地等著我對他的看法表示認同,好像我的認同也能帶給他力量似地。好的,我認同,我真的很認同。我的確是很清楚我的救主仍然活著。不過,若是赫伯特.波克能夠盡心盡力地釐清自己判斷的混沌,讓我們的禱告在我主眷顧之下充滿真誠的讚美、堅定的信仰,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全是不知所以地在打謎,我自當會感到萬分的欣慰與感激。
「這個問題就又更不好回答了。我想,她一定知道有人會去看她的日記。說到那個時代為人作傳的那股潮流,許多人的看法都是相當不以為然的——狄更斯死後人都還沒入土為安呢,書桌就已經被翻得一乾二淨了,反正就那一類事情——那就是維多利亞時期一般的看法。她呢也很明白他那時候還是個大詩人,所以她一定也知道,這些人——這些專門耙糞的人——是不可能放過他們的——倘若她沒把日記給燒了,他們遲早也都會把它給翻出來的。可她沒把日記給燒了。妳知道,她曾燒了不少信。莫爾特模.克拉波爾認為信是佩仙絲和費絲燒的,不過在我來看,燒信的人是愛倫。有一些則是和她一起下了葬。」
「我也一樣。我的研究主要是在分析文本。現代女性主義學者對於別人私生活的態度我真的很不能苟同。」
「我可以看看那本日記嗎。我很想看看一八五九那一年的。我讀過他寫給她的信。在約克郡寫的那些。她後來有去聽赫胥黎的演講嗎?」
「可妳那樣子看起來就是有什麼事的樣子。」

六月
「你有什麼想法?」

「茉德.貝力。」
來到門廊,上頭攀爬著新種的鐵線蓮初初發出的卷鬚,門廊的拱門很新,是白色木質的,儼然成了個小型的花棚。
「那就別走。」
「當然了,我想……」她喃喃自語地說道,身子動也不動。「沒什麼理由不讓妳看吧?」
「艾許曾在約克牧師圖書館那兒寫下一些作品——」
「噢不對!我覺得沒有。她從沒提過這回事。」
「真想不到!」佛格斯.吳爾夫說道:「真的是想不到呢!啊哈?」
「看來做文學批評的人就有當偵探的天賦異稟。」茉德說道。「你知道有個說法就是,古典偵探小說其實是源自於描寫男女偷情的小說——大家都會想知道到底誰才是親生父親,最初又是怎麼一回事,其中究竟藏了什麼祕密?」
「怎麼說?」
收到藍道弗寫來的一封信。他一切都好,而且研究做得頗有收穫。等他回來的時候,我們一定會有談不完的話題。今天喉嚨好痛,而且猛打噴嚏——這很可能是因為拚命打掃沾染上了灰塵——所以下午我就窩回自己的床上,拉起帷幔,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著盹兒,覺得不很舒服。明天我還得振作起來去招呼佩仙絲呢!伯莎已經幫孩子把育嬰房裡的床都鋪整好了。我到現在都還沒開口問她到底有什麼煩心的事——不過不管是什麼事情,她現在的臉色又比一個禮拜之前還更難看,整個人毫無生氣可言。
「剛開始研究這些日記的時候,我心裡想的是,這個好女人還真是無趣得很。然後呢,我漸漸感覺到有些什麼東西隱約地藏在這些簡單的文字之後——噢不對,在我看來,那簡單其實是經過精心設計的。然後呢,我開始覺得——這些文字一直在引導我——引導我去想像這些隱約藏著的什麼——然後結果是,那果真除了無趣還是無趣。我前前後後想了又想,我很確定,她其實是可以說出什麼讓人覺得有意思的事情的——這要怎麼說才好呢——也就是說可以帶來些遐想——即使只是一時片刻——可是她卻往往就這麼斷然地收筆不寫了。幫一本無趣的日記作編訂的工作,那可真是拿事業在賭注,不是嗎?想想看,寫日記的人甚至還故意地在掩人耳目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跟佩仙絲說她看起來很亮麗,可其實事實並不盡然。無論如何,我希望上帝能原諒我這個善意的小謊言。看到她的種種改變,我實在無法不感訝異——她的頭髮光澤不再,疲憊的神色刻在她美麗的面容之上,而她一向引以為傲的身材,也不再如往日那般地勻稱苗條。她常常說自己很健康很快樂,可是卻也常抱怨說自己氣喘不過來,說腰椎在痛,說自己的牙齒和頭都疼個不停,說她身上一直犯有一些暗疾——而且在她生完上一胎之後——她說,這些毛病就又痛得更兇了。她說就這種狀況來說,一個女人能嫁到像巴拿巴這樣體貼的丈夫真是再幸運不過了。他很專心地在寫一些研究神學的文章——他的教派和赫伯特.波克的完全不同——佩仙絲跟我說,用不了多久,他應該就可以拿到牧師這個職位了。
這讓我忽然地想到——如果說鹽水和清水真能這麼有耐心地——就憑著這股讓人難以置信的懵懂的造因——於是便像是用鑿子雕刻似地,利用泉水水柱匯流時所造成的水壓落差來形塑,憑著涓涓細流以及地心引力的穿刺,切割出一道道細緻的溝渠,然後就成就了這些白色的大理石洞穴、教堂以及各種神怪的身形——

「如果我有看到他,我會轉告給他。不過我不常看到他。他也不常看留言。請問妳哪裡找?」
就在這裡,她曾經翩然出現,踏著快捷的步子,果決的黑裙子掀起一陣旋風,雙唇果決地緊閉著,雙手則緊貼在手提袋上,雙眼大大地張著恐懼、含著希望,十足地狂野,那會是什麼樣子呢?他是否曾戴著高高的帽子、穿著外褂,從聖馬提亞斯教堂一路走來?而她、另一個她,又是否從高高的屋窗,透過鑲框的窗玻璃凝神細看,雙眼朦朧?
今早有人發現,伯莎已漏夜逃離,她除了帶走自己的家私,也拿走了些珍妮的東西,分別是一只毛氈製的旅行手提包以及一件羊毛披肩,她這麼表示。雖說家裡的銀器有的就放在外頭,有的則是陳列在沒上鎖的抽屜和櫃子裡,可家裡的東西她倒是一件也沒拿走。披肩應該只是她不小心錯拿了,要不就是珍妮自己搞錯了。
「真的很想趁著週末撒點野的人自然就會找得出藉口來的。不就是玩點障眼法的把戲嘛!就我所知,這是常有的事。我就想不通,難道我會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倒是錢,還反而真是個問題。」
「伯莎後來怎樣了?」
白蘭琪.葛拉佛
「克拉波爾教授有找到那枚黑玉胸針。就是日記裡說的那個。現在陳列在史坦特收藏中心裡。底下還墊了一塊海綠色的雲紋綢布,他跟我說的。我有看過照片。」
「他很可能有跟她講過這個故事。」
「不會。這些信讀起來,根本就是一個獨自前去度假的丈夫,在跟太太說他是怎麼打發某個無聊的晚上。除非你覺得,他始終都沒講像『真希望妳就在我身邊』或是『我真希望妳也能親眼目睹』這樣的話,另有重大的意義。就一個分析文本的評論家而言,所能做出的解釋大概也就是這樣了吧!除了信中有簡單地提到沉沒了的黎之城,這點是我們都知道他早就知道的事。想想看——如果你就是寫信給克莉史塔伯那個情緒激昂的男人——就算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難道你真能每個晚上靜坐下來,寫信給你的老婆——而且就在克莉史塔伯面前?你真有辦法寫得出那些個——旅遊記事嗎?」
羅蘭又再唸了一次。
如果說,憑著這種礦物的力量,就能創造出鐘乳石和石筍這些形貌——那麼,耳道和心臟裡的細胞氣泡——為什麼歷經了漫漫幾千年——卻不會因壓力和趨勢而有任何回應呢?
等他回來的時候,我一定就會活力十足滿心開懷。一定會的。
「他難道都沒想過艾許是攜伴的嗎?」
我親愛的丈夫洋洋灑灑地寫了一封長信來。他一切都好,而且研究頗有進展。我仔細地把自己忙碌的生活放入文字,寫成了一封長長的信,信已寄出,我現在既沒有時間,也絲毫不想把家裡發生的那些不好的事情記錄下來,因為他實在沒有必要因這些事而受到煩擾。有兩顆水晶珠飾最近出現了破損——大的那一顆是從中間最頂端那兒拆下的,小顆的那個則是從邊邊的圓圈那兒拆下的。我該怎麼做才好呢?我很確定——不對,那麼想實在很不公平——只是我不由得懷疑——這兩顆之所以會破損,都是因為有一回水晶珠子正放在盒裡浸洗時被亞瑟和喬治不小心地給踢了一下。我完全沒有跟親愛的藍提到我這般的勞心勞力;我真的很想以一個嶄新亮麗的家,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我大可以想辦法把那兩顆有瑕疵的小珠珠給換掉——不過我確定,時間上這怎麼都趕不及,況且,這勢必又是一大筆開銷。只要一想到有個東西表面上已明顯出現了裂紋和缺口卻還掛在那裡,我心裡就感到十分地不舒坦。
「是,我是。喂?妳有在聽嗎?是誰把電話給掛了?該死!」
「就我來看,他在現在已經不算是什麼大人物了——」

