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蓋普身後事
她給丹肯的信中說:「我游泳的時候,總聯想到跟你父親爭辯時,那種迂迴曲折、卻又很優雅的感覺。我覺得大海急切地想吞噬我——要奪取我乾燥的內裡、我那顆被陸地包圍的心。我相信你父親一定會說,我被陸地包圍的小屁股。但我們互相引逗,海洋和我。我猜你會說:妳這猥褻的傢伙。這真的是我的性代用品。」
「有何不可?」珍妮.蓋普問:「他又不虧欠大眾什麼。他一直說,他只感激其他藝術家,以及所有愛他的人。」
「他應該會非常、非常有特色。」吳爾夫對丹肯說。
海倫堅持,她永遠不能原諒蓋普那麼早死,丟下她獨自生活那麼長的時間——她也宣稱他寵壞了她,所以她無法嚴肅地考慮跟別的男人共同生活。
她有生之年——很長一段時間——都一直記得那哨子,害她沒有吻到他。
蓋普稱做阿噗的班布麗姬.波西,也活得很長。一連串心理醫生中的最後一位,宣稱已將她治癒,但阿噗很可能只是受夠了更生教育,寧願放棄暴力,以便擺脫無止境的心理分析——以及數不清的精神治療機構。
只有愛他的人,以及不認識他的人——不分男人和女人。
這是全家人的大事——不讓傳記作者接近蓋普。
衛特康回憶,他回到宿舍的小房間,就試著把蓋普令他印象深刻的每件事都記下來;但還沒寫完,就到了吃晚餐的時間。向餐廳走去的衛特康,是史迪林校園裡少數幾個還沒聽到消息的人之一。鮑吉訓導長——他眼眶紅腫,臉孔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多歲——攔住正要步入餐廳的衛特康。他把自己的手套丟在體育館,冰冷的手中仍抓著蓋普的滑雪帽。衛特康見訓導長手裡還拿著蓋普的帽子,就知道——甚至還沒看到鮑吉的眼睛——出事了。
「妳每件事都做得那麼好。」吳爾夫對她說。
愛麗絲始終沒能完成她的第二本小說,或第三本、第四本,也沒再生第二個小孩。她的文筆還是一樣流暢,肉體也還是一樣痛苦。愛麗絲再也沒有喜歡「別的男人」到喜歡蓋普那種程度;甚至在她記憶中,對蓋普的愛戀也一直是那麼強烈,以致她無法親近海倫。哈里對海倫的癡迷,卻似乎隨著他一場接一場的短命情事落幕而減弱,到頭來,傅萊契夫婦跟蓋普遺族就乾脆斷了聯繫。
「真難以相信,我曾經那麼欣賞妳的技巧。」吳爾夫有次對羅貝塔說。
妳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但我自己也喜歡那張照片。等我重新站起來,我會加洗一張給妳。
不懂。
當然也有一部分人,在這個很快就遺忘愛倫.詹姆絲會員是怎麼回事的世界裡,繼續做她們的愛倫.詹姆絲會員。外界有人以為,愛倫.詹姆絲協會是二十世紀中葉一個短暫興旺的犯罪組織。很諷刺地,還有人把她們跟原先愛倫.詹姆絲會員抗議的那種人——強|奸犯——混為一談。有位愛倫.詹姆絲會員寫信告訴愛倫,自從有次問一個小女孩,知不知道愛倫.詹姆絲協會是什麼以來,她就不做|愛倫.詹姆絲會員了。
「很不平常的一個人。」播報員的搭檔接腔。
「不,不,我不是哄你;沒有必要,」吳爾夫道:「他有觀點,又能掌握文字。但主要是觀點,他總是很自我。雖然他偏離正軌一段時間,但那本新著會讓他回到主軸。他已經找回好的原動力。《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是他最迷人的作品,卻不是最有原創性;他還太年輕;其他作家也寫得出那樣的故事。《拖延》是原創的點子,也是極為出色的處女作——但畢竟是處女作。《戴綠帽的第二陣風》很好笑,也是他最好的書名;它同樣很有原創性,但卻是一本人情小說——格局太窄。當然,《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最有原創性,雖然它是一齣X級的肥皂劇——事實也是如此。但它太粗糙——像生的食物——好食物,但非常生。我意思是說,誰需要它?誰需要受這種虐待?
「妳聽起來好像在吃醋,羅貝塔。」海倫道。
「好啊!」丹肯應道:「你也一樣!」
羅貝塔之死令海倫震驚、心情低落,但她得擔心丹肯——起碼這一次,她很感謝有丹肯分散她的心神。
活力隊長
衛特康一絲不苟地執行遺命,這特別讓丹肯覺得有趣。
「是我勾引他的。」她告訴羅貝塔。
將近二十年間,阿噗絕口不提去世的姊姊庫希,但對小孩的喜愛讓她昏了頭。五十四歲那年,她設法讓自己懷了孕(沒人想得出怎麼辦到的),她又回到精神病院接受監護,一心以為自己會死於難產。但結果她沒死,而且成為一個盡職的母親;她也繼續照顧智障的孩子。阿噗自己的女兒,很幸運並非智障,但她長大後得知母親的暴力前科,大感震驚;事實上,她一定會令蓋普聯想到庫希。
「天啊,」海倫道:「不知道那時候我是否還活著,小鬼頭。」
「我有的是活力,」珍妮道:「天啊,你以為我一直在幹什麼——光是照顧你嗎?」
訓導長、衛特康、蓋普都哈哈大笑。鮑吉說,他住院時只帶了一本《葛利爾帕澤寄宿舍》。因為這本書很短,所以他從頭到尾足足讀了三遍。鮑吉說,這種書在醫院裡看真教人發愁,不過他很慶幸自己還沒做外婆那種夢;所以他知道自己還有得活一陣子的。鮑吉說他很喜歡這篇小說。
他讓他們以各自的方式暖身——他討厭集體做柔軟體操——然後做些示範,讓他們練習。「找個對手,找個對手,」他習慣性地說,然後又道:「艾瑞克?找更強的對手,艾瑞克,否則就跟我練習。」
海倫一直都覺得愛麗絲有點「秀逗」。
頭生子躺在這兒,修長而瘦削,
一隻手臂靈活,另一隻沒有了,
一隻眼睛發亮,另一隻熄滅了,
家族的記憶,一吋吋地打造。
母親的愛子不能倒下,
維繫蓋普一手建立、遺留的家。
一隻手臂靈活,另一隻沒有了,
一隻眼睛發亮,另一隻熄滅了,
家族的記憶,一吋吋地打造。
母親的愛子不能倒下,
維繫蓋普一手建立、遺留的家。
「試試慢跑。」羅貝塔道。
許多年來,秘書都會進來說:「抱歉,小蓋普來了。又來看風景。」
愛倫寫道:
「妳慢跑,我讀書。」海倫道。
「但是我也知道呀!」海倫道。羅貝塔一陣嚇死人的隆隆笑聲;她習慣給朋友來個當胸一抱,像狗熊般摟得人喘不過氣,海倫最怕她這一招。羅貝塔有次擠碎了海倫的眼鏡。
「除非我死掉,」海倫堅持道:「蓋普不會把沒完工的作品交出去。」吳爾夫也同意,但他比海倫先走,出版《我父親的大夢》的工作只好留給衛特康和丹肯負責——遺作問世時,距蓋普去世已是多年。
「獨眼、獨臂的畫家,」丹肯抱怨道:「天啊!」
第一發子彈使口哨發出一響尖銳的「嗶」聲,從蓋普嘴裡落下,計時表從他手中飛出。他坐了下來,墊子很溫暖。子彈穿過他腹部,打進他脊椎。馬表上還剩幾秒鐘,班布麗姬.波西發射了第二槍;子彈打進蓋普胸膛,將他保持坐姿,推送到有襯墊的牆邊。嚇呆了的摔角選手都還只是孩子,一時間無法採取行動。還是海倫用力把阿噗推倒,使她無法發射第三槍。
「我不認為有。」女兒道,她一輩子優先選擇和最愛的伴侶,一直都是下盤闊大的大提琴。
大半生都使用海倫.蓋普這名字的海倫.霍姆,會活很久、很久。她身材苗條、皮膚黝黑,有張迷人的臉蛋,用字遣詞非常精確,結交過幾個情人,但沒有再婚。每個情人都因揮之不去的蓋普而倍感威脅——不僅因為海倫始終沒忘記他,也因為海倫在她長年待著的史迪林大廈裡,到處佈置著跟他有關的物品:好比,蓋普的書、所有丹肯拍的他的照片,甚至還有蓋普摔角贏得的獎狀、獎盃。
「你父親是個難纏的人;他從不讓步——但那就是重點:他總是跟著直覺走:不管會走到哪裡,總是直覺先行。他很有野心。他從一開始就有勇氣描寫這世界——天啊,當時他只不過是個孩子,就接下這挑戰。然後,過了一陣子——就跟很多作家一樣——結果不是那麼理想。他對寫自己的人生感到厭倦,所以他又開始寫這整個世界;他才剛開始。天啊,丹肯,你得記住,他是個年輕人!他死時才三十三歲。」
吳爾夫搖著頭——非常小心,以免把喉嚨上的管子搖掉——繼續咳嗽。「他不會!」吳爾夫喘著氣道。
海倫把蓋普身子扶正;他開始沿牆邊倒下去。他不能說話,他知道;他不能感覺、不能觸摸。他只剩非常敏銳的嗅覺、短暫的視力,以及鮮明的記憶。
