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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與昆蟲

作者:A.S.拜雅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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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婚姻天使 Ⅳ

第二部 婚姻天使


「可能是個邪靈。」霍克先生說。
我認得一個在基督裡的人,他前十四年被提到第三層天上去。或在身內,我不知道,或在身外,我也不知道。只有神知道。
一連串的敲擊。
「我們該試著唱唱歌嗎?」帕佩格夫人建議。在霍克先生聲明自己解釋聖經字義的權威後,她覺得輪到自己要率先帶領大家找到接近靈魂世界的方法。她自己最喜歡的讚美詩是希伯主教的〈聖哉!聖哉!聖哉〉,這是她與丁尼生與蘇菲.席克共同的喜好,一聽到這首詩,蘇菲感到純然喜樂的玻璃長矛震透了她。

我們看到一位新的兄弟或姐妹在黑暗中成長為塵世上的種子,我們歡欣鼓舞地期待著這個在黑暗的土地上和玫瑰園中誕生的孩子。我們冀望妳帶著希望、愛心、信任,無畏地等待她,因為如果她願意快速來到這個夏日之境,她會更快樂。妳必將因此承受痛苦,妳會承受她到來與離去時的痛苦,一如我們死亡時那樣,親愛的母親,親愛的親愛的,我們愛妳,妳必須愛她。妳不能替她取我們的名字。我們在這,我們永遠活著,我們有共同的名字,這就夠了。我們是一隻玫瑰色手上的五根手指頭。
他被提到樂園裡,聽見隱祕的言語,是人不可説的。
「說話吧,荷爾蕭夫人。」傑斯夫人說。


若有人名字沒記在生命冊上,他就被扔在火湖裡。
於是海交出其中的死人;死亡和陰間也交出其中的死人;他們都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


「是我們認識的靈魂嗎?」
帕佩格夫人說:「你們對你們的母親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建議?」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有一、兩次,蘇菲可以看見他們,她能向他人描述她的所見所聞。她曾看到傑斯夫人死去的侄子侄女,他們是傑斯夫人妹妹西西莉亞的三個孩子——艾德蒙(Edmund)、艾蜜莉(Emily)和露西(Lucy),他們分別在十三歲、十九歲,和就在去年的二十一歲去世。儘管靈魂們說,在那片光線美妙的夏日土地上,他們在果園和花叢中是多麼快樂忙碌,帕佩格夫人仍覺得,太遲了!實在太遺憾了!在《悼念集》的最後,描述愛情戰勝死亡的詩句就是在慶祝西西莉亞這個妹妹的婚姻,帕佩格夫人似乎看見詩中提到的新娘,小小的腳上穿著拖鞋,輕快地踩在老教堂中已逝者的匾牌上。但我們畢竟生活在凡塵俗世,我們需要知道有夏日之境,帕佩格夫人做出如是的總結。在桂冠詩人的詩裡,未出世的孩子象徵未來的希望,他們像亞瑟.哈倫一樣來了又走了。而出於某種原因,降靈會的成員當中沒有人可以與亞瑟.哈倫建立溝通連結,就連蘇菲.席克也無能為力。
我們在一個玫瑰花園中成長。我們是妳的艾咪。我們看著妳看著妳,我們看著妳所做的一切,妳很快就會來找我們了。
「這是真正的預言,帕佩格夫人。不是真的,就是偽造的。」
帕佩格夫人也知道霍克先生將與她之間的諸多可能性視為一種身體快|感的來源。她注意到他常不由自主打量她的乳|房和腰,興奮時會藉機用溫暖的手指摩蹭她的手掌。有一兩次當他正打量她飽滿的雙唇與依然青春活力的鬈髮時,她剛好與他的目光相對。她從沒有刻意鼓勵他,但當他看太久,或有意無意碰觸她時,她也沒有像她原本可以做的那樣斷然拒絕、抵抗。她相信任何女人——體型豐|滿,且對霍克先生有好感的女人,只要有心想要,就能讓霍克先生開那個口。但她想成為霍克太太嗎?