「嗯!問題是,要怎麼做才能證明真有這回事?或是證明根本沒這回事?」
真是個意外的驚喜!收到了個小包裹,裡頭裝的是我親愛的夫婿送給我的禮物,另外還附了一首詩,全都是要送給我的。他去了趟威特比,那是一個漁港小鎮,他在信中寫說,那裡的人手藝都很精巧,他們將散置在海邊的黑玉拿來磨光、雕刻,然後製成鈕釦使用,又或是做成裝飾用的物件和飾品。他寄了一枚十分精緻的胸針給我,上頭刻有一圈約克郡的玫瑰——帶刺的細枝交相纏繞、花葉葳蕤——不但極具美感,而且栩栩如生。其色澤之黑,連煤炭都自嘆弗如,而且不論以何種角度轉動寶石,它都會因應光線以及其自身一股風雨欲來的元氣而熠熠生輝——黑玉的其中一項特質就是,它在經過琢磨之後,就會吸收光體,好像是有磁力似地。它算是一種褐煤,藍在信中這麼寫道,顯然,他很喜歡這種有機的礦石,像煤之類的,這自不在話下。我自己也收藏有一些黑玉串珠,而且當然也看過不少黑玉製品,不過,說起色澤之黑沉、光澤之耀眼,我倒是不曾見過有哪一個能和這一枚相提並論的。
「我們看看可以嗎?」
「我真的可以看看嗎?」
「噢我懂!反正就是想盡辦法去研究艾斯克和安珀勒之詩。」她略顯猶疑,接著又再說道:「貝力小姐,我想妳是無法想像以前那種狀況的。我們什麼都得仰賴別人,什hetubook.com•com麼事情都沒我們的份。在我年輕的時候——女人是不可以走進亞伯特親王學院裡的資深師生休息室的——其實一直到一九六〇年晚期也都還是這樣。我們有我們自己的休息室,小小的、挺別緻的。不管決定什麼事情都是在酒吧裡——大大小小所有重要的事情——沒人邀請我們,我們也不想去。我恨透了菸臭和啤酒的味道。可是總不能因為這樣就讓自己失去參與系務討論的機會吧!有工作做我們就得感激涕零了。我們都覺得年輕——貌美——不是件好事,貌美是有些人啦,不過不是我——反正更糟的是,我們的年華一天天地老去。有一種年紀,是會讓人醜惡得像個巫婆的,我打心底裡真是這麼覺得,貝力博士,那真的不難——只要老了就會這樣——歷史上多得是這種例子——所以也就有那些搜捕巫婆大加迫害的事情——
「噢不對!」
我們深深飲入沃克呂茲之泉
來自北國的力量,原是無休無止地
攪和著一池靜水,如今卻自陷紛亂難平。難道那源源不絕
慰滿我倆乾渴的泉源,就將從此封死關閉?
趁著天色尚可,我想利用散步和晚餐之間的空檔來做解剖;解剖做完之後,漫漫長夜,我便一直認真地在讀萊爾。一道又一道簡單的金黃色派餅擺在我的餐廳裡隨處可取,我於是暫時將我的大標本罐棄絕在後——裝在罐裡的有Eolis pellucida,Doris billomellata,Aplysia以及幾種水螅的變種——如Tubularian,Plumularian,檜葉螅(Sertularian)——還有精巧的小Aeolides以及一些複雜的海鞘。想想這些完美精巧五臟俱全的小東西,愛倫,如果說這背後沒有個充滿智慧的造物者在設計創造,那又該作何解釋才好呢——然而,進化的理論證據確鑿,演化的痕跡歷經洪荒,清清楚楚地嵌在萬物之中,訴說著演變漸進的過程和原因,這又實在讓人不信也難。
「她也很有可能是自己在其他地方看到這個故事的。你覺得呢?」
艾許在這趟旅程中一直都有寫信給妻子,即使沒有每天寫,但也還算是寫得很勤。這些信都收錄在克拉波爾編訂的書信全集裡,茉德和羅蘭碰面的時候,兩人就有把那些信影印了帶來。
「凡兒?」
我今天從斯卡伯勒出發,一路走下了山崖,為的就是要看看那個讓人聞之喪膽的傅家堡海岬,多少人曾在那裡、在大水的衝擊和猛烈的潮流之中遭逢死劫——那景象那聲音簡直歷歷在目,即使是在陽光明媚的日子,浪頭都還高高地甩呀拍的,像是咕咕地在笑著,就像以前那樣。這座山崖有著白堊地質的粉白,奇形怪狀全是來自大自然的雕塑、平刻,和細切——迷信的人可能會認為這些怪模怪樣是出自神的雕刻,要不也可能把它們看作是由古代巨人所變成的石頭。有一處崖壁,直直地往海裡突去——上頭還撐著一塊無足輕重、卻又挺麻煩的斷石——那光景看上去好像是有什麼人正讓蒼白的痲瘋病在啃食著身體某處紮了繃帶的地方。這兒以前有兩處岩壁,大家都稱做是國王和皇后——現在則只有皇后還屹立於此。萊爾寫到這一帶的海岸時,說這個地方是無可奈何地步入荒蕪;他也寫到傅家堡荒廢的狀況,它之所以荒廢,乃是因為浪花含有鹽分,可這麼一個過程,卻又因為有好幾處泉水從陶質地層噴了出來,於是乎,這個過程愈往下游便愈失去作用,結果就讓這兒整個地亂了陣。
茉德跨步向前,他便跨向旁側。她換走別的方向,他則又出現在那裡。他伸出強壯的手臂,像手銬似地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她看到了那張像蛋白一樣的床。
七月

