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我在陽光仍很強的內巷,慢吞吞地走回去。野外堆積著寫有「土地出售」的生鏽廢鐵,旁邊有村工,工地裡不知敲打些什麼,傳出鈍重而有規律的聲音。有個男子騎著自行車迎面而來,在長滿雜草的空地上停車小便。
神父指向和我來時道路相反的方向,或許是被山遮住了,連燈火都看不到。隱匿的天主教徒在幕府迫害時代,為了逃過官吏的眼睛,盡可能住在不易被發現的山間或海岸,無疑地,這裡也一樣。我想到自己不太健康的身體,希望明天不必走得太遠,七年前動了胸部手術,雖然治癒了,但身體方面還是沒信心。
請人帶我到村公所觀賞出土物時,窗外已開始泛白,抬頭仰望天空,雨似乎已停了。
「對那些乖僻的傢伙,您怎麼會感興趣呢?」
「不會的,助理去交涉的,一定不會有問題。」他的話使我稍微安心。
神父有點神氣地說,次郎和助理鄭重地點點頭,早上我就察覺到他們似乎瞧不起隱匿的教徒們。
小孩以很奇怪的眼光凝視著我們,他是挨了母親的罵,才跑到旱田裡的。
說老實話,我根本沒有真正的信仰,母親要我上教會,我只是交叉著手,裝出祈禱的樣子,心裡卻想些別的事情,想到後來和田村一起去看電影,裡面出現的種種鏡頭;有一次眼前甚至浮現出某日田村偷偷讓我看的春宮照片。禮拜堂內,信徒們一會兒跪下、一會兒起立,跟著主持彌撒的神父祈禱。我試著不去胡思亂想,它卻嘲諷似地拚命在我眼前晃漾。
「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呢?」
即使拉開話匣子,對方仍然緊緊握住果汁的杯子,只回答是、是。
他一個字一個字輕輕說出來,那聲音,連我這個懵懂的中學生,也聽得出是壓抑著感情的聲音;那聲音,連我這個無知的中學生,也聽得出其中隱含了諷刺的意味。
最近,對隱匿的天主教徒有興趣的人增加不少,比較宗教學的研究家們認為,這種被稱作「黑教」的宗教是很好的素材,NHK也在電視上報導了幾次有關五島和生月等地的隱匿天主教教徒;我認識的外籍神父中,有的也趕到長崎來,從各地湧來不少探訪的人們。但對我來說,對隱匿的天主教徒有興趣,理由只有一個——因為他們是被迫更改宗教的遺族子孫,而且,這些子孫們,連想和祖先們一樣,變更宗教都不可能,一輩子對自己虛假的生活方式感到後悔、屈辱和內疚,但還是得繼續活下去。
「媽媽,」有一天,難得帶我出去散步的父親突然說:「有重要的事要回日本……,你跟媽媽一起去好嗎?」我雖然能從父親的臉上,看出那是大人的謊言,但還是答「好!」默默跟在後面踢著小石子。第二個月,母親帶我從大連搭船投靠她在神戶的姐姐家。
「小心哦!」
「神父正發起反對這種東西在村裡上演的運動。」
「你認識深堀神父嗎?」
「有一次登上山後,看到有人悄悄地聚集在一起,過去一問,才知道是隱匿的天主教徒在慶祝復活節。」
從話裡可以感覺得出次郎對隱匿的天主教徒有輕蔑之意;我卻笑出聲來,法國神父打扮成「切支丹時代」南蠻神父的樣子,採訪隱匿的天主教徒,也真有幽默感,故事跟這個小島倒是挺相稱的。
助理問我為什麼對隱匿天主教徒有興趣,我含糊地應付了事。
而這影像怎麼產生的呢?我現在明白了,原來是我把母親與她從前拿著的「悲傷的聖母」像重疊起來的緣故。母親逝世後,她所有的東西、衣服和衣帶,陸續被人拿走。姨媽們嘴裡說是分遺物,其實,在我一個中學生看來,她們就像在百貨公司挑東西似地把手伸入衣櫥的抽屜裡;而對於母親最珍愛的、已經舊了的小提琴,和使用多年已破破爛爛的祈禱書、別針,和已斷了的念珠等,卻連看也不看一眼。在姨媽們丟棄的東西裡,就有哪一所教會都出售的廉價聖母像。