蓋普替海倫覺得難過——因為她在場——但他很高興有她的體香在身旁。他嗅著她,以及史迪林摔角練習室裡其他親切的味道。如果他能說話,他一定會告訴海倫,再也不用害怕伏流蛙了。他很意外地發現,伏流蛙原來不是陌生人,甚至也不神秘;伏流蛙很熟悉——好像他一直認識牠,好像他跟牠一塊兒長大。牠就像溫暖的摔角墊,壓到會凹下去;牠聞起來像乾淨男孩的汗水——也像海倫,蓋普愛的第一個和最後一個女人。蓋普現在知道,伏流蛙甚至可能長得像個護士:一個熟知死亡,受過專業訓練,對痛苦可以做出適當反應的人。
「在蓋普眼中的世界,」年輕的衛特康後來會寫道:「我們有義務記住每一件事。」
丹肯.蓋普曾經有一次在紐約遇見傅萊契家的女兒,是她在那個危險的城市舉行第一場大提琴獨奏會後;丹肯請她去晚餐。
「想像比回憶好。」蓋普寫道。
「哈!」
蓋普看著海倫;現在他能移動的只有眼睛。他看見海倫正試著回報他一個微笑。蓋普努力用自己的眼神告訴她:別擔心——即使死後沒有來生又怎樣?蓋普死後,人生還有得活,相信我。即使死後只有死亡(姑且稱之「來死」),也要對其他各種小恩小惠——比方說,有時候做|愛之後會有生命誕生——心存感激。還有,如果你運氣好,誕生之後會輪到做|愛!喔,系的,愛麗絲.傅萊契會說。蓋普說,有生命就可能有活力。還有別忘了,還有回憶,海倫,他的眼睛對她說。
「又怎樣?」她一定會說。就像她母親,她有自己的主張;就像珍妮.費爾茲,她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嗨!我是啞巴。
他對蓋普和他作品的貢獻可說無法估計。雖然他可能有時也怪罪自己,若不造就蓋普的盛名,或許他不至於死於暴力,但他畢竟是個成熟的人,不會耽溺於如此狹隘的觀點。在吳爾夫看來,行刺已成為「當代愈來愈受歡迎的業餘運動」,而「政治的真信徒」(他幾乎這麼稱呼所有的人),永遠都是藝術家的死敵,因為後者總是傲慢地堅持,個人觀點優於一切。更何況,吳爾夫知道,阿噗不僅因為加入愛倫.詹姆絲協會而受到蓋普挑釁;她對蓋普還有自幼的積怨,其中或許摻雜了政治因素,但基本上卻跟她對尿片的需求同樣深遠。阿噗深植的觀念就是,蓋普與庫希對互相性|交的熱愛,乃是庫希喪命的主因。事實上,真正因此喪命的是蓋普。
珍妮和_圖_書像其他醫生一樣,發過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斯之誓,同意奉獻一生,從事蓋普曾經對年輕的衛特康描述過的.雖然蓋普談的是作家的野心(「努力讓每個人都永遠活著。雖然有些角色到頭來非死不可。但這些人尤其是格外重要,非得維持他們繼續活著不可。」)——那種工作。因此,珍妮研究癌症從不洩氣;她喜歡用父親描述小說家的句子描述自己:
海倫獨個兒喝咖啡。小珍妮偶爾會自言自語,咿咿呀呀口齒不清,讓她想到愛倫.詹姆絲會員——或愛倫自己生氣的時候——但今天早晨沒有。孩子拿著塑膠玩具安靜地玩。海倫聽見蓋普敲打字機——唯一的聲音。
吳爾夫受盡肺癌折磨而去世時,經常陪他的是丹肯。吳爾夫住紐約一家私人醫院,有時會藉助一根插在喉嚨裡的塑膠管吸支菸。
雖然丹肯活得很長壽,但他卻沒有必要地、反諷地死於他的幽默感。他被自己講的笑話逗得哈哈大笑,活活笑死了,這倒是符合蓋普的家風。當時是一個新近變性者,也是他妻子一位朋友的出櫃派對。丹肯笑了幾秒鐘,吸入一顆橄欖就噎死了。這是一種可怕而愚蠢的死法,但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說,丹肯對此不會有反感——不論是這種死法,或他自己的一生。丹肯常說,他父親因瓦特之死受的折磨,遠超過家裡任何一個人為任何其他事受的折磨。不論選擇以什麼方式死去,結果總歸是死。珍妮.費爾茲曾經說:「男人、女人之間,只有死亡是平等的。」
「他們找不到問題在哪兒。」鮑吉抱怨道。
愛倫去世,丹肯傷心欲絕。愛倫年紀大了以後,喜歡長程游泳——大約跟她繼羅貝塔接任費爾茲基金會董事長同時。愛倫鍛鍊到能夠在狗頭港海灣的最寬處,游好幾個來回。她最後、也寫得最好的一首詩中,也曾提到游泳和「大海的拖曳」等隱喻。但愛倫始終是個來自中西部的小女孩,對伏流窪子這玩意兒始終沒有完全的瞭解;一個寒冷的秋日,她太疲倦,終於被它所乘。
「他太像他父親了。」海倫哀嘆道。但活力隊長知道,某些方面丹肯跟父親並不像。在羅貝塔看來,丹肯缺乏方向。
「妳是誰?」那女孩問:「他媽媽?」
「他孩子都搭電梯上來了,」羅貝塔對女孩說:「妳最好走樓梯。那幾個孩子塊頭都長得跟我一樣大。」
盆栽都活得很好,但壁爐旁邊那幅黃色的大畫翹曲了——我想它當初就沒有裱好——所以我把它取下,跟餐具室裡其他畫靠在一起,那兒比較涼爽。我最喜歡那幅藍色的畫,還有素描——所有的素描!有一幅羅貝塔告訴我說是你的自畫像——我特別喜歡那一幅。
「單目效忠。」丹肯會說。
海倫、羅貝塔和丹肯的妹妹珍妮,守候了三天,丹肯才脫離險境。愛倫.詹姆絲受驚過度,沒能跟她們一塊兒守候。這整個期間,羅貝塔口中一直罵個不休。
海倫走到她習慣的角落,在那兒別人不容易摔到她身上。她打開書本。她的眼鏡起了霧;她把霧氣擦掉。那名護士走進摔角室,站在距海倫最遠的位置;海倫已戴好眼鏡,但除非聽見特別響亮的摔倒的啪嗒聲,或有人大聲叫痛,通常她不會從書本上抬頭。那名護士把摔角室的門關上,快步通過纏鬥的人體,向手裡拿著計時表,嘴裡含著口哨的蓋普走來。蓋普取出哨子,高喊道:「十五秒!」這也就是他剩下的時間。蓋普把哨子放回嘴裡,準備要吹。
春季的一天,在紐約,所有嫌隙冰釋。羅貝塔突如其來邀丹肯共進晚餐。「我帶一個萬人迷來,完全為了你——是個朋友。」羅貝塔對他說:「快把手上的顏料洗掉,洗個頭,打扮漂亮。我告訴她你很帥,我知道你辦得到。我相信你會喜歡她。」
羅貝塔在狗頭港的小社區裡備受愛戴,過去珍妮在世時,費爾茲家族產業從來沒有這麼受尊敬過。羅貝塔參與地方事務的熱情也遠超過珍妮。她出任當地家長會長十年,儘管她當然不可能有自己的小孩。她組成羅金罕郡女子軟式棒球隊,親自出任教練與投手——這支隊伍稱霸新罕布夏州十二年。有一回,新罕布夏州那位愚蠢的沙豬州長建議,羅貝塔參加冠軍爭奪賽前,應該做染色體測驗,確定她的資格;羅貝塔建議,比賽開始前,州長應該到投手板前跟她碰頭,「看看他能否像個男人一樣好好打一架」。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泛政治話題向來如此——州長還親自來開球。羅貝塔封殺全局,包括染色體在內。
珍妮唸所有的康拉德作品給他聽,這是蓋普小時候最喜歡的作家。
忠心的衛特康決定借用蓋普逃脫第一場女性主義的喪禮那次對阿噗的描述。蓋普對鮑吉院長「雌雄同體的怪胎,臉長得像白鼬,心靈因穿了十五年的尿片,泡得完全濕透。」
「不論那是什麼意思,」丹肯總說:「他們對一個只有一隻眼睛、一隻手臂的藝術家——又是蓋普的兒子——究竟有什麼期許?不准有缺點嗎?」
他第一眼看見那名護士,還以為是那個名叫達蒂,曾經幫助他從第一場女性主義的喪禮中逃脫的好心護士。蓋普只憑她編成辮子、像繩索般盤在頭上的灰髮——當然是假髮——做判斷。護士對他微笑。蓋普跟任何人在一起,恐怕都不及跟護士相處那麼安心;他以微笑回報,然後瞄了一眼馬表:十秒鐘。
海倫每個週末從史迪林趕來探望他;羅貝塔到紐約去照料丹肯兼做住所、一塌糊塗的工作室。丹肯很擔心他所有的畫、照片和音響會被偷走。
羅貝塔回到佛蒙特,告訴丹肯說:「我希望你整頓自己的人生,不要再騎摩托車和搞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戒掉那些對你一無所知的女孩。我的天:跟陌生人上床。你還沒做到你父親那樣;你根本沒有好好工作。如果你真的做藝術家,丹肯,你不會有時間搞那些狗屁。尤其是那些自取滅亡的狗屁。」
這觀點不算壞,不過蓋普聽了一定會發笑。他真的把那個愛倫.詹姆絲會員給忘了,也不打算提防她的同夥再度下手。但潛意識中,他可能真的感受到年輕的衛特康所謂的迫切感。
