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當然認出妳了。」奧西彭順口答道,「我擔心妳會跌倒。我最近太常想到妳,不論何時何地,我都能認得妳。自從我第一次見到妳,就一直想著妳。」
他們步伐一致地慢慢向前走。「我也猜到了。」溫妮輕聲說。
她突然打住。櫃檯旁的奧西彭對她發出警告:「別這麼大聲嚷嚷。」之後似乎陷入沉思。「妳自己做的?」他的嗓音有點空洞,聽起來卻一派冷靜,溫妮感到十分安心,覺得他有能力保護她。
「銀行會不會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或者銀行裡某個人……」
「如果他闖進來,殺了我。湯姆,殺了我。」
她說這些話的口氣難以捉摸,有歡欣、有慰藉、有感激,奧西彭聽得入神,沒仔細體會她話裡的意思。他好奇她究竟怎麼了,為什麼突然這麼慷慨激昂。他不禁懷疑,格林威治公園爆炸案的導火線,會不會就是維洛克不美滿的婚姻。他甚至突發奇想,覺得維洛克會不會選擇用這種特別的方式自殺。天哪!那就足以說明這件案子的無厘頭與荒唐本質。當前的現況根本不需要做什麼無政府主義示威,甚至恰恰相反。對於這點,維洛克跟其他任何革命分子一樣清楚。如果維洛克當真愚弄了整個歐洲,愚弄了警方和媒體,甚至愚弄了自以為是的教授,這會是多大的笑話啊。奧西彭震驚地認為,事情看來確實是這樣沒錯!可憐的傢伙!他忽然想到,在維洛克家裡,魔鬼未必是維洛克。
「我忘了熄掉。」溫妮微弱的話聲從面紗後面傳出來。他站在原地,等她先進去,卻聽見她拉高嗓門說:「進去把燈熄了,否則我會瘋掉。」
「另一個……妳是說警探嗎?」奧西彭非常震撼,像飽受驚嚇的孩子。
他覺得她不太可能喝酒,但世事難料。他沒有追問她喝酒的事,幸運之神好心把維洛克的寡婦送到他手裡,他可不能潑祂一盆冷水。他把她拉進懷裡,令他驚奇的是,她竟然完全順從,甚至在他臂彎裡停留片刻,才掙脫開來。奧西彭不想操之過急冒犯幸運之神,不著痕跡地收回手臂。
奧西彭探頭一看,昏暗的店鋪裡確實透出微光。
他被她嚇得心驚肉跳,那個低能孩子的姊姊,本身也是低能,有殺人傾向的那種……或者是會騙人的那種。任何學術用語都不足以形容奧西彭此時的驚嚇程度。他的恐懼不可計量、複雜多變。因為太驚恐,黑暗中的他顯得格外冷靜,像在沉思默想。他其實動彈不得、口不能言,意志與大腦似乎都處於半凍結狀態,誰也看不見他蒼白的臉色。他嚇得只剩半條命。
「我可以走路。」他對車夫友善地笑了笑。
「幫我解決困難!」溫妮慢慢重複他的話。
她猛力推開燈柱,發現自己再次邁開腳步。可是,另一波暈眩像大浪般趕上來,沖走她的心臟,胸膛空蕩蕩的。「我永遠到不了。」她突然停下來,喃喃自語,身子在原地微微擺盪。「不可能。」
「湯姆,你不能丟下我。」她在地板上喃喃念叨,「除非你一腳踩扁我腦袋。我不會離開你。」
溫妮勾住他手臂,拉著他重新走回布雷特街。
「愛他!」溫妮低聲嚷嚷,滿是不屑與憤怒。「愛他!我扮演他的好老婆,我是個端莊的女人。你以為我愛他!真是的!湯姆,你……」
乍看之下店鋪裡黑漆漆的,店門半掩。溫妮斜倚在店鋪前,喘著氣說:
「湯姆,你要救我。」她畏懼地說,兩手還抓著他潮溼外套的翻領。「救我,把我藏起來,別讓他們抓我。你要先殺了我,我自己下不了手,我辦不到。即使為了逃避我最害怕的,也辦不到。」
「等我們到了車站。」他用古怪的單調語氣述說著,「妳先進去,假裝我們不認識。我去買車票,經過妳身邊時偷偷把票遞給妳。之後妳去頭等車廂的女士候車室,在那裡坐到火車離站前十分鐘,這時妳就出來,我會在外面。妳先進月台,假裝不認識我。車站可能會有認識我的人。妳單獨行動,看起來只是個獨自搭車的乘客。很多人認識我,妳跟我走在一起,別人可能會猜到妳是逃亡的維洛克太太。妳聽明白了嗎,親愛的?」他強迫自己補了最後那三個字。
這回她總算綁好了面紗。她臉上像戴了面具,除了頭上的幾朵花,全身上下都是黑色。她機械地抬頭看看牆上的鐘:鐘一定是停了,因為她無法相信距離上一次看它才兩分鐘,當然不只,時鐘根本沒在走。事實上,從她刺了那一刀、輕鬆地吸進第一口氣,到她決定跳泰晤士河自殺,總共才過了三分鐘。但溫妮不肯相信,她依稀在哪兒聽過或讀過,命案發生時,時鐘或手錶都會停止,就為了逼瘋凶手。她不在乎。「到橋上去……我就往下跳。」但她動作遲緩。
她沒有看躺在沙發上的丈夫,不是因為她怕他。沙發上的維洛克一點都不可怕,他看起來很安詳,更何況他已經死了。溫妮對死人沒有不必要的幻想。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死人復活,愛或恨都不能。死人對你沒有威脅,他們什麼都不是。那男人這麼輕易就被人殺死,她對他隱約生起一股淡淡的鄙視。那男人生前是這個家的主人,是她丈夫,也是殺害史蒂夫的凶手。現在他什麼都不是,比他身上的衣物都沒用,比他的大衣、他的靴子和躺在地上的帽子還不實用。他什麼都不是,不值得看一眼。他現在甚至不是殺死可憐的史蒂夫的凶手。如果有人來找維洛克,他們在這間客廳裡只會發現一個殺人犯,那就是……她自己!
