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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探

作者:康拉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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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知道我怎麼看現階段經濟狀態的本質嗎?我認為那是人吃人,就是這麼回事。他們用人民顫抖的肌肉和溫暖的鮮血餵養自己的貪婪,如此而已。」
「這種心智耗弱症的典型。我指的是他畫的東西。」
史蒂夫習慣旁若無人地四處走動,這時已經離開松木桌,準備帶著畫畫的紙張上床。他走到客廳門口,碰巧趕上揚德天馬行空的幻想,那張畫滿圓圈的紙從他手中滑落。他定定看著恐怖分子揚德,彷彿因為過度驚恐與害怕疼痛,嚇得動彈不得。他很清楚燒紅的鐵塊碰觸皮膚有多麼痛,怖畏的眼睛噴出怒火:肯定疼得不得了。他目瞪口呆。
她語氣裡有點憤怒的鄙夷。維洛克這下子總算有反應了。
溫妮嚴正地宣告,揚德是個「噁心的糟老頭。」她不諱言她喜歡麥凱里斯,倒是沒提及體格健壯的奧西彭。她在奧西彭面前總是板著一張臉,心裡始終有點疙瘩。她又聊起多年來讓她擔心害怕的弟弟。
她沒說話,只是快步走出去,順手帶上房門。
「去問揚德。」他說得咬牙切齒。
麥凱里斯雙眼眨也不眨地望著火堆,這才找回接續先前思路所需的孤立感。他又開始發表樂觀的言論,他看見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夾帶著競爭毒藥,注定一出生就毀滅在自己的搖籃裡。大資本家吞併小資本家,生產力與生產工具大量集中,改善工業化進程。這股瘋狂的自我擴張,將會提升苦難的無產階級,讓他們做好萬全準備,將來順理成章接手。麥凱里斯說出關鍵字眼:「耐心。」他清澈的藍色眼眸散發聖潔的真誠,往上盯著維洛克家客廳天花板。站在門口的史蒂夫心情平靜了,恢復原本的愚鈍。
溫妮似有若無的情意流露,讓他的心情跟著波動。他喜歡這個女人,只是,這份情感徒然增添他內心的悲苦。她話聲停頓時,他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說道:
「……理想化只會讓生命更窮困。美化生命,只會抹滅生命複雜的本質,會摧毀生命。小子,這種事留給道德家就好了。歷史是人類創造的,但憑藉的不是頭腦。在歷史的進程中,人類大腦裡的想法無足輕重。歷史由工具和生產——也就是經濟條件的影響力——主導、決定。資本主義創造了社會主義,而資本主義為了保護資產制定的法律,又創造了無政府主義。誰也不知道未來社會組織會以何種型態呈現,那又何必耽溺於預言家的幻想?那些幻想最多只能告訴你預言家腦子裡在想什麼,不具備任何客觀價值。小子,這種娛樂留給道德家就好了。」
