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說完之後,史都華特就走了,只剩下艾達一個人站在鋼琴旁邊。芙洛拉見狀,便走近來靠在母親的身旁,輕撫著艾達的手,想要給她安慰。
「噢!它現在還不能搬走。」史都華特決意地回答芙洛拉。
班斯開口問話了:「我們是不是要停下來?」史都華特並沒有聽到,他正專心地望著妻子的照片。班斯心想,這樣的男人絕對不可能以一張照片,或是以他封閉的刻板性格來了解自己的妻子的。
艾達的心底升起一絲恐懼,她迅速地寫了一張紙條給她的丈夫:「我需要這台鋼琴。」
芙洛拉將紙條拿給了史都華特。「鋼琴怎麼辦?」紙條上這麼寫著。
當這群人將纏身的樹枝一一折斷,並且丟到海灘上的時候,他們的行程就迅速多了,幾乎可說是快速前進著。他們是衣衫襤褸的一群;毛利人的衣著總是奇特而具個人風格的,結合了傳統與歐風的各式穿法。有兩位毛利人像史都華特一樣戴著高頂絲質禮帽,不過他們是用羽毛和念珠來加以裝飾,另外兩人還一人穿一隻鞋子。
史都華特一臉苦惱,他要說的話還懸在嘴邊。不得已,他只好轉身走開,似乎是要平息一下自己的情緒。
「這個呢?」史都華特指著海灘上最大的箱子問著:「它很大,裡面是張床架嗎?」
毛利人開始察覺到情況的有趣,便一旁加油添醋。「看,這下子大爺就沒輒了。」一位較年長的男人卡密拉說道。所有毛利人都笑了,徒留史都華特一人帶著不解,緊張地微笑著。
「嗯!好的。對!這樣子好,好。」史都華特微笑著,然後企圓想看清艾達的臉。對於艾達的毫無反應,史都華特覺得十分氣餒。他曾經預期她是害羞的、嫻淑的,或者說他希望她是如此,但是卻沒有料到艾達的嚴肅會這麼令人難以親近。他不再微笑了,下意識地又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然後走到最大的木板箱旁邊。許多毛利人跟著他走過去,其中一位甚至還模仿著史都華特的每一個動作。「這裡面是什麼?」他指著這只大箱子問道。
艾達的眼眶盈滿了淚水,蒼白而嬌小的臉龐也籠罩著憤怒和怨恨。她牽著芙洛拉的手一同出發,任由自己的情緒把班斯弄得啞口無言。
當艾達緩緩地抬起頭看著他們的時候,他們也對她行注目禮,並且互相以艾達聽不懂的話語議論著。其中有一個穿著粗麻布裙的高大婦女朝著艾達走來,她披著一頭散亂的黑
和*圖*書色長髮,並且向艾達伸出手來。艾達不由得又低下了頭,撥弄著自己帽緣的絲帶。而那位名喚威瑪娜的女人卻摸著艾達的臉說:「你們看,她皮膚白得像天使一樣!」毛利人和艾達母女倆之間似乎嚇唬了彼此,小女孩芙洛拉更是羞怯地躲在母親身後不敢出聲。
「妳覺得如何呢?」史都華特壓低了聲音,朝著艾達的方向頷首。喬治.班斯想了想,在他凝視著艾達的時候,海風不斷吹弄著他的臉頰和頭髮。
就要與妻子見面了!史都華特覺得自己一想到這個事實,臉色馬上就會轉為蒼白。他再一次將妻子嵌在橢圓形銀框裡的相片拿出來看,正如近來已做了千百次的動作一樣:他很快就要見到她了。她看起來很平和,但也十分剛毅,這是他一再向自己確定的。
毛利人看著班斯,大家都沉默下來了。其中有一個人轉身跟著史都華特大步向前走去。「我們還能期待什麼呢?」他口中唸唸有詞。
就在史都華特橫越沙灘之際,他看見遠方堆棧著大大小小的箱子和行李。這些行李居然還沒有被丟掉,他覺得十分詫異。寬廣的海灣裡並沒有停泊任何船隻,然而當史都華特走近一看時,卻有一頂只能蔽身的白帳篷出現在他眼前。一旁的毛利人開始對著那些行李又戳又踢的,史都華特則走近那頂小小的白帳篷。他立即發現它是用襯裙做成的,小帳篷外還放著一雙嬌小的長統靴;於是他便不好意思再挨近了。