她這句低語夾帶超乎尋常的怒氣,奧西彭驚呆了。溫妮轉身面對他,抓住他雙臂。布雷特廣場黑黲黲地,沒半個人影,薄霧一波波飄下來。在這個瀝青與磚塊組成的三角形深井,周遭只有盲目的屋舍與冷漠的石頭,所有的人聲彷彿都消失了。
眼前這一幕景象的真相來自地上那頂帽子。他盯著帽子,思索著。它似乎不太尋常,有點不祥,是個徵兆。那頂黑帽帽緣朝上躺在沙發前的地板,像是準備接受任何前來觀賞維洛克如何躺臥自家沙發休息的人打賞。奧西彭的目光從帽子遊走到移位的餐桌,在餐盤碎片上停留片刻,又無比震驚地瞥見沙發上維洛克半睜半閉的眼睛露出眼白。這下子維洛克不像在睡覺,倒像躺在沙發上,歪著頭固執地盯著自己的左胸。奧西彭看見那把刀柄,倏地轉身,胃裡陣陣翻攪。
「我們先去巴黎,那是最好的辦法……妳先出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她哽咽了,「噢,湯姆,他們用鐵鍬才能把他鏟起來。」
奧西彭沒有深究這話的含意,自顧自地說:「我始終覺得他配不上妳。」他說,朋友間的義氣隨風而逝。「妳值得過更好的日子。」
這算是靈光乍現。殺人犯會逃亡,逃到外國去:西班牙或加州。那些只是地名。這個為男人的榮耀創造的遼闊世界,對她而言只是一大片空白,她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去。殺人犯有朋友、有親戚、有幫手,他們還有知識,她什麼都沒有,算是天底下最孤單的殺人犯。她在倫敦孤身一人,而這座充滿驚奇與泥漿的大城,有迷魂陣似的街道和無邊無際的燈海,此刻卻沉入無助的黑夜,在漆黑的無底深淵裡安歇。一個形單影隻的落難女人,絕不可能逃得出去。
奧西彭魁梧的幽暗身軀突然大步邁出去,順從地蹲在牆角,只是有點不情願。他緊張地摸索,然後,在一聲含糊的咒罵之後,玻璃門裡的燈光熄了,緊接著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嘆息。夜晚——世間人們踏實勞動一天後的必然酬勞——已經降臨維洛克身上。這位身經百戰的「前輩」革命分子,社會的謙卑守護者,無可取代的密探Δ、史塔渥騰罕男爵的得力幹員;為治安奉獻,忠誠、可靠、準確、傑出,或許只有一個無傷大雅的弱點:不切實際地以為女人愛的是他的人。www.hetubook.com.com
「是啊。」奧西彭說,「我看到晚報,馬上就出發了。」
他心想,她未免太古怪。他開始惴惴不安,一面思考重要事項,一面粗聲粗氣地說:
她語氣非常激烈,在此同時卻又鬆開他手臂。霧氣持續籠罩下來,兩人沉默不語,漆黑的布雷特廣場沒有一絲動靜。沒有人靠近面對面站著的這一男一女,連漂泊遊蕩、橫行霸道、處處留情的野貓都沒有。
「那個人做了什麼?跟妳說了什麼?」
「我出門時忘了關店門。」她悄聲說,情態異常焦慮。
「你猜到他已經死了。」她嘟嘟囔囔地,像情緒失控。「你!你猜到我不得不這麼做。我不得不!」
「沒錯。」他說。
他不再掙扎,她也始終沒鬆手。她十根手指在他背後緊緊交扣,拉也拉不開。外面的腳步聲步步進逼,他們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他們上身緊貼在一起,呼吸又喘又費力,像要拚出個你死我活。事實上,他們嚇得心臟都要停了,偏偏時間過得特別慢。
「不知道。」溫妮說,「他直接拿給我,我沒數。當時我想都沒想這件事。後來……」
她的反擊來自一股莫名的衝動,而沿著刀柄流向地板的鮮血,讓她這一擊變成顯而易見的謀殺案。溫妮向來不喜歡追根究柢,現在她不得不仔細推敲這整件事。她沒看見陰魂不散的臉孔、沒看見責備的鬼魂、沒有懊悔自責、沒有不切實際的概念。她只看見一件東西,那就是絞刑架:她害怕絞刑架。
她乖乖聽從。她壓低的話聲從悄悄打開的店門傳進來。
「妳那個弟弟,是很特別的孩子。很值得觀察,某種方面來說是完美典型。無懈可擊!」
「錫特!是錫特!然後他做了什麼?」
雖然他盡量輕手輕腳,那個破鈴鐺還是在關上門的店鋪裡噹啷大響,彷彿多此一舉地提醒沉睡中的維洛克,他的妻子即將由他的朋友陪同,永遠離開這個家。
「這話什麼意思?銀行裡的全部存款,是嗎?」他不可思議地問,卻相信好運會再度來敲門。
「警察告訴我的。有個督察長到家裡,他說他姓錫特。他讓我看……」
「妳確定?」
她大聲哀嘆自己對生命的熱愛。那生命既不美也不迷人,幾乎淪於卑微,甚至堅守目標與意圖,連殺人都是。正如所有對可悲人性的感嘆往往欠缺足夠的詞語來形容過多的苦難,真相——對真相的追求——多半是以某些虛情假意的辭彙呈現的疲乏虛偽面貌。
她在黑暗中上前一步。奧西彭很怕她,就算她突然亮出另一把刀,刺向他胸膛,他也不會驚訝,更無法抗拒。但他真的沒有勇氣叫她別過來,只是用古怪的空洞聲音問道:「當時他在睡覺嗎?」
奧西彭連忙上車,關上車門,轉頭看了一眼車站時鐘。還有八分。最初三分鐘溫妮嚎啕大哭,奔流的淚水止也止不住。而後她收斂了些,低聲啜泣,卻依然淚流滿面。她邊哭邊對救命恩人說話,對那個生命使者說話。
「沒人進去過。你看!燈,客廳的燈。」
