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是我弟弟的大衣。」
「沒!我沒去看他。」維洛克輕聲說。他關客廳玻璃門的力道不小。
他拿起其中一瓶,對著店鋪中央的煤氣燈細看。
「我要問他的事很私人。」他再度重申,「妳明白我的意思嗎?妳能不能透露一下他上哪兒去了?」
陌生人再次默默微笑。他的笑容頗友善,眼神卻充滿探詢。他搖搖頭,神情似乎有點哀傷。
溫妮不為所動。錫特一直想不通這女人為什麼始終這麼冷淡,這時突然起了好奇心。他被人擺了一道,像所有平凡老百姓一樣,嚥不下這口氣。
「那麼妳丈夫出去十五分鐘了!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那件大衣是從鄉下來的。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維洛克呆呆望著妻子伸出來的手,半晌後才拍一下額頭。
「那就進來。」
「認得。」她低聲說,而後抬起頭,踉蹌地後退一步。
「那就怪了,」錫特說,「我看到妳店裡有不少不掉色墨水……」
「大使館的人惹我心煩?」維洛克狠狠嚇了一大跳,又驚又懼。「誰告訴妳大使館人員的事?」
「我!我!跟妳說大使館的事!」
「那就揭發吧。」錫特冷冷地贊同,「跟我說說你今天是怎麼溜掉的。」
溫妮耳朵緊貼鑰匙孔,嘴唇發紫,雙手冰冷,蒼白臉孔上那兩隻眼睛像兩個黑洞。她覺得自己的臉好像被烈火包圍。
他出去時臉色泛紅,回來時卻白得像張紙。他的臉不再像發燒後服藥過度的呆滯,而是在極短時間內蒙上困惑與煩憂的陰影。他直接走向沙發,低頭望著沙發上的大衣,彷彿害怕碰觸它。
「你去吧。」溫妮又說,「我穿著圍裙。」
維洛克臉色依舊蒼白,神情卻多了點篤定。他還是沒看妻子,只說:
維洛克聽得眉頭緊蹙。
「跟朋友嗎?」
「錢!對!對!我沒弄懂妳的意思。」
「你以前就認識我先生吧?在法國認識的嗎?」
他沒有外國口音,只是發音緩慢,像是說得挺費勁。溫妮從過去的經驗得知,有些外國人的英語比本地人更字正腔圓。她把視線移向客廳門,又問:
「嗯,來得太快。」維洛克陰鬱沙啞的聲音說。
「這我相信。」錫特嘲諷地贊同,他的視線也投向客廳門。
溫妮這份樂觀製造了維洛克這天的第四次驚訝。
溫妮心知肚明地留意著:
維洛克停下腳步,雙臂緩緩放下。
她靜坐片刻,又起身走到玻璃門瞄一眼,突然推開門走進去。
溫妮摸摸後腦勺的頭髮,仍然整齊有致。
錫特手握門把,悄聲對維洛克說:
「沒這個必要。」維洛克用粗啞的鼻音回答。
「我說了什……什麼?妳聽見多少?」
「你丈夫回家時什麼都沒說嗎?」
她轉身整理櫃檯後方置物架上的盒子。錫特望著她的背影沉思。
他從胸前口袋拿出一只全新豬皮皮夾。溫妮接過皮夾後沒再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等丈夫和訪客離開,鈴鐺聲停歇之後,才取出皮夾裡的鈔票點了一下。之後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屋子各處,似乎不信任這房子的靜謐與孤寂。她覺得這個家偏僻又危險,像坐落在樹林深處。那些堅固家具之間找得到的藏匿處似乎都不安全,防範不了她此時此刻特別擔心的盜賊。這是超凡想像力與神奇洞察力作用下的胡思亂想。收銀台絕不可行,那是小偷最先光顧的地方。溫妮匆匆鬆開幾個衣鉤,把皮夾塞進洋裝的馬甲裡。收藏好丈夫的錢之後,她開心迎接噹啷啷的門鈴聲。有人來了。她換上專門用來應對顧客的蠻不在乎眼神與冷漠表情,走進櫃檯內側。
「阿道夫,帶史蒂夫一起去吧。」
「好主意。」那個黑黑瘦瘦的男人眼神突然變冷酷。
隔天他就付諸行動。史蒂夫沒有反對,反而相當急切,只是顯得有點茫然。他直率的眼神不時探詢地投向維洛克的沉重面容,特別是溫妮沒看見時。他的表情驕傲、憂慮又專注,像年幼孩子第一次拿到火柴,獲准自行點火。弟弟這麼乖巧聽話,溫妮非常開心,只提醒他到鄉下可別弄髒衣服。史蒂夫聽見這話,看了他姊姊、監護人兼守護天使一眼。有史以來第一次,他看姊姊的眼神少了孩子般的全然信任,只有高傲與不滿。溫妮笑了。
「如果你搬到國外,我不跟你去。」
「我建議你趁還有機會溜之大吉。上頭還沒有命令下來,某些人……」錫特刻意強調「某些人」,「認為你已經人間蒸發了。」
溫妮回頭看他一眼。她的沉著令錫特感到驚奇。