奧西彭發出刺耳笑聲,麥凱里斯舌頭突然打結,長篇大論遽然中斷,略微激動的眼神變得困惑游移。他緩緩閉目沉思,彷彿在重拾潰散的思緒。現場一片靜默,餐桌上方懸著兩盞煤氣燈,壁爐裡也燃著熊熊烈火,維洛克店鋪後側這間小客廳變得悶熱異常。維洛克龐大的肥胖身軀百般不情願地從沙發起身,打開通往廚房的門,好讓空氣對流,看見天真的史蒂夫乖巧安靜地坐在松木桌旁,畫著一個又一個圓圈。他畫了數不清的圓圈,同心的、相交的、撲朔迷離、眼花撩亂的圓圈。龐雜繁複的弧線、整齊劃一的形狀和混亂的交錯線條,像在勾勒混沌的宇宙,是嘗試描繪非凡奧祕的痴狂藝術。史蒂夫始終沒有轉頭,他全神貫注畫著,背部微微抖動,腦袋底下的纖細脖子深深彎曲,幾乎一折就斷。
他或許有意用這句話當開場白,對妻子和盤托出。可惜溫妮重新躺下,盯著天花板說:
此刻沒人打斷他,他再次闡述那些有如恩典般令他無法抗拒、徹底臣服的信念:展露在物質層面的生命奧秘;鋪寫過去、打造未來的當前經濟狀態;引領人類心靈發展與激|情衝動的所有歷史與思想根源……
奧西彭氣得臉孔扭曲。
「你不懂。」他鄙夷地說,卻又立刻打住,因為揚德慢慢轉過頭來,深陷的眼窩裡漆黑死沉的眼珠子盲目地盯著,彷彿聽音辨位鎖定目標。奧西彭肩膀微微一聳,不再多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維洛克不耐煩地說,「樓下開著燈,把他留在那裡好像不太好。」
假釋聖徒麥凱里斯用平穩的語氣說著話,那聲音喘咻咻地,彷彿被他胸口那層脂肪壓得奄奄一息。他從乾淨衛生的監獄出來時,整個人圓滾滾得像浴缸,肚腹高高隆起,蒼白到幾近透明的臉頰異常膨脹,彷彿他蹲坐陰暗潮溼苦牢的那十五年之間,監獄裡那些專責和*圖*書懲奸除惡的公僕只用發胖食物填塞他的胃。出獄後他的渾身肥肉一盎斯都沒減少。據說有個財力雄厚的老夫人一連三季送他到捷克的瑪麗恩溫泉療養。他曾經差點在那裡碰上某個皇室成員,可惜警方命令他十二小時內離開。他的苦難並沒有因此結束,因為警方從此禁止他進入溫泉區。不過他已經認命了。
「什麼好極了?」重回角落沙發的維洛克問道。
心情鬱悶的維洛克大字型躺在沙發上,直勾勾盯著背心的鈕釦,臉頰微微泛紅。最近以來,即使只是拐彎抹角提及「科學」這個不具冒犯意味、定義不明確的詞,瓦迪米爾那令人氣憤的身影就會鮮活地出現在他眼前,清晰得異乎尋常。這種堪稱科學奇蹟的現象讓維洛克畏懼又憤怒,幾乎想狠狠咒罵發洩一番。但他保持沉默,緊接著出聲的是有話直說的揚德。
「科學界應該會這樣稱呼他。整體來說是很標準的心智耗弱。看他耳垂就知道了,如果你讀過倫柏羅索……」
那個微微發亮的殘缺影像具體得叫人毛骨悚然,他嚇得一面後退,一面放下百葉簾,發出嗒啦啦巨響。他害怕看見更多那種幻象,一顆心忐忑不安,看見妻子重新走進臥房,若無其事地躺回床上,他忽然感到孤獨又絕望。溫妮很訝異他竟然還沒上床。
維洛克一點都不在乎史蒂夫躁不躁動,但他了無睡意,害怕獨自面對熄燈後的黑暗與寂靜,所以他告訴溫妮他要史蒂夫去睡覺,史蒂夫沒理會。溫妮立刻上鉤,開始向丈夫詳細解釋史蒂夫的行為絕非「傲慢」,只是「情緒激動」。她信誓旦旦地說,整個倫敦再也找不到像史蒂夫這麼肯做事、這麼乖巧的男孩了。只要別人不來擾亂他的心情,他就是個最親切的孩子,很肯討好人,也能做很多事。溫妮轉身面對丈夫,支著手肘撐起上半身,焦慮地看著丈夫,要他相信史蒂夫對這個家大有貢獻。由於小時候不忍心看弟弟受苦,她對弟弟產生病態的保護欲,此時這股強烈情感讓她蠟黃的臉頰泛起紅暈,陰暗眼皮底下的大眼睛放出光采,整個人年輕了,看起來不但比過去的溫妮年輕,也比貝爾格萊維亞舊宅時代那個在男士房客面前冷若冰霜的溫妮更熱情。維洛克自己心事重重,對溫妮的話置若罔聞,彷彿她的聲音跟他之間隔著一堵厚牆。但溫妮的神情讓他回過神來。