儘管帕佩格夫人像位南海女王般坐著,彷彿頭上戴著孔雀毛、琴鳥羽毛、白鴕鳥羽毛,蘇菲見到她還是宛如見到帕佩格夫人原本的模樣,因為蘇菲喜愛帕佩格夫人最真實的樣貌。她常看到一身濕淋淋的荷爾蕭夫人像一隻從海中升起的美人魚,一隻坐在岩石上向天空嚎叫的海獅,圓滾滾的身上沾著發亮的水珠。有時她的視線似乎能穿透荷爾蕭夫人,彷彿穿越她巨大花瓶或花萼形狀般的外表,看見裡面承裝的形體像是像是罐子裡的桃子般微弱掙扎著。在旁握著荷爾蕭夫人另一隻手的是傑斯上校。
荷爾萧夫人的淚水潰堤。「哦,霍克先生,這是重點。我已經知道一星期了,我沒對任何人說過,甚至連我最親愛的丈夫也沒有,但很確定的是,我要懷上另一個孩子了,而且說實話,我的害怕大過於期待,我想,在我所經歷的事發生後,這樣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不會遭受大家的指責。現在這些親愛的小傢伙攫住我的恐懼,他們了解我的恐懼,試著安慰我。」她蒼白的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哭泣聲。「我盡我所能,去防止這種事再發生,我已經放棄了和圖書期待,現在我感受到的只有害怕,只有害怕——」
帕佩格夫人不擅於讓思緒停息。他們這群降靈會成員的做法是靜靜坐著,圍成圓圈,輕握著兩旁成員的手,讓彼此心靈合而為一,全體被動地等待,供靈魂進入使用,透過他們說話。起初,他們使用敲擊和回應的系統,一下代表是,兩下代表否,並不時震驚於桌子底下傳來的宏亮敲擊聲,或是手指下方桌面傳來的震動。而目前大多數情況下,他們都是等到靈魂現身的跡象出現,然後進入自動書寫的狀態。所有人都拿著鉛筆在紙上書寫,除了傑斯上校之外,所有人都產出或長或短的書寫文字,供他們研究與詢問。然後,如果當日幸運的話,超自然的訪客會透過蘇菲說話,或更罕見地,會透過帕佩格夫人說話。

雙手雙手交叉下面之間下面之間的手小普迪手普迪豐|滿的手戒指一朵玫瑰雙手扔在禿頭街頭上的禿頭上的糾結頭骨沒有頭骨軟頭天堂大門打開小頭冷手這麼冷如此冷手沒有 更多冷艾咪 艾咪艾咪艾咪艾咪艾咪愛我我愛妳我們愛妳在玫瑰花園裡我們愛妳妳的眼淚讓我們難過他們燃燒我們柔軟的皮膚像冰燒傷這裡冰冷的手是玫瑰色的我們愛妳。
帕佩格夫人的想像力難以抑制地衝進荷爾蕭夫人的新婚寢室,她湧起一股荒淫的想法,內心感到吃驚又興奮。她看見那位身材高大的女人一邊哭泣一邊梳頭,她可能有一把質感很好的象牙梳子,還有一面小穿衣鏡,她身上穿的黑色絲綢罩衣是件喪用罩衣,她會梳著厚重的頭髮,將所有珠寶、那些黑玉、黑檀木十字架、盒式吊墜、服喪的戒指和手鐲都取下,悲傷地平放在面前的蠟燭間,像放置五個孩子的小神龕似的。而他走進來,荷爾蕭先生,一個小個頭的男人,他蓄著黑色的硬鬍,讓臉頰鼓起,顯得身形較為高大,看起來像隻黑色黃蜂似的,一頭烏黑粗糙的頭髮頂端,豎起的毛髮宛如馬背拱起的鬃毛長在他頭上。一些微小跡象表明「那個」就是他想要的。也許他會安靜起身,拾起她一兩束髮髻,親吻她悲傷的後頸,或假使他有想像力的話,會以手指按摩她的頸子。而這個可憐女人的頭會降得越來越低,因為她想履行她的婚姻義務,但她很害怕,她一開始就害怕,害怕會有種子衝進來……帕佩格夫人嚴厲地敲打自己的腦袋瓜,制止自己太過放縱的想像,但想像力卻彷彿自己有腳般,肆無忌憚繼續發展。荷爾蕭先生一把抓住荷爾蕭夫人,將她推向床鋪。帕佩格夫人原本想像的是張圍有紅色天鵝絨簾布的床,因外型不夠逼真而從腦海中消失,取而代之是一張很大的黑色床鋪,她的腦袋中必須確定這張床像荷爾蕭夫人的體型一樣寬敞,上頭有紫色鴨絨絲被,鋪著散發薰衣草氣息的全新亞麻床單。這張床,要用爬的才上得去,荷爾蕭夫人慢慢爬上床,脫下罩衣,露出爽著身軀的白色棉布,內衣上綴有英國刺繡滾邊,織著黑色的蝴蝶結。當她爬進床單,碩大的乳|房在被單裡晃動,他從後面挨上來,握住她肥大的屁股,帕佩格夫人看見這個小而帶刺的男人,就像把母豬推進豬圈一樣,不斷挺進她的身體。她看見他條紋睡衣下的白色雙腿上覆蓋十字型交叉的黑毛,像是畫著塗鴉。他的腿很細、很結實,瘦骨嶙峋的,讓人不舒服。