「妳應該知道妳可以信任我。」維洛克對著爐柵說,他覺得喉嚨有點沙啞。
溫妮搖搖頭。「不方便說。」
那天早上溫妮照例匆匆看過早報,但她沒有出門。報童從來不會走進布雷特街,這裡沒生意。他們的叫嚷聲飄蕩在繁華大馬路旁,而後消失在骯髒的磚牆之間,進不了店鋪大門。維洛克沒有買晚報回來。總之,這天她沒看到晚報,什麼都不知道。她這麼告訴錫特,平靜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好奇。
「我看你需要好好休養。」溫妮的口氣滿是擔憂。
「我在想……」他定定望著溫妮,「妳應該可以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你聽得懂英語吧?」
十天後,維洛克從歐洲大陸回來。旅途上的新奇見聞顯然沒能掃除他心中的陰霾;回到溫暖的家,他臉色好像也沒變得更爽朗明亮。他在噹啷聲中進門,顯得又倦又累又心煩。他提著行李,垂著腦袋,直接走到櫃檯後側,頹然落坐,像是一路從多佛港走回來。當時還是大清早,史蒂夫正在揮櫥窗裡各式商品的灰塵,轉過頭來又敬又畏地望著姊夫。
「你得了重感冒。」
維洛克的害怕與困惑似乎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溫妮說:「你最近常說夢話。」
「情緒容易亢奮嗎?」他問。
他火冒三丈,在餐桌和沙發之間來回踱步,敞開的大衣下襬老是勾到桌角。他臉上憤怒的紅光退卻了,又變成一片慘白,鼻翼翕張。溫妮本著她務實的人生觀,認定丈夫的臉色變化都是感冒所致。
「當真!」維洛克喜不自勝。逃離格林威治公園後,他一直窩在一家隱密小餐館的酒吧,不敢想像能聽到這麼正面的消息。
溫妮頓了一下,只有極短暫的一瞬間。
「維洛克,你就是另外那個人。有人看見兩個男人走進公園。」
沉默片刻後他又開口,這回說起話來流暢許多。
她用雙手呆板地https://m.hetubook.com.com接過來,眼睛似乎瞪大了。
「紫色……對吧?」他放下墨水,「如我所說,這事很古怪。那件大衣裡縫著一塊布,用不掉色墨水寫著這裡的地址。」
維洛克穿上了大衣,只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還俯身站在餐桌旁,兩隻手臂撐著桌面,像是頭暈或反胃似的。「阿道夫,」她稍微抬高音量。維洛克直起身子。
「我聽說過他。」維洛克壓低聲音,有點不安地瞄了玻璃門一眼。
維洛克邁開腳步往前走。
溫妮猛地跳起來,雙手摀住耳朵,在櫃檯和牆壁的置物架之間跌跌撞撞,朝椅子走去,狂野的目光注意到錫特留下的那份賽馬快報。她撞向櫃檯時順手抓起報紙,人也跌坐在椅子上。她想打開那份看似歡欣的粉紅色報紙,一個不小心把它撕成兩半,乾脆扔到地上。在玻璃門的另一邊,錫特督察長對密探維洛克說:「所以你打算坦白一切以求自保。」
「你要說什麼?」
「你辦不到,你會太想念我。」
「我忽然想到晚上還得出去。」維洛克答,卻遲遲不拿大衣。
「你別太相信別人給你的承諾。如果我是你,我會逃得遠遠的。我們應該不會通緝你。」
溫妮痴傻地坐著,震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其中有什麼牽連?她渾身變得僵硬,即使門鈴響起,她都沒辦法轉頭去看。錫特聽見噹啷聲立刻轉身,維洛克剛關上門,他們倆默默對望片刻。
她忽然打住,耳朵轉向廚房門,凝神靜聽。
站在店門口的溫妮並沒有看見維洛克背後那些如影隨形的致命跟班。她看著髒亂街道上那兩個身影,一個魁梧壯碩,另一個纖瘦矮小,細細的頸子,半透明的大耳朵下是微微聳起的肩膀。他們倆身上的大衣布料相同,兩人都戴著黑色圓帽。看著兩人如此雷同的衣著,溫妮不禁幻想起來。
那人側著身子靠過來,動作有點神祕,又不會太神祕。
維洛克乖乖聽從。他兩眼無神、四肢僵硬,像紅臉機器人。他的神情實在太像機器人,也幾乎像機器人一樣,莫名地意識到自己體內都是機器零件。
尼歐太太原本在給客廳的爐柵擦石墨,聽見鈴鐺響,隔著玻璃門探了一眼,站起來,穿著圍裙,渾身髒兮兮地走到廚房對維洛克太太說,「先生回來了。」
維洛克臉俯在爐柵上方,不甘不願地答:「去把錢領出來!」
維洛克弓著身子縮在壁爐架底下,雙手抱頭,像是睡著了。溫妮備好了餐食,低聲喚道:
「吃點肉才有體力對抗感冒。」溫妮繼續催促。