「就像是用玻璃纖維去雕一尊獅身人面獸一樣。」
「不行,我很忙。放手,佛格斯。」
「沒有啊!沒怎樣!」
茉德回眼望了望碧翠絲,不知如何是好。她看見碧翠絲裹在柔軟點點的羊毛衣裡,兩只活像枕墊的前胸束出了繃緊結實的身形。羊毛的底色是粉藍色,那還真是難以招架得住呢!碧翠絲壓低了聲音說道:
「如果妳想的話當然可以。我是已經都看過了,一、兩遍有了。我以前還構思著想寫一篇討論維多利亞時期,就是說,那個時期創始了書迷俱樂部的人。不過真的著手去做的時候,我才發覺那實在是蠻無聊的。」
「茉德.貝力。」
「家中爐裡的灰燼將會漸漸暗去。」羅蘭唸道。
打從一月分他們寄出了熱情的謝函之後,喬治爵士那兒就再沒半點音訊出現。茉德熬過了痛苦的一個學期,羅蘭則往四處找著工作——有一個是在香港,另一個是在巴塞隆納,還有一個則是在阿姆斯特丹。他的希望很渺茫——他看過布列克艾德放在艾許工廠裡頭的一份文件,那是他為他寫下的推薦信,信裡讚美他勤勉用功、一絲不苟、審慎小心,聽起來讓人覺得他簡直就是乏味呆笨。他們倆有過共識,也就是羅蘭和茉德,兩人說好絕不向任何人說起這事兒,而且除非他們倆有誰收到了喬治爵士的消息又或是兩人再度碰面,否則絕不輕舉妄動。
我把我的一件披肩、還有一只行李箱給了珍妮。她高興得不得了。
「不怎麼確定。她有留下一封遺書,說她沒錢還債,還說自己是個『多餘的人』、說她在這個世上是『一無用處』。她戶頭裡連一毛錢都沒有。法醫診斷的結果,認定這是雌性生物特有的心理失衡。『女人向來如此,性情的變易既強烈且無道理可言』,他那時候是這麼說的。」
再加上,我親愛的他沒有陪在我身邊,我真的好想念每一個夜晚我們一起安靜讀書給對方聽的那些時光。我在想,到底該不該繼續唸我們一起唸的佩脫拉克,就從他最後唸到的那一頁起,後來還是決定作罷。只有他美妙的聲音才能呈現出這位義大利古詩人的一腔熱情,一旦沒了這個聲音,真讓人感到若有所失。萊爾的《地質學原理》我讀了一、兩章,這樣我便可以和他一起分享他研究這些事物時的滿心狂熱。萊爾之所見,確實充滿了深沉的智慧,令人愛不釋手,但是追溯至地殼形成這段漫長的太古時光,他的看法則又實在令人沮喪不已——如果他的說法無誤的話,這漫長的時光至今仍在永無止境地形塑與變動。那麼說起來,我們這曾經存在過的、愛過的肉體凡身,究竟會給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詩人如斯問道。我覺得——我和波克牧師的看法並不一樣——雖然現在有人針對古時候的事情提出了新的觀點,但我實在不覺得,那會和我們既有的信仰產生任何衝突。或許是我太缺乏想像力,也或許是我對自己相信的事情太直觀、太憑直覺。如果說,諾亞方舟這個故事最後證明只是詩人虛構的想像,那麼我,這麼一個嫁給了某大詩人的人,難道就會因為這樣,從此再不關注故事所傳遞給我們的這個訊息:犯罪受罰,萬物恆常同等。如果說,那位偉人為了給世人一個典範而生,然後不可思議地樂於受死,一生就真的只是這樣一位唯善無惡之人,如果這樣的一切都要被看作是虛構,那無疑地定會令人感到另一種層面的恐怖。
碧翠絲.耐斯特似乎想了好一段時間,一張臉就撐在自己的雙手上。

我們這一代是浮士德的一代——我們總不斷地想去知道某些事情,而那一切也許就是在刻意安排下不能讓我們知道的事情(如果我們背後當真有個刻意安排的主宰的話)。
「那我可以留個言嗎?」
「你應該要去申請一筆小額的研究經費,這樣才能到別處去看點什麼東西,像是離約克郡不算太遠,而且又不會太靠近——」
「我是有我自己的看法。不過我想,那也不是挺說得過去的。」
我已經和伯莎談過了。事情果然一如我之前想的那樣,和佩仙絲說的也是八九不離十。到底誰是那個該負責的男人,她是怎麼也不肯說——就只突然放聲大哭,拚命地強調說,他是不可能為她負責的,他既不會娶她,也不會為她採取什麼行動的。她的表現看起來毫無悔意,可是又挺順從的模樣,不斷地問我說,「我該怎麼辦?」對此,我也想不出有什麼令人滿意的答案。「不管我想怎麼做,事情也就是這樣了。」她的這句話,實在是很奇怪。我說,我得寫封信通知她母親,她求我千萬別這麼做——「那會讓她傷透心的,她會永遠再不認我這個女兒的!」她這麼說道。那麼她該何去何從呢?還有什麼地方能收留她呢?奉基督的恩慈,我又能為她做些什麼呢?我不想讓這些事煩擾了藍道弗的工作,可是若沒有得到他的允准,我又哪有權力來為伯莎安排什麼。而且,若是真把伯莎給換掉了,又讓人想到其他一些可怕的問題,也就是說,若真另雇他人,又讓人擔心這些人是否會酗酒、會偷東西、會打壞東西、品性是否不端。我有認識一些夫人,她們都往城外或是鄉下去找傭人——倫敦城裡什麼風聞都藏不住,這種狀況我一直很不能忍受,也無力去面對處理。
「我知道。我明白。佛格斯.吳爾夫就這麼想。他就這麼想。他揚言說他知道——知道你和我……」
噢!我該怎麼做才能讓妳相信我呢?妳千萬要相信我啊!不知我是否能佔用妳的時間,到府上拜會妳?沒有必要我不會待很久的——我就只是想告訴妳那件事而已——也許我這麼做妳會感謝我——也或許不會——不過那都沒關係——只要妳知道了便行——
啊!曼露西娜,我違背了對妳的約定。
是否仍有挽救的餘地?我倆當真得要分離?
家中爐裡的灰燼將會漸漸暗去,難道那源源不絕
慰滿我倆乾渴的泉源,就將從此封死關閉?
碧翠絲.耐斯特笑了笑,遞上了這本日記。
「由某些地方來看——這些家書倒似乎真的是很刻意地在安撫她——」
詩人並非神祇之流,然其所見一如天使。藍道弗一直都很排斥這種說法。他喜歡用威廉.華茲華斯的說詞:「面向芸芸眾生說話之人」,而且,容我斗膽說一句,華茲華斯留心的通常是內在的精神面,相較之下,藍道弗是更懂得人性的歧異和善變的。