奧西彭繼續往前走。那天晚上,當這座大城披著薄紗般的霧氣沉睡在泥濘地毯上,他健壯的身軀踽踽行過各處相距遙遠的路段。那身影橫越沒有生命、沒有聲響的街頭,或漸漸消失在遠處陰暗屋舍之間,那些屋子櫛比鱗次立在以連串街燈標示出的空蕩蕩馬路旁。他走過方形廣場、多邊廣場、橢圓廣場、公共區域;穿過單調無趣、名不見經傳的街道,在那裡,紅塵是非脫離了生命之河,遲滯而無望地堆積。他走著走著,突然轉進一處雜草叢生的狹長形前院,從口袋裡拿出鑰匙開了門,走進一棟髒汙處處的小屋子。
他不耐煩地告訴她,他不需要做什麼保證。卻也小心翼翼,不敢用斬釘截鐵的字眼反駁她。他對付情緒激動的女人太有經驗,通常選擇以經驗為師,而不是運用自己的智慧去處理個別狀況。以目前這個情況來說,他的智慧正往其他方向忙著。女人的話船過水無痕,但火車時刻表的缺失永遠都在。他嫌惡地想起大不列顛的島國特質:「根本就像每天晚上被關進牢裡。」他氣惱地想。他覺得自己陷入困境,彷彿必須揹著那女人翻過一道牆。他猛拍自己額頭,這一拍把腦子給拍醒了,他想到南安普頓往法國聖馬洛的渡輪,大約午夜出航。十點半有一班火車。他心情好轉,急著想出發。
她聳聳肩,「我怎麼會知道。銀行會知道嗎?」
「我看過晚報的十分鐘後……」奧西彭激|情澎湃,「遇見一個妳可能在店裡見過一兩次的人,跟他聊了一下,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我急忙趕過來,我不知道妳……從我看見妳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喜歡妳。」他情不自禁喊出來,彷彿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
「你們長得太像,簡直不可思議。」奧西彭用這番話表達內心的畏懼,也藉此掩飾自己巴不得火車趕快啟動那份焦慮不安的作嘔感。「沒錯,他長得很像妳。」
「那就危險了。我們要小心處理這些錢,用特別的辦法處理。我知道巴黎有個換錢的地方,很可靠,只是我們可能會損失一半以上。不過,如果他用別的名字開戶,也用那個名字提款,比方說史密斯,那麼我們就可以放心用這些錢。聽懂了嗎?銀行不會知道史密斯跟維洛克是同一個人。妳現在知道為什麼妳給我的答案必須千真萬確了吧?這個問題妳答得出來嗎?也許不行。是吧?」
「妳怎麼這麼快就拿到錢?」他嘖嘖稱奇。
「警察!妳是說警察已經找上門?錫特督察長親自來告訴妳?」
「我會說妳再也找不到比我更願意幫妳解決困難的人。」他用言語示好,拉近彼此關係。事實上,這樁微妙戀情進展之快速,幾乎令他窒息。
他臉色異常慘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幾乎清晰可見。相較之下,蒙著面紗的溫妮沒有臉,幾乎連身體都看不到。某種顫抖的小小白色物體透露她所在位置和她的動作,那是她帽子上的一朵花。
他們攔了一輛雙座小馬車,奧西彭上車後話變多了。他臉上還是沒有血色,眼珠子彷彿陷進緊繃的臉龐整整兩公分,但他好像什麼都考慮到了。
她傾身向前,靠在他懷裡。他張開雙臂歡迎她。錢都在她身上。他情不自禁,可惜她的帽子擋了路,面紗也是。他適度表露自己的情感,不多不少。她沒有抗拒,沒有狂熱,被動地接受,彷彿神智不清。她輕易掙脫他鬆散的擁抱。
「坐到車廂那邊角落去,離月台遠點。」奧西彭熱心地說。他扶她過去坐下,冷眼旁觀她捲土重來的淚水,這回比前一波更劇烈。他用醫學角度觀看著,像在計時。他終於聽見警衛的哨音,意識到火車開始啟動,上唇不自主地噘起,露出牙齒,展現出殘酷的決心。溫妮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察覺。她的救命恩人定定站著,他感覺火車速度加快了些,轟隆隆為溫妮的號哭聲伴奏。他猛地跨出兩大步橫越車廂,拉開車門跳了出去。
那一聲尖叫似乎釋放了溫妮的壓力,她現在一點都不吵鬧,變得楚楚可憐。
溫妮站在店鋪中央,執拗地說:「湯姆,進去把燈熄了。否則我會瘋掉。」
警探走了,臨走時舉起他的遮光提燈,例行公事地照了照櫥窗。屋裡那對胸貼胸、氣喘吁吁的男女動也不動地多站了一會兒,然後女人的手指鬆開來,雙臂緩緩垂落。奧西彭靠向櫃檯,他已經雙腿無力。這實在糟透了,他簡直厭惡到說不出話來。但他總算哀怨地擠出幾句話,顯示他至少明白自己的處境。
「不知道。他來了,看起來像外國人,也許是大使館的人。」
「對,對!」她緊張地說,「全部。都在我這兒。」
奧西彭已經對那家店和裡面的一切失去興趣,他懂得控制野心。他正要說「那又怎樣?隨它去吧。」卻及時和_圖_書打住,他不喜歡為小事起爭執。想到她也許把錢忘在店鋪抽屜裡,連忙又加快腳步。只是,他的心甘情願顯然趕不上她的焦躁不安。
他自己也有點灰心。等天一亮,所有車站就會布滿敬愛的警察大人。萬一他們基於某種原因拘留她,那麼他就真的失去她了。
她歪歪倒倒向前移動,盲目地重新出發,非常害怕自己會摔倒。不過,走了幾步之後,她意外地察覺到一種支持感、一份安全感。她抬起頭,看見一張男人的臉貼近她的面紗端詳著。奧西彭從不害怕陌生女人,再怎麼裝優雅扮高尚,他都不會放棄跟看起來醉醺醺的女人打交道的機會。奧西彭喜歡女人,他用兩隻大手扶起眼前這個,正經八百地探看她的臉,直到聽見她輕聲叫喚:「奥西彭先生!」他驚得險些鬆手讓她摔在地上。