蓋普的死訊傳出,父子合作的《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立刻添印三版和四版。一個放長假的週末,吳爾夫喝了太多酒,開始考慮脫離出版業;看到暴力死亡事件對營業額有多大助益,有時令他覺得噁心。但想到蓋普對這消息會作何反應,吳爾夫又覺得寬慰。連蓋普也沒想到,這種死法會比自殺更有助於確立他作品的文學性與他在文壇的聲譽。對於一個三十三歲,寫過一篇優秀的短篇小說,三部長篇小說(當中或許有一本半好書)的作家來說,算是不錯的。蓋普這一罕見的死法,事實上相當完美,吳爾夫想到蓋普對此會感到多麼滿意,就不由得莞爾。他想道,這樣的死亡,那麼的無目的、愚昧,具有一切沒有必要的特質——滑稽、醜陋、怪異——卻恰巧凸顯了蓋普筆下世界運作的方式。吳爾夫告訴潔爾西,像這種死亡情節,要寫也恐怕只有蓋普寫得出來。
曾經是羅勃.穆爾東,費城鷹隊九十號球員的羅貝塔,比吳爾夫——以及她大多數的情人——長壽。她沒有比海倫活得久,但已足夠她逐漸適應改變後的性別。年屆五十歲時,她告訴海倫說,她既有中年男人的虛榮,又苦於中年女人的焦慮,「但是,」她道:「這種處境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現在,男人還沒開口,我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
丹肯的摩托車在佛蒙特州距一家醫院不到一哩路之遙撞毀那次,羅貝塔是第一個趕來的;她剛好在稍北的地方滑雪;海倫打電話給她,於是羅貝塔比海倫搶先一步趕到醫院。
她寫得極好的第一本詩集《對植物和動物的演說集》,一定會讓蓋普和珍妮引以為榮;海倫也確實因她感到非常驕傲——她們是好朋友,情同母女。
「不要戴那頂帽子,看在老天份上,」蓋普道:「那頂帽子給小鳥戴都嫌冷,外頭是零下十二度耶!」
吳爾夫因肺癌死於紐約,年紀不算大。他一直——大部分時間——是個穩重、誠懇、體貼,甚至可說優雅的人,但在內心深處,卻有很多不安與無法化解的悲觀思想,從十八歲開始,就只能靠每天抽三包沒有濾嘴的香菸來麻痺與偽裝。就像很多忙碌不堪卻仍能維持鎮定而有條不紊外表的人,吳爾夫抽菸把自己抽死了。
(全書完)
羅貝塔與海倫當然都來參加葬禮。搬弄是非的人摩拳擦掌,因為紐約的小圈子裡盛傳,吳爾夫不僅照顧蓋普的文學遺產而已。但瞭解海倫的人知道,她不可能跟吳爾夫發展這樣的關係。每當海倫聽說外傳她跟某人如何如何,都只會哈哈大笑,羅貝塔的反應就比較激烈。
「天啊!」丹肯呻|吟道。
她那些縮頭縮腦的情人絕少對外提起她,他們那種夾著尾巴的德行,總讓勞夫太太想起蓋普離開她家的模樣。
這本書出版後不久,有個非常、非常老的男人來看丹肯,丹肯對他的名字毫無印象。這人宣稱他正在撰寫一本蓋普的「評傳」,但丹肯覺得他提出的問題都很討人厭。這人一再詢及有關導致瓦特死亡的那場可怕車禍的肇因。丹肯什麼也不告訴他(他其實也不知道什麼),那人只好空手——就傳記而言——離去。不消說,這人就是邁可.米爾頓。丹肯總覺得那人似乎少了什麼東西,雖然他無從知道,邁可少的是陰|莖。
毫不挑剔地熱愛——就像狗或孩子那種方式——蓋普的衛特康於是說,這句話真的是蓋普的最後遺言。
鮑吉訓導長甚至對史迪林摔角校隊也忠貞不貳,多半人很快就不再記得這支隊伍的光輝歲月。摔角隊再也沒有找到恩尼.霍姆那種水準的教練,甚至像蓋普那種水準的也沒有。他們老是落敗,但鮑吉無論如何都支持他們,全場高聲加油,直到可憐的史迪林男孩在最後一回合仰天倒地,面臨被對手制伏的最後下場。
「他有勾搭妳嗎?」愛麗絲問。
「拜託,羅貝塔。」海倫道。
她成功地活得比許多心黑手辣的傳記作家都長壽,這些人都等著她死,以便攫食蓋普的殘餘。她保護著他的信、《我父親的大夢》未完成的手稿、他大部分的日記和隨興劄記。她對所有躍躍欲試的傳記作者說的話,正是蓋普會說的:「好好讀作品,不要管生平。」
至少這一回,蓋普很慶幸丹肯不喜歡摔角。因為他寧可游泳,所以沒看到這一幕。蓋普知道,這時間丹肯若非剛放學,就是已經泡在游泳池裡了。
愛倫急急寫道。
「我不會倒下。」他向珍妮承諾。
「但他就是不會放輕鬆,」丹肯道:「所以有什麼用?他忙來忙去,到頭來不會把自己搞垮嗎?」
羅貝塔五十歲之後,還跑過三次馬拉松,但她出現血管爆裂的症狀,醫生勸她改跑短途。二十六哩對五十來歲的前邊鋒而言,太多了些——「老九十號」,丹肯有時會逗她。羅貝塔比蓋普和海倫大個幾歲,看起來也老些。她回頭跑當年那條她跟蓋普同跑的、史迪林到海邊的小路。她經常突然跑到史迪林大廈探訪和-圖-書海倫,滿身大汗、氣喘吁吁地來借淋浴。羅貝塔在海倫家中擺了一件大浴袍和幾套替換衣服,因應這些狀況。往往海倫從書本上抬起頭,就見羅貝塔穿著慢跑裝——善於傳球的大手中捏著馬表,像捏著自己的心臟。
「才不是妳,」羅貝塔說:「妳不可能。」
那是個星期天下午,丹肯和珍妮在醫院的電視上看職業足球賽。丹肯認為這是好兆頭,那天佛蒙特電視台轉播費城的比賽。鷹隊即將成為牛仔隊腳下敗將。但比賽本身不重要;丹肯欣賞的是賽前的儀式,球場旗幟降半旗,哀悼前邊鋒羅勃.穆爾東之死。所有旗幟都降下一半,計分板不斷閃爍九十!九十!九十!丹肯注意到時代變了;比方說,現在到處有女性主義的喪禮;他剛讀到報導,內布拉斯加州有場大規模的。而費城的體育播報員宣佈降半旗是紀念羅貝塔.穆爾東時,也沒有附帶吃吃竊笑。
所以啦,還有誰有資格瓜分他?
不,現在已經不是了。
蓋普再次抬頭看護士,就看到了那把槍。他剛想到自己的母親珍妮.費爾茲——不到二十年前,她第一次走進摔角室時,是什麼模樣。珍妮比這個護士年輕,他想道。如果海倫抬起頭,看到這名護士,說不定又會受騙,以為她失蹤的母親終於決定不再躲藏,回來了。
不論他媽的我死前說的是什麼,請把這句話當作我的最後遺言:「我一直都知道,追求完美是致命的習慣。」
羅貝塔一直在跑。快到六十歲時,她開始經常忘記服用雌激素,變性人必須終身服用雌激素,以維持女性身體的健康。雌激素供應不穩定,加上她又增加跑步的分量,羅貝塔龐大的身軀在海倫眼前不斷改變、又恢復原狀。
他寫信給愛倫,愛倫還為他出車禍的事在生氣,不肯去看他滿身打石膏插針的模樣。
丹肯在佛蒙特住院那年的春天,羅貝塔去世了。她在狗頭港的海灘上短跑了一陣,停下跑步,來到門廊上,抱怨後腦勺——或太陽穴——有「砰砰聲」;她不確定聲音從哪兒發出。她坐在門廊的吊床上眺望大海,讓愛倫.詹姆絲替她倒杯冰茶。愛倫叫一位費爾茲基金會的受獎助者遞張紙條給羅貝塔:
「世界上比足球更有意思的事情多得很。」羅貝塔說。
「今天女孩們怎麼樣?」蓋普道。
她也同樣熱烈地支持祖母,但她跟父親一樣,並不那麼看重祖母的著作。所以她沒去麻煩各地書店維持《性的嫌疑犯》的庫存與上架。
「應該會,也許,」丹肯道:「你還能說什麼?」
不論是怎麼辦到的,阿噗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再次祥和地重建社交關係;她恢復公眾生活,雖然不說話,但多少是個安全而有用的角色。她五十多歲開始對小孩感興趣;她照顧智障的孩子特別細心周到,因此經常遇見別的愛倫.詹姆絲會員,她們也以各自的方式重新適應社會——或至少有了重大改變。
然後羅貝塔把他們都抱起來,一個接一個;她——正式、嚴肅、慷慨地——給他們每人一個她著名的熊抱。
「強|奸小男孩的人嗎?」小女孩答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海倫道。丹肯的婚姻讓她焦慮。「該死的羅貝塔,」海倫道:「她總是為所欲為。」
蓋普遇害後兩個月,有一本內容很糟但非常暢銷的書問世。這本書花了三星期寫作,五星期出版。書名叫做《一個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懺悔錄》,愛倫.詹姆絲會員被迫變得更古怪或乾脆退隱,這書厥功至偉。寫這本小說的當然是個男人。他先前寫過一本《販賣童奴者的懺悔錄》,也是類似的東西。這人狡猾、歹惡,每隔六個月就換種身分。
衛特康不是摔角迷,但他熱烈稱讚蓋普的作品。年輕人和老人都同意:蓋普有過人的活力。
海倫活到非常老的時候——就在她向丹肯抱怨,她比所有她喜歡的平輩都活得久之後——忽然罹患一種侵襲身體黏膜組織的疾病。她在睡夢中去世。
檸檬?