碧翠絲.耐斯特沒什麼特別的表情,她很有耐心地擱著一臉的疑猜。
「克拉波爾揚言說,那段假期的每一段行程他都已經考查出來了。」羅蘭向茉德說道。「『沿著羅馬大道前往匹克林,如此漫長的一段徒步旅行,想來一定讓詩人的腳十分痠痛,一如我便是這樣;只是他敏銳的目光,想必看到了不少讓他開心、覺得有意思的事情,不像我在後段行程,所見實在有限……』」
「不管怎麼說,我們得再好好把信看一看,如果我們真覺得——」
「如果說一定要這麼鉅細靡遺地分析才行,」羅蘭說道:「但是難道就非得這麼做才成?」
「茉德——有沒有人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也想不出來我們要怎麼做才能證明真有這事兒?」
茉德沒多理會胸針一事。「那個情緒激動寫了信去的人妳還知道些什麼嗎?難道說,她就跟伯莎一樣,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茉德說道:「她寫得出東西啊!之前妳提說掩人耳目的時候我真的是不很懂,看了日記之後,我想我懂了。若是照日記這一部分的記載來看——我根本沒法清晰地想像她究竟會是什麼樣子,也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她。她是有說了些事情,蠻有意思的,只是這些事情卻說得沒個所以然。」
「嗯,看看這是不是有什麼似曾相識的味道?這是從《艾斯克給安珀勒》裡頭找出來的。這裡的泉很可能也跟詩歌之歌裡頭的那個泉有些關聯。妳仔細聽哦:
「他不在。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六月十二日m.hetubook.com•com
「就是艾許工廠啦!」他邊說邊拉住了她的手,她的身子和公事包於是整個地靠向了他那不時放送著令人難忘的如電般震顫的身體。「我一定得跟妳談談,茉德。我們一起好好吃頓飯,我請客,只要談談就好。妳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我真的好想好想妳,妳知道的,我早就想這麼跟妳說了。」
又是糟透了的一天。我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將床帳敞開著,因為我很迷信,我害怕把自己關在垂著重重床帳的屋子裡那麼久。懶懶的太陽穿過團團迷霧與煙塵灑下金光。黃昏之時,則換成了更小更沒勁的月亮掛在墨黑的天空裡。我一整天動都沒動,一直都只保持著同一個姿勢。這是我的避風港,沒有痛苦、遲鈍無感,只要一曲折只要一繞轉,便是瀕臨死亡般的煎熬。我們有多少的日子就是這麼一動不動地躺著,盼著它們結束,我們才能得以享有安眠。我這麼無根飄搖地躺在這裡,或許,差不多就等於是躺在玻璃箱裡的白雪公主,人雖然還活著,卻不知外面的世界境況為何,呼吸尚存,整個人卻一動不動地。屋外,在塵世中,人們則正承受著冷暖、承受著搖擺不定的空氣。
時間晚了,我是不該再寫下去了。如果不是一個人落單在家——當然僕人自是另當別論——我是不會讀書寫字到這麼晚的。我即將把這本書給闔上,把自己完全地安放在枕上,我要認真地養精蓄銳,應付即將來臨的窗簾大戰,並且好好地問問伯莎。
我問起他伯莎的事。他告訴我有個機構就是專門收容像她這種處境的女子,各方面的條件都相當不錯,而且可能的話,還能習得一技之長,出去重新做人。他說他會去問問看她是否符合收容條件——我很大膽地開口保證——當然,那只是我代我親愛的藍道弗開口而已——我說,如果我提供她的生活費院方就肯收容她的話,那我很願意支付她的生活費,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來為止。就他所知,那裡的房舍全都是由住在那裡的人自行打掃,而且整理得一塵不染十分乾淨,至於伙食,雖然簡單但卻很重視營養,同樣也都是由住在裡頭的女子自行料理。
她會到哪兒去了呢?該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呢?我應不應該捎封信給她母親?此事做與不做實在都有道理——她當初並不希望她母親知道她的情況,可現在,她說不定早就跑回家去躲起來了。
他們抬眼望了望貝山尼那平淡無味、模糊不清的面孔。
「妳一定覺得我是不是瘋了。我一直在——用個性做藉口——解釋自己何以拖拉了二十五年——二十年前妳根本就該把東西編訂出來了。可是坦白說,我真的不知道那麼做是不是對的。我不確定如果我這麼做她是不是會覺得高興。」
那位心急如焚的神祕女子又寫了一封信來。此事攸關生死,她這麼寫道。她是個知書達禮之人,就算情緒較易激動,但應不會癲狂至此!我把這封信置於一旁,情緒十分低落,完全不知該作何等決定。頭痛讓人進入了一種死氣沉沉極其古怪的世界,到了那裡,生和死似乎都不怎麼緊要了。

「整修工作做得還不錯。」茉德說道。「讓人直想發笑。偽裝得好假。」
「我覺得不是。妳覺得她有到約克郡去嗎?」
茉德等著。碧翠絲終於無奈地道出了自己親身的體驗:
「那妳覺得她為什麼要寫下這本日記呢?耐絲特博士?是想要有個說話的對象嗎?還是藉此反省自己的良知道德?還是出於一種使命感?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恐怕得要有十分驚人的自制力,撒個漫天大謊吧!而且那些家書看起來又是那麼地平靜——」

「這件事——就是讓妳很感興趣的那件事——它該不會——它該不會讓她被人笑話——或是讓她被人誤解吧?我心裡一直很在意的是,千萬別讓她——別讓世人把她什麼都給看透了,對,看透,我想我就是這個意思。」
碧翠絲很快地翻了一下。
「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啊!」
碧翠絲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向茉德熱切的粉臉。從她的表情她可以感覺到事有蹊蹺,不過也並不是十分確定。
「好一句後現代風格的形容——」
「沒錯。」茉德輕聲答道。她揮動起她修長的兩隻手,對著隔間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隱藏在牆後的正是布列克艾德和艾許工廠。


妳把我的證據留了下來,實在是大錯特錯。如果說那個東西不屬於我,那麼它也同樣不屬於妳。我求求妳,請妳三思,請妳多為我想一想。我知道我實在不該出現在妳面前。我用了不當的話語。可是,我所說的一切,全都是千真萬確而且不容輕忽的,以後妳自然就會明白。
「檔案室裡什麼也沒有。所有資料記載的都是一八六〇年白蘭琪過世之後的事情。難道你是認為——?」
茉德困窘的模樣讓羅蘭有了些想法,但他沒去問她對佛格斯.吳爾夫作何感想。他們曾經有過一番激烈衝突這自不在話下。同樣地,他也並不想去多談凡兒這個人。
不甚好的一天。我跟伯莎說她勢必得離開,只要她同意,赫伯特.波克會幫她安排寄住在從良之家。她一語不發,只是睜大了眼望著、望著,沉重地呼著氣,臉色一陣酡紅,彷彿一點也聽不到我在說些什麼。我一再地說,波克先生人非常好,她實在是十分幸運,結果我聽到的仍然就只有急促的嘆息、喘氣的呼吸聲,弄得我那小小的客廳裡幾乎全是這些聲音。我打發她下去,並且說我希望她好好考慮之後給我一個答覆;我實在應該再跟她說,我希望她就待到下個禮拜為止,可是我不能這麼做。她將來會有什麼樣的遭遇呢?
上一回在林肯郡冷極了的那一天,羅蘭曾跟茉德提過,照狀況看起來,在一八五九年的六月,克莉史塔伯很有可能曾經陪著藍道弗一塊兒前往南約克郡完成他的自然史之旅;由他來看,這事兒一想便知;可他沒想到,茉德對於R.H.艾許的事蹟根本就一無所知。他認真地解釋了起來。艾許曾有一個月的時間出門遠遊,他一個人四處行走,山川、海濱,研究著地質和海洋生物。原先本來有位法蘭西斯.塔格威爾,也就是《大英海岸海葵誌》一書的作者,要和他結伴同行,結果一場病耽擱了塔格威爾讓他沒法成行。羅蘭向茉德解釋,評論家都認為他這一個月的努力研究,就是讓艾許在詩作主題上有所轉移的原因。也就是說,艾許從此從歷史這個主題移轉到自然史。羅蘭本身對這個觀點倒不是很認同。那是那個時代整個知識運動的一個層面。《物種起源》出版於一八五九年。艾許的朋友米什雷,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在當時也對自然研究極感興趣,而且還根據四大元素寫下了四本著作——《狂瀾》(水)、《峻嶺》(土)、《飛鳥》(空氣)、《昆蟲》(火,因為昆蟲都是住在炎熱的地底下)。艾許的「自然」詩就屬這一類,說起來,和泰納晚期畫自然光的鉅作也頗為相似。
如果屋子裡頭能多出一張床,那麼他就能展現他自我保護的天性,儘管把自己縮成一團什麼也不在意。現在,幾乎每個早上他睡醒的時候,身體都是僵硬地擠在床墊的最邊邊。
「放開我的手。」
喬治.史蒂芬生在他成功地設計發明出用馬拉曳的火車之後,現在又製造出這列新型的火車。只是這些噗噗亂叫而且還把我的襯衣給毀了的火龍(別擔心,襯衣我不會寄回家裡去的;客店的老闆娘,凱米旭太太,她不但很會洗衣,而且還會把衣服漿得很整齊,這我非常確定),讓我覺得倒不如坐上那一種高雅得多的交通工具說不定還比較好呢!
「可憐的白蘭琪!」