「不,我不知道。」他用傻裡傻氣的口吻說,可惜溫妮滿腦子都是對絞刑架的恐懼,沒有察覺他幽默的語氣。「現在我知道了,我……我明白。」他說得支支吾吾,心裡不禁納悶,維洛克在家裡總是昏昏欲睡、平靜溫和的模樣,究竟做得出什麼殘暴行為?肯定非常糟糕。「我懂。」他重複聲明。然後靈機一動,感嘆道,「不幸的女人!」傳達由衷的憐惜,有別於他平日裡常用的「可憐的人兒!」今天情況特殊。他始終沒有忘記那誘人的利益,卻也意識到事情很不單純。「勇敢、不幸的女人。」
巡邏員警其實不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他剛從布雷特街另一頭明亮的大馬路進來,隱約只看見黑暗中依稀有點什麼。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當真看見了,自然沒有理由加快腳步。經過維洛克的店時,他發現今天提早打烊。這也沒什麼奇怪的。他收到特別指示,這家店除非發生嚴重治安事件,否則不必干涉,如果發現任何異常,就要通報。目前看來沒有任何異常,只是,基於職責所在,加上為求自己心安,也因為剛才黑暗中那奇怪的動靜,他從對街走過來,轉了轉門把,店門的鑰匙已經長眠在已故維洛克的背心口袋,從此不再出勤,門上的彈簧橫閂跟以往一樣堅守陣地。盡忠職守的警員扭動門把時,奧西彭意識到那女人的冰冷嘴唇再次驚悚地在他耳畔蠕動:
事實上,奧西彭已經偷偷在布雷特街附近徘徊整整兩小時,始終下不了決心放膽行動。他雖然長得魁梧健壯,卻不是大膽的征服者。他記得溫妮從來不理會他挑逗的眼神,沒有給過他一絲一毫暗示。再者,他認為維洛克的店應該已經被警方監視,他不希望警方對他的革命熱情做出錯誤的誇大評估。即使到了現在,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相較於他平時的獵豔偷香,這次行動非同小可。他不去想其中有多少好處,也不去想如果有機會的話,他必須付出多少心血才能享受成果。這些難題收斂了他的得意神色,也讓他的語調多了一分符合當時情境的慎重。
「妳有多少錢?」他沒被她拉著走,因為他個性謹慎。
維洛克的遺孀、忠實的史蒂夫(以為自己參與人道主義行動,卻無辜地被炸成碎片)的姊姊溫妮並沒有跑出客廳。她確實被流淌的鮮血嚇得跑了一段距離,但那只是本能的嫌惡反應所致。她在客廳門口停下來,瞪大了雙眼、低下頭。站在門邊的溫妮像是花了幾年漫長時光才跑到這裡,因為現在的她,跟剛才俯身沙發上方,有點暈眩,卻無比平靜地享受著無牽無掛、逍遙自在的那個她已經大不相同。她現在不暈了,腦袋非常沉穩。話說回來,她的心不再平靜,她在害怕。
「湯姆,我們上哪兒去?」她怯懦地問。她又失去了自由。
「就是在契斯曼廣場那個,他惡狠狠地咒罵那些人。我不知道,誰在乎那些事!」
「沒親眼看見還真難相信。」他嘀咕著,「誰也不會信。」她聽見他在走動,然後客廳門鎖「喀」地一響。奥西彭把沉睡中的維洛克鎖在門裡,倒不是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尊重,或其他不為人知的情感考量,他只是擔心屋子裡還躲著其他人。他不相信那女人,或者該說,對於這個驚奇連連的世界,此時的他沒辦法判斷真相是什麼,情況會是怎樣,甚至不敢做任何猜測。在這樁撲朔迷離的事件裡,他嚇壞了,因而失去相信或不相信的能力。這件事已經扯上警方和大使館,天曉得會發展到哪裡,也許有人會被送上絞刑架。想到他提不出這天晚上七點以後的不在場證明,他嚇壞了,因為那段時間他鬼鬼祟祟在布雷特街附近徘徊。他也被帶他來這裡的那野蠻女人嚇壞了,如果不小心應付,說不定會誣陷他跟她共謀。想到自己這麼短時間就遭人引誘、身陷險境,他驚恐萬分。他遇見她才不過短短二十分鐘前的事。
「維洛克太太!」他驚呼,「妳在這裡!」
他衝上前去,摸索著想摀住她嘴巴。尖叫聲消失了,因為他匆忙之際撞倒了她。現在他發現她抱住他雙腿,內心的恐懼飆到最高點,變成某種顛狂的歡樂幻覺,像酒精中毒引發的震顫性譫妄。現在他千真萬確地看見了蛇,看見那女人像條蛇似地纏繞他,甩也甩不掉。她沒有致命危險,她本身就是死亡,是生命如影隨形的夥伴。
一聲吶喊從他胸腹最深處發出,中途卻銷聲匿跡,轉化成嘴唇上某種油膩噁心的感覺。在此同時,奥西彭內心那個自我慌亂地往後跳一大步,他的軀殼因為少了智能的引導,仍然本能地、無意識地抓住門把。體格健壯的他穩穩站在原地,臉貼近玻璃,專注地凝視,看得眼珠子都凸出來了。他願意不惜一切代價離開這裡,然而,他漸漸恢復的理智告訴他,不可以放開門把。這是怎麼回事?他精神錯亂、做噩夢,或被邪惡詭計引入陷阱?為什麼?原因何在?他不清楚?他坦蕩蕩,自認跟維洛克夫婦沒有過節,不太相信他們基於某種神祕理由想謀殺他,卻依然擔心得胃抽筋,只覺噁心反胃,渾身乏力。有那麼一段時間,他覺得身子不知怎的特別難受,難受了很久。但他還是盯著看。維洛克一動不動躺著,基於某種私人理由在裝睡,而他那個野蠻老婆在門外把風,靜靜站在他看不見、漆黑無人的街道上。莫非這一切都是警方特地為他設下的恐怖圈套?不,他沒那麼重要,這點自知之明他還有。
「我有錢。」她喘一口大氣,「我有旅費,夠用的。湯姆!我們走吧。」
她隱約看見他揮手拒絕。奧西彭死也不願意走進那間客廳,他不迷信,只是地板上有太多血,在帽子周圍蓄積出嚇死人的一大灘。他覺得自己已經太靠近那具屍體,內心會不得安寧,腦袋瓜恐怕也不保,有此可能!