溫妮從容不迫地收拾餐桌。她用理性而平實的口氣評論丈夫的提議:那種事行不通,從任何角度看都荒唐可笑。其實她真正在乎的是史蒂夫,她覺得史蒂夫太「特別」,不能貿然帶他到國外生活,就這麼簡單。不過,她沒說出心中真正的憂慮,只是表達強烈反對。她一面說著,一面粗手粗腳地穿上圍裙,準備洗碗盤。維洛克自始至終沉默不語,她卻越說越激動,最後幾乎有點絕情地說:
「你衣服溼了。」她說。
「麥凱里斯。」溫妮畏怯地輕聲回答。
「沒事。」錫特低聲答,「我有點事想跟你談談。」
「不!不!」維洛克否認。他忙著撈沙發底下的帽子。等他拿到手,卻又彷彿不知道帽子是做什麼用的。
錫特吹了一聲口哨,眼神變得銳利。
維洛克不經意地瞄了史蒂夫。史蒂夫坐在他右手邊,纖弱靈敏、臉色白皙,紅潤的嘴唇傻傻張開。這一眼不帶批判,沒有任何意圖。即使他覺得小舅子看起來一點用處都沒有,那也只是一閃而過、隱約模糊的念頭,軟弱無力、稍縱即逝,不是那種足以撼動世界的強大意念。他靠向椅背,摘下帽子正要放下,史蒂夫已經撲過去接走,畢恭畢敬地捧進廚房。維洛克又吃了一驚。
錫特繼續沉思。事情如此演變,意味著很多事情都會敗露,比如情報網面臨瓦解。這個情報網是由某位高人一手打造,對個人和社會有明顯價值,這實在是可悲又令人遺憾的攪局。麥凱里斯全身而退;教授的炸彈實驗室祕密不保;整個監視系統崩解;報紙口水謾罵不歇。想到這裡,他恍然大悟,原來報紙全是一群傻瓜寫給白痴看的東西。他心裡同意維洛克回應他的最後一句話。
兩人沉默片刻,而後平民百姓錫特說:
「是嗎?」他不可置信地咕噥著。也許史蒂夫不像外表看上去那麼蠢,妻子最清楚了。他別開視線,沙啞地說,「那就讓他跟著吧。」說完,他又變得鬱鬱寡歡。他的煩惱或許比較樂意搭馬車,卻也懂得緊緊跟隨買不起馬車的人,比如維洛克。
「必須這麼做!」溫妮重複他的話。她冷靜地靠向椅背,雙手抱胸,面對丈夫。「我倒想知道有誰逼著你。你不是奴隸,在這個國家沒有人需要當奴隸,你也別任人擺布。」她停頓一下,態度堅定又直率。「店裡生意不錯。」她說,「我們日子還過得去。」
「那小子是個白痴,沒有行為能力。法官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只適合待在教養院,如果真是那樣,他可就慘了。」
同一天下午,維洛克坐在客廳爐火前打盹,時睡時醒。他最後一次醒來時,說他要出門散散步。人在店裡的溫妮回應他:
「為什麼破成這樣?」
「你今天上哪兒去了?」她問。
「也許不會,但肯定會攪亂很多事。我向來為人正直,也會誠實地處理這……」
「你說那小子白痴,我看你是瘋子,怎麼會做出這種荒唐事?」
「我不懂你的意思。」溫妮口氣漫不經心,人卻在餐桌和餐櫃之間站定不動。
溫妮願意。錫特聽說那人又黑又瘦,長長的臉和捲翹的鬍子,顯得心亂如麻。他嚷嚷道:
「哦,什麼樣的陌生人?妳願意描述一下嗎?」
這個高高瘦瘦的陌生人並沒有正眼看溫妮,只是淡淡一笑。
這太出乎意料、太不可能、太難以想像,溫妮反而不當一回事,平靜得就像丈夫告訴她世界末日就要到了。她說:
「如果他馬上回來,我可以等一下。」他說。
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又拉高。
「『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
「都怪一頭來自北方的豬玀。」他齜牙咧嘴地罵,「某個你所謂的『紳士』。」
錫特眼神堅定,點點頭表示了解,打開門。坐在櫃檯後方的溫妮也許聽見了門鈴激越的和_圖_書聲響,卻沒看見他離開。她在櫃檯內側自己的崗位上,直挺挺坐著,兩片破裂的粉紅色報紙攤開躺在腳邊。她雙手手掌抽筋似地壓住臉龐,指尖扣著額頭,彷彿她的皮膚是一張面具,而她想用力撕下來。比起心煩意亂地撞牆和失控尖叫那些膚淺反應,她這種不動如山的姿態,更能貼切地傳達她的憤怒與失望,以及她悲痛情緒中隱含的暴力。錫特離去時腳步匆忙,只草草瞄她一眼。等掛在彎曲鐵絲上的破鈴鐺停止顫抖,溫妮周遭依然一片靜寂,彷彿她的姿態是一道魔咒,凍結了一切,就連掛在T型托座末端的蝶形火焰都靜靜燃燒著,沒有一絲顫抖。在這家販售可疑商品的店鋪裡,漆成深棕色的松木貨架黯淡無光。溫妮左手的純金婚戒閃閃發亮,散發出高級珠寶店商品該有的晶瑩光彩。那枚戒指「咚」地落入垃圾桶。