鋼琴的事現在告一段落了。史都華特覺得這兩個小女人對他存有敵意;然而在他的觀念裡,她們是應該尊重他的決定的。這架鋼琴重而無用,而且如果一旦他答應了艾達,以後不就讓她予取予求了嗎?她們實在應該接受他的權威。
班斯引領著行進的方向,森林旁邊有一條狹路在他們面前開展著。
「我們應該停下來嗎?」班斯再次詢問著,然而史都華特依然沒有反應。班斯只好跟上毛利人的腳步,並且大聲地喊著:「等一下!我們要停下來了……我們停下來一下!」
「我們不要再討論這件事情了。我很高興妳能夠平安抵達此地。」史都華特開始正式的談話,他希望自己的話語中能夠透露出歡迎之意,而且不想再談論有關鋼琴的事情。
史都華特一言不發地轉身走開,好像壓根兒沒聽到芙洛拉所說的話。他大步橫越沙灘,對著另一位歐洲白人附耳說道:「班斯,叫他們和圖書分批搬走,把這些箱子、桌子、手提箱統統抬走。」他輕慢地指揮那些行李的搬運工作。艾達遠遠地看著這兩個男人朝自己走近,但是她聽不清楚他們的談話。
艾達佇立在海水和林地之間,她知道自己沒有其他的選擇。
艾達,他呢喃著她的名字,並將這個名字不斷在心底翻轉著。艾達啊!我的妻子。
就在史都華特說話的當下,艾達突然覺得自己的裙子被撩了起來。原來是兩位躺在沙灘上的男人用棍子翻動著她的襯裙,簡直把艾達當成一頭奇怪的動物。其中有一名男子指著艾達的腳,同時假裝自己正握著小鞋的模樣。「這麼小吔!」艾達嚇得喘不過氣來,趕忙把腳縮到一邊去,對於這種不禮貌的打量感到非常不習慣。
喬治.班斯是這群人當中的另一個白人,他停下來看著史都華特凝視著照片的樣子。班斯和史都華特是強烈的對比:一位是矮小、留著鬍子,另一位是高大、整潔;一位是穿著邋遢、服飾鮮豔,另一位的穿著則是離譜的正式:一位是沉靜而靦腆的,另一位則是有侵略性、焦躁不安的。
「噢!原來是些瓶瓶罐罐。」史都華特說道,一邊俯身去檢視這塊標籤。一個毛利人伸出手去按它,彷彿按了它,它就會說話似的。
史都華特疑惑地望著艾達,「妳——聽——見——我——說——的——話——嗎?」他大聲詢問艾達。艾達點了點頭,並且注視著史都華特;她的眼神冷酷,彷彿他緩慢的語調和刻意的音量對她而言是種侮辱。毛利婦女已經把帳篷給拆卸下來了,她們正獨自嬉鬧著,其中有一個女人還將這件硬布襯裙套在自己破舊的裙子上。
整件事讓史都華特焦躁不安,會晤的過程並不如他所預期的那樣;他所想的是完全不同的情況。史都華特甚至認為自己會在某個時候親吻妻子的手,但是現在這個樣子是根本不可能的,會太突兀的。「接下來的路程可能會不太好走,」史都華特唐突地說了一句:「叢林裡衣服很容易被勾破,而且到處都是泥濘。」
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吃力地走著,一邊粗魯地將蔓草向後撥動。他覺得這些枝葉似乎是衝著他而來的,有意阻擋他的去路。史都華特在紐西蘭已定居多年,而這些年來他也從未終止與這些叢林的奮鬥。起初他的土地上遍布著豐饒的卡里樹種(Kauri)——這些高大、樹幹筆直而甚少枝結的樹最適合用來作成船桅了——也是從那時候開始,史都華特便終hetubook•com•com日對抗著各式各樣蔓藤類和羊齒類的野生植物。他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再清除這些荒草的話,這片叢林大概會襲捲他所有的勞動成果,使得這塊大地從此被如茵的草浪給淹沒了。每當他在自己的土地上歷險完畢之後,他總是習慣帶著一把斧頭清出一條可行之路。這片叢林就像居住於此的毛利人一樣,需要秩序和條理。不過,史都華特覺得首次和妻子見面時若像個工人一樣帶把斧頭是有失禮數的,所以今天他並沒有把它帶在身上。