「等一下。」
「噢!我也不知道。她提到她時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可憐的伯莎。」
妳肯定會開始想說,那我是不是很危險,會不會落水淹死,會不會捲入海水海砂裡去。我無意間放在身邊的一具魚網,剛剛就被一道波浪給沖了去,那是我到伐利布里格某個深潭想混水摸個頑固的水螅時用的——我倒是沒受什麼傷,就只是讓藤壺的甲殼和幾個珠貝娃兒給刮下了一些光榮的印記。再過兩個禮拜的時間,我就會回到妳身邊——帶著我這些來自深海的失去生命了的奇觀——
「我是茉德.貝力。我只是想跟他說,我明天會到大英圖書館去。去和耐斯特博士見面。」
六月六日
依舊是每況愈下!品洛特醫生來家裡,幫我開了些鴉片酊,讓我覺得舒服了不少。下午的時候,門口有人用力地在敲門,伯莎心不在焉地,領了一位陌生的女子進來,那女子要求要見我。那個時候我正好起身,稍稍喝了幾口清湯。我跟她說,她是不是可以等我身體好些之後再來,她同意了,當下緊張兮兮地表示稍後會再來訪。我又再吃了些鴉片酊,然後便回到我黑漆漆的房間。從來不曾有人能將睡眠的美好生動地描寫出來。柯立芝寫過失眠的痛苦,馬克白揚言自己不再奢望好眠——可還是沒有什麼文字,是在述說那種從一個箍緊的世界解脫之後暖暖地一動不動地就能進到另一個世界的快樂。裹在層層交疊的床帳中、圍攏在毛毯密不透風的暖熱裡,那感覺,就好像是——
「都不是。」
赫伯特.波克不是個很懂應變的人。不過在一開始處理這事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當初實在應該
六月
「不完整!大多是有留下來。綑成一束束的,放在鞋盒子裡。這些信都在我手上。大部分的信就像她說的,都是書迷寫給他的。」
「不會啊!偶爾我倒是會覺得李奧諾拉.史鄧很幼稚。不對,這麼說並不對。應該說她是率直、熱情。而且她說的或許有幾分道理。說不定,妳感覺到的掩人耳目就是在刻意規劃之後沒寫出來的文字——」
「她的信她都有留下來嗎?」
一八五九年六月四日
他們排隊點餐,規規矩矩地點了用微波爐烹煮的義大利菠菜寬麵;接著兩個人就躲進了餐廳的地下室裡,希望能避開好事者的注意。羅蘭讀起了愛倫的日記以及白蘭琪的來信。茉德望了望他,開口問道:
六月十日
「基本上那跟她沒什麼關係。」
而這些憑靠著漸進的歷程所誕生而形成的事物,又是如何將這個形貌傳遞給後代子孫的呢——即使個別的特徵或將消失——但整體的樣態到底是傳遞了下來?這一點至今仍然是個未知的謎題,如果我的看法無誤的話。我可以從樹上砍一小根枝子下來——然後種出一整棵樹——就從那麼一根小樹枝,便可長出樹根、樹冠,長出所有該有的——可那小樹枝是怎麼辦到的呢?這麼根斷枝它怎麼會知道該怎麼把樹根、樹枝給長出來呢?
「從來沒有哪個地方——又或是什麼事情——會讓我這麼感興趣——就只因為那可以讓我聯想到一些事情——」
今天佩仙絲來了一封信,說是請我讓她和她那一群小蘿蔔頭來這兒住一夜,然後他們再繼續上路,前往伊崔塔的海邊避暑。我自然一定會讓她開開心心地——而且說真的,能和這麼多遠在他鄉的親人交流彼此的想法和近況,我絕對是樂意之至的。只是,這個節骨眼實在不是接待訪客的好時機,家裡有一半的家具全都拆了下來,而且現在才剛開始要徹底清點家裡的東西,所有陶瓷用具也都才剛開始清洗,什麼都沒做完,椅子有的收起來了,有的則教能幹的畢堯先生給釘起來了。他在藍道弗書房裡的一只椅子(是綠色那把皮製的半圓形安樂椅)的椅把和深嵌在椅上的靠墊之間發現了兩枚舊金幣和一張蠟燭帳單,曾經就因為找不著這張帳單而引發了一場爭執;另外,聖史威京教堂的夫人們所贈予的筆拭也同樣在那兒(難道她們真覺得有人會讓自己拿著這麼精緻的一個藝術品去往墨上沾得污髒這真讓我難以理解)。吊燈架拆下來了,上頭的水晶全都仔細地洗過、擦過。說到這個亂中有序的狀況,那就一定得讓伊妮德、喬治、亞瑟、多拉快快離開才成,這四個小東西,他們即使大剌剌地極其謹慎,其實也都還是無異於在淘氣嬉鬧一樣,那對水晶珠飾實在是很危險。不過再怎麼說,他們當然都是會來的。我已經寫信去這麼表示了。到底我是該將吊燈架裝回去呢?還是送走算了?我在自己的書房裡喝了點清湯、吃了一片麵包。和-圖-書
碧翠絲想了想。「就那點而言我是可以同意。有些東西確實是省略了沒寫出來。我只是弄不明白,為什麼就非得要把那些東西想成是——是那一類的事情。」
佩仙絲和我終於有時間能夠好好地說些體己話了,我們倆邊吃晚餐邊聊,因為那幾個可愛的小天使已經到攝政王公園那兒去呼吸新鮮空氣了。我們熱烈地暢談著記憶中在教堂院內所度過的時光,說起那時,我們如何地在果園裡奔跑,夢想著以後從女孩變成女人。我們就像小女孩似地喋喋不休,說起以前用過的扇子和長襪,說起以前聽道聽了很久的時候,帽子緊得讓人發痛,還說起親愛的媽媽當年所忍受的痛苦,她總共生了十五個小孩,其中只有我們四個女娃兒活了下來。