史蒂夫聽見這恐怖的比喻,「咕嚕」一聲嚥下口水,頹然癱坐在廚房門階上,彷彿吞下的是速效毒藥。
假釋聖徒麥凱里斯緊閉的嘴唇淡淡笑著,他麵糰似的月亮臉往下垂,鬱鬱寡歡地表示認同。他自己曾經淪為階下囚,皮膚曾經被那標示罪犯身分的熾鐵燒灼。綽號醫生的奧西彭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那麼你認為那孩子低能?」維洛克喃喃問道。
這時,由於簡單的聯想,維洛克發現自己遲早都得上床睡覺,何不現在就去……馬上去。他嘆息一聲。以他的年紀和個性,上床睡覺原本是非常愉快的事,今天卻不是那麼回事。他害怕失眠,他覺得自己已經淪為失眠這個惡魔的掌中物了。他舉起手,關掉頭頂上方亮晃晃的煤氣燈。
「沒錯!我有大把時間可以思考。」他語調依然持平。「社會給了我充足的時間冥想。」
維洛克感受到外在世界潛藏的敵意,那種威脅感太強烈,幾乎引發實質疼痛。還有什麼工作比當秘密警察的密探更挫折人的。就像騎著馬走在沒有人煙也沒有水源的曠野,胯|下的坐騎突然暴斃。維洛克會想到這個比喻,是因為他一生騎過各式各樣的軍馬,這時剛好有那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他的前景就跟此刻他前額貼著的這塊玻璃外的夜色一樣漆黑。突然間,瓦迪米爾那張乾淨、機智的臉孔浮現眼前,周遭散發著他紅潤臉色的微光,像某種粉紅色印鑑,蓋在窗外致命的黑暗中。
奧西彭兩片厚唇輕蔑地噘起,他五官的黑人特徵更明顯了。
他的手杖握把和雙腿激動得劇烈顫抖,披風下的軀幹維持一貫的桀驁神態。他彷彿努力嗅聞冷酷社會的腐敗空氣,豎起耳朵聆聽它的殘暴聲響,這種姿態傳達出一股強烈暗示。風中殘燭的他一生轟轟烈https://m.hetubook•com•com烈:年輕時是個偉大表演家,在講台上、祕密集會中和私人訪談裡唱作俱佳。在這場對抗社會的鬥爭中,他連一根小指頭都沒有動過。他不是個衝鋒陷陣的人,甚至沒辦法用伶牙利齒的滔滔雄辯、在喧騰擾攘的氛圍中鼓動群眾情緒。他有意無意地走另一條路,變成更無恥、更惡毒的煽動者,利用無知導致的盲目羨慕與驕傲自滿、貧窮引發的苦難與悲慘,以及由義憤、憐憫與反感構築的高尚假象,激起邪惡的衝動。他身上仍然殘存這種邪惡天賦的餘韻,像舊毒藥瓶裡致命藥劑的氣味。可惜瓶子如今已經空了,沒用了,隨時可以扔進失去利用價值的廢物堆裡。
爐柵裡的煤炭輕輕爆裂,塌了下來。麥凱里斯這個孤寂牢房裡的願景隱士猛然起身。他的身材圓得像膨脹的氣球,此時他張開肥短雙臂,彷彿可悲而絕望地想把重新生成的宇宙擁入懷裡。他激動得氣喘吁吁。
「真希望當初他沒去上學。」溫妮突然又說,「他老是拿櫥窗裡的報紙看,看得臉紅脖子粗。那些報紙一個月賣不到十份,只是放在櫥窗裡占空間。奧西彭每星期又會帶來一疊《無產階級未來》,一份要賣半分錢。整疊賣半分錢我也不買,都是些沒營養的內容,根本賣不出去。前些天史蒂夫拿了一份,裡面有篇報導說有個德國軍官扯下新兵的半隻耳朵,卻沒有受到懲罰,真是個野蠻人!那天下午我拿史蒂夫一點辦法都沒有。那篇報導真叫人大動肝火,印那樣的文章到底有什麼意義?我們又不是德國人的奴隸,真是謝天謝地。那根本不關我們的事,對吧?」