艾達不理會他,繼續打著手語。芙洛拉看著她的母親,然後再次以堅定而尖銳的嗓音打斷了史都華特:「……其他的東西搬走之後會不會再回來呢?」
這些男男女女的頸子上都戴著貝殼項圈、念珠,以及耳環,頭髮上也有五顏六色的彩帶。他們自由地在沙灘上徘徊,不像歐洲人那樣被繁複的服飾給拘束著。
「是的,我也想要!」他一邊對著芙洛拉說,一邊和她一起走回艾達和鋼琴佇立的地方。「但是現在人手太少了,恐怕沒有辦法馬上抬走。」史都華特作了如是解釋,同時提高聲調對著艾達說:「太重了!」
艾達對著芙洛拉又打了一次手語,芙洛拉便將之翻譯給史都華特聽:「我們不能離開這台鋼琴。」
艾達看著史都華特走向那群毛利土著;他們正忙著收集貝殼。對於丈夫的決定,艾達完全無法接受,她已經千里迢迢地將鋼琴運到此地,這已是艾達生命的一部分了;是她過去歷史的再生:她絕不能讓這台鋼琴留在這荒涼的海灘上。
這是艾達首次和自己的丈夫見面,她覺得有些無力,而且無法正視他的臉;而史都華特也同樣無法直視艾達。「是這樣子的,」他在強風中大聲喊著,想要掩飾自己的笨拙,「我看見妳帶了許多箱子來,所以想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東西。」
史都華特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被一個孩子如此叨擾著,他略過她的問話,轉身對著妻子說:「我必須為我的遲到向妳致歉,那是因為……」
有些毛利人裸|露著四肢,任由海風吹打著自己毫無遮蔽的上身。艾達不禁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自己該看哪裡,也不知道等一下又會有什麼東西出現。從小到大,除了芙洛拉和她自己的身體以外,她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人袒裎的身子。
「妳是說妳可以不要餐具或衣服嗎?這是妳的意思嗎?」史都華特不安地問著。
不久之後,能帶走的行李都打包好了,這群人也開始朝著峭壁方hetubook.com.com向移動。眼前的叢林看起來似乎難以侵入,遠遠地背離著那片閃爍而躍動著的海洋。史都華特並沒有開口跟艾達說話,但是他指示班斯要她們兩人跟上隊伍。
外頭似乎來了一大堆人,一群棕色皮虜的男人正站在那裡看著她們,女人們也聚集過來好奇地拉扯著艾達的衣服。在旅途期間,艾達聽說過無數有關紐西蘭島上野蠻人的傳聞,據說他們相當好戰、粗暴,甚至還有人說他們會吃人呢!現在,這些人已經近在眼前了,他們之中很多人的臉都用複雜的花紋裝飾著;連那位白人的額頭和鼻子上都有類似的圖案,他的捲髮上戴著一頂草帽,好像在郊遊似的。
「媽媽想要知道他們會不會再回來把它抬走?」
艾達凝望著沙灘。當她決定在這段婚姻的初始便反抗丈夫的時候,她的心充滿了各式各樣繁雜的情緖。她抓緊芙洛拉的手,這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留下來的寄託。她會再回來的,艾達告訴自己,她一定會想辦法再回來把鋼琴從沙灘上接回去的。
艾達指著箱子上的標示:陶器和罐子。她是在姑姑們仔細的監督之下打包一切行李的:所有的家當都小心翼翼地貼上標籤,而且她的皮包裡還放著一份物品的清單。