佩仙絲說幫傭階層的這些人天生就有忘恩負義的劣根性,而且又沒受過教育。遇到像這樣的狀況——他們就不得不面對,然後任人公斷、質問——我常禁不住地想,難道他們心裡都不會有恨嗎?有些人心裡一定會覺得恨的這我確定。同樣地,我也不明白,何以一個奉基督之名的人會覺得人世間有主僕之分是理所當然的——祂甚至走向最卑微的人,而且或許還是優先走向最卑微的人——走向低賤之人,走向貧苦之人——帶來物資,帶來安慰。
茉德和碧翠絲初初見面時的狀況不太妙,一部分是起因於她們發現雙方的外形實在是很不搭軋,碧翠絲偏好將自己隨隨便便地包在針織羊毛衣裡,而茉德看起來則一派地安適穩重、直接明確、鮮明俐落。茉德針對維多利亞時期為人|妻的女子,列出了幾個標題,然後據此設計了一份問卷調查,繼而逐步地將問題導向主題,也就是探討愛倫何以要寫日記,這讓她興致相當高昂。
「我們又有誰能把事情說出個所以然來呢?」碧翠絲反問道。
「那克莉史塔伯呢?一八五九年的六月她在做什麼?這有沒有什麼紀錄?」
「是嗎?」
「克莉史塔伯會作何感想?」羅蘭問茉德,茉德則回說:「她編出了那麼多的妖精鬼怪。她很清楚我們人的本質。她應該不會為了面子這種事情覺得心煩的。」
我把他寄來的詩抄在這兒,因為這首詩遠比他寄來的美麗禮物更值得我珍惜。儘管我們曾在一起度過了幸福的日子,眼下即使相隔兩地,也都只是讓我倆之間的信任與深情有增無減。
「嗯!如果可能的話,我是想在赴約之前先和他談一下——以免有什麼人——這狀況說起來挺棘手的——我只是想讓他知道一下——這樣他好作安排。妳有在聽嗎?」
「我非常非常地想知道,是不是這些所謂大人物的太太都——」
「不行。」
「白蘭琪是在哪一年過世的?」
「好好好!我不想了!」
「我們恐怕有必要,」羅蘭小心翼翼地說道:「得一起去解開這個謎。我清楚他的作品,而妳則清楚她的作品。如果我們能一起到約克郡的話——」

告訴我,妳現在是不是好多了?有沒有辦法去聽赫胥黎教授演講的「動物界持續不變的生態」?他鐵定會和達爾文一樣,只要一有人再度提出上帝造物的這項說法,他便會拿出各種留在地球上的標本予以反駁——然而如果有人說現有物種乃是漸進演繹的結果,他則會大表贊同。妳能做些筆記下來嗎?那會很有幫助的——至少,對於妳這位滿心狂熱的業餘丈夫——可以舒緩一下滿心的好奇。
赫伯特.波克來訪,他向伯莎說盡了好話,可是伯莎一如以往面對我的時候那樣,什麼話也不說,就只像塊紅面磚似地呆站著。
「不會。我想做的是——是——是照著脈絡——去走一趟。我覺得非這麼做不可。我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也希望發現的人會是我。想當初你帶著那封偷來的信到林肯郡來的時候,我真的覺得你發癲了。可現在,我深有同感。那種慾望真的不是為了事業什麼的,那倒是一種比較源自本我的感覺。」
她們定睛地彼此互望。茉德又問道:「那是要掩誰的耳目呢?是幫他作傳的那些人嗎?」
「就是類似那樣的東西。」
我和我那只裝著各式標本瓶罐的大籃子已經合而為一地來到了羅賓漢海灣——只是搖搖晃晃的火車、落個不停的煙塵,還有火車引擎打出的火花,硬是弄得人一身是傷且灰頭土臉,尤其是進到隧道裡的那個時候。匹克林至葛羅斯蒙這條幹線有經過牛頓谷——這個V字形的山凹乃是成形於冰河時期——而此時,就在漫漫一片荒蕪的原野上,火車引擎因著地面陡峭的坡度,有如火山爆發似地揚起了一大片壯麗。這讓我想起了米爾頓筆下的撒旦,想起他穿越混沌中柏油般的熱氣,為自己航出一條黑暗的道路——也想起萊爾(Sir Charles Lyell)的作品,他寫這些因冰河而升起的山川,寫這些因冰河而雕塑成形的谷地,寫得真是實在、精采,而且耐性十足。我聽到麻鷸在叫,牠們正發出專斷而孤涼的聲音,我看到了我認為應該是老鷹的禽類,不過那說不定根本是子虛烏有——總而言之,反正就是有一隻準備掠食的禽類正在空中盤旋,在大氣中飄蕩。胸脯窄小的綿羊很是奇怪,牠們蹦蹦跳跳地跑開,把石頭散得到處都是,然後在空中搖著一身的羊毛,好似海中一排一排的海草——沉重而緩慢——接著牠們就從峭壁間瞪眼張望——這讓我很想用個殘酷的形容詞來描寫牠們——不諱言地——就所有家禽動物來說,牠們的目光簡直就像魔鬼一樣地充滿著敵意。牠們的眼睛一定會讓妳很感好奇的——黃黃的眼睛裡長著黑色條狀的瞳孔——而且是呈水平狀,不是垂直的——就是這樣才會讓牠們的目光看起來那麼地詭異。
六月七日
萊爾還跟我們說到了不少以前曾存在於這個海邊的小村莊,現在,這些村莊早都已覆沒在海水之中——像是奧本、哈特本、海德、艾德家堡,現在全都已往內陸遷了去。對於這些黯然消失的村落,我相信一定存在著什麼神話或是傳說和它們有關,好比說,就像布列塔尼那樣——只是我始終都沒法把這些給找出來——倒是有些打漁的人曾在大海的沙洲上發現了房子和教堂的遺跡……不過再怎麼說,就算沒有淹沉了的黎之城自海底敲鐘呼喚,夜夜折騰著我,我也早就知道有個來自英國的小搗蛋,那就是哈伯小精靈,他沒什麼特別之處,就住在一個洞裡,而這個山洞自然也就叫做哈伯洞囉!這位好好先生哈伯,他能治好一種咳嗽病(這種病在這裡叫做百日咳)。至於哈伯洞,則是位在凱托尼斯村附近的一處崖壁之中——就在一八二九年十二月某個暗黑的夜裡,這個村子落進了海裡,整個地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往下滑落了去。
「茉德有沒有說我是不是該……我是不是別……她有沒有提到碧翠絲.耐斯特啊?」
佩仙絲和她的小蘿蔔頭今早出發往多佛去了,大家都滿面笑容,不停地揮著手帕。我希望他們橫渡海峽時一切順利。我希望他們到海邊時能玩得非常盡興。又來了一封信,是藍道弗寄的,滿滿的全是(當然是指那封信)大海的空氣、微微的海風,以及愉快自在的精神,好像是才剛從海邊寄出似地。倫敦城裡又熱又沉地可比黃銅——我想,暴風雨可能就快來了。天氣出奇地靜悶、燥熱。我決定要和赫伯特.波克商量伯莎一事。我覺得頭愈來愈痛,我慌亂得不知所措,突然覺得自己所在的這棟屋子遽然間沉寂而空無。我窩回房裡,睡了兩個小時,醒來的時候還蠻清醒的,就是還有些宿痛。
「那妳希望我怎麼做?」
「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就這些年來,對我自己,對她,我都有責任。」
「怎麼了嗎?」
「那妳怎麼不把它給擱下呢?去做妳自己的研究啊?」
「我們一直都沒找到答案。就算她有去找她,可她沒提。」
「多少是吧!你能不能在聖靈降臨那一週安排幾天,然後實地到一些地方去看看?」
「她投河自盡。她在普特尼,從橋上跳下來——衣服全濕,口袋裡裝滿了圓圓的大石頭。為了讓自己必死無疑。根據紀錄,她是因為對瑪麗.渥史東克萊福特(Mary Wollstonecraft)從同樣那座橋落水自盡的舉動相當欽佩。她顯然有注意到,渥史東克萊福特當時幾乎沉不下去,因為她的衣服全都浮了上來。」
這番欲言又止臉紅心跳的小小抗議再一次觸動了茉德的心弦,她緩緩地將座椅拉近,深深探進眼前這張疲累無力皺得畢畢巴巴的老臉。茉德想起李奧諾拉的猛暴,想起佛格斯惡劣的嬉鬧,想起整個二十世紀搞文學的人的基調和作為,想起某張骯髒得像是蛋白的床。
「得到同意?」
我睡得很不安穩,結果斷斷續續地做了個奇怪的夢,在夢中,我和赫伯特.波克下棋,他命令我走皇后這只棋子的時候,只能跟他的國王一樣移動一格。我明明知道這很不公平,可是在夢裡,我很笨地就是沒想到,這個規定不也同等地落在我的國王的身上,只見他大大的、紅咚咚地立在棋盤後方的陣線上,看起來一副無能為力的模樣。我很清楚她本來可以移走的方向,就像看一幅圖紋繁複的編織品、網織品上織錯的地方那樣清楚——可是她卻只笨拙地移向前移向後,一次就只走一個方格。波克先生(他一直在我夢中)沉靜地說:「妳看我告訴過妳了,妳贏不了的。」然後我也明白事實確是如此,但是,我卻不由分說地火了起來,心裡直希望自己能自由自在地在對角線上移動皇后這只棋子。後來當我想起這個夢時,我覺得這真奇怪,在棋盤的世界裡,女人的空間是那麼地大,行動是那麼地自由無阻——而到了現實人生,卻完全地不是這麼回事。
「我什麼也沒想!我有什麼立場去想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我的份,所以說,我什麼都沒想。反正我就是一個多餘的人,無所謂啦!」
六月
我們該不該去把她找出來呢?她是不可能會在街頭逗留多時的,她一向都不喜歡這樣。假如我們真找著了她,我們又該不該處罰她呢?那應該不會是我想做的事。
「我也不知道。那很可能會改變我們對——對他的作品——的看法。我覺得,多多少少吧!」