維洛克沉思了整整一分鐘,卻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也許他辦不到。總之,他沒時間。他突然痛苦萬分地想到瓦迪米爾,對於這個人,他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傾向,倒是可以下個正確判斷:那傢伙是個危險人物。他內心油然生起一股羨慕之情:麥凱里斯那些人都可以清閒度日,他們不認識瓦迪米爾,而且都有個女人可以依靠,他卻有個女人要養……
「剛才我下樓時,他惡狠狠瞪著我,像是不認識我,心臟跳得又快又猛。他控制不住情緒。我叫醒媽媽,要她陪著他,直到他睡著。那不是他的錯,只要不受刺|激,他不會給人惹一點麻煩。」
他光禿禿的腦袋瓜子不住晃動,那把白色山羊鬍也滑稽地震動起來。他說的話聽在陌生人耳裡恐怕模糊難辨,因為嗓子乾了,少了牙齒的牙齦似乎總是擋到舌尖,昔日的狂熱已經油盡燈枯,就像年老力衰的好色之徒雄風不再。坐在房間另一頭沙發一角的維洛克發自肺腑地咕噥兩聲,表示贊同。
麥凱里斯似乎什麼都沒聽見,雙唇好像從此不再開啟,肥厚的雙頰沒有一絲顫抖。他困惑的眼神找到他的硬質圓帽,拿起來戴在圓圓的腦袋上。他和善地攙扶揚德的手臂,在揚德尖削的肘關節下方,他胖嘟嘟的身子彷彿飄浮在椅子之間。揚德戴著黑色墨西哥毛氈帽,帽子的陰影遮蔽他凹凸不平的枯槁面容。此時他遲疑地舉起爪子般的手,神氣活現地把帽子往斜裡一推。他動作特別慢,每走一步,手杖就猛敲地板一下。送他離開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為他不時停下腳步,彷彿陷入沉思,直到麥凱里斯輕推,他才會再往前走。身強體壯的奧西彭走在他們後面,兩手插在口袋裡,無所事事地打呵欠。他頭上的無邊便帽頂端是漆皮料子,戴在後腦勺上,蓋住他茂密的黃髮,像個剛經歷過驚濤駭浪、忽然感到百無聊賴的挪威水手。維洛克送客人出門,沒戴帽子,厚重大衣衣襟敞開,視線投向地面。
維洛克把錢箱放在床頭櫃上,開始寬衣。大衣、外套、背心,一件件拋到椅子上。他穿著襪子在房裡走來走去,雙手緊張地在頸部撥弄,胖大身影來回經過妻子衣櫃門上的長形穿衣鏡。他讓吊帶滑下肩膀,猛力拉起百葉簾,把額頭貼在冰冷窗子上。薄薄的窗玻璃外是酷寒、黑暗、潮溼、冷漠的磚塊、石板和石材組成的龐然大物,都是些不可愛也不友善的東西。
維洛克依然沉默。
維洛克費力地脫掉外衣,鑽進被窩。底下靜謐的窄巷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慢慢接近,又不疾不徐、冷靜沉著地消失,彷彿那個路人打算在這個漫長夜晚數著一根又一根燈柱,直走到地老天荒。樓梯口老時鐘昏昏欲睡的滴答聲變得清晰可聞。
「溫妮!溫妮!」
www.hetubook.com.com如果我不是樂觀主義者,難道在牢裡那十五年我找不到東西割自己喉嚨?最低限度我還有牢房的牆壁可以撞頭。」
「我不太舒服。」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抹過汗溼的額頭。
「關了。」溫妮認真盡責地回答。經過滴答三響後,又說,「史蒂夫今晚特別躁動。」
壁爐另一邊有張馬毛扶手椅,平時多半是溫妮母親的寶座,這時卡爾.揚德坐在那裡咯咯傻笑,沒有牙齒的嘴巴裡黑森森地怪嚇人。自稱恐怖分子的揚德已經老邁童禿,雪白的山羊鬍無力地垂落下巴,失去光采的眼神仍然隱含驚人的陰狠勁。他忍痛起身時,一隻瘦骨嶙峋又痛風腫脹變形的手往前伸出去,像極了垂死殺手鼓起全身僅剩的力氣刺出最後一刀。一根粗大柺杖在他另一隻手底下搖晃不已。