維洛克這天第三次吃了一驚。他怔怔望著妻子。溫妮面不改色地說,那孩子沒事做就在家裡拖地,害她神經緊張。這話從冷靜的溫妮口中說出來,不無誇大之嫌。事實上,史蒂夫擦起地來聲勢浩大,像頭鬱悶的家畜。他還會爬上黑漆漆的樓梯口,坐在大時鐘旁的地板上,縮起膝蓋,雙手抱頭。蒼白臉孔上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閃呀閃地,乍見之下有點嚇人。溫妮一想到他那樣坐在樓上,心裡就鬧彆扭。
「而且你還沒厭倦我。」
維洛克的回答夾雜陰鬱的怒氣:
接下來又是一陣低語,內容隱晦不明,聽在她耳裡不像清晰語句那麼驚悚嚇人。門裡的錫特抬高音量。
「哪兒也沒去。」維洛克低沉的鼻音有點堵塞。他看起來像是受了委屈氣憤難平,或者頭痛欲裂。屋子裡一片死寂,他草率又敷衍的回答顯得格外刺耳。他用鼻音向妻子道歉,又說:「我去了銀行。」
維洛克悻悻然地說他腳沒溼,反正他不在乎。至於拖鞋這件事,他根本充耳不聞。晚上要不要出門這個問題倒是有了不預期的發展。維洛克考慮的不是這天晚上要不要出門,他心中有個更遠大的計畫。他用陰晴不定又支離破碎的語句說,他考慮移居國外,還不確定要去巴黎或加州。
「維洛克太太,」他說,「我忽然覺得,這起爆炸案的內情妳知道不少,只是妳自己沒發覺。」
「沒有很溼。」維洛克勉強擠出回應,渾身又打了個寒顫。他費了好大勁才止住牙齒的嗒嗒聲。
溫妮俯身靠向櫃檯,低聲驚呼。
「你認識我也好幾年了,我幫了你不少忙,你很清楚我為人正直。沒錯,正直。」
接下來是沙啞的低語,持續一段時間。然後是錫特的聲音,像斷然回答某個問題。
「真蠢。」她慢慢說道,停頓片刻後又說,「這個國家又沒有誰被壓榨。」
錫特默默等著,留神觀察。溫妮沒再說話。
接下來只是含糊話聲。錫特應該是把史蒂夫大衣那塊布拿給維洛克看,因為史蒂夫的姊姊、監護人兼守護天使聽見丈夫稍微抬高音量:
「可能很快會用到。」維洛克含糊回應,他能說的話幾乎說完了。
「尼歐太太又在說她那些孩子多可憐。那些孩子年紀不可能像她說的那麼小,應該有幾個大得可以養活自己了。那些事只會惹史蒂夫心煩。」
昏暗店鋪外的腳步聲出現又消失,客廳裡氣氛凝重而靜默,只有餐桌上方的煤氣燈持續發出嗚嗚聲響。
「逃哪兒去?」維洛克咆哮。他抬起頭望著緊閉的客廳門,真心說道,「我多麼希望你今晚就逮捕我,我會乖乖跟你走。」
錫特的手橫過櫃檯搶回那塊布,溫妮重重地跌坐在椅子裡。他心想:身分確認無疑。這時他才稍微弄懂這起神奇事件:維洛克就是「另外那個人」。
「那好吧。」她說,「不管那人是誰,你跟他去把事情辦好,趕快回家來,你需要休息個一兩天。」
「嗯,全領出來。」
維洛克沒有看妻子,直接走向錫特。錫特看見維洛克單獨回來,鬆了一口氣。
「當時我往契斯德菲路的方向走,」溫妮聽見丈夫的聲音,「突然聽見轟隆巨響,我拔腿就跑。到處霧茫茫,我跑過喬治街尾,才看見人。在那之前好像沒碰見任何人。」
「你認識那男人嗎?」她快速問道。
「我聽說過他。」陌生人答。他說話儘管緩慢又費勁,卻有一點突兀。
「妳弟弟人呢?我可以見見他嗎?」錫特連忙問道。溫妮上身更貼近櫃檯了。
溫妮仔細鋪好不夠大的桌巾,從餐桌抽屜拿出兩把餐刀、兩把叉子。她一絲不苟的動作突然停頓。
「是啊。你希望別人幫你擺脫我,對吧?不行,不行,如今你不能甩開我。我一直以來都太正直,接下來我要揭發真相。」
「你只管散你的步。別擔心,他不會有事的,不久後他就會回來。」
「就這麼簡單!」錫特驚嘆道,「爆炸聲嚇了你一跳吧?」
維洛克確實明顯反常,無論身體或心理都一樣。一時之間他有點猶豫不決,之後又含糊籠統地說他必須這麼做。
「維洛克太太,妳先生在家嗎?」他用輕鬆的口氣問道。
「我的老天!你不需要生氣。史蒂夫,你也知道有時候你確實會把自己弄得髒兮兮。」
「說得沒錯。」說著,他張開雙臂朝妻子走去,表情狂野又可疑,讓人看不懂他究竟想掐死老婆或抱老婆。店鋪門鈴鐺啷啷響起,轉移了溫妮的注意力。
維洛克說他病了、倦了,何況……這時溫妮打斷他。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努力工作。」她說,「幫了我很多忙,好像幫我們做再多事都不累似的。」
維洛克的額頭滲出汗水。他壓低沙啞嗓音,對不表同情的錫特坦承。
「你打算在英國定居嗎?」