「不管怎麼說,那都一定會很有意思的。」
「那妳覺得她寫日記是有想出版成什麼作品嗎?」
「噢凡兒!」
「請問羅蘭.米契爾在嗎?」
「我也這麼覺得,耐斯特博士。我真的這麼覺得。整個學界——大家的思維——沒有什麼逃得過我們的質疑,唯一例外就是性方面的事情——可偏偏呢,女性主義就獨獨要青睞這一類事情。我有時候都會想,當初我實在應該去走地質研究這條路才對。」
「那她有把日記拿給他看過嗎?」
如果藍道弗這時在家的話,我就可以和他好好討論這事。或許我也該為他的不在感到慶幸——這事畢竟是該由我來處理負責的。
「我在趕時間。」
「那妳跟她說了什麼?」

六月
郵差送了一大堆的信件來,都是我們一直以來不斷收到的那類——裡頭附了詩作或是詩作的部分內容、為他的《聖經》又或是莎士比亞所壓製的花、要求親筆簽名的、為他的讀書內容所做的建議(真沒禮貌),還有些則是很謙虛地、偶爾也有些很霸道地,都是要求他去讀他們所作的史詩、論文,甚至是小說,原作者自認為這些作品應該會讓他很感興趣,有的則是認為經由他的推薦,作品或可得到更大的迴響。我很客氣地回覆了那些來信,祝願他們一切安好,並表明他非常地忙——這的確也是實情。如果他們不讓他有空餘的時間閱讀、研究、思考,他們又如何能期待他再以他「玄奧的哲思」繼續帶給大家「震撼與驚喜」呢?這些信件當中,還有一封是想要與我本人見面談話的,那人在信裡說,這件事對我本人而言非常地重要。這並不足為奇——很多很多人,尤其是年輕女子——他們都寄望於我,希望能藉此和我親愛的夫婿展開密切的交流。我很禮貌地回信說,以前也有許多人提出同樣的要求,但我向來不約見陌生人,不過,如果這位人士真有很特別的事需要交流,我希望她能先以書面具體地將事情指陳出來。我們就等著看這事兒是不是真有什麼重要性,還是只是虛驚一場,說不定,事情會像我猜想的那樣,或會帶來什麼瘋狂難解的事情。和圖書
「讓文字敘述給撩起的好奇心。」
「怎樣?」
「我不記得,我剛跟你說過了!我真不該這麼想。想像一下現下她的人在林肯郡,這位茉德.貝力……」
「如果妳不告訴我,我會自己去找出來的,我自己找出來的東西我可就認為理當屬於我自己囉!茉德。」
我性喜矛盾,於是我寄出
朵朵雕在暗沉黑玉之上的約克郡白玫瑰
盛夏的脆弱無休無止就此停駐
它們雖死猶生,抑且視死如歸

古老的森林回暖於黑暗的死亡
現代圍爐的家園因遠古絕跡的光亮而照
由是我倆之愛,安穩地在妳心中毫髮無傷
且熠熠生光,直至我倆白髮蒼蒼,照亮妳我暮暮與朝朝。
在這裡,什麼東西都給人原始的感覺——岩石的形貌、大海的澎湃、駕著漁船(用當地方言叫做平底小船cobles)的漁夫,我覺得那種船,大概和古時候入侵此地的維京人所做的那種多用途的船沒什麼太大的不同。來到北海岸邊,放眼這灰綠淒冷的荒原,我深深感受到北國大地的風采——那和僅僅隔了一道海峽的法國所展現出的文明截然不同——就連空氣都帶著幾分古老清新的味道——有著鹽巴、石南,以及一種非常嗆人的爽淨,就像是這裡的水的味道——流經了浮誇的泰晤士河之後,這裡的水總是在坑坑洞洞的石灰石中香香地冒著泡泡,帶來的驚喜可不下於美酒呢!
「他還在圖書館那兒威脅我說,他會把我們之間的事都給挖出來。我們一定要多注意這個人。」
「還挺傲的哦!說是你的朋友茉德.貝力。她明天也會到大英博物館去。至於其他細節我就不記得了。」
我在處理她的這件事上確實是有閃失。我的表現稱不上好。
這棟屋子少了我親愛的藍道弗之後,就只剩下回音和沉寂。在他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裡,我有好多事情要處理,我要讓他平常常用到的東西更好更方便。書房的窗簾,以及更衣室的窗簾,都得要拆下來,然後再把上頭的摺皺徹頭徹尾地給敲平。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能有什麼好法子,能把上頭那些個窗簾給刷洗一番。客廳裡我試著去刷洗過的那兩道窗簾看起來總是各自一個樣子,要不是色澤不同,要不便是褶痕的「垂法」不同。我要讓伯莎勤快點地去把摺皺敲平,還要去刷去擦,然後看看還能再怎麼做才好。伯莎最近一直都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叫她過來的時候,她都很慢才出現,而且交代的工作也都不是做得很完滿(譬如說,像是那幾根銀色燭台,把藍的睡衫的鈕釦和車邊弄得髒兮兮一條條的,一直到現在睡衫都還是帶著髒)。我在猜,伯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由於在她之前的那一位,既不可靠,又老弄壞東西——對,沒錯,非常粗魯、專事破壞——所以我真的很希望,伯莎能一直像她剛開始所表現的那樣,忙轉轉的像個不礙眼的小鳥似地,事事做得盡善盡美。她是有心事不開心呢?還是身體出了什麼狀況覺得不舒服?我怕是兩種狀況都有,我實在不願再想下去。明天我一定要直接問問她。如果她曉得,這麼做對我而言,其實需要極大的勇氣,而且這實在也不是我的個性會去做的事情(因為這可能會影響到她和我慣常的步調),她鐵定會大吃一驚的。我沒有母親強勢的性格,許多在我親愛的母親身上能夠見到的優點和優良的家族遺傳,在我身上都看不到。
「沒有。讀了那些家書,妳還會這麼想嗎?」
妳隨時都可在信上所列的這個地址找到我。相信我噢相信我吧!我但願我們能站在同一陣線。
「我不知道妳打算怎麼做,貝力博士。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妳來這兒找資料,而且妳也找到了。」
「我覺得她寫日記,是為了要掩人耳目。沒錯,就是為了要掩人耳目。」
佩仙絲向來觀察敏銳,她很快地就察覺到伯莎有什麼事不對勁,而且她還煞有介事地猜著可能的原因。我說我應該自己和伯莎談談,我其實也一直在等適當的時機想開口問她。佩仙絲說,如果再等下去,太久了對伯莎和這個家都只有害無利。佩仙絲說,若是繼續任由罪惡存在,那就會帶來不好的影響。我說,我覺得照理我們應該要去疼惜犯罪的人,佩仙絲則反駁說,這不見得就表示一定得和顯然犯下了罪卻未受到懲戒的人共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們都記得母親遇到這類事情時是如何地剛強,她覺得她必須親自懲處這些做錯事的姑娘,那是她的責任。有一個我特別記得,可憐的柴爾莎.寇莉特,她尖叫著在屋子裡跑來跑去,而母親則高舉著一隻手緊追在她身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尖叫聲。我永遠不會去毆打我的傭人,還有佩仙絲,雖然她揚言巴拿巴認為在某些合理必要的狀況下,這種做法乃有其益處,但不管她說了什麼,她一定也是不會這麼做的。我認為我親愛的藍道弗一定想都沒想過要動手去——或是拿起其他什麼工具——去對待我們所雇用的年輕人。我得趕在他回來之前請伯莎走路了。這是我的職責所在。
也或許,伯莎是去找那個男人去了,他〔此段字跡畫上刪除記號無法判讀〕