「那孩子聽見太多不該聽的話。我不知道那些人今晚會過來,否則一定讓他提早上床。他聽見什麼吃人肉、喝人血的事,整個人發了瘋似的。說那種話有什麼意思呢?」
維洛克不悅地悶哼一聲,重新坐回沙發上。亞歷山大.奧西彭站起來,在低矮天花板下,穿著一襲破舊藍色嗶嘰西裝的他顯得特別高大。他抖抖雙腳,甩掉久坐不動的僵硬感,走下兩級階梯,漫步進入廚房,站在史蒂夫背後觀看。他又走回來,莫測高深地說:「好極了。特徵明顯,完美的典型。」
他吃力地喘著氣說到這裡,再吸一兩口氣後,又說:
他停頓片刻,又謙虛而堅定地說:
恐怖分子揚德氣急敗壞地嚷嚷:
他渾圓的手肘沒有關節,看上去就像布偶的手。他雙手擱在椅背上,上半身微微前傾,懸在肥短的巨腿上方,把一口痰吐進壁爐格柵裡。
面對如此褻瀆,奧西彭震驚之餘,只是用凶惡眼神茫然瞪著對方。揚德失了光采的雙眸藏在高凸額頭的陰影底下,顯得更黑暗了。他含糊說著話,舌尖每秒卡在雙唇間一次,彷彿他怒不可遏地咬嚼舌頭。
「今天進帳不多。」
「我想盡辦法才搶下他手裡那把雕刻刀。」溫妮有點睏了,「他扯著嗓門吼叫、邊跺腳邊大哭。他受不了任何殘暴行為,如果他見到那個軍官,一定會拿刀捅他,像殺豬一樣,真的。有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她停頓良久,定住不動的雙眼宛如陷入沉思,越來越朦朧。「親愛的,舒服點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細微又遙遠。「要不要關燈了?」
「頭暈嗎?」
揚德細瘦頸子上方的腦袋緩緩向兩側轉動。
奧西彭綽號醫生,讀過醫學院卻沒拿到學位,之後遊走各勞工組織,以社會主義者的保健概念為主題發表演說;寫過一份名為「中產階級的墮落劣行」的類醫學研究報告,以廉價小冊子發行,剛出爐就被警方查扣。他也是帶點神秘色彩的紅潮委員會特別代表,跟揚德和麥凱里斯共同負責委員會的文宣工作。這時他望著偷偷跟兩名大使館員晤談過的維洛克,眼神裡滿是叫人難以忍受、無可救藥的自負,就像學識豐富的人看著識字不多的俗物。
他肯定不知道該怎麼跟這孩子說話。他看著他在廚房手舞足蹈、喃喃自語,像籠子裡的動物、狂野地繞著桌子來回逡巡。他試探地問了一聲,「你不是該上床了?」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他不再探究史蒂夫的古怪行為,逕自拿著錢箱疲憊地走過客廳。他爬樓梯時感到渾身困乏,那純粹是心理因素使然,但他仍然感到憂心,暗自希望不是得了什麼病。他在漆黑的樓梯口停下來,想仔細分析那種感受,黑暗中持續傳來陣陣輕微鼾聲,擾亂他的心緒。那聲音發自他岳母房間,又是一個要養活的人,他邊想邊走進房間。
維洛克默不作聲。
「我沒那個意思。」麥凱里斯柔聲說道。這回他心中的真理影像鮮明,沒被陌生嗓音擊潰。他低頭盯著發紅的煤炭。必須為將來做好準備,他不否認社會的劇變可能會透過革命手段達成,但革命的宣傳是需要高度良知的棘手任務。它是在教導普通老百姓當世界的主人,必須像教育國王一樣嚴謹。我們無法預知經濟的改變會對人類的幸福、倫理、智力與歷史造成什麼影響,所以提出革命宗旨時要格外謹慎,步步為營。因為歷史是以工具打造的,不是理念建構出來的。任何事都會隨著經濟條件改變,包括藝術、哲學、愛情、美德,乃至真理!