他本想寫信告訴母親,他要讓她以他為榮,但他知道母親是個很堅強的人,這麼寫好像有點可笑——她從來不需要人家給她打氣。丹肯於是把新的熱忱轉到妹妹珍妮身上。
「你真的是訓導長啊,亂講的吧!」海倫喜歡逗他。
她這輩子最喜歡的年輕男孩當數丹肯,她待他如母如姊,經常用濃鬱的香水和溫情窒息他。丹肯很愛她;他是少數特准出入狗頭港大廈的男賓,雖然羅貝塔曾經很氣他,將近兩年沒再邀他——因他勾搭一位年輕詩人。
「我當然是!」鮑吉咆哮道。
海倫來到摔角室時,溫度已升高到華氏八十五度(約攝氏三十九度),而且還在持續上升。墊上捉對廝殺的男孩,呼吸都開始沉重。蓋普專注地看著計時錶。「還剩一分鐘!」他吼道。海倫走到他身旁,見他嘴裡含著哨子就沒有吻他。
「只看末期絕症的醫生。」
中午時分,他走過來,親了海倫,撫弄一下她的乳|房,又親了小珍妮,親了一遍又一遍,同時替她換上雪衣,也是瓦特穿過的——甚至在瓦特之前,丹肯也穿過幾次。愛倫一把車開回來蓋普就要送珍妮去托兒所。然後蓋普會到巴斯特小吃店,喝他例行的蜂蜜茶,吃一個橘子和一根香蕉。他曾經跟英文教學組一位新來的老師解釋說,這就是他賴以摔角和跑步的午餐熱量;那是個剛從研究所畢業、非常欣賞蓋普作品的年輕男老師,名叫唐諾.衛特康,他一緊張就口吃,讓蓋普想起過世的丁奇先生,以及他如今見到、脈搏還會加速的愛麗絲.傅萊契,所以感覺份外親切。
衛特康記得,蓋普聽了有點害臊,雖然他顯然覺得鮑吉的讚美很窩心。衛特康和鮑吉向他揮手告別,蓋普忘了拿毛線織的滑雪帽,但鮑吉告訴衛特康說,他會帶去給蓋普——送到體育館。鮑吉說,他常去摔角室探望蓋普。「他在那兒顯得那麼如魚得水。」鮑吉道。
羅貝塔安排住丹肯工作室的年輕變性人,從紐約寄了一張問候卡給丹肯。
幹!
在死亡方面受到的特殊訓練比著名的祖母還多的珍妮.蓋普,卻不同意這觀點。年輕的珍妮知道,男女之間連死亡也不平等。男人死得比較多。珍妮活得比他們都久。如果她哥哥噎死的那個派對她也在場,說不定可以救活他。起碼她會知道如何處理。她是個醫生。她常說,都因為在佛蒙特醫院照顧丹肯那段時間,她才決心轉攻醫科——這與她祖母擔任護士的歷史無關,因為珍妮對後者只有第二手的瞭解。
吳爾夫臨終前,在病床上口授丹肯寫了一封信,交代他的同事:只要出版公司仍在同一棟大樓營運,丹肯就可以到他辦公室去眺望曼哈頓。
海倫自認是個隻手撫養三名遺孤的寡婦——丹肯、小珍妮,還有愛倫.詹姆絲,他們都活到給海倫送葬,為她的死流了許多淚。當年蓋普死時,他們不是年紀太小,就是驚嚇過度,所以眼淚沒流這麼多。
「他老婆,甜心,」羅貝塔道:「我一向喜歡年輕男人。」
可是這樣萬無一失,不會意外受孕。
吳爾夫去世後很多年,丹肯還經常利用這項特權。新編輯搬進吳爾夫的辦公室,但蓋普的名號還能使整個出版公司震動。
「不要跟我咬文嚼字,」蓋普說:「外頭真的很冷。」
這當然是一首爛詩,但丹肯喜歡它。
愛倫.詹姆絲寫道:
「最近活力如何?」他們寫信、打電話、拍電報時會如此問候,意思是問對方近況好不好。若自覺精力十足,就說「蓋普滿滿」。
「爸一定愛死了這件事!」丹肯總是說:「天啊,我簡直就好像聽見他怎麼說。」
丹肯記得,蓋普遇害時,羅貝塔曾威脅要把性別改回去。她說:「我寧可再做個臭男人,也不願想到,世界上竟然有女人會對那個臭屄幹的臭謀殺幸災樂禍。」
丹肯不想生小孩。「太脆弱了,」他對母親說:「我無法忍受眼看著他們長大。」他的意思是,他無法忍受眼看著他們長不大。
海倫後來成為史迪林高中一位極受尊敬的老師,但她對這所學校冷嘲熱諷的態度卻始終未變。她交了些朋友,雖然為數不多:老院長鮑吉、對海倫跟對蓋普的作品同樣著迷的年輕學者衛特康。另外還有個女雕刻家,是費爾茲基金會的駐在藝術家——羅貝塔介紹的。
海倫有次(但只有一次)尖刻地說,蓋普之死實際上等於是自殺。「他整個人生就是一場自殺的過程。」這話令人不解。後來她解釋道,她意思就是:「他真的把別人惹毛了。」
因為這種恐慌的存在,他這輩子都沒有需要面對生兒育女的問題,說起來還真幸運。他在佛蒙特的醫院裡休養了四個月回家,發現一個極端寂寞的變性人,住在他紐約的工作室兼公寓裡。她把他住處弄得好像已經有個真正的藝術家住在那兒,而且經由很奇怪的過程——幾乎就像一種滲透作用——她似乎已經非常瞭解他。她也愛上了他——只憑照片和畫。又一份羅貝塔送給丹肯的禮物!而且還有人說——例如珍妮.蓋普——她長得很漂亮。
他寫作了三小時。打字機劈哩啪啦打了三、四頁,然後沉默良久,海倫都懷疑他是不是停止呼吸了;然後她幾乎忘了這事,沉浸在閱讀中,或替珍妮做什麼事時、會忽然又傳出打字聲。
「媽的,我們必須要有活力,」丹肯對一點兒也不缺少活力的妹妹說:「妳真是錯過了——妳對老爸沒印象。活力!妳只能靠自己開發活力。」
活力隊長是唯一可以用這種方式跟丹肯說話的人——因為蓋普不在了。海倫無法批評丹肯。他保住一條小命,海倫已經開心死了,珍妮比丹肯小十歲;她只能仰望他、愛他、在他康復期間照顧他。愛倫.詹姆絲也熾烈而充滿佔有慾地愛著丹肯,她被他氣得只能把筆記本和鉛筆望空一丟;而她當然無話可說。
得知蓋普令人震驚的死訊,勞夫太太幾乎是最早發乎同情寫信給海倫的人。她寫道:「他是個未能實現的誘惑,總讓我覺得又遺憾又尊敬。」
「你現在還是可以欣賞我的技巧。」羅貝塔款擺身軀道。
珍妮.蓋普知道,在她父親眼中的世界裡,我們必須有活力。她著名的祖母珍妮.費爾茲曾經把世人分為外部損傷、生命器官損傷、靈魂出竅和完蛋四大類。但在蓋普眼中的世界裡,我們都患了末期絕症。
「我說真的,羅貝塔。」
當然,阿噗終有一天要死的;她在佛羅里達探訪女兒時,中風去世,海倫活得比她久,算是小小的安慰。
他哭了又哭。他哭得太厲害,醫院不得不替他更換胸腔的石膏。
他真的把阿噗惹毛了;起碼這一點無庸置疑。
應感謝史迪林高中的體育組主任大力推薦,校方邀請羅貝塔擔任足球校隊的攻擊教練,但這位前任邊鋒很客氣地回絕了。她風情萬種地說:「那麼多年輕男孩,我會惹上大麻煩。」
海倫的尖https://m•hetubook.com•com叫聲驚醒了摔角隊員。其中一個,後備的重量級,把阿噗臉向下壓在墊上,並把她壓在身下那隻持槍的手硬抓出來;他的手肘猛力揮動時,撞裂了海倫的嘴唇,但海倫幾乎沒感覺。小手指跟無名指綁在一起、嚇了一跳的一百四十五磅選手,把槍從阿噗手中擰下來,折斷了她的大拇指。
羅貝塔曾經叫他整頓自己的生活,丹肯對於未及證明給她看他辦得到,真覺懊悔莫及。現在他覺得責任在身,才不禁覺得父親不可思議,那麼年紀輕輕就當了作家——那麼年紀輕輕就有了小孩,生出丹肯。丹肯在佛蒙特的醫院裡發下許多宏願:大部分都實踐了。
他成為蓋普的傳記作者。海倫讀過他寫的每一章,只除了最後一章,因為衛特康等了好多年才寫這一章;這一章完全用來讚美她。衛特康是蓋普專家,研究蓋普的最高權威。丹肯常開玩笑說,傳記作者就該像他這麼謙遜。蓋普的家人都覺得他是個優秀的傳記家;衛特康相信海倫告訴他的每一件事——或海倫告訴他說是蓋普遺留的所有片紙隻字。
羅貝塔去世時,狗頭港費爾茲基金會的受獎助者中有個會說話的人,打電話通知海倫。海倫鎮定心神——再一次——打電話給遠在佛蒙特的丹肯。她叮嚀珍妮,這消息告知丹肯要有技巧。珍妮繼承了她知名的祖母珍妮.費爾茲照顧病人的靈活手腕。