「是希望對荷爾蕭夫人說話嗎?」
他的鬍鬚刺在她的臉上,小手拉扯她豐|滿的肉體,小而線條分明的膝蓋努力挨近她白皙的側腹。
連續三下快速而肯定的敲擊。


「也許是對我們其中一人。」
事實上她想要的是她的丈夫阿圖羅,因為她想要婚姻生活中史威登堡所說的「婚姻的樂趣」。她想在新婚床單的氣息間,倚著男性環繞的臂膀入眠。阿圖羅曾教導她許多,她也始終是一位舉一反三的好學生。當阿圖羅鼓起勇氣,告訴他杏眼圓睜的妻子,自己在各地港口的奇遇見聞,談論那些取悅他的女人,他驚訝地發現她竟然沒有生氣,反而表現出對細節好奇的態度,於是他乾脆得寸進尺,越講越深入。如果萊莉亞斯.帕佩格能指導霍克先生,或其他男人一兩件事,或在阿圖羅教導後自己也鼓起勇氣嘗試看看,應該會令阿圖羅相當驚訝。她曾做過一場可怕的噩夢,夢見自己擁抱阿圖羅時,遭一隻巨大的海鰻、龍、或海蛇之類的動物吞下肚,而這海蛇半吸收半吐擠出阿圖羅的部分身體。但偶然夢見阿圖羅返回人世,似乎讓她醒來時更加心痛。
火光小了一些。室內更昏暗了。蘇菲.席克冷靜清晰地說:「這裡有靈魂,我感覺得到,我聞到了玫瑰花的氣味。還有其他人意識到強烈的玫瑰花香嗎?」
霍克先生安排好座位。他自己坐在蘇菲.席克與萊莉亞斯.帕佩格中間,前面擺著一本聖經謄本和一本史威登堡的《天堂與地獄》。傑斯夫人坐https://m.hetubook.com•com在帕佩格夫人旁邊,另一邊鄰坐著荷爾蕭夫人。傑斯上校坐在荷爾蕭夫人與蘇菲.席克中間,由於男性人數不夠,座位的安排感覺起來像是餐會的拙劣模仿。霍克先生習慣先閱讀一段史威登堡、一段聖經,當作降靈會的流程序曲。艾蜜莉.傑斯不太確定霍克先生是如何躋身中心人物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從未展現出中心人物理應具備的靈媒能力。起初,當霍克先生請求加入時,傑斯夫人可是十分樂意的,她告訴他如果他們早期謹慎的通靈實驗產生令人震驚的成果,他們就會應允他成為降靈會的一員。
「如果我們握起筆來,你願意引導我們嗎?願意告訴我們你是誰嗎?」
他們決定兩首都唱,於是牽起雙手,圍成一圈,照節奏舉起他們互握的手,感受電力從手指傳到手指,沿著這條溝通線路的電力脈動,便能通往死者之地。
帕佩格夫人說,她相信自己也聞到玫瑰的氣味。艾蜜莉.傑斯從鼻孔吸了一大口氣,看看是否能在亞倫清新的呼吸和帕格殘留的屁味間,偵測到一縷玫瑰花的幽魂,在這裡的每個人都太有教養了,以致大家都刻意忽略帕格放屁這回事。霍克先生一直說:「用力吸、用力吸、用力吸。」蘇菲輕柔地提醒他保持冷靜,如果太緊張,鬼魂就不會現身了,他必須放鬆,保持被動、接收的狀態。突然間,荷爾蕭夫人大叫:「我感覺到了,我感覺到了,它像一陣夏日的花園,從我身旁飄過。」帕佩格夫人說:「我想到了,我們可以想像一座玫瑰花園,有著玫瑰樹籬和玫瑰拱門,柔軟的草坪上長出各種顏色的玫瑰,有紅白相間、奶油色、金黃色、粉紅色,以及地球上從未想像過的顏色,有些玫瑰紅豔如火,有些花心呈現天堂般的藍色,花朵閃爍黑色的天鵝絨色澤。」