她轉過頭去,用她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向站在壁爐前的丈夫拋媚眼。那眼神淘氣中帶點殘酷,貝爾格萊維亞時代那個單純又矜持的溫妮是使不出那種眼色的。但眼前這人是她丈夫,她也已經明白了男女之事。她就那樣盯著丈夫看了整整一秒,嚴肅的臉龐毫無動靜,像戴著面具,最後她調皮地說:
「他到鄉下去了,住在……朋友家。」
「不會的,你不了解他。那孩子非常崇拜你。萬一他走丟了……」
溫妮把一個小紙盒規規矩矩擺放好,這才轉過身來面對錫特,眼神凝重、雙手下垂。空氣凝結了片刻。
他的回答不無警告意味。
溫妮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她並不想表現得那麼絕hetubook.com.com情,何況這種話沒有必要,也不聰明。那是失去理智的人一時衝動才會說的話。但她知道該怎麼彌補。
維洛克的聲音說:「那就抓我啊,你還等什麼?你有權抓我。」
「沒多少。多半都是胡言亂語,只是聽得出來你在擔心。」
「我他媽的早該想到的!他真是一點時間都不浪費。」
「這是什麼話。」
當時他們在店裡,維洛克沉默以對。他沒有反駁,卻明顯不以為然。他也沒有告訴溫妮,當初建議他帶史蒂夫去散步的不是別人,正是她自己。在那一刻,以客觀第三者的角度看來,維洛克實在是宰相肚裡能撐船。他從架子上取下一個小紙盒,瞄了一眼,確認裡面的物品,再輕輕放上櫃檯。這時他才打破沉默,隨口說如果史蒂夫出城住個幾天,也許對他大有益處。他只擔心溫妮少不了史蒂夫。
溫妮只是把臉從左邊轉到右邊,代替回答。店裡氣氛遲緩,叫人困惑。錫特實在憋不下去了。
溫妮強迫自己呆滯的漂亮眼睛回望對方,喃喃應道:
「只要他們允許你這麼做。」錫特冷笑道,「想當然耳,他們送你上證人席以前,一定會跟你說教一番。最後你可能被迫說出某些讓你震驚的話來。換做是我,就不會太相信剛才跟你說話那人。」
「如果我不信任你,當初就不會嫁給你。」
「沒錯。我要把事情全說出來。」
錫特覺得不可思議,竟然有人還不知情。他用冷淡的口氣簡單扼要說明案情。
「少不了他!」溫妮慢慢重複丈夫的話,「如果對他有好處,我怎麼會少不了他!簡直荒謬!我當然少得了他,只是他沒地方去。」
維洛克想到瓦迪米爾,遣詞用字一點都不客氣。
「過去一個多月以來,我的確是瘋了,現在我正常了。事情結束了,我會把一切都說出來,管它後果如何。」
這個史無前例的提議太驚人,維洛克好不容易才適應。他很疼老婆,就像正常男人疼老婆的方式,對老婆寬容大方。但他實在不喜歡這個點子,也如實表達出來。
「他可能跟不上我,在街上迷路。」他說。
「那是上面對你的看法。」錫特點點頭,「消失了,逃之夭夭。」
「是啊,他是這樣。他怎麼會把大衣弄丟……」
「有客人。阿道夫,你去。」
維洛克把那個紙盒包好綁妥,準備寄出去。他使勁扯斷繩子,心裡暗暗咒罵了幾句。之後又用平時的粗啞嗓音說,他可以親自帶史蒂夫到鄉下去,把他平平安安交給麥凱里斯。
溫妮別開視線。
「胡言亂語,是嗎?大使館的人!我會一個個挖出他們的心臟。那些人最好小心點,我知道的事可多了。」
維洛克沒有吭聲。溫妮站在他背後,倚著他肩膀,雙唇貼在他額頭上,就這麼定住。周遭一片靜寂。
維洛克拿出棕色包裝紙和一團繩子,隨口說道,麥凱里斯住在鄉下的小房子,他不介意撥個房間給史蒂夫用。那裡沒有訪客,沒人談天說地。麥凱里斯在寫書。
「喔,沒錯。我聽得懂。」
「他不是一個人出去的。」溫妮不小心透露。
「妳一定知道我是警察。」他嚴厲地說。
溫妮好奇的目光依然盯著對方。
維洛克一反常態脫掉大衣扔在沙發上,帽子翻過來落在沙發邊緣的地板上,肯定也是摘下來隨手一拋。他拉了把椅子到壁爐前,雙腳擱在爐圍裡,整個人低低俯在爐火熾烈的爐柵上方。他的牙齒沒命地打顫,力道太強,連他巨大的後背都以同樣速率顫抖著。溫妮驚呆了。
溫妮平靜地看著那人。
他抬起視線,搖搖頭。他眼睛布滿血絲,一張臉紅通通。他的手指把頭髮撥得凌亂不堪,整個人看起來不太體面,像縱情聲色後那種難受、惱怒和鬱悶。但維洛克不是個不檢點的人,他的行為舉止還算正派,現在這樣可能是感冒發燒的結果。他連喝三杯茶,什麼都不吃,不管溫妮怎麼勸他,他都像要反胃作嘔似的,最後溫妮說:
這天晚上溫妮對小偷特別敏感,伸手輕輕碰了一下胸口。
「是揚德的朋友,那個臭老頭。」
「當然。炸個粉碎:四肢、碎石子、衣服、骨頭、木屑,全都混成一團。他們借了把鏟子,才有辦法幫他收屍。」
「我沒時間等妳丈夫了。」他說。