「你父親會怎麼說?」吳爾夫問丹肯:「這作為他的一個死亡場景是不是很適合?夠不夠怪異?他跟你講過死在維也納的那個妓|女的故事嗎,住魯道芬納醫院的那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們可曾找到你的心臟?」蓋普問。
若干年後,這兩棟建築物的功能都有些變化,但名稱不變,仍然叫做費爾茲保健中心和蓋普別館。費爾茲保健中心後來成了新建的史迪林醫院及實驗中心的舊館;蓋普別館則主要當儲藏空間——存放醫療及廚房用品、教學器材等;一旦有傳染病流行,也可以用到它。當然,這年頭很少見流行性傳染病。蓋普可能會喜歡這點子:用他的名字為一座倉庫命名。他曾經寫道,小說就是「一個儲存東西的所在——放一切具意義,但小說家一輩子都用不到的東西」。
「哈!」羅貝塔道:「活力隊長應該是蓋普才對。」
「敬活力隊長!」他們一塊兒喝酒時會說。
現在她們只是一群不會說話的女人。她們多半能腳踏實地,努力發掘自己能做些什麼事。大多數人能頗具建設性地、回頭幫助那些什麼也不會做的人。她們善於幫助處於劣勢的人,或過於自憐的人。她們逐漸擺脫了舊有的標籤,一個接一個,這些不能說話的女人經由自己的努力,找到新名字。
愛麗絲對那名學生說:「住在新英格蘭,偶爾到陽光下度個假也是應該的,對不對,哈里信?」
丹肯的人生上了軌道,正如對羅貝塔的承諾,海倫當然很高興。
其中一部分人的所作所為,還贏得費爾茲基金會的獎助。
愛倫寫道:
「他老婆?」女孩張大嘴巴瞪著羅貝塔:「我不知道他結婚了。」
「天啊!」海倫道。
後來,愛倫.詹姆絲去找這些會員,做她們的朋友。她想,這是珍妮.費爾茲會做的事。愛倫喜歡跟羅貝塔一塊兒舉行詩朗誦會。羅貝塔聲如洪鐘,還有回音。愛倫坐在一旁,聽羅貝塔朗誦她的詩作,滿臉流露著非常渴望親口朗誦自己作品的神情。她們把很多希望能夠說話的愛倫.詹姆絲會員從藏身之處找出來。其中幾人成了愛倫的朋友。
海倫死後,丹肯跟謙遜的衛特康同心協力;他們根據《我父親的大夢》的遺稿,編出一個相當可靠的版本出版。就跟《葛利爾帕澤寄宿舍》一樣,丹肯為《我父親的大夢》——刻畫一個野心勃勃企圖為子女創造一個絕對安全、幸福的不可能世界的父親——繪製插圖。丹肯畫的插圖絕大多數是蓋普的畫像。
弗蘿倫絲.柯其蘭.柏斯比,蓋普口中的勞夫太太,一輩子都在諧謔的混亂中度過,找不到性代用品——飢渴時也無人伸出援手。她倒是念完了比較文學的博士學位,也終於在一個規模很大、內部卻各自為政的英文系取得終身職,系裡其他教員團結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怕她。她先後勾引系裡十三位資深教員中的九人,又羞辱他們。這些人先是獲准上了她的床,繼而被冷嘲熱諷趕下來。但她也是學生心目中的「火藥老師」,由此可見,她再怎麼沒自信,也總算讓別人相信,她在打砲以外的方面也可以表現得不錯。
停止!停止!不許再說那個字!
「她是個好運動員,」播報員台詞很溜:「絕頂高手。」
蓋普曾寫道:「真可惜,人生的架構不像舊式小說。總要到所有該消失的人都消失以後,結局才會出現。最後剩下的只有記憶。但是連虛無主義者都有記憶。」
車禍正是這麼發生的。有個醉鬼闖紅燈,丹肯看到他的車,已經太遲了;他試圖閃避那輛車,但積雪鎖住他的輪胎,無法動彈,幾乎不偏不倚被那名駕駛撞上。
「哎呀,不要說這種話!」海倫道:「我還滿想要孫兒女的,妳知道。一個、兩個,都好。」
當鮑吉訓導長手裡拿著蓋普的滑雪帽,推開摔角室的門,蓋普並沒有產生老訓導長又適時趕到,組織搜救隊——準備接住距離安全世界四層樓外、從保健中心別館的屋頂墜落的小身體的幻覺。這世界壓根兒不安全。蓋普知道,鮑吉訓導長會盡力幫忙;他對訓導長露出感激的微笑,也對海倫還有對他的摔角隊員;他們有些人已經開始哭。蓋普憐惜地看著伏在地上,制著阿噗、同時正在抽泣的後備重量級選手;蓋普知道,這個可憐的胖男孩即將面臨很難捱的運動季。
「滿刺|激的,」羅貝塔道:「我永遠不知道自己會有什麼感覺;我也永遠不知道自己的外貌會變成什麼樣子。」
羅貝塔把工作室打掃清潔,找了個認識的年輕女人來看家;這女人剛做過變性手術,需要一個能配合新身分的住處。「那兒非常適合妳,」羅貝塔對這新女人說:「屋主是個可人的小夥子,他要好幾個月後才回來。妳可以照顧他的東西,做白日夢,該搬走的時候,我會通知妳。」
他跟珍妮和愛倫有個行之多年的慣例;他們三人的情誼密不可間。
這一回合結束,看台人都走空了,退休的訓導長還坐在那兒——死在位子上。海倫勸慰了好久,才讓年輕敏感的衛特康控制住失去鮑吉的悲痛。
鮑吉在摔角比賽中去世。在不限級賽——難得的一場勢均力敵的比賽——中,史迪林的重量級選手跟同樣筋疲力盡、氣喘如牛的對手,在地板上翻來滾去,像一對擱淺的鯨魚寶寶,他們使出最後力氣,拚命想爭一點上風,多得幾分,但時間就要到了。「十五秒,」裁判高聲道。兩個大男孩還在掙扎,鮑吉站起身,跺著腳,激勵他們。「Gott!」(上帝)他叫道,他的德國家鄉話在最後一刻冒出來。
鮑吉訓導長為蓋普去世流的淚,幾乎跟海倫一樣多,他一直像鬥牛犬般忠誠,而且更執著。他退休後,仍經常夜裡睡不著,出來巡視史迪林校園,如此持續了許多年,也果然抓到許多不懷好意的逡巡者,以及在小徑兩旁幽暗處——樹叢底下、老屋的牆根下等——摟摟抱抱的情侶。
衛特康甚至也忠心耿耿地執行海倫最後的遺願。雖然海倫年事已高,但她最後那場病來得很突然,只好由衛特康來捍衛她臨終的要求。海倫不願葬在史迪林高中附設墓園,跟蓋普、珍妮、她父親、史都肥——以及其他人——為鄰。她說,鎮上的墓園比較適合她。她也不想把遺體捐做醫學研究;她覺得自己那麼老,身體可供別人使用的部分恐怕所剩無幾。她告訴衛特康,她希望火化,骨灰留交丹肯、珍妮、愛倫保管。他們一定得埋葬一部分骨灰,剩餘的就隨他們處理,但絕不可以有一丁點撒在史迪林的校地上。海倫告訴衛特康說,她做學生的時代,史迪林不收女生,所以現在她也不要把身體的任何部分留在史迪林。
直到丹肯從史迪林畢業,鮑吉在校園內仍相當活躍。「我看著你父親長大的,」老人跟丹肯說:「我也看著你長大。如果他們不逼我走,我也要看著你妹妹長大。」但他們終於強迫他退休;校方提出對他不利的因素包括,他習慣在教堂裡自言自語,又總在三更半夜、不講常情地逮捕夜不歸營的男孩女孩。他們還提到鮑吉的幻想——多年以前那個晚上,他懷裡接著的是年幼的蓋普,而不是一隻鴿子。鮑吉不肯離開校園,儘管退休了,而且儘管——或許該說「正因為」——他那麼頑固,他成為史迪林最受推崇的退休榮譽教授。校內所有的重要典禮,都要拉他出席;他們把他趔趔趄趄扶上台,介紹給每一個不認識他的人,然後才放他走。或許為了在這些莊嚴的場合方便展示起見,他們容忍他的古怪行為;比方說,鮑吉七十好幾時,還以為自己仍在做訓導長——有時一連好幾個星期都如此。
練習開始前,他又到休息室待了一會兒。那名選手回憶道:「為了在耳朵上塗點凡士林。」蓋普的耳朵因多次受傷而有畸形增生成菜花的趨勢,凡士林會使他的耳朵變得滑溜,他以為這樣有保護作用。蓋普摔角時不喜歡戴頭部保護裝備。從前他做選手時,本來也沒把護耳列為標準配備,現在他更覺得沒必要了。