我又看見一個白色的大寶座與坐在上面的;從他面前天地都逃避,再無可見之處了。
然後展開以下對話。
帕佩格夫人說:「你希望對我們說話嗎?」
兩下不確定的敲擊聲。
帕佩格夫人的自動書寫突然出現「死亡」(death)兩字,但顯然原意是指「親愛的」(dear)。書寫已經失控,在座的人決定不賦予這錯誤太多意義,唯獨霍克先生例外,他很好奇這兩個詞語的拼字如此相近,是否隱含了什麼意思或意圖。帕佩格夫人很震驚這些靈魂如此確定地宣稱荷爾蕭夫人將再懷上一個孩子,而且還是位女孩。帕佩格夫人比較偏好像阿波羅神廟的神諭那種靈巧遊走在模稜兩可字義間的訊息。傑斯夫人用餵過亞倫後用來擦拭手指的皺巴巴手帕,擦拭荷爾蕭夫人的淚水。蘇菲.席克的面容呈現黯淡的珍珠白,像一座雕像般坐著那一動也不動。霍克先生一如往常,開始叨念著從科學上的觀點來說,這些甜蜜感人的自動書寫是可以驗證的。
「親愛的,我必須要……」
荷爾蕭夫人似乎快要崩潰了。她的肌肉震顫、顫抖,大臉上泛著溫暖光滑的淚水,她的脖子潮濕,胸部發顫,一片濕潤包裹著她的手臂。她說:「我該怎麼稱呼她呢?她的名字是?」

「我認識你們嗎?」女人問幽靈。「我還記得他們小小的頭上的香味。」她對艾蜜莉.傑斯說。
她看見著火的蜥蜴、巨大和極小的金球組成的金球家族,她看見透明的百合花,移動的玻璃金字塔,許多無法形容的生物在她的意識中徘徊;然後出現一個紫色的爐欄,有隻帶有穗飾的銀色手臂接近壁爐,將爐欄打開又關上,釋放出一種極大的滿足感;還有一隻飽受痛苦的橙色刺蝟,在她面前爆裂,炸成碎片;其中有許多形體她未曾向人描述過,他們構成了她的世界。還有一些主動造訪,或可能是應|召喚而來的形體,竟是一整個擁有歷史和面貌的人類,於是她慢慢痛苦地了解到,她需要——似乎人界及靈界都對她有所求——要她在這群靈體與那群對此從未見過與聽聞過的人類間,擔任媒介的工作。當希望的重擔越重,悲傷的吸捲漩渦愈是聲聲呼喚,蘇菲.席克要達到的要求也益加困難,她得邀請特定的超自然造訪者留下來說說話。她有時覺得,讓她感到窒息的,不是死者,而是生者。
有一次,蘇菲看著他,彷彿見到一隻長著羽毛的巨大白色生物禁錮在他身體內,壓在肋骨下方,這隻生物有著強而有力的翅膀和兇猛的鳥嘴,非人類的金色雙眼向外凝視。後來,她確信這是後來才發生的事,傑斯上校向她展示他的雕刻版畫,上面刻著他在極地探險時所見的白色信天翁。他告訴她很多有關荒野中雪地的故事,那些拉雪橇的狗有著淡藍色的眼睛,筋疲力竭時會被其他動物吃掉。他告訴她冰層上的裂縫,如果不小心沉沒在一片「祖母綠」的薄冰中,將一點痕跡都不剩。傑斯上校告訴蘇菲.席克,詩人說的對,就是這種綠——祖母綠,從科學上來說,這個字形容得既精確又值得讚賞。
一如傑斯夫人的www.hetubook.com.com大哥菲德烈和姊姊瑪麗,傑斯夫人也是盡職的史威登堡新耶路撒冷教會成員一位虔誠的靈媒。當靈媒們聲稱史威登堡曾經歷過一趟重要的旅程,進入到靈魂世界的內部,是這個信仰的建立者時,許多史威登堡更正統的追隨者,對靈媒們鬆散而危險的靈力展演其實抱持懷疑的態度。霍克先生不是新教會任命的牧師,只是一位流浪的傳道人,他受命講道,但不需要治理群眾,他從不疲於解釋自己的身份,是屬於史威登堡稱之為祭司(sacerdos)、教會諮議(canonicus)、古羅馬祭司(flamen)的等級。他坐下,背向火光,大聲朗讀:

筆停頓了一下。然後費力地浮現出幾個大寫字母「ROSA」(羅莎)。更長的停頓之後,紙上出現了「MUNDI」(蒙德)。然後,以鋒利的字跡寫下了:
三下敲擊聲。
今天,蘇菲讓自己平靜下來用心感受,她感到房室內充滿各種活動。她習慣先慢慢環顧眾人圍成的圓圈,以一種抽象的眼光「看見」這些降靈會成員,衡量他們的心事與腦中動靜,彷彿這些活動發生在她的血液和骨骼裡頭似的,接著,她擺脫這些感覺,仔細觀察聆聽。在生者圈之外,她通常會看見另一群生物推擠著進入他們之中,聆聽他們的動靜,充滿著渴望,希望得到觀眾的矚目,準備為眾人帶來旋轉表演,在他們面前輕笑、嚎叫。她平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霍克先生的手指撫摸她指掌間的紋路,讓她的手變得如死人般寒冷、石頭般堅硬,所以她垂著一隻大理石般的沉重手腕坐在那兒,讓手的活力回流到她的心臟。她看著霍克先生,像往常一樣,他座位上有一個被剝去皮的赤紅色生物,長得有幾分像帕格,有幾分像釉面中國獅雕像,又有幾分像插滿玻璃針頭的緞面針插,這生物呈現的色澤宛如波普先生「那個」部位紅腫閃耀的頂部,那天波普先生的那裡在他身前向上僵硬繃緊,他恍惚走進她的閣樓,發出沙啞微弱的呻|吟,將自己發燙的手放在她身上,感受到她的身體冰冷得像一條死魚、像一顆大理石雕刻的桃子,他的手像遭冰塊燒灼般瞬間彈回。
「啊!親愛的,回到我身邊。」帕佩格夫人喃喃自語,對她死去的男人說。回神時,她感受到霍克先生僵硬的大拇指外緣正在打探、摩擦她的姆指外緣,她試著讓心情平靜下來,回到降靈會的目的上。她觀察到荷爾蕭夫人柔和的大臉上充滿了緊張期待,於是自責起自己的墮落。
荷爾蕭太太則特別偏愛〈讓兒童有個家〉:
為這人,我要誇口。但是為我自己,除了我的軟弱以外,我並不誇口。
蘇菲.席克比帕佩格夫人更擅長清空腦中的思緒。事實上,在帕佩格夫帶領她進入這一行之前,對於自己能滑進溜出不同意識狀態,一如身體能滑進溜出各種衣服、被毯,或是溫水與寒冷的冬日空氣,她一直感到既高興又緊張、困窘。她最喜愛的聖經經文段落,也是霍克先生最喜歡的,因為能讓霍克先生深入思考史威登堡的各種經歷,那是〈哥林多後書〉十二章中聖保羅的軼事。
聖哉!聖哉!聖哉!所有聖者皆愛戴祢
在玻璃之海的四周擲下金色冠冕;
基路伯與撒拉弗,在祢面前屈膝
從過去,現在,到永遠。
傑斯上校說:「我算過了,有十五下,十五,就是五乘以三。五個你我認識的靈魂。也許是妳的孩子,荷爾蕭夫人。」
我認得這人,或在身內、或在身外,我都不知道。只有神知道。
十五下敲擊。
他們開始想像。現在所有人都感應到愉悅的氣味。雙手圍繞的圓圈下方,桌面開始彈動和移動。帕佩格夫人說:「那裡有靈魂出現了嗎?」
至於傑斯夫人,蘇菲.席克眼中的她有時看起來年輕漂亮,穿著一件黑色連衣裙,一如那個男人喜歡看到的樣子,烏黑的頭髮上別著一朵白玫瑰。蘇菲發現,當她將客觀的眼光平均分配給在座所有人時,可以看見她們過去是小女孩的樣子,同時也看到她們未來即將成為的老太婆形象。她看見傑斯夫人也像是一名女巫,身上裹著黑色破爛的布,長著尖尖的下巴、尖銳的鼻子,皺巴巴的嘴裡完全沒有牙齒。女孩等了又等,而老太太皺巴巴的手放在烏鴉的爪子旁,或在撫摸怪獸帕格脖子上一圈圈鬆弛的垂肉。
像遭巨大的鳥嘴撕扯般,蘇菲被荷爾蕭夫人感受到的痛苦、希望、恐懼所淹沒。她不由自主地大叫。
「誰要來寫和圖書?」帕佩格夫人詢問所有賓客。她輪流詢問了一圈,但眾靈魂一如她希望與相信的那樣,最後聚焦在她身上。她能感受到荷爾蕭夫人和蘇菲之間的拉力,這種拉力是由純粹的痛苦與某種華麗閃耀的空洞所構成的,她憑直覺得知,如果要填滿這樣的渴望,而非任其擴散,自己應該介入其中。她想為痛失子女的可憐婦人帶來好消息,因此拿起筆前,在心中向天使祈禱了一下,乞求安慰:讓荷爾蕭夫人的內心獲得慰藉吧!然後她盡職地將自己腦袋淨空,等待訊息流瀉、傳達到手指上。