「在我這!湯姆,快去!把燈關了……進去!」她從背後抓住他雙肩,大聲叫嚷。奧西彭沒料到溫妮會使蠻力推他,踉踉蹌蹌地衝進店鋪深處。他很驚訝那女人竟然有這麼大力氣,對她的行為也有點火大。他沒有回過頭跟她當街理論,對她的荒誕行徑卻越來越不滿意。然而,眼下正是討好她的最佳時機。他輕鬆繞過櫃檯,氣定神閒地走向客廳玻璃門。玻璃門的簾子翻開一角,他正要轉動門把時,自然而然地往裡面瞄了一眼。這是不經意的一眼,沒有意圖,不帶任何好奇。他會往裡面看,是因為他視線剛好飄進去。總之他看了,也發現維洛克好端端躺在沙發上睡覺。
「如果我告訴你我本來打算去找你,你會怎麼說?」溫妮的手用力抓住他胳臂。
「你不是猜到我被迫做了什麼!」溫妮叫道。明確的驚悚憂慮令她思緒紛亂,強有力的字眼在她腦子裡嗡嗡作響,除了自己的恐怖處境,她什麼都想不到。她以為自己亂無頭緒的話語條理分明,一點都不知道那些只存在她腦海裡的破碎字句,說出口後其實語無倫次。她覺得自己把事情都說hetubook.com.com出來了,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對於奧西彭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自行解讀,其實奧西彭根本一無所知。「你不是猜到我被迫做了什麼!」她聲音變小,「那麼你很快就可以猜到我在怕什麼。」她痛苦抑鬱地低語,「我不接受。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一定要答應先殺了我。」她又搖又扯他外套的翻領,「絕對不可以!」
「我們還得要有車資,一早就需要。」
過程中他們看都沒看對方一眼,兩人彷彿都密切留意前方的目的地。等馬車拐了個彎,往橋上駛去,奧西彭才又開口。
溫妮兩眼直視前方,看著順遂的逃亡路。每隔一段時間,「墜落深度五公尺」這句話就像被風吹過馬路另一邊的陰暗長幡,阻擋她專注的視線。她大眼睛的眼白閃爍微光,隔著面紗透了出來,像蒙面女人的眼睛。
「嗯,」她依然無精打采,「他就這樣找上門來。他來了,而我什麼都不知道。他拿一塊大衣碎片給我看,就這樣。他問我,『妳認得這個嗎?』」
「妳知道那裡面有多少錢嗎?」他問,像是對著某個坐在馬兒兩耳間的小精靈慢慢說話。
溫妮解開緊身馬甲幾個鉤子,把裝錢那個全新豬皮皮夾遞給他,兩眼始終盯著馬車擋泥板前方。奧西彭默默接過來,塞進前胸某處,而後拍拍那個部位的外套。
「妳從我的眼神看出來了。」奧西彭自信滿滿地說。
「啊,可是他已經死了。」他只想到這句話,說得小心謹慎,沒忘記添加一點同仇敵愾。溫妮抓住他手臂,顯得有點激動。
「沒有。」她大叫一聲,連忙接著說:「他沒睡,沒有。當時他告訴我誰也奈何不了他。他當著我的面帶那孩子出去殺掉,我那可愛、無辜、從不害人的孩子。他就像我的孩子。他殺了我的孩子之後,輕鬆自在地躺在沙發上。我原本要離開,從此消失在他眼前。可是他說我是殺死那孩子的幫凶,又對我說:『過來。』湯姆,你聽見了嗎?他把我的心跟那孩子一起帶走,踩爛在地上,還對我說:『過來。』」
她停下來,又補了一句,「是他害我變成這樣。」口氣忿忿不平,像在自言自語。
街角的水果攤販已經熄掉柳橙和檸檬的耀眼光芒,布雷特廣場四下漆黑,只除了幾盞零散街燈以朦朧的光圈呈現廣場的三角造形,其中三盞聚在正中央一根燈柱上。他們的幽暗身影手挽著手沿著牆壁緩緩滑行,在這悲悽的夜色裡,像一對無家可歸的戀人。
「明白。」溫妮緊貼他坐著,對絞刑架和死亡的恐懼令她渾身僵直。「我明白,湯姆。」她忍不住對自己說,「墜落深度五公尺。」
「湯姆,救救我!我不要被吊死!」
她拖著痛苦步伐走過店鋪,卻提不起力氣開門,只好握住門把。她畏懼外面的街道,因為它只會帶她走向絞刑架,或泰晤士河。她頭朝前、雙臂伸直,費力地跨出店門,像翻過橋梁欄杆墜河的人。走到戶外的這一步,讓她領略到溺水的滋味:一股黏膩的溼氣將她團團圍住,竄進她鼻孔,依附在她的髮絲。天空並沒有真的下雨,可是每一盞街燈都圍著霧氣形成的昏黃光圈。馬車和馬兒不見了,在漆黑街道上,車夫小館遮了窗簾的窗子像一塊髒汙的方形血紅色燈光,在貼近人行道的高度放出微光。溫妮拖著腳步往那燈光走去,她覺得自己連個朋友都沒有。確實如此,她真的沒有朋友。現在她突然有一股強烈渴望,想見到友善的臉孔,卻只想得到清潔婦尼歐太太。她沒有自己的朋友,除了家人,不會有人想到她。她並沒有忘記她母親,不會的,她一直是個乖女兒,因為她是個好姊姊。母親凡事依賴她,她沒辦法在母親身上找到安慰或忠告。如今史蒂夫死了,她跟媽媽之間的連結好像跟著斷了。她沒辦法去向母親說這件事,何況母親住得太遠。她此刻的目標是泰晤士河,她決定忘掉媽媽。
他可以走路,一路往前走。他過了橋,不久後,西敏寺龐然矗立的尖塔群目睹他那頭黃髮從路燈下經過。維多利亞車站的燈光也看見他了,還有斯隆廣場和公園的欄杆。奧西彭發現自己又走上一條橋,底下的河流吸引他的目光。靜止的暗影與流動的微光在黝黑的靜夜中混雜交融,形成驚奇詭譎的組合。他站在欄杆旁俯瞰良久,鐘樓在他下垂的頭頂上方發出如雷巨響。他抬頭仰望指針……英吉利海峽瘋狂午夜的十二點半。
她雙手抖得太厲害,連試兩次都繫不好面紗。溫妮已經不再無牽無掛、逍遙自在,她像驚弓之鳥。刺死維洛克的那一刀單純只是她的反擊,釋放了卡在她喉頭那股想尖叫的憤怒、宣洩了她熾熱眼眶裡的淚水,也抒發了那股叫人抓狂的怒氣,因為那男人殘暴地從她身邊奪走那孩子,而那男人現在什麼都不是了。
「只要再晚個兩分鐘,我就會慌慌張張地撞上那個拿著提燈在門外探頭探腦的傢伙。」
「那麼天亮以前你得找個地方把我藏起來。」她氣餒地說。
「我說了我有錢,全都在我這兒。」
他很高興自己又加了「勇敢」這兩個字,可惜接下來又詞窮了。
她搖頭否認。
「妳是麼知道這件事的?」他設法用跟溫妮一樣的口氣提問。
她停頓一下,又恍恍惚惚地重複兩次:「鮮血和泥土。鮮血和泥土。」奧西彭恍然大悟。在公園炸死的是那個低能的孩子。這個騙局更大了,所有人都被耍得團團轉。他專業而震撼地驚呼:「天哪!是那個心智弱耗的孩子。」
「可以告訴我妳打算上哪兒去嗎?」他低聲問。
奧西彭僵硬的臉龐正經嚴肅,一種公事公辦的古怪表情。他的聲音突然又傳出來,像是解開某種鎖扣才能說話。