「岩島是很好的釣魚場哦!我們經常在假日去,您是否也釣魚呢?」
我搖搖頭,助理就趕忙向沮喪著臉的次郎和漁師吹噓曾釣到大黑鯛的得意事。
我咳嗽了,菸味刺|激鼻子和喉嚨,很難受。那一瞬間眼前又浮現母親的容顏,那是在微暗中從被窩起來,捏著念珠祈禱的臉。為了驅走那張臉,我更用力吸起菸來。
儘管如此,我的視線卻一下子離不開那用笨拙的手畫出的母親的臉。他們面對著這幅母親的畫像,雙手合十在胸前,吟唱著祈求寬恕的禱詞,我心中充滿了感慨,不知他們是否也和我有著相同的想法呢?從前,神父們懷抱著父神的教誨,越過萬里波濤,才來到這個國度,而那父神的教誨在神父們被驅逐出境,教會被剷平之後,經歷了長久的歲月,在日本隱匿的天主教徒中,不知何時他們拋棄了不合適的規條,把它轉變成純日本式的宗教之本質——即對母親的思慕。那時,我也想起自己的母親,而母親灰色的影子也站在我身旁,不是拉小提琴的姿態,也不是捏著念珠的姿態,而是站著兩手合十在胸前,用微帶哀傷的眼神注視著我。
約有十隻烏鴉,在頭頂上盤旋,發出沙啞的叫聲,撕開了灰濛濛的雨空;荒涼的景象,令人覺得不舒暢。可以清楚地看到岩石的裂痕和凹凸怪狀,波浪撞擊岩石發出激烈的聲音,揚起白色的浪花。
「先用力吸,等受不了時,再噴出來!」
「山路很滑,今日就休息一天,明天再去怎麼樣?」這個村子裡也有切支丹的墳墓,神父提議下午去看看。隱匿的天主教徒所在的部落,位在山腹,要是當地人當然沒問題,可是對於只有單肺的我,缺乏的就是在雨中行走的肺活量。
在天未亮時被雨聲吵醒,趕忙裝束一下,跑向這棟平房對面磚造的禮拜堂。
每一張臉都很相似,或許因為顴骨突出的關係,眼睛凹陷,臉上毫無表情,看起來像是懼怕著什麼似的;換句話說,是狡猾和膽小構成了當地人這種畏縮的面容。我會這麼覺得,或許是因為我對即將前往的小島,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島上的居民在江戶時代起,即為貧窮、工作及宗教迫害等所苦。
我也反覆地唱著菊市先生的禱詞,想記住那曲調。
在有防風林遮住的地方停車,次郎為我撐傘。沙地上也稀疏地種著小松樹,而「切支丹」的墳塚,散落在沙丘傾斜向海的尖端,雖稱為「墳墓」,其實只是一塊憑我一己之力都能抱起的石板,有三分之一埋在沙裡,表面在風雨的吹打下已變成鉛色,只能辨認出像用什麼劃過的十字架及羅馬字的M和R,從M和R,我聯想到瑪利亞這名字,埋在這裡的信徒,或許是個女子吧。
「到城裡去嗎?」
隱匿的天主教徒,在官吏面前,當然裝作是佛教徒,他們有自己的菩提寺,在宗教門派簿上,也寫著佛教徒。某一時期,他們也和祖先們一樣,曾在官吏面前用腳踩耶穌畫像;踩了畫的那天,他們因自己的卑怯與慘境,忍受痛苦的折磨回到部落,用叫作「天鞭邪」的線製繩子抽打身體。聽說「鞭」本來的意思是葡萄牙語的「底西比利那」,他們說錯了,延用成現在的「天鞭邪」;我曾在東京「切支丹」學者家中看過那種鞭,那是用四十六根繩子結成的,拿它來敲敲手腕,的確疼痛難忍,隱匿的天主教徒,就用這種鞭抽打身體。
「欸!學校裡的一個工友就是,叫下村,是那部落的人,不過,就是有點討厭,話談不來!」
果如她所說的,次郎在午飯後不久就來邀請我。他還特別準備了長統靴。
又聽到有趣的事!這個島的天主教信徒,依新曆慶祝聖誕節和復活節,與此相對的,聽說隱匿的天主教徒,則在舊曆悄悄地舉行同樣的慶典。
海的對面,長而廣闊的島上,有微弱的燈火,灰沉沉地亮著,狗的叫聲清晰可聞,不知是從島上傳過來的,或是在這邊叫的。
我問信徒們被推下海的斷崖在哪裡,助理和次郎都不知道。或許不是固定的一個地方,而是從各個地方推下去的吧!