死亡和陰間也被扔在火湖裡;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
帕佩格夫人感覺到霍克先生的膝蓋偶爾會擦碰到她的,而且她很確定霍克先生也會碰到蘇菲.席克的膝蓋。她不加思索地想到,在異性這方面,霍克先生比較衝動,他應該喜好並經常想著女性的肉體。她知道,或自認為知道,霍克喜歡幻想著蘇菲.席克冰涼蒼白的雙腿,他想像自己撤去她那一身光滑樸素的緊身胸衣,雙手碰觸她鴿子色裙子底下那雙蒼白的美|腿,一路向上撫摸。她知道,蘇菲.席克不會回應霍克先生這類嗜好與衝動,但帕佩格夫人對這點比較沒那麼有把握。不過帕佩格夫人確定她看見霍克先生緊緊握住蘇菲那雙白皙的雙手,蘇菲的雙手一動不動停放在霍克先生手中,在他的指尖下依然呈現奶油般的白皙膚色,沒有絲毫流汗的跡象,彷彿對這種事不感興趣似的。帕佩格夫人在想,蘇菲靈媒的能量可能正來自她純潔無瑕的特質。她是一具純淨的、朦朧等待靈魂的淡漠器皿。
當帕佩格夫人的手非出於自己意志力開始移動的瞬間,她會感到一陣恐懼。有一次,小時候的萊莉亞斯.帕佩格造訪一位在南方丘陵的表親時,她被帶去見一位正在占卜的占水師,他在草地上拿著一支叉狀的榛木樹枝,樹枝在他的手中瞬間升起又迅速枯萎,她來自城市的父母仍抱持懷疑的態度占水師看著這位站在父母中間的黝黑女孩,把樹枝拿給她,說:「拿著,妳來試試。」她看著樹枝,好像看到一把刀似的,她父親大笑:「萊莉亞斯,試試看,這沒什麼,不過是根木頭。」一開始確實是根木頭,一根切下來的乾枯木頭,於是她笨拙地拿著樹枝在草地上前進,感覺自己很蠢。突然間,有東西沿樹枝內部湧流而出,令樹枝豎起、俯衝、枯萎,她感到真實的恐懼,大叫出聲,於是每個人都相信了,沒人敢嘲笑她。現在可以舉這個實驗為例,作為早期的動物磁場知識證明。帕佩格夫人在通靈圈中再次將這童年的神祕體驗描述為靈力顯現的時刻,當時靈魂的力量透過她的手指流洩而出,很早便預示了她之後可能會擁有什麼樣的本領。指尖傳來的力道在童年時曾令她驚懼不已,而拿著筆的此刻,無論多專注祈禱,心中滿溢著多大的希望,她仍感受到一股動物般的恐懼。一如以往,她像拿起榛樹枝般拿起能掌控一切的筆。樹枝在當年那個孩子手中翹起、扭動,然後呢?兒時的帕佩格夫人讓地底裡淌流著看不見的冰冷水流渠道;現在這支筆在她被動等待的手指與某種形成文字的力量之間衝撞、旋轉。
「不,拜託,我頭疼。」