骨頭喀地應聲而斷,阿噗狂叫;甚至蓋普也看得出她變成了什麼——手術一定是最近做的。阿噗狂喊、大張的口中,所有靠近她的人都看見,一串黑色的縫線,像螞蟻麇集在原來有根舌頭的肉樁上。後備重量級選手怕極了阿噗,他使勁用力抱緊她,壓斷了她一根肋骨,班布麗姬.波西最近的瘋狂舉動——加入愛倫.詹姆絲協會——必然令她很痛苦。
這本粗俗的垃圾大受歡迎,使若干愛倫.詹姆絲會員羞窘得想尋死。事實上也真的有人自殺。蓋普曾寫道:「沒有能力表達自己心意的人,經常會訴諸自殺。」
他寫道:「尾聲不僅是計算屍體數目而已。尾聲表面上裝作是把過去都包裝起來,實際上卻在提醒我們未來該注意哪些事。」
「他可以一直持續這樣?」丹肯道:「你真的這麼以為?」
「要命啊!」蓋普哈哈大笑:「要命啊!」
蓋普一走上巴斯特小吃店外積雪覆蓋的小徑,就發現忘了帽子。但他懶得回頭去取,反而加快腳步,向體育館小跑過去。不消三分鐘,他就進了體育館,但還是覺得頭很冷;他的腳趾頭也冷、所以他到霧氣蒸騰的選手休息室,先把腳暖一暖才穿上摔角鞋。
「噢,他一定會寫出很多東西,絕無問題。」吳爾夫說。但他開始咳嗽,不得不停止說話。
衛特康連蓋普最反覆無常、最裝腔作勢的一面都視若拱璧。
「變性者享有最好的性!」他們喝醉了就一起高喊,這偶爾會讓丹肯的妻子不好意思——雖然她全心贊同。
她做實習醫師時,跟另一位年輕醫師結了婚。珍妮沒放棄娘家姓氏;她仍然姓蓋普,而且在跟丈夫激烈爭論後,讓三名子女也都姓蓋普。她最後離了婚——再婚,但不倉促hetubook.com.com。第二次的婚姻讓她得其所哉。對方是位畫家,年紀比她大很多,如果她的親人還有人活著來嘮叨她,一定會警告她,她是把丹肯投射在這個男人身上。
艾瑞克是他的一百三十三磅選手,習慣在暖身時找那名一百一十五磅的候補選手做搭檔,圖省力,那名學生是艾瑞克的室友,也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他長得像他母親嗎?」哈里遜問女兒。
「妳該多運動,」羅貝塔對海倫說:「妳會比較放鬆。」
那特別的一天,蓋普迫切地有找人談寫作的欲望,年輕的衛特康又樂意聆聽。衛特康還記得蓋普告訴過他,動筆寫長篇小說時一開始的感覺。「好像要讓死者復生,」他說:「不對,不對,這麼說不對。更像是努力讓每個人都永遠活著。雖然有些角色到頭來非死不可。但這些人尤其是格外重要,非得維持他們繼續活著不可。」最後,蓋普用一種他自己特別滿意的方式說:「小說家是只看末期絕症的醫生。」衛特康心悅誠服,特別把這句話抄了下來。多年以後,衛特康撰寫的傳記讓許多有意為蓋普立傳的人既羨慕又輕蔑。衛特康稱之為蓋普創作全盛期的這個階段,最大特徵就是他對人生有涯有充分體認。衛特康宣稱,就因為那個駕骯髒的白色SAAB車的愛倫.詹姆絲會員,企圖奪取蓋普性命,蓋普才產生促成他重拾寫作必須的迫切感。海倫也支持這觀點。
「有時候我真不知道妳是怎麼回事,羅貝塔。」海倫對她說。
吳爾夫是終生的朋友,海倫陸續一點一點地原諒他,但始終沒有完全寬恕他造就蓋普到那麼成功的境地。海倫跟羅貝塔一直很親近——她偶爾會跟羅貝塔作伴到紐約去嘗試放浪形骸。兩人都上了年紀以後,性情愈加古怪,在費爾茲基金會頤指氣使多年。她們對外界時事的評比,尤其精警鋒利,幾乎成了狗頭港的觀光一景;每當海倫在史迪林覺得寂寞無聊——她子女都已成年,到別處去追尋自己的人生——就會到珍妮祖傳的老宅去,跟羅貝塔廝混一陣。羅貝塔去世時,海倫好像老了二十歲。
小珍妮與愛倫——她們都同意這看法。
「這小子太迷人了,」羅貝塔對海倫說:「那個詩人不穩定,對他來說也太老。」
蓋普會模仿播音員說:「他花了很多時間幫助陰|道整形!」
有人說,阿噗對鼓吹廢除死刑的人士,是個正面的範例:她的感化再造,予人深刻的印象。但海倫與丹肯都不這麼想,他們直到進入墳墓那天,都巴不得阿噗在史迪林摔角練習室說「嗚!」的那一刻,就當場死掉。
我們都該好好工作了,尤其我有很多要迎頭追趕的——趕上妳。九十號走了,我們的家庭變小了。我們要努力,別再失去任何人。
「夏綠蒂。」丹肯道。他跟吳爾夫很親近。吳爾夫甚至喜歡上了他小時候為《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畫的插圖。現在丹肯搬來紐約住;他告訴吳爾夫,他第一次立志要成為畫家和攝影家,就是因為在吳爾夫辦公室裡看到了曼哈頓的風景——就在第一場女性主義喪禮那天。
「在雪地裡騎摩托車!」羅貝塔吼道:「你爸會怎麼說?」丹肯話都說不出。他手腳都吊了石膏;腎臟有併發症,而且當時羅貝塔和丹肯都還不知道——他一隻手臂也必須切除。
然後大房子裡安靜了一會兒;好像在很遠的地方,海倫只聽見靴子踩雪的聲音和汽車冷引擎緩緩運轉的聲音。「祝你今天過得好!」她聽見蓋普對丹肯喊道。丹肯一定沿著長長的車道往外走——上學去了。
「要是你比我先死,你這個小混蛋,」她哭道:「我也會死啊!還有你媽也可能——還有愛倫,說不定——可我是一定的。你死我絕對不活了,丹肯,你這小王八蛋。」羅貝塔哭了又哭,丹肯也哭了,因為他知道這是真心話。羅貝塔愛他至深,因此不論他發生什麼事,她都會連帶受傷害。
他號稱要寫的書始終沒出現,也沒有人知道他結果怎麼了。
「妳不是那個愛倫什麼的會員吧,是嗎?」有時人家會問。
海倫相當喜歡她,後來她們偶爾會通信。
「這是天作之合。」珍妮告訴母親。她指的其實是羅貝塔,羅貝塔在天上。但海倫天生就愛替丹肯擔心,自從蓋普死後,她不得不接收他大部分的憂慮。自從羅貝塔死後,她覺得所有的憂慮都落在她頭上。
在這對自身創造的時代感過分崇拜的世界裡,身為專業人士,吳爾夫直到最後一刻都堅決認為,他最自豪的出版品就是《葛利爾帕澤寄宿舍》的父子合作版。他當然也以蓋普早期的小說為榮,而且他還說,《班森哈維眼中的世界》是「不可避免會出現的——試想蓋普面臨那麼多的暴力」。但《葛利爾帕澤寄宿舍》提升了吳爾夫——他常鍾愛而悲傷地表示,這本書與未能完成的《我父親的大夢》,是「蓋普回歸寫作正途的成果」。吳爾夫下了許多年工夫,編輯這本未竟之作亂糟糟的初稿;許多年來,他不斷找海倫和衛特康討論這本書的優點與缺失。
全身都撞碎了。
愛倫一定是從車庫裡跑回來,寫了張紙條,因為海倫聽見蓋普說,他會馬上過去幫忙;顯然,愛倫發不動汽車。
愛倫.詹姆絲一輩子沒結婚。她若跟男人交往,主要都因為對方是詩人同行,而非因為他是男人。她是個好詩人,也是積極的女性主義者,她相信珍妮.費爾茲的生活方式,也認同蓋普的創作活力與個人理想。換言之,她一方面夠頑固,凡事都能堅持自己的看法,但一方面也能與人為善。她畢生都跟丹肯維持一種互相挑逗的關係,但她實際只把丹肯當弟弟看待。
她告訴衛特康,鎮上墓園裡那塊墓碑上,只需簡單提及她是摔角教練恩尼.霍姆之女海倫.霍姆,她不能進史迪林中學念書,只因生為女兒身;再者,她也是小說家T.S.蓋普摯愛的妻子,蓋普的墓碑在史迪林中學的墓園裡,因為他是男生。
愛倫端著冰茶回來,羅貝塔已經死在吊床上。有些什麼東西迸裂了,爆炸了。
「嗚!」她尖叫道。「嗯嗚!」「嗯嗚!」的意思是「臭豬!」但現在只有愛倫.詹姆絲會員聽得懂阿噗的話。