他正要扭熄店鋪正中央的煤氣燈,卻停了下來,再度墜入思緒的深淵。他跟這些人有著相同習氣www.hetubook.com.com,因此輕易做出判斷:一群懶人。這個揚德,靠一個老眼昏花的婆子照顧。多年前,揚德從朋友身邊拐走這女人,後來三番兩次想甩開她,不管她死活。也算這苟延殘喘的傢伙走運,那女人一次次回來,否則如今他早晨到格林公園散步健身,誰來扶他下公共馬車。等那個百折不撓的凶婆子一命嗚呼,自以為是的揚德氣數也就盡了。麥凱里斯的樂觀態度也讓維洛克很不滿,這傢伙攀上個有錢老太婆,那老太婆最近送他到她在鄉下的別墅靜養,他可以連續幾天氣定神閒、悠遊自在地在林蔭小徑遊蕩。至於奧西彭,這個要飯的活在世上的最大目標,就是找個手頭上有點存款的傻女人。維洛克基本上跟這夥人是一丘之貉,內心卻根據某些微細差異,在彼此之間畫出淡淡的界線。他對這點差異格外自滿,因為他內心深處還是很在意世俗的體面與尊重。只不過,他更討厭任何形式的勞力工作,這是他與擁有某種社會地位的絕大多數革命者共通的毛病。畢竟,誰都不會嫌棄那個地位帶來的優勢和機會,只是討厭自己必須為那些優勢和機會付出價值相當的道德、自律和勞力。大多數革命者都是紀律與勞累的敵人。也有一些自然派,他們認為社會強索的代價簡直匪夷所思、令人作嘔、苛刻不公、製造煩憂、打壓羞辱、蠻橫無理、忍無可忍。這些是激進人士。剩餘的那些反社會分子多半脫離不了虛榮——這是所有崇高或卑劣假象的根源,是詩人、改革者、江湖術士、預言家、煽動者的共同特質。
他把錢箱從抽屜裡拿出來,轉身走向客廳,這才注意到史蒂夫還在樓下。
「你站在那裡會感冒。」
同樣仰躺的維洛克清了清喉嚨,像是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卻只問了:
明亮的燈光穿過客廳門,灑在櫃檯內側,維洛克一眼就看清楚收銀機裡的銀幣數量:少得可憐。打從開店營業到現在,他第一次以商業眼光評估這間店的價值,結果不盡如人意。他開這家店原本就不是為了賺錢。他當初會選擇做這門生意,是因為直覺認為這種見不得光的交易賺起錢來比較輕鬆。再者,這種生意也不至於背離他的領域——警察會密切關注的領域。相反地,他開這家店等於公開承認自己屬於那個圈子。也由於他某些不為人知的人際關係,他了解警界,卻也不在乎他們,開這樣的店對他反而是明顯優勢。只是,店裡的收入不足以養家活口。
「那就什麼都沒必要做了……反正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到底在這裡做什麼?維洛克心想。又為什麼做出那麼奇怪的舉動?他狐疑地看著小舅子,卻沒有開口詢問。他平時跟史蒂夫的對話僅止於每天早上吃過早飯後喃喃一聲,「我的靴子。」就連這四個字也只是傳達他的需要,而非命令或要求。此時他驚訝地發現,他不知道該跟史蒂夫說些什麼。他站在客廳中央默默望向廚房。即使他真的說話,也不確定史蒂夫會做何反應。這事未免奇怪,因為他忽然想到,他也得養活這傢伙。這是他有史以來第一次從這個角度看待史蒂夫的存在。