「你自己。」
早上七點出門,下午五點才進門,期間肯定招了風寒。溫妮望著丈夫彎曲的背部想著。
「你在這裡!」維洛克沉重地說,「有什麼事?」
「進來吃早餐。」溫妮遠遠喊道。
「所有事。」維洛克嚷嚷道,接著又壓低聲音。
「阿道夫,你想叫那孩子做什麼都沒問題。」溫妮用最平靜的語氣說,「他可以為你赴湯蹈火。他……」
溫妮慢慢走向餐櫃,慢條斯理地說:「是啊,我可以信任你。」
「果然!妙極了。再說說妳弟弟,他長什麼模樣,體格健壯、皮膚黝黑嗎?」
話聲才落,廚房就傳來「砰」地一聲,像拳頭擊打桌面,確認她的說法。史蒂夫生起了憐憫心,卻發現口袋裡沒有錢。他自己沒有能力馬上解決尼歐太太那些「小傢伙」的困境,就覺得應該有人為這件事受到懲罰。溫妮起身走進廚房,去「阻止他們瞎胡鬧」,態度堅定卻不失溫柔。她很清楚尼歐太太一領到工資,就會到一家霉味撲鼻的廉價酒館買烈酒喝,那是她走在人生這條苦路上必定歇腳的驛站。溫妮向來只看事物表層,對這件事的見解卻出乎意料地深刻。「不然她要怎麼挨過去呢?如果我是她,一定也會那樣做。」
維洛克已經往前走了一段路。
「這天氣也太糟了。你今天去看史蒂夫了嗎?」
「到街上!」溫妮驚訝地重複,「不可能。這房子沒別的出口。」
「妳應該認得這個?」
這話一點不假。錫特原本已經回到家,甚至打算換上拖鞋。因為他告訴自己,反正他已經被逐出那個案子了。他在心裡狠狠地嘲弄了長官一番,又覺得發洩不了心裡那口惡氣,決定出門散散心。他當然可以隨心所欲來看看老朋友維洛克,他是以平民百姓身分離開家門,以私人名義搭上平時常搭的交通工具,這些交通工具帶他來到維洛克家。他格外尊重自己的私人身分,費了一番工夫避開布雷特街附近所有駐守定點或巡邏的警探。以他的身分,確實有必要採取這樣的謹慎措施,遠比身分隱密的助理處長更有必要。平民百姓錫特走進布雷特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路瞻前顧後,如果是作奸犯科之流,這樣的行為就會被貼上偷偷摸摸的可疑標籤。他從格林威治偷出來的那塊布還在口袋裡,倒不是想拿來私下向任何人展示,相反地,他想知道維洛克願意主動供出什麼。他希望維洛克能供出麥凱里斯,這是他身為警官的真心期望,卻也有它的道德意義,因為他是正義使者,得知維洛克不在家,他有點失望。
「我才不管那些事。」說完,她又回頭整理盒子。
「妳知道我是誰吧?」他問。
「拿走!」維洛克輕輕一踢放在地上的輕便旅行袋。史蒂夫立刻飛奔過來抓起旅行袋,滿心歡喜地拿進屋去。他動作太敏捷,維洛克著實吃了一驚。
「你最近好像也越來越喜歡他。」停頓片刻後她又說,口氣十分篤定。
「妳先生會不會先到街上等我呢?」
維洛克應聲而起,搖搖晃晃地走到餐桌旁坐下。溫妮看了看手裡切肉刀的刀刃,把刀放在盤子上,示意維洛克吃點牛肉。維洛克不為所動,下巴垂到胸前。
維洛克雙手微微動了一下,彷彿心不甘情不願似的。等他走進客廳,卻沒有拒絕擺在眼前的食物。他把頭上的帽子往後推,像在餐館裡吃東西,外套下襬的衣角垂落椅子兩側。餐桌鋪了棕色油布,溫妮坐在對面,挑了些適合此情此景的話題,有一搭沒一搭聊著,想必就像潘妮洛普終於盼回漂泊的奧德修斯時一樣。只不過,丈夫出門期間溫妮並沒有織布,只是把樓上房間徹底大掃除一番。店裡做了幾筆生意,接待來訪的麥凱里斯幾次。最後一次見面時,麥凱里斯說他要搬到鄉下的小房子住,就在倫敦查塔姆多佛鐵路線上某個地方。揚德也來過一次,是「他那個討人厭的老管家」扶著來的,真是個「叫人作嘔的糟老頭。」至於奧西彭,她一個字都沒提。奧西彭來訪時,她一步都沒離開櫃檯,板著臉孔,兩眼盯著前方遠處,不大理睬他。不過,她想起他時,突然頓了一下,臉上泛起似有若無的紅暈。她也趁機讚揚史蒂夫一番,說那孩子把地板擦得多麼乾淨。
維洛克冷靜下來,蒼白的臉孔顯得堅定。他拉開玻璃門,卻聽見妻子悄聲喚他:「阿道夫!阿道夫!」他驚愕地走回來。「你領出來的錢呢?」她問,「放在口袋裡嗎?要不要……」
「別以為他們會相信你。」
溫妮的活計擱在腿上,呆呆坐了一會兒。她把針線收到櫃檯下,站起來點煤氣燈,之後走進客廳,準備去廚房,丈夫馬上要吃茶點了。溫妮對自己的魅力信心十足,從不期待丈夫每天說些甜言蜜語或表現溫柔體貼。那些頂多就是過時的無謂花招,也許根本不會有人在意,如今上流社會也不時興這一套,在溫妮這個社會階級,更是聞所未聞。她不奢望丈夫獻殷勤,但他是個好老公,所以她忠心耿耿地當個賢內助。