她的兒子勞夫比她早逝;勞夫後來成為一位優秀的記者,跟威廉.波西一樣,死於戰爭之中。
羅貝塔氣勢洶洶:「他幹嘛去騎摩托車——只有一隻眼睛!眼角偏光根本掃不到,有一邊永遠是瞎的。」
「他是個年輕男人,羅貝塔。」海倫道:「他不是孩子了——雖然行為還像小孩。」
他們還沒來得及把蓋普抬出摔角室,他就死了,享年三十三歲,跟海倫同年。愛倫.詹姆絲剛滿二十歲。丹肯十三歲。小珍妮即將滿三週歲。瓦特若還活著,應該是八歲。
後來,可憐的羅貝塔一再重複說,她應該來打這場球的;如果她來打球,或許就能看出不對勁——或許她就會留下,提高警覺,追蹤真實世界裡的獸跡,發覺到蓋普經常視而不見,或不當一回事的腳印。但羅貝塔就是沒能來打那場回力球。
羅貝塔不能打球。海倫聽見蓋普聲音裡的失望。
信上寫道。勞夫太太不喜歡被拒絕。
丹肯和吳爾夫把吳爾夫等死的那許多個小時,都用於討論蓋普是多麼傑出的一位作家。
羅既去世。若你不願我續住,會立刻遷出。可否要她的相片。你與她合影那張。我猜是你。手中拿足球,身穿尺寸過大的九十號球衣。
「完美無比,愛倫,」她道。愛倫去替她再做一杯。「完美,」羅貝塔又道:「再給我一杯一模一樣的!」羅貝塔喊道:「我要整個人生都像那杯茶一樣!」
「這孩子會學好的。」羅貝塔給她擔保。
就這樣,安排丹肯跟一個她親手挑選的女人約會,羅貝塔就覺得好過多了。有很長一段時間,羅貝塔恨透了跟丹肯上床的那個女詩人,這是整個問題最棘手的部分。
「有其父必有其子,」海倫說:「他很迷人。」
「我來替妳生。」珍妮道。
很遺憾,她沒能活到那時候,不過她確實看到了珍妮懷孕,想像著做外婆的滋味。
愛倫把冰茶端出來,羅貝塔三兩口喝光。
丹肯從來沒回過她用明信片寫來的、所有關於他盆栽植物的生活狀況、他畫作的確切位置的報告。但基於老九十號的精神,這次他回了信,不論她是什麼人——這個他確知羅貝塔會善待的、可憐的男孩變女孩。
儘管那些滿懷妒忌,想為蓋普立傳,不但圖謀蓋普的財產、也想染指他寡婦的人,四處蜚短流長,但衛特康真的從來沒跟海倫上過床。他一輩子都過著僧侶般的隱修生活,簡直就等於躲在史迪林校園裡。蓋普死前不久,他能夠結識蓋普,真可說是運氣,能進一步贏得海倫的友誼和照顧,更可說是福氣。海倫認為他對蓋普的崇拜,比她自己更不帶挑剔的色彩。
小珍妮是個聰明的學生;就像她母親,讀什麼都吸收——學會的每樣東西她都能應用。就像珍妮.費爾茲,她在醫院裡走動,學會了人情世故的分寸——拿捏到什麼樣的仁慈可行,什麼樣則不可以。
「幾個孩子?」女孩訝道;她開溜了。
羅貝塔成功地使人對她嚴重的怪癖視而不見,成為一個有擔當的人——主要是管理費爾茲基金會,她經營的活力過人,愛倫.詹姆絲給她取了個綽號:
海倫在蓋普的遺物中找到這張字條:
他陪一百五十二磅的選手在室內田徑場慢跑完一哩,然後才去開摔角練習室的門。跑到最後一圈,蓋普向那男孩挑戰衝刺,結果年輕男孩雖然剩下的距離較遠,跑到終點時卻超前六呎。蓋普跟一百五十二磅選手在摔角室「玩」了一會兒——取代暖身。他輕易把這孩子摔翻在地五、六次,然後把他趕來趕去,在墊上跑了五分鐘——或直到他露出疲態為止。然後蓋普讓他把自己摔倒;他讓一百五十二磅選手嘗試壓制他,自己則從下方防禦。但蓋普後背有條肌肉沒拉開,他覺得不舒服,便囑咐一百五十二磅選手找別的對手去玩。蓋普在有襯墊的牆邊坐了一會兒,愉快地流汗,監督滿室的隊員。
至於她的父親呢?小珍妮有哪一點像他——她並不真的認識他。畢竟他去世的時候,她還在襁褓之中。
珍妮把哥哥當哥哥和父親一樣愛——因為當年她還太小,對父親沒有印象。她在丹肯住院療養期間,寫了一首詩。這是珍妮的第一首,也是唯一的一首詩;她沒有父親和哥哥的藝術天分。至於瓦特會有什麼樣的天分,那就只有天曉得了。
他們結了婚,因為世上如果真有一個對變性人全然不歧視的男孩,那就是丹肯.蓋普。
愛倫當然比愛倫.詹姆絲協會活得久。蓋普遇害後,這個組織更加步入地下,以後那些年,會員偶爾公開露面都盡量偽裝,甚至很尷尬。
第一個播報員繼續道:「是啊,她花了很多時間幫助……」他努力思索適切的字眼,丹肯急切地想聽下文——不正常的人、怪胎、性災難、他的父親、母親、他自己和愛倫。「她花了很多時間幫助那些人生複雜的人。」體育播報員說,這句話讓他自己和丹肯都很意外——但很莊嚴。
羅貝塔說:「不要,加糖就好。」
「而且很有活力。」丹肯道。
「這麼做破壞互信原則。」羅貝塔大聲道。海倫同意和_圖_書。丹肯道了歉。甚至詩人也道了歉。
他畢竟繼承了父親的幽默感,海倫非常以他為傲。
她們遞出來的條子會這麼寫。或:
那個二月天,海倫聽見他吃早餐時,跟愛倫和丹肯講笑話;他聽起來對未來的感覺非常良好。海倫替小珍妮洗好澡,擦了痱子粉,在腦門上抹點油,剪了小手指甲,替她拉上瓦特曾經穿過的黃色遊戲裝拉鍊。她可以聞到蓋普煮的咖啡香,也聽見蓋普催促丹肯去上學。
樂隊演奏。達拉斯牛仔隊開球,日後鷹隊當然還會舉行類似的儀式。丹肯一方面欣賞播報員既圓滑又仁慈的措辭,一方面想起了父親。他覺得父親會跟羅貝塔一起大笑大鬧;丹肯不知怎的,總覺得羅貝塔一定在場——偷看人家怎麼頌揚她。她跟蓋普會對這條新聞的尷尬樂不可支。
「是零上十二度,爸。」丹肯道。
「如果衛特康這麼說,那就是事實。」丹肯總是這麼說。
「你該慶幸你還有一個頭、一顆心。」羅貝塔對他說:「你認識哪個畫家是兩隻手都拿著畫筆的?騎摩托車需要兩隻眼睛,笨蛋,但作畫一隻就夠了。」
這麼說吧,她是個怪人。她堅持到每家書店去打聽她父親的著作。如果店裡缺書,她就訂購。她對作家的不朽很有概念;只要書還在印行,陳列在書架上,就等於人還活著。珍妮在全美各地留下假名和假地址;她認為自己訂購的書總會有別人買走。T.S.蓋普不會絕版——起碼不在他女兒在世的時候。
「壞消息,丹肯,」小珍妮低聲道,一邊親吻哥哥的嘴唇。「老九十號掉了球呀!」
汽車發動了;愛倫要開車去大學了。「小心開車!」蓋普在她身後喊。
那個變性人房客從紐約拍了電報來:
羅貝塔的信心有充分根據。有一兩次,羅貝塔到紐約去放浪形骸時,就是跟吳爾夫幽會,而且相處愉快。
羅貝塔也有機會跟勞夫太太聯絡,但費爾茲基金會拒絕了她的申請。羅貝塔收到勞夫太太寫給基金會的短信,嚇了一跳。
更重要的是,她行醫的態度跟父親相像。珍妮把醫學興趣投注在研究上。她沒有自行開業,只有在自己生病的時候才去醫院。她跟康乃狄克州腫瘤記錄中心密切合作多年,後來做到國家癌症研究院一個部門的主管。就像珍視與憂慮每一個細節的優秀作家,珍妮會花無數小時監視一個人類細胞的生活習慣。她也像傑出作家一樣野心勃勃,對癌追根究柢,生死以之。在某種意義上,她辦到了。她死於癌症。
他們常聚首。隨著鮑吉耳朵愈來愈不靈光,就愈常看見他跟好心的愛倫.詹姆絲挽著手臂;愛倫有種特別的本事,可以跟聽不見的人交談。
蓋普看到槍的同時,也注意到她穿的不是真正的護士制服;那是胸前繡一顆紅心的珍妮.費爾茲本尊裝。蓋普也看見護士的胸部——乳|房不大,但很堅實,有種跟灰髮女人不相稱的年輕的挺拔;她的臀部太瘦削,她的腿太像小女孩。他再次看她的臉,便發現家族的特徵:米姬.史迪林遺傳給她每一個孩子的四方下巴,削尖的額頭是史都肥的貢獻。這種組合使波西家族每個成員的臉型,都像一艘兇猛的海軍船艦。