那朵花在黑暗中往上升:她從地板上站起來了。奧西彭後悔沒有趁機奪門而出。但他不難看出那不是辦法,不成,她會出去追他,會一路鬼吼鬼叫,把附近所有警察都引過來跟著追,接下來天曉得她會怎麼跟他們說。他實在怕極了,腦海竟然閃過在黑暗中掐死她的念頭,因而更害怕了!她纏上他了!他幻想自己在西班牙或義大利某個偏遠小村莊,生活在悲慘的恐懼中,直到某個美好早晨,人們發現他也死了,胸口插著一把刀,就像維洛克。他一聲長嘆,動都不敢動。溫妮靜靜等候護花使者的善意,他的沉思令她心安。
他口袋裡其實還有十五先令。
奧西彭又吃了一驚,幾乎腿軟崩潰。
「別的名字?」她思索道。
「驅驅寒。」他對酒吧女侍和善地點點頭,苦笑說。他結束痛快的豪飲走出酒吧,臉孔看起來卻像剛喝過悲傷之泉。他抬眼看看時鐘。時間到了,他等著。
「『過來。』」溫妮的聲音又傳來,「他以為我沒血沒淚嗎?湯姆,你說說。『過來!』我!就像這樣!當時我看著那把刀,心裡想著,如果他這麼希望我過去,我就過去。沒錯!我去了。最後一次……帶著刀。」
「沒錯。」
她的害怕只屬於概念層次。除了某些故事的木刻插畫,她從沒親眼見過這種伸張世間正義的憑藉。最早她在圖畫中看見它們佇立在狂風暴雨的黑夜中,掛著鐵鍊與人骨,飛鳥在附近盤旋,啄食死屍的眼珠子。那畫面格外驚悚。然而,溫妮雖然稱不上見多識廣,對自己國家的制度多少也有點認識,知道絞刑架已經不像過去、浪漫地豎立在陰鬱的河岸或多風的岬角,它們如今都建在監獄庭院裡。在那以四面高牆圍起的巨坑裡,殺人犯會在黎明時分被帶出來處死。那時四周靜得嚇人,而且像報紙描述的,「由執法人員在場監督。」她視線盯著地板,鼻翼因痛苦與羞愧不住顫抖。她想像自己孤伶伶的,周遭那群頭戴絲帽的紳士冷靜地執行絞斷她脖子的程序。那……絕不!絕不!行刑過程又是如何?她沒辦法想像這種祕密行刑的具體細節,因https://www.hetubook.com.com此被那份抽象的恐懼感逼得幾乎發狂。報紙從沒報導過細節,只除了一點,而那一點訊息又總是刻意突顯在內容貧乏的報導末尾。溫妮想起了那點訊息,腦子忽然感到一陣殘酷的灼熱疼痛,彷彿有人用燒紅的針尖把「墜落深度五公尺」這句話刻寫在她大腦上。「墜落深度五公尺。」
這句話其實不算太令人感動、也不帶同情。然而,光是強調他們姊弟的相似度,就足以引爆她的情感。她低聲吶喊,張開雙臂,淚水終於決堤。
「不,應該不會。確認一下比較心安……到了。妳先下車,直接走進去。機靈點。」
這句話甚至引發實質反應:她喉嚨陣陣抽搐,像要抵抗絞扼。她太懼怕繩子斷裂的那一剎那,連忙伸起雙手捧住腦袋,彷彿想避免它被扯離肩膀。「墜落深度五公尺。」不!絕對不行。她受不了那樣,光是想想都難以承受。她不敢去想,因此她下定決心,要找條橋跳河自盡。
奥西彭聽她喊出這個名字,內心無比驕傲。他本名叫亞歷山大,只有最親近的人會喊他湯姆,這個名字代表友誼,代表他的榮耀。他不知道她竟然也聽過這個名字。顯然她不但聽到了,也珍藏在記憶裡,或心裡。
他落在月台末端。他是如此堅定地執行每一步脫逃計畫,因而奇蹟似地、幾乎是在空中關上車門。之後才連翻帶滾落地,像隻中槍的野兔。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起來,傷痕累累,顫抖不已,面無血色。但他心情平靜,完全有能力應付迅速圍過來察看的站務人員。他用令人信服的溫和語氣說,他太太剛接到消息,她住在布列塔尼的媽媽病危,心情非常焦急。他很擔心,留在車廂裡安慰她,沒聽見哨音,也沒發現火車已經啟動。圍觀的人嚷嚷道,「先生,那你為什麼不乾脆陪她搭到南安普頓。」他的理由是,家裡只剩涉世未深的小姨子獨力照顧三個小孩,如果他沒回去,她一定會擔心。更何況,電報局已經關了,他一時衝動就跳下車了。「我以後再也不會這麼做了。」他笑著對大家說,再給些小費,就若無其事地走出火車站。
「我真摯的愛情,躲不過妳這樣敏銳的女人的眼睛。」他一面說,一面撇開腦海裡的務實盤算,比如那家店價值多少,維洛克有多少銀行存款,心思專注在情感面。事情進展如此順利,他內心深處不免有點震驚。維洛克人還不壞,表面上看起來也是個標準丈夫。只不過,奧西彭不會為一個死人跟自己的好運過不去。他堅定地驅走對維洛克在天之靈的同情,又說:
他凌空躍起,離地足足三十公分。溫妮無預警地驚聲尖叫,褻瀆了她家那份含蓄的莊嚴。
她露出金剛石似的臉龐,一雙乾枯的大眼睛黯淡無光、了無生氣,像晶亮白球上的兩個黑洞。
奧西彭這才看明白,她只是情緒極端激動,不是酒醉。她沉默半晌,之後做出他始料未及的舉動:挽起他手臂。令他驚訝的除了這個動作本身,還有她那份明顯的果決。不過,這處境畢竟微妙,奧西彭也用微妙方式回應。他只是把她的手輕輕壓向他強壯的胸肋,沒有進一步行動。在此同時,他意識到自己被拉著往前走。他沒有抗拒。
「我沒辦法隱藏,我滿腦子都是妳。我敢說妳一定看到我眼裡的愛意了。可是我猜不透,妳一直那麼冷淡……」
她坐在位子上,上身前傾:「你設想真周到……湯姆,你會帶我離開吧?」她忽然掀開面紗看著救命恩人,苦惱萬分地追問。
她沒掉淚,只是抽噎,胸口劇烈起伏。奧西彭呆了一陣子,才說:
「那麼你知道我碰到什麼困難嗎?」她悄聲說,語氣異常強烈。
他結束沉思,突然用若無其事的語氣說話。
「我好冷,全身冷透了。」
他壓抑內心的恐懼,從學術角度分析著。溫妮聽見有人這麼信誓旦旦讚揚死去的弟弟,身子往前晃,嚴肅的雙眸閃過一抹亮光,像驟雨來襲前的一道陽光。
「妳知不知道他銀行帳戶用的是本名,或別的名字。」
「好,我不問。」奧西彭溫柔地說。他真的不想再問了,不是因為他聽見溫妮懇求的語調而心軟,而是因為他發現這件事盤根錯節,搞得他暈頭轉向。警察!大使館!哇靠!他深怕自己的智力不足以走出這思考的迷宮,因此果決地把所有假想、臆測和理論全都逐出大腦。至少這女人在他身邊,幾乎是主動投懷送抱,沒什麼比這更重要。聽過剛才那些話以後,再也沒有什麼事能嚇到他了。所以當溫妮宛如從安全的夢境驚醒,狂野地告訴他她必須馬上逃到歐陸,他沒有一點驚訝表情。他只是用遺憾的口氣坦白告訴她,天亮以後才有火車,說完,默默注視她面紗底下的臉龐。街燈光線也像披著薄紗,從上方灑落下來。
「確定。」
她認為自己連距離最近的橋都走不到,轉而考慮逃到國外。
跟肉鋪少東那段往事依然留存在記憶裡,揮之不去,像是她畏懼絞刑架、厭惡死亡的心湖閃現的一抹不切實際空想。
她站在他身邊,幽暗的身影被夜色吞沒,像以黑石鐫刻的半完工雕像。看不出來她知道多少內情,跟警察與大使館又有多熟悉。如果她想逃走,他沒什麼好反對的,他自己也急著想離開。維洛克那家店輕易就有警察和外國使節上門,恐怕不是他能待的地方,只好放棄了。至少還有其他的:他的存款,那些錢!