獻上我最誠摯的祝福
「趕著去做什麼?研究《曼露西娜》錯綜複雜的糾葛盤纏?還是趕著去見羅蘭.米契爾?」
「沒什麼可說的。」
真是每況愈下!頭痛煎熬著我,我一整天都躺在黑漆漆的臥房裡,飄蕩在半夢半醒之間。身體出現很多感覺,雖然難以形容,但卻又清楚得一針見血,那就像是烤麵包,又或是要把金屬磨得光亮時的氣味,這一切,沒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是怎麼也不可能感受得到的。當那種暈眩、散滅的感覺初初降臨之時,身體也就這樣地因而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明白那乃意味著頭痛即將到來。一旦進入了這種境況——要再去想像自己之前置身其外時的感覺——那根本就怎麼也辦不到——照這麼說來,一直不得不吞忍這種感覺的佩仙絲,還真的是擁有無止無境的毅力呢。接近傍晚的時候,頭痛稍稍退了一點。
六月九日
我最親愛的愛倫:
「伯莎的下場鐵定是很慘的。她——我是說愛倫——她似乎不是很懂……」
「哪是!就算都不說話,狀況也是有不一樣的。」
我們下了盤棋。我贏了。
茉德使力掙回了自己的手,隨即大跨步地離去。佛格斯在她身後大聲喊道:「可別說我沒先警告妳!」接著,身影便進入了艾許工廠,全身通黑的女警衛則在他身後啷啷地搖著成串的鑰匙。
「我猜妳一定在想,怎麼我花了這麼多年的時間研究這些日記,結果居然什麼成績也沒做出來。實在地說,那些時間總共是二十五年,而且現在還持續地在增加中。我自己其實清楚得很——相較於你們這類學者——也就是你們這些對愛倫.艾許和她作品已抱有某些想法的人——愈來愈高昂的興致——我這慢也實在是太慢了。我真的很能體會——她那種想做個好太太的心理——坦白說吧,貝力博士,我瞭解她對他——對藍道弗.艾許真的是萬分的推崇。他們都說,要做研究最好就是去——去研究這種不說自明的作品,因為我——我是個女的——還有,照他們的想法,我的能耐也就適合做這種研究,誰知道我到底有何能耐。在以前啊,貝力博士,有認真在研究女性主義的人,一定都會想盡辦法得到同意,好去研究艾斯克和安珀勒之詩。」
茉德沉下了她的臉,雙眼垂視著信上因吸墨粉而閃現的光亮。她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平淡地開口說道:「看來就是這封了。還有其他的嗎?這封信應該是她在日記裡提到的第二封信。第一封有在盒裡嗎?」
六月
「我甚至有發展出我自己一套對水和泉的看法。我跟妳說過,艾許在一八六〇年之後所寫的詩,大多都有碰觸到自然元素這個題目——也就是水,還有石頭,還有土和空氣。他把萊爾所提的間歇噴泉跟北歐神話還有希臘神泉寫在一起。哦還有約克郡瀑布。所以我對《曼露西娜》裡的渴飲之泉就覺得十分好奇。」
「喂?」
「妳整個晚上都一聲不吭的。」
何謂房舍?如此堅實——如此方正
在風中築出一片暖熱
並肩漫步,雙眼垂俯
靜靜安走——依憑簾幕的遮護
然而心神卻如載滿火藥的炸彈不時敲叩
然而理智在靜謐的絨毛之中尖聲狂吼
窗戶飛離寂靜之屋
崩於屋外的牆土——急遽而突兀——

  ——克莉史塔伯.勒摩特
「噢凡兒!噢凡兒!噢凡兒!你每次就只會這麼說。我要去睡覺了。我得養精蓄銳,明天好長一天還有得熬呢!有個假報所得稅的大案子,很有意思吧?」
如果說得嚴重一點,這個人根本已經不是凡兒了,那麼那個凡兒是到哪兒去了呢?迷失了、變了、暫時消失了?而他又該做些什麼?能做些什麼?面對迷失了的凡兒,他該怎麼擔起他該有的責任呢?
「那有很重要嗎?」灰暗的聲音這麼問道,讓人絲毫聽不出那所謂的「重要」到底是與學術有關,還是出自內心的慷慨激昂,還是有什麼重大的可能性。
一名穿著黑色制服皮膚黝黑的女子面無笑容地出現在他倆身後。
這一整天下來,有半天是糟的,另外的半天則可想而知,蠻好蠻清朗的,也可以說,是煥然一新吧!在我昏昏沉沉休息著的時候,清理家具的工作一直都還是很順利地在進行——大凡扶手椅、桌布、燈、屏風——似乎都煥然一新了。
「是沒什麼資料有再提到她。沒有了。」
「我也會在大英博物館待得晚些。那沒什麼關係。」
「女人是這樣沒錯。女性主義就是用這種論點來談車禍和考試的——」
「別這樣,茉德。我要找妳談談。我痛苦極了,我完全搞不懂,而且我非常嫉妒。我真不敢相信妳就這麼和那個可愛的廢物羅蘭搞在一起了,我弄不明白妳親自駕臨這個垃圾焚化場到底是要做什麼,難道說妳真的和他有什麼關係。」
茉德快步走了出去,經過布列克艾德的辦公室時,波拉懶洋洋地舉了舉手;教授人沒在那兒。行到外頭黑暗處,來到走廊間,倒是有一襲熟悉的亞藍毛衣白亮亮得蓋過了陰霾,熟悉的金髮則閃閃發光。
兩天後,羅蘭和茉德約在「好多」碰面,那是位在博物館大街街尾的一間素食餐館。茉德把碧翠絲印給她的一大疊文件全帶了來。在打電話和羅蘭約定這場會面之前,她一度提不起勇氣來;還有李奧諾拉.史鄧寫來的一封熱情如火的信,也讓她心煩得不得了;得到太仁基金會補助的史鄧即將前來英國,信裡還熱情如火地寫道:「下個學期我就會陪在妳身邊囉!」
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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