當班斯回頭之際,他看見史都華特又偷偷地看了照片一眼,還將那橢圓形的相框對著陽光當成鏡子自照一番。突然地,史都華特在穿越樹林時回神過來了,「我們必須繼續往前走。」他堅定地說道。
「陶器……」史都華特從他的帽子底下偷偷看了艾達一眼,同時不假思索地說:「妳看起來挺嬌小的。我沒想到妳會是如此嬌小。」
現在是清晨時分。有十四位毛利族(Maori)的男人和女人連同兩位歐洲人在森林的遮蔽下行走著。叢林的潮溼、濃密和幽暗是如此深邃,以致天空的顏色看起來好像是綠色似的,如同海底一般;而蟲鳥的聲響正大聲地在頭頂上迴應著。
「她看起來很累的樣子!」班斯觀察到了。
艾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欲平息紛亂不已的心情,並且和芙洛拉互換了眼神。雖然被別人發現自己躲在襯裙作成的帳篷裡,艾達並不因此而感到尷尬,也不覺得有任何失禮之處,只是對於自己即將來臨的新生活感到憂慮和不安而已。她拉一拉身上繃緊的外衣,迅速地調整了髮上的絲帶。
攀爬一段冗長的山路之後,搬運的隊伍來到了某座峭壁的高處。站在這高處,艾達更能看清鋼琴在翻騰的海水邊孤寂的身影。她看著它停留在hetubook.com.com寬闊的沙灘上,潮浪一次又一次沖擊著它的肢體。沒有鋼琴的陪伴,艾達覺得自己離家好遠好遠,甚至比起童年的那一夜還要遙遠。她無法說出隻字片語,而且對於自己的沉默感到無能為力。
一聽到史都華特的這番話,艾達似乎縮得更小了。
有人敲打了這個箱子,裡面立刻發出巨大的聲響。所有人聽到之後馬上圍了過來。艾達見狀,立即拿下頸上掛的便箋和鉛筆,想要告訴眾人不要動那只箱子。但是芙洛拉已經飛奔到木板箱前伸出雙手護著說:「這是我媽媽的鋼琴!」艾達也焦急地趕到芙洛拉的身旁。
這群人的喧嘩將艾達和芙洛拉都給吵醒了。艾達起身坐著,聽見外頭的人們以奇怪的語音交談著。她將芙洛拉的頭髮梳理了一下,也把自己的儀容整理整理。紮緊的髮辮雖然經過一夜的睡眠,但是並沒有變得鬆亂。突然地,一個掠色臉孔、黑色捲髮的人將帳篷拉開了,還直盯著她們看。芙洛拉嚇得抓牢了艾達;耳畔傳來了另一個人的話語:「麥克葛瑞斯小姐妳好,我是亞力斯達爾.史都華特。」
「可是一定要搬啊!」芙洛拉更堅持,「她要帶走鋼琴。」
史都華特站在小帳篷外,脫下了自己的禮帽,並且不由自主地整理著額前紛亂的頭髮;他總覺得這對他費盡周章的婚姻來講不是一個好的開始,「可能必須請妳醒醒了,我帶了一些人來搬運妳的行李。」
史都華特年輕時曾是個高大、五官平庸的人,他的姑姑和姐妹們都嘲笑他平凡的相貌,因此他從不自豪於自己的長相。然而,此時的史都華特已不再是過去的那位年輕小伙子了;現在,所有認識他的人幾乎都認定史都華特是個帥氣而英挺的男人。他緩慢地行走著,最後終於停了下來,脫下泥濘不堪的帽子,原本整潔的頭上和臉孔也被溼氣弄得汗淋淋的。史都華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銀製的梳子,把自己紛亂的頭髮給弄整齊了,然而一身繃緊的華服依然使得他相當不自在——這件衣服在過去十年內已經被他穿壞兩次了——不過史都華特還是堅持穿上它千里跋涉地來會晤自己的妻子。
「她是嚇著了!」史都華特斷然回答,並且往別處走去。班斯則繼續注視著艾達,他看到她以一種堅決而倉皇的神情對著芙洛拉比劃著。這個小女孩也是一臉困惑。艾達又拿出她的便箋,在上頭寫了一些字。
「他們在做什麼?」史都華特對著班斯大吼,因為他看見幾個年輕的毛利人正在海裡賽跑著,「我們沒有時間了,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