她上了車,他繼續留在月台東張西望。她俯身向前,悄聲問:「怎麼了?有危險嗎?等等,警衛來了。」
「找個安全住處應該不難。」奧西彭終於開口,「親愛的,問題在於我沒那麼多錢。我身上只有幾便士,我們這些革命分子口袋都不深。」
奧西彭走出去。
她全身抖得厲害,片刻後才有氣無力地說。
溫妮壓低的嗓音在黑暗中傳過來,苦苦哀求:「湯姆,別讓他們吊死我!帶我到國外去。我會為你工作,我會當你的奴隸,我會愛你,我沒別的人可以依靠了……如果你不理我,還有誰會理我!」她停頓片刻。鮮血沿著刀柄往下流的畫面帶給她一種深深的孤寂感,她腦海閃現一個恐怖念頭。她——當年貝爾格萊維亞大宅的端莊女孩,維洛克忠實賢慧的妻子——羞愧地說:「我不會要求你娶我。」
「在滑鐵盧車站,時間夠充裕。我們終究不會有事了……又怎麼了?不是這個方向。」他出聲抗議。
溫妮好像沒聽見。「你要去店裡嗎?」她緊張地問。
「我們出去吧,免得趕不上火車。」
奧西彭沒看她。他的臉像大病初癒時製作的石膏模子。「對了,錢先給我,我要買車票。」
臨街的店門「砰」地一聲響,嚇得他魂飛魄散。這屋裡的住戶雖然已經無害,房子本身卻還是可能變成陷阱,叫人毛骨悚然的陷阱。現在奧西彭完全不清楚自己陷入何種處境,他的大腿碰到櫃檯末端,猛地轉身,疼得唉唉叫。在門鈴狂亂的叮噹聲中,他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被人用力抱緊,貼在身體左右兩側,有個女人的冰冷嘴唇在他耳邊驚悚地蠕動:
「妳一定要很確定。」馬車繼續向前奔馳,奧西彭不厭其煩地向她解說:「這件事非常重要,我來跟妳解釋。銀行知道這些鈔票的號碼,如果他用本名提領這些錢,那麼等他的……他的死訊傳出來,警方就可以根據那些鈔票追蹤我們,因為我們沒有別的錢可用。妳身上沒有其他的錢了嗎?」
溫妮蒙著面紗的臉和閃著白色微光的眼睛轉過來面對他。
出了車站後,他懷裡兜著一輩子從沒有過、可以放心使用的大把鈔票,回絕了出租馬車的招攬。
他和衣倒臥床鋪上,就這麼一動不動地躺了整整十五分。而後又猛地坐起來,屈起膝蓋,雙手抱住腿。清晨的第一道曙光照了進來,他還是同一個坐姿,沒有闔眼。這個男人可以走那麼久、那麼遠、那麼漫無目標和-圖-書,沒有一絲倦容,同樣可以端坐數小時,不需要動動四肢或眼皮。然而,等近午陽光照進他房間,他鬆開雙手,倒臥在枕頭上。他兩眼盯著天花板,又突然閉起來,在陽光下入睡了。
「你認出我了。」她結巴地說。這時她站在他面前,雙腳相當穩定。
「那是我當時的愛人。」溫妮接著說,「我猜他也從我眼神裡看出來了。他一星期賺二十五先令。他爸爸威脅他,如果他堅持要娶個帶著跛腳媽媽和白痴弟弟的女人,就把他趕出家門。但他不願意離開我,直到某天晚上,我終於鼓起勇氣跟他分手。我必須這麼做,我太愛他了。週薪二十五先令!當時有另一個男人,是個好房客。一個單身女孩又有什麼選擇?我總不能去賣身。那人好像挺善良。總之,他要我。我得照顧媽媽和那可憐的孩子呀。對吧!我答應他。他個性好像不錯,慷慨大方,不缺錢用,從沒說過什麼。七年,我服侍他七年,服侍那個善良、大方的……而且他愛我。沒錯,他真的愛我,所以我自己有時候……七年,我照顧他七年。你知道你這個好朋友是什麼樣的人嗎?他是個魔鬼!」
溫妮咬牙切齒地搶話,「更好的日子!他騙走我七年的青春。」
她看見他主動上前跟穿制服的警衛說話,兩人聊了一會兒,他聽見警衛說,「沒問題,先生。」還伸手碰碰帽沿。之後奧西彭走回來,對她說,「我請他別讓任何人上我們這節車廂。」
「墜落深度五公尺。」
綽號「醫生」的奧西彭自然而然地偏袒自己的同性友人。他瞄一眼挽著他手臂的溫妮。他用特別的眼光看待他的女性朋友。溫妮聽見他知道維洛克已經死了這個事實,為什麼大聲驚呼,他並沒有太在意,女人說起話來本來就像瘋子。他倒是有點好奇她又是怎麼知道的,晚報只是描述實際狀況:在公園被炸得粉身碎骨那個男人依然身分不明。不管維洛克有什麼意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向她透露。奧西彭對這個問題非常感興趣,他突然原地站定。這時他們已經繞了布雷特廣場一圈,又來到布雷特街盡頭。
「上車。」
「有幾個銅板。」
她的右手輕輕比了一下,那動作太寫實,奧西彭看著那隻不到一小時前才持刀刺入男人心臟的右手模擬那個小動作,忍不住一陣哆嗦,只好誇張地顫抖,然後說道:
「警察!他看見我了!」
每跨出一步都異常費力,彷彿都耗掉她最後一點力氣。她舉步維艱地走過小館散發紅光的窗子。「走到橋上……我就往下跳。」她頑固地再告訴自己一次。她伸出手,及時扶著燈柱,穩住搖晃的身子。「天亮前我絕對走不到。」她心想。對死亡的恐懼嚇得她全身癱軟,無力逃離絞刑架。她覺得自己已經蹣跚走了幾小時。「我肯定到不了。」她想,「他們會發現我在街上到處亂闖。橋太遠了。」她扶著燈柱,在面紗底下氣喘吁吁。