「滾吧,蜜糖,」羅貝塔用丹肯的鑰匙開門進去道:「丹肯又回到家人的懷抱了。」
「我說的是足球。」吳爾夫道。
她自己寫了幾篇論文,在專業領域中很受器重。其中一篇叫做〈小說敘事中的冒險本能〉是關於康拉德與維吉尼亞.吳爾芙敘事技巧的比較研究。
在《一個愛倫.詹姆絲會員的懺悔錄》中,他編了一個殘酷而不近情理的笑話,他把第一人稱的女主角寫成一個女同性戀,割掉舌頭以後,她才猛然想到,這麼一來她就變成一個沒有用的情人了。
他也會喜歡寫一則尾聲——所以下面這些段落就是囉:一則應該會符合蓋普的構想,「提醒我們未來該注意哪些事」的尾聲。
可憐的衛特康永遠被稱做「年輕的衛特康」;雖然他並非永遠都那麼年輕。他臉上的鬍子始終長不長,面頰一直都很紅潤——襯著他先棕後灰,終於雪白如霜的頭髮。他說話仍然帶著口吃、激動時音調會拉高;兩隻手經常絞扭在一起。但海倫決定信任他,把家族與文學的檔案交託給他。
「我看他們都是男孩,」羅貝塔說:「蓋普是個男孩。我從前也是個男孩,後來變成女孩。丹肯在我心目中,也永遠是個男孩。」
「我不太記得她的長相。」女兒道。
一直深得羅貝塔支持的愛倫,因突如其來的責任而來不及傷心過度——她接下羅貝塔在費爾茲基金會的工作;正如人家說的,這簡直像是小孩穿大鞋,而且是雙十二號的超大鞋。小珍妮跟羅貝塔不像丹肯那麼親;最傷心的還是全身打石膏的丹肯。珍妮陪著他,不斷給他打氣,但丹肯只惦記著曾經那麼多次對蓋普一家——尤其是他——伸出援手的羅貝塔。
衛特康為蓋普寫的正式授權傳記,書名叫做《瘋狂與哀傷:T.S.蓋普之生命與藝術》,由吳爾夫的同事出版,吳爾夫無緣看到這本好書付梓就去世了。但他對這本書精心的製作過程有很多貢獻,也曾以編輯身分協助衛特康——校訂大部分手稿——直到那不湊巧的一刻。
海倫忙於教書工作,分散注意力,對她有益。
「哈!」羅貝塔大吼。
她們學會如此反應。比較誠實的人則寫道:
丹肯脫離險境後,羅貝塔在他面前終於克制不住。
傅萊契夫婦都在中年成熟期死亡,他們趁耶誕假期搭飛機赴馬丁尼克島,途中墜機。開車送他們去機場的,是哈里遜的學生。
他畫的「家族照片」系列,不下一百幅畫,這是他作品中最知名的一個階段。所有的畫都取材自他小時候、眼睛出意外後拍的照片。畫裡有羅貝塔、他的祖母珍妮.費爾茲;他的母親在狗頭港游泳;他的父親下巴痊癒後,在沙灘上慢跑。有一系列十二幅小張畫,以一輛骯髒的白色SAAB車為主題;這系列叫做《世界的色彩》,因為丹肯說,全世界所有的色彩,在這輛骯髒的白色SAAB車的十二個不同版本中都看得到。
「男人都是騙子。」羅貝塔說,她知道這是真的,因為她曾經是個男人。
飽受驚嚇的一百四十五磅選手,伸直手臂拿著槍,先是指著地上的墊子,又指向摔角練習室一個無人的角落。「嗚!」阿噗恨聲對他齜牙咧嘴,但這全身發抖的男孩只瞪著他的教練。
上午十一點半,海倫聽見他打電話給羅貝塔。蓋普想在摔角練習前打一局回力球,如果羅貝塔可以暫且擺脫「女孩們」(蓋普對費爾茲基金會受獎助者的統稱)的話。
蓋普又寫了半小時。海倫知道他在寫一封信;說不出怎麼回事,但她就是能從打字聲音中分辨。他寫信給吳爾夫談《我父親的大夢》;他對這本書的進展非常滿意。他抱怨羅貝塔工作太認真,不注重運動鍛鍊;任何行政工作都不値得她為費爾茲基金會付出的那麼多時間。蓋普說,《葛利爾帕澤寄宿舍》銷售情形不佳,在他意料之中;重要的是,那是本「可愛的書」——他喜歡看它、拿它送人;它的重生帶來他的重生。他說他希望今年的摔角季會比去年好,雖然他的頭號重量級選手膝蓋開刀,無法參賽,他唯一的新英格蘭冠軍也畢業了。他說,跟一個像海倫那麼成天手不釋卷的人住在一起,雖說煩人,卻也有很多啟發;他想送她一些足以讓她把其他書本丟開的讀物。
拚命咳嗽的吳爾夫點頭。他將咳嗽而死。
他也使別人以奇怪而不醒目的方式向他致敬。史迪林獲得為他立墓碑的殊榮,雖然沒得到他的屍體,蓋普跟母親一樣,把遺體捐贈給醫學研究。史迪林校方決定,選一棟還沒有名字的校舍,以他為名。這是老院長鮑吉的主意。這老好人說,既然有珍妮.費爾茲保健中心,就該有蓋普保健別館。
珍妮和愛倫也經常談到,珍妮.費爾茲若是地下有知,對海倫這一決定想必會鼓掌叫好。愛倫.詹姆絲會長成一位作家。正如蓋普預期,她「很有天分」。她的兩位導師——蓋普和他母親珍妮.費爾茲的鬼魂——多少造成相當的壓力,因他們兩人的緣故,愛倫不寫虛構小說,也不寫紀實文學。她成了一個非常好的詩人——但絕少在公開朗誦的場合露面,這不在話下。
我出了意外——不能講話。但我會寫字,像這樣。
蓋普最愛尾聲,他在〈葛利爾帕澤寄宿舍〉裡提到過。
羅貝塔一走進丹肯的工作室,就發現一個纖細苗條的女孩住在那兒,穿著丹肯濺滿顏料的衣服;那女孩處理髒盤子的效率似乎很差。
「跟吳爾夫?」羅貝塔道:「海倫跟吳爾夫?你一定是開玩笑。」
愛麗絲與哈里遜.傅萊契仍維繫著婚姻,歷經多少艱難困苦——他們的婚姻得以維繫,一部分得歸功於愛麗絲無法完成任何作品。他們的獨生女會以極其優雅的姿勢學習大提琴;這種樂器體積龐大而笨重、音色卻優美無比,樂聲是那麼地純粹、深沉,每次演奏完畢,好幾個小時內,愛麗絲的語言障礙都會更加嚴重。哈里遜熬過一段時間,終於取得終身職,並且在他頗具天分的女兒決心成為職業音樂家以後,戒除了勾搭漂亮女學生的壞習慣。
蓋普在巴斯特小吃店裡開講,讓衛特康佩服得五體投地,直到摔角練習開始的時間。出門時(他讓衛特康付帳,這年輕人後來毫無怨言地提到),他碰到鮑吉訓導院長,這位老先生心臟不適,住了三天醫院剛出院。
也有小珍妮兒時的照片;批評家說,那幅大型團體照裡——主要是想像,沒有以任何照片為根據——有張空白的臉,有個重複出現的、背對照相機的人影(非常小),那都是瓦特。
珍妮.蓋普這時讀大一,她為了到佛蒙特陪丹肯,等他康復,辦了休學。珍妮以最高榮譽自史迪林畢業;丹肯痊癒後,她要回學校讀書一點困難也沒有。她自告奮勇在醫院當護士的助手,在漫長而痛苦的復健過程中,扮演丹肯的開心果。這次復健,當然不是丹肯的第一次。
他寫道:
他在休息室裡,跟一百四十五磅的選手聊了幾句。這孩子把小手指跟無名指用膠布貼在一起,希望給教練看來不過輕微扭傷的指頭一點支撐。蓋普問他有沒有去照X光;照過了,沒事。蓋普拍拍一百四十五磅選手的肩膀,詢問他的體重,對他的答案皺皺眉頭——很可能已經七折八扣,但還是超重五磅——隨即去更衣。
《我父親的大夢》出版後,書評界普遍稱蓋普為「怪癖作家」或「好作家,但不是偉大的作家」,丹肯都不以為意。用丹肯自己的話說,蓋普有「原創力」、有「天分」。蓋普就是那種使人盲目對他效忠的人。
丹肯度過分別奪走他一隻眼睛和一隻手臂的災難,存活下來,成為一個嚴肅的好畫家;他在藝術價值受懷疑的彩色攝影領域中,是個開路先鋒,他以畫家對色彩的眼光和父親堅持個人觀點的習慣,開拓這領域。他不製造莫名其妙的圖像,這你可以確定,他在繪畫中呈現的則是一種古感官性、幾乎像敘述的現實主義;若知道他的背景,很可能一眼就覺得他的技巧比較像寫作,而不像作畫——批評他太「就事論事」,外界也確實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