「這話什麼意思?全領出來嗎?」
「妳弟弟在哪裡?」
「我們家沒有遺失大衣。」她從容地說。
溫妮自信地搖搖頭。
他帶頭走進客廳。玻璃門還沒閉攏,溫妮就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像要推開似地。但她沒有,她跪在地上,耳朵貼近鑰匙孔。那兩個男人想必一進門就停下來,因為她清楚聽見錫特的聲音,只是,她沒看見他的手指戳向她丈夫胸口,加強語氣。
「你為什麼這麼做?」
溫妮不感興趣的美麗眼睛乍然瞪大,閃過一絲嫌惡。
「真遺憾,我有點事想私下問問他。」
尼歐太太在那裡刷地板,見到史蒂夫進來,開始長吁短嘆。因為溫妮偶爾會給史蒂夫一先令,她只要說起家裡的孩子,三言兩語就能讓史蒂夫掏出那枚硬幣。她四肢著地趴在一窪窪髒水裡,身上汙濁溼黏,像某種養在垃圾桶和汙水裡的兩棲家畜。她又彈起老調:「你命好,什麼都不必做,像個大爺。」接下來就是絮絮叨叨地埋怨命苦。即使滿口胡言亂語,配上廉價蘭姆酒與肥皂水的恐怖氣味後,卻有種可悲的真實感。她使勁刷著,不停吸鼻子,嘴裡喋喋不休。她的難過絲毫不假,細瘦紅鼻子兩側的眼睛紅紅腫腫,被淚水淹沒,因為她真的每天早上都需要喝點酒提提神。
她開始有條不紊地做起事來:擺好兩只餐盤,拿出麵包和奶油,默不作聲地在餐桌與餐櫃之間來回走動,整棟屋子靜謐又祥和。她正要拿出果醬時,又打消念頭:「他出門一整天,肚子八成餓了。」她又走回餐櫃,拿出冷盤牛肉。她把牛肉放在呼呼響的煤氣燈下,又轉頭往下兩級階梯走進廚房,途中瞥了一眼動也不動抱著爐火的丈夫。等她拿著切肉刀和叉子回來,又開口說話。
「我姓錫特,特殊犯罪部門的錫特督察長。」
接下來那幾天,丈夫似乎越來越習慣跟史蒂夫一起散步,她更加慶幸。如今維洛克要出門散步時,就會大聲喊史蒂夫,像喊家裡養的看門狗,當然,呼喚的口氣不大相同。溫妮發現維洛克在家時經常盯著史蒂夫看,行為舉止好像也有點改變,雖然話還是不多,卻不再無精打采。溫妮覺得丈夫偶爾有點神經質,也許可以算是一種進步。至於史蒂夫,他不再擦樓上時鐘旁的地板,反倒經常坐在角落,用威脅的語氣喃喃自語。當她問,「史蒂夫,你在說什麼?」他只是張開嘴,斜眼看著姊姊。偶爾他會莫名其妙握緊拳頭,或一個人對牆壁發怒,給他畫圓圈的紙張原封不動躺在廚房桌上。史蒂夫變了,而且情況不太妙。溫妮用「情緒激動」概括這些異常行為。她擔心史蒂夫聽太多丈夫跟朋友之間的對話,影響他的心情。想當然耳,丈夫「散步」時一定會遇見朋友,難免閒聊一番。一定是這樣沒錯。出門散步也是丈夫的戶外活動,溫妮從不過問。她覺得史蒂夫的改變不太尋常,卻以一貫的冷靜態度面對。她那種高深莫測的平靜總是讓上門的顧客印象深刻,甚至嘖嘖稱奇,也讓其他訪客摸不著頭腦,只好保持距離。不對!史蒂夫八成是聽了不該聽的話。她跟丈夫提出這個憂慮,她說,那些話只會讓那孩子心情和_圖_書激動,因為他覺得無能為力。誰都無能為力。
「我完全不知道她這麼做。」
「真像一對父子。」她自言自語。她覺得,維洛克確實很像史蒂夫生命中欠缺的那個好爸爸。她知道這是她自己的功勞,也慶幸自己幾年前做了某個決定,為此感到自豪。那不是件容易的事,她有過掙扎,也掉過眼淚。
「很好。」錫特表示嘉許。溫妮憂心又納悶地盯著他,他趁機進一步打聽:為什麼把地址縫在大衣內側?他聽到的答案是,當天早上他強忍作嘔檢視的那堆殘骸,原本是個緊張、健忘又特別的年輕人,而此時跟他說話的這個女人從年輕人襁褓期照顧他到現在。
這番套交情的話聽在錫特耳裡想必格外可憎。
就在這時,維洛克從店裡走進來。
「我先生會照顧你。最近幾天你先住在朱里安尼先生那裡,那地方叫歐陸旅館,非常便利,隱祕又幽靜。我先生會帶你過去。」
「不行,他不在家。那地址是我寫的。」
維洛克沒有說,「該死!」也沒說,「見鬼的史蒂夫!」溫妮不知道丈夫心裡在想些什麼,無從感謝他的自制。
他內心對直屬上司的行為極度嫌惡,但他很識時務,不再想等維洛克了。他不清楚他們倆出去做什麼,卻猜想他們可能會一起回來。他咬牙切齒想著,這個案子已經偏離正軌,受到人為操控。
有個男人站在店裡,迅速又冷靜地掃視一圈。他的目光滑過牆面,瞧了瞧天花板,瞄了瞄地板,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他長長的鬍子末端垂到下巴底下,臉上的笑容像是久未謀面的舊識。溫妮覺得她見過這人,不是顧客。她的「顧客眼神」稍稍軟化,變得淡然,坐在櫃檯內側盯著對方。