「這樣的男人我卻找不出三個來,都怪你們那可惡的悲觀主義!」他朝麥凱里斯咆哮。麥凱里斯墊枕似的雙腿原本翹著,這時放了下來,兩腳突然滑進椅子底下,傳達內心的憤怒。
「未來跟過去一樣確定……奴役、封建、個人主義、集體主義。這是不變的定律,不是空泛的預言。」
「我經常夢想……」他咬牙切齒地說,「有這麼一群人,他們意志堅決,不挑剔方法或手段;體格健壯,當得起毀滅者的稱號;不受啃蝕這個世界那種悲觀認命影響;不同情地球上的任何事物,包括他們自己;隨時可以拋頭顱灑熱血,只為了替全人類服務。那就是我樂見的。」
他用稍加節制的蠻力關了門,轉動鑰匙,拉上門閂。他對這群朋友很不滿意。在瓦迪米爾的炸彈攻擊策略裡,這些人毫無用武之地。在革命活動裡,維洛克一直扮演觀察角色,不管在自己家或在大型集會,他都不是主動做事的人。他必須慎重行事。他已經四十好幾,生平最在意的閒適與安全感受到威脅,當然會憤慨。他嗤之以鼻地自問,揚德、麥凱里斯和奧西彭這夥人有什麼可期待的。
維洛克沒有回應。
急促的呼吸讓他的聲音不再激揚、不再勁道十足。他蒼白的大臉像鼓脹的囊袋,動也不動,沒有一絲震顫。可是,那雙瞇成細縫、像在凝https://m.hetubook.com.com視什麼的藍色眼眸依然閃現自信的精明,專注得近乎痴狂,八成就像他入夜後坐在牢房裡沉思時一樣。揚德仍然站在麥凱里斯面前,他褪色的綠披風一片前襟瀟灑地甩到背後。奧西彭同志坐在壁爐正前方,他讀過醫學院,是「無產階級未來」傳單的主要寫手。他伸直結實的雙腿,鞋跟朝上對著爐柵裡的火焰。一頭濃密的黃色鬈髮,紅潤的雀斑臉上長著典型黑人的扁塌鼻子和厚凸嘴唇,一雙杏眼在高高的顴骨上方倦怠地斜視。他穿著灰色法蘭絨襯衫,黑色蠶絲領帶末端露在整齊扣起的嗶嘰外套下緣。他腦袋靠向椅背,露出大半截頸子,舉起長長的木菸嘴塞進嘴裡,對著天花板噴出陣陣菸霧。
「嗯。覺得不對勁。」
「我這幾天總覺得身體不舒服。」
扮演人|妻已經駕輕就熟的溫妮一派鎮定,自信滿滿地指出病因,也提供解決之道。維洛克依然站在房間中央,垂頭喪氣地搖搖頭。
「嗯,關了吧。」他用空洞的語調說。
「胡扯。」他語氣還算平靜,「根本沒有定律、沒有必然。革命宣傳去死吧!只要人民的知識正確,他們知道些什麼一點都不重要。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群眾的情感狀態。沒有情感,就沒有行動。」
他不擅長討論,倒不是因為爭辯會撼動他的信念,而是因為別人的聲音令他痛苦不安,會擾亂他的思緒。畢竟多年來那些思緒禁錮在比乾涸沙漠更荒蕪的孤寂心靈中,不曾與活人的聲音對陣、不曾受到批評或認可。
「倫柏羅索是個白痴。」