「沒錯。」她在他低頭湊過來的耳畔柔聲回應。
奧西彭猜得沒錯,天底下沒有哪個女人聽見這番話不會被打動。但他不知道溫妮如饑如渴地接納這句話,就像溺水的人發揮自救本能。在她心目中,體格健壯的奧西彭就像光芒四射的生命使者。
「他確實是。」她用顫抖的雙唇輕聲說,「湯姆,你以前經常關心他,所以我才愛你。」
「沒事。」他用近乎痴狂的急切眼神望著那對眼眸,在逐漸遠離絞架刑的溫妮看來,他的眼神似乎溫柔又有力。這種真誠的奉獻深深打動了她,那張堅硬臉龐不再因驚恐而冰冷嚴峻。奧西彭凝視那張臉,眼神比任何男人注視情人時都更深情。綽號「醫生」的無政府主義者奧西彭,某份不入流醫學手冊的主筆、曾經在勞工俱樂部主講衛生保健的社會面向,不受傳統道德束縛,只服膺科學法則。他凡事講究科學,此時也用科學眼光打量眼前那女人:某個低能男子的姊姊,本身也是低能,有殺人傾向的那種。他注視她,想到了倫柏羅索,就像義大利農夫乞求最鍾愛的聖人眷顧。他用學術眼光凝視著,審視她的臉頰、鼻子、眼睛、耳朵……凶惡!……致命!溫妮雙唇微啟,在他熱情而專注的目光下,略略放鬆了些。他也看她的牙齒……毫無疑問……殺人犯類型……奧西彭之所以沒有乞求倫柏羅索保護他的靈魂,只是因為他不相信自己有所謂的靈魂。他只有科學精神,這份科學精神迫使他站在火車站月台上、用緊張急躁的語氣說:
「站起來。」他說。
「我怎麼可以這麼怕死!湯姆,我試過,可是我害怕。我試過自我了結,卻下不了手。我鐵石心腸嗎?我猜我的恐懼還沒達到頂點吧。然後你出現了……」
她沒有動,沒有出聲,奧西彭的心往下沉。顯然她也沒辦法。但她忽然緊抓|胸口,像是突然一陣劇痛。
「湯姆,我不要被吊死,我不要……」
溫妮低頭。「沒有。他什麼都沒做,就走了。警察也站在那男人那邊。」她悲慘地呢喃,「還有另一個人也來了。」
「湯姆!他就這麼在我眼前被人殘酷地帶走,而我竟然怕死!我怎麼可以!我怎麼可以這麼懦弱!」
「一點都沒有?」他持續追問。
「那就關煤氣錶!在那裡,你看,那個牆角。」
「親愛的,我沒辦法帶妳回我住的地方,因為我跟朋友合租。」
她要他關燈的理由未免奇怪,但他不急著反對,只問,「錢在哪裡?」
「妳跟他在一起好像蠻幸福的。」奧西彭為自己過去表現不夠積極開脫。「所以我不敢造次。妳好像很愛他,我很訝異……也很嫉妒。」
他多逗留了一會兒,用自己的錢付錢給車夫。一切都依照他高瞻遠囑的計畫進行。溫妮拿到了往聖馬洛的票,進了女士候車室;奧西彭則是走向酒吧,七分鐘裡連灌三杯熱白蘭地加水。
「我還能怎樣?」溫妮打斷他的話,「我又不是不三不四的女人……」
「嗯。」她在黑暗中悄聲回答。
「喔,那麼我們得救了。」他慢慢說道。
她平靜地說,「我想起來了,他用別的名字開戶。他告訴過我,銀行帳戶是用普洛佐這個名字。」
「不記得了……沒有……我不在乎,別問我。」她疲倦地哀求。
「湯姆,你聽我說!當時我年紀還小,我精疲力竭,又倦又累,有兩個人要依靠我,我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兩個人:我媽和那孩子。那孩子其實就像我自己的孩子,很多很多個夜晚我們單獨在樓上,我把他抱在懷裡哄他睡覺,當時我還不到八歲。然後……他是我的孩子……你不明白的,誰也不會明白。我能怎麼辦?當時有個年輕人……」
火車靠站了,一整排車門敞開候客,月台上卻幾乎沒有人。由於季節與惡劣天候的關係,車站異常冷清。溫妮走過一扇扇車廂門,直到奧西彭從後面碰觸她手肘。
「他給我的。」她低聲說,突然軟弱得發抖。奧西彭壓抑住他逐漸升高的好奇心。
「別問我!」溫妮渾身顫抖,強自壓抑地喊道。她充沛的生命力格外畏懼死亡這個概念。「別管我剛才要去哪裡……」
「可是你必須幫我找個地方。你不在乎我嗎?是嗎?你在想什麼?」
奧西彭摸索著橫越店鋪漆黑有如墨水的窒悶空間,回到櫃檯旁。站在店鋪中央的溫妮發出絕望的宣言,聲音在他背後的黑暗中震盪。
溫妮準時出來,面紗放了下來,從頭到腳都是黑的,黑得像死亡本身,頭頂上別著幾朵廉價淡色花朵。她走過一群說說笑笑的男人,只要一句話,他們的笑聲就會驟然停止。她步履緩慢,背脊挺直,奧西彭驚恐地望著她背影,才慢慢跟上去。
「沒人。」
「妳到底在怕什麼鬼東西?」
「大使館!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什麼大使館?妳說大使館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停下來,忽然信心百倍、感激涕零。「湯姆,以後我什麼都聽你的。」她啜泣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