溫妮原本會像個自認魅力依舊的女人,直接穿過客廳走進廚房準備餐點。可是她聽見一種細微、極其微弱的嗒嗒聲。那聲音太異常、太怪異,很難置之不理。她聽清楚聲音來源,突然站定,又驚訝又擔心。她劃了一根火柴,點亮懸在客廳餐桌上方的煤氣燈。煤氣燈有點故障,先是震驚地尖嘯一聲,而後像隻貓兒,舒適地嗚嗚叫。
「是個陌生人。」
溫妮說她喜歡麥凱里斯這個人,順便表明她多麼討厭揚德:「糟老頭子」。她沒提到奧西彭。史蒂夫一定很開心。麥凱里斯向來對史蒂夫和善又親切,他好像挺喜歡那孩子。當然,史蒂夫是個好孩子。
「喔,不!我很清楚你跟誰談過了,那人必須自己處理這件小事。不過你可得弄清楚,查出你身分的人是我。」
「媽媽離開後,我們也就這樣過日子。」
「不是。」溫妮激動地說,「那應該是那個小偷。史蒂夫瘦瘦的,皮膚很白。」
他關上客廳門,溫妮俐落地做起家事。她把托盤拿進廚房,洗了杯子和其他餐具,這才停下來聽外面的動靜。她什麼都沒聽見。這個顧客在店裡待了很長時間,應該是來買東西的,否則維洛克會帶他進客廳。她使勁扯開身上的繫帶,摘下圍裙扔在椅子上,慢慢走回客廳。
「怎麼回事?」溫妮壓低聲音問。她從門縫裡看見客人還沒離開。
「妳知道我不會丟下妳。」維洛克粗啞地說,他在家時慣用的這種遲疑嗓音有點顫抖,似乎暗藏某種不為人知的情感。
母親勇敢地搬走,史蒂夫到鄉下度假,不論在店裡或家裡,溫妮都經常一個人獨處,因為維洛克必須出門散步。格林威治公園爆炸案那天,她獨處的時間比平時長得多,因為那天維洛克一大早就出門,到近黃昏才回來。她不介意一個人,也不想出門。那天天氣不好,待在店裡比上街舒適多了。她坐在櫃檯後面縫縫補補,即使丈夫在擾人的鈴鐺聲中走進來,她也沒有抬頭。他走到外面的人行道時,她已經聽出他的腳步聲。她沒有抬眼看他。維洛克不發一語直接走向客廳門,帽緣壓得低低的。這時她安然說道:
「你八成是瘋了。」
「不在,他出門了。」
維洛克用力把帽子壓在頭上,氣得臉色漲紅。
妻子突然親吻他額頭的那段期間,維洛克雙手緊抓椅子,老僧入定似地坐著。等妻子移開嘴唇,他放開椅子,站了起來,走到壁爐旁站著,不再背對客廳。他五官浮腫,像被下了藥,目光追隨妻子的一舉一動。
「是嗎?」她漠然說道,「去做什麼?」
「你腳沒溼嗎?最好穿上拖鞋,晚上別出門了。」
門裡的聲音變得極其細微。她偶爾聽見一兩個字,有時是她丈夫的聲音,有時是錫特平穩的嗓音。她聽見錫特說:「我們猜他絆到樹根跌倒。」
維洛克笑了一聲。
她環視客廳一圈,目光從角落的餐櫃掃到爐柵裡旺盛的火堆。這屋子雖然前面店鋪陳列著不名譽商品,櫥窗光線神祕而黯淡,面對漆黑窄巷的店門可疑地半掩半啟,卻擁有溫馨家庭該有的氛圍與舒適度。她不免想起此刻正在肯特郡麥凱里斯住處享受鄉居生活的弟弟史蒂夫。她對弟弟有一股本能的保護欲,此時此刻非常想念他。這裡也是那孩子的家,這裡的屋頂、餐櫃和暖洋洋的爐火都是。想到這裡她站起來,走到餐桌對面,發自肺腑地說:
溫妮不敢給他任何保證。
「阿道夫。」
「他還在等你。」溫妮說,「阿道夫,他不會是最近惹您心煩的大使館人員吧?」
「還有另一件小事。」他用不帶感情的語氣說,「我想跟妳丈夫聊聊。我們手上有一件大衣,應該是被偷走的。」
溫妮二話不說走進店裡,隨手關上門,走到櫃檯後面。等她安穩坐上椅子,才仔細觀察那個客人。不過,在那之前她已經注意到那人又高又瘦,兩撇八字鬍往上翹。就在溫妮打量他的同時,那人又把鬍子末端往上扭了一下。他的臉又長又瘦,領子高高豎起,身上的衣服濺到雨水,有點溼。這人膚色黝黑,太陽穴略微凹陷,底下的顴骨明顯高凸。是個陌生人,也不是店裡的顧客。
「當然是我專程來找妳丈夫談的那件事。」
「你從歐洲大陸來的?」一段時間後她問。
錫特突然拿出他不到半小時前買的粉紅色報紙。他對賽馬有興趣。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對人類同胞充滿懷疑與不信任,只好將他人性中的輕信本能全部寄託在晚報的賽馬預測上。他把那份號外快報扔在櫃檯上,又伸手去掏口袋,這回拿出一小塊布,那是命運之神從一堆像是來自廢墟和舊貨商店的物品中挑出來交給他的。他把那塊布拿給溫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