「我現在是以科學角度在跟你說話,科學,明白嗎?維洛克,你有什麼看法?」
「沒有。」維洛克在沙發上咆哮。他被「科學」這兩個可恨字眼激怒,喃喃咒罵一聲「該死」。
「樓下煤氣燈關了嗎?」
奧西彭把頭往廚房的方向一點,有點高傲地草草解釋:
悲觀主義!荒謬至極!他發出怒吼,聲稱這種指控簡直天理不容。他說他一點也不悲觀,因為他已經預見私有財產制基於本質上的謬誤,不可避免地必將劃上休止符。資產階級非但要面對覺醒的無產階級,還得跟自己人鬥爭。沒錯,衝突與戰爭是私有財產制的必然命運,它也終將敗亡。啊!他不需要激動的情緒來堅定信念,不需要口若懸河,沒有憤怒、不需要想像飄揚的鮮紅旗幟或象徵復仇的火紅太陽在衰亡社會另一端升起。他不需要!他誇口說,他的樂觀來自冷靜的判斷。沒錯,樂觀……
她沒有立刻起身,只是靜靜躺著,看著維洛克手上的錢箱。等她聽明白史蒂夫「在樓下蹦蹦跳跳」,突然一躍而起,坐在床緣。她穿著寬鬆的素淨棉布長袖睡衣,領子和袖口的鈕釦扣得密實,雙腳從睡衣下襬伸出來,在地毯上摸索著找拖鞋。她抬頭看丈夫的臉。
「他不適合聽那些奇奇怪怪的話。他沒有判斷力,什麼都當真,變得歇斯底里。」
溫妮仰躺著,盯著天花板,說道:
麥凱里斯重回原來的思路,也就是他在黑牢裡反覆琢磨的觀點。這些觀點促成他被又在獄中慢慢茁壯,變成清晰可見的信念。他習慣跟自己說話,無論旁人同情或敵視,他都無動於衷,甚至直接無視他們的存在。會有這樣的習慣,是因為過去成天獨自對著牢房那四片白牆呢喃些樂觀話語。那間牢房就在河邊隱蔽的龐大磚造建築裡,陰森死寂邪惡醜陋,像專為不見容於社會的人打造的超大停屍間。
「你見過這樣的白痴嗎?他覺得囚犯就是罪人。很簡單,對吧?那麼,那些把他關起來的人呢?那些逼他進去的人?沒錯,逼他進去。這個白痴只是看看一群不幸傢伙的耳朵和牙齒,就在這個到處都是痴肥蠢蛋的世界無往不利。他知道什麼是犯罪嗎?耳朵和牙齒可以辨識罪犯,是嗎?那麼更能辨識罪犯的法律呢?不就是那些吃撐了的人發明來保護自己、對付挨餓的人的烙印工具嗎?熱騰騰燒灼在他們可鄙的皮膚上。你在這裡難道聽不見、聞不到人們的皮膚被燒得滋滋響。罪犯就是這樣來的,方便你那些倫柏羅索寫出那些蠢東西。」
維洛克無比沮喪,他知道自己失眠又怕黑,擔心得說不出話來,渾身乏力,卻還是強打精神。
溫妮已經睡了,床邊桌上的油燈(樓上沒有煤氣燈)火力全開。光線透過燈罩投射下來,燦然落在白色枕頭上。枕頭被溫妮的腦袋壓得下陷。睡熟了的溫妮閉著雙眼,深色頭髮編成幾條辮子。她聽見有人喊她,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看見丈夫站在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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