「我無法忍耐。我很害怕。」
讀完〈啟示錄〉的經文,一陣慣有的喜悅顫慄通過帕佩格夫人的身軀。她喜愛這段經文鏗鏘的聲響和鮮豔的色彩——猩紅的、金色、白色、黑色的坑道。她也愛、從小就熱愛著所有奇怪的異象與形體:天使捲起天國的捲軸再永遠收納起來;星星像一陣金色火球雨,從天空跌入大海;龍與劍、血和蜜、成群的蝗蟲和眾多天使,這些曾經純潔而炯炯有神的生物,將金色冠冕灑在一片明淨海面的周圍。她常問自己,為什麼每個人都如此喜愛兇惡的聖約翰和他可怕的異象,她像一位見識廣博的心理學家,從各方面的角度回答自己的問題,人類喜歡被驚嚇,看人們多享受愛倫.坡令人反胃的恐怖故事及其中的「坑洞、鐘擺、活埋」橋段就知道了。不僅如此,人們喜歡被審判,若沒有一隻更高之眼從上方觀看人類,讓一切成真,賦予人類重要的地位,絕對重要的地位,人生將無法繼續下去。如果沒有死亡與審判,沒有天堂和地獄,人類充其量不過是討厭的小蟲子,沒有比蝴蝶與麗蠅好到哪裡去。如果喝茶、等著上床睡覺,就是人生的全部,那麼我們除了以胸罩束縛肥胖的胸脯,與使用爐子烹飪這類麻煩事外,為什麼還會擁有各式各樣猜測、渴望及恐懼的事物?為什麼空中會有高聳入雲的白色生物,有披戴太陽的女人,還有天使站在太陽之中呢?
羅莎蒙德,塵世間的玫瑰,我們希望她可以在這個黑暗的人間陪妳久一點,逗妳開心。親愛的媽媽,我們不知道是否會如此,如果是命運,我們很樂意在我們的花環中誕生一朵新的玫瑰。如果妳堅強,那個孩子也會堅強的,親愛的死亡母親,我們相信,也希望她會在妳所在的人間繼續活許多年。www.hetubook.com.com
帕佩格夫人的被動書寫,往往先從在恍若相互勾織的字串中到處尋找答案開始,直到從胡寫亂畫中,出現一個訊息,一張臉孔,像一枝散慢的鉛筆漸漸描繪出一根粗大的眉毛,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將節奏從漫無目標的標號漸漸轉為急遽而精確的描繪。鉛筆寫下:

火光照耀在牆壁和天花板上,讓傑斯上校的白髮看起來像一頂突出的王冠,他濃密的鬍鬚看起來宛若天神,而烏鴉亞倫光滑的黑色腦袋則形成雲霧繚繞的搖曳剪影。在火光中,每個人的手指在火光的照耀下也都陸陸續續清晰可見——傑斯夫人吉普賽人特有的修長棕色手指上戴著一枚亮晶晶的紅色戒指;為了哀悼死去的親人,荷爾蕭夫人柔嫩白皙的手上戴著哀悼戒指,戒上的小匣子裡裝著已逝者的頭髮;霍克先生長著幾根黃毛的灰暗手指上戴著一枚小血石圖章戒指,指甲修剪得相當整齊,他不時熱心地輕輕拍捏鄰座的靈媒,再三鼓勵安慰鄰人說這次降靈會不會有問題的。
上帝的王座周圍有一群
榮耀的天使恆久站立
眼見明亮事物,手持甜美豎琴
頭戴金色冠冕
他繼續說道:「我們今天要讀的《聖經》,是〈啟示錄〉第二十章十一到十五節。」
帕佩格夫人忽然感到一陣憤慨,她看見這個小男人從後頭騎上來、一吸、一抽,完全無視荷爾蕭夫人的感受,只顧以男性的方式占有妻子。然後,她對於自己編造這個令人憤慨的劇情既痛悔又生氣,於是試著想像其他畫面——兩個沮喪的人深愛著對方,擁有各自的悲傷,在黑暗中尋求對方的慰藉,從慰藉的溫暖中,慾望的刺|激油然而生。但這個版本不如第一個場景般生動自然。帕佩格夫人把思緒拉回降靈會活動現場,所有這般情節都在短短一瞬間誕生,隨即殞滅,她想知道其他人是否也以同樣的方式,在腦中講述故事,是否每個人總會編造其他生者或死者的故事。荷爾蕭夫人這些為帕佩格夫人所知的故事,是否可稱作確知的消息?抑或該稱為謊言?或兩者兼而有之?畢竟正如同那些幽靈所知曉,而荷爾蕭夫人自己也證實的,她的確懷有身孕。
我我們現在大了一些。我們長大了,學到了智慧。天使對我們微笑,教導我們智慧。
蘇菲喜歡模棱兩可的重複性短句:「或在身內,我不知道,或在身外,我也不知道。只有神知道。」這句文字描述了她自己的許多種內心狀態,也像詩歌一樣透過重複低吟的節奏,用來誘導自己進入那種出竅狀態。她繼續唸,直到文字開始變得十分奇怪,所有的言語聽起來都很瘋狂,像濃密覆蓋著閃亮的玻璃髮絲,又像是清澈的水滴,變得單純而失去了意義。蘇菲.席克像一位灰色的修女那般坐在那兒,她將臉朝下,然後,看見某些東西。看見了什麼?蘇菲本人並不覺得夢中遇到的物體和這些生物之間存在多大的不同——那些她從窗戶瞥見,或在海牆那一頭的動物或物體,或是透過詩歌聖經召喚出的東西與生物,他們不知從哪冒出來,在蘇菲身旁待了一會兒,她可以看到、聞到和聽到、幾乎觸到和嚐到這些形體,可以這樣向人描述——有些物體帶點甜味,有些物體宛如煙霧;當她晚上躺在床上等待入睡時,她看見有各種生物列隊經過,牠們有時在黑暗的空中現身,有時帶來了陌生亦或熟悉的世界——沙漠沙丘、叢林荒野、黑暗櫥櫃內部、灼熱的火焰、結實累累的果園。她看見成群的鳥兒、蝴蝶、駱駝、羊駝,一|絲|不|掛的小黑人,見到裹著屍布下顎被縛住的死者,倏地一聲直立起來散發光芒。
我又看見死了的人,無論大小,都站在寶座前。案卷展開了,並且有另一卷展開,就是生命冊。死了的人都憑著這些案卷所記載的,照他們所行的受審判。
「我必須要,我必須要。親愛的,對我好一點。我必須要。」
在主面前,人世間的教會是一個全體(One Man).它被劃分為各式各樣的社會,每個社會都是一個神聖使者(Man),所有在那之內的,也在天堂。教會的每位成員都是天國的天使,在死後都會成為天使。此外,世上的教會與天使,不僅構成崇高之人(Grand Man)的內在,也構成其外在,這些外在的部分稱為軟骨和骨質部位。教會促成了這個結果,因為世上的人都配有一副軀體,在這個軀體中,終極的靈魂穿著自然(a natural)的外服,這使得天堂與教會結合,教會也與天堂結合。
「你們,是我的孩子嗎?你們在哪?」
「良善的主會看顧我們的。我們必須遵循祂的意志,相信祂的旨意。」
筆在紙面上開始一段長而彎曲的潦草塗寫,突然間,文字變得清晰,不再是之前圓滾滾的兒童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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