「不能讓我們看看……『納戶神』嗎?」
在墓碑上澆水,跟往常一樣,想起母親去世的那一天,對我來說,那是極為難堪的回憶。母親心臟病發作倒在走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時,我並不在她身旁,那時,我在田村家做著母親若看到一定會傷心的事。
做完彌撒,走出禮拜堂,雨已停了,但濃霧籠罩著。https://m.hetubook.com.com昨夜,神父告訴我的部落方位,已完全沉浸在一片乳白蒼茫中,霧裡的樹如皮影般浮現。
「神父騎摩托車到不動山那邊去了,大約三點左右才會回來。」她望著被雨淋濕的窗子。「很不巧天氣不好,您也覺得無聊吧!聽在公所服務的次郎說,要來帶您到『切支丹』墓地去。」
「尊奉什麼?那已經不是真正的基督教,」神父難為地嘆了口氣。「是一種迷信呀!」
聽不見後面的回答,心想會不會有什麼地方讓他不高興了呢?留意了一陣子,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或許只是拘謹不願多說廢話罷了,或者是多年來的習慣——或許當地人認為不亂說話,是保護自己的方法、策略吧。
去打聽天氣狀況的次郎回來了。
恥辱在那顴骨突出、眼睛凹下、神情專一的特殊臉上,逐漸累積起來。昨日,一起搭乘自由號的四、五個男子,和次郎、助理們,也都有著同樣的臉,而那臉上,有時會閃過夾雜了狡猾與膽怯的表情。
我很少把母親出現在我眼前的事告訴妻,因為,有一次我說出來時,她不知自言自語說些什麼,但很明顯地,露出不悅的表情。
在我寫作的時候,妻和孩子都不准進入我的書齋,但是很奇妙地,在那種時刻,母親並不會妨礙我的工作,我也不會因此感到急躁。
聽著闇黑中海的呼嘯,腦海裡同時浮現出他們在田地工作、捕魚之後,以嘶啞的聲音祈禱的樣子,他們祈求希望透過聖母的調停,可以使自己的懦弱獲得寬恕,有如小孩向母親祈求在父親那兒說好話一樣,為什麼呢?因為對隱匿天主教徒而言,上帝如同嚴父屹立,所以祂教我們向聖母瑪利亞懇求調解與寬容。我覺得他們對瑪利亞信仰很虔誠,特別禮拜瑪利亞的理由也在此。
跟在當地人的後面下船,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摻雜著海和魚的味道,走出剪票口有五、六家店賣晒乾品和土產,聽說這一帶的名產是燕鰩魚乾。穿著長統靴和夾克的男子,在他的店前直盯著走出剪票口的我們,向我走過來。
「到學校那邊去,或許可以看到東西吧!」
記憶中,生病時母親緊握我手睡覺的經驗,連孩提時代也沒有過。平日經常浮現眼前的母親,是個性非常強烈的女性。
川原菊市先生是位六十歲左右的老人,他沒有正視我的臉,以宛如注視某處卻帶有恐懼的眼神回答我。他的回答都很簡短,可以感覺得出是希望我們趕快離開。好幾次談話中斷時,我的視線就極力搜索,除了屋內,連土間的石臼和草蓆及稻草束都不放過,我要尋找爺役的手杖和安置「納戶神」的地方。
半小時後,到達教會的大門前,一個穿著黑色道袍的男人,手放背後交叉著,和牽著自行車的青年站在一起。雖然只有一次,不過以前總是見過面的,因此我就隨便打個招呼,這一來對方卻現出難堪的表情,看一下旁邊的青年和來接我的男子,那是我的疏忽,我忘了這地方和東京、大阪不一樣,神父所受的尊敬程度和村長相當,有時甚至高於村長之上,如同藩主一般。
最後總算談成了。我們踏入泥土地的房間裡,有一個女人從昏暗的裡邊一直看著我們,我以一點八公升的酒代替名片,遞給對方,對方沒說什麼。
「在這涕淚之谷,您嘆息哭求……」菊市先生神情專一,吟唱著一種輕細的曲調。「我們的主保,求您回顧、憐視我們。」那曲調跟昨夜次郎唱的完全一樣,拙劣地把一些話語串連起來,似乎在訴說著什麼。
不知哪裡響起電話鈴聲,有人接電話,隨後傳來跑步聲,田村迅速把照片藏在抽屜裡。一個女子的聲音叫著我的名字。
「求您回顧、憐視我們……」
「這陣子,有電視等來拍攝他們,收入增加了,逐漸有了笑容。深堀神父介紹的老爹,簡直就是戲劇的解說員,能夠馬上讓我見見隱匿在這邊的天主教徒嗎?」
「晚上是否住在教會呢?」
中村還分辯說,這還算快哪!聽說從前因濃霧看不清東西,只有南邊有一條小徑可通,到部落需要半天的時間。住在這麼難找的地方,恐怕是隱匿的天主教徒們,為了避開官吏耳目的做法吧!路的兩側,是階梯式的旱田,在濃霧朦朧中,只看到樹木的黑影,而烏鴉的叫聲也更響了,想起昨天去探訪的岩島,也有大群烏鴉在空中盤旋。
川原菊市的家比別人的家稍大,屋頂鋪的是瓦塊,後面有棵大樟樹,一眼看到這屋子,我馬上知道菊市先生是「爺役」——即擔任司祭的任務。
烏鴉仍在啼叫,我們沉默了一陣子,我看著從屋簷外湧過來的濃霧。或許是因為起風了,乳白色的濃霧流動得更快了。
一半在雲霧覆罩下的那座山之山腹,三百年來隱匿的天主教徒們,跟其他躲藏的部落一樣,決定「挑水」、「輸送」、「聯絡」等工作的人員,對外絕不洩露他們的組織祕密,一直遵守著他們的信仰;祖父傳給父親,父親傳給兒子,一代一代地傳下「祈禱」,在黑暗的倉庫中,奉祀著他們的信仰。我用看某種荒涼景象的心情,在山腹中尋找那孤立的部落;當然,從這個位置是看不到的。
「喂——」有人喊叫。
根據記載,十六世紀切支丹時代,有一千五百位信徒,如今少了五百人了。
寫了一部以「切支丹時代」為背景的小說之後,我對這些被迫易教的子孫們逐漸產生興趣;在一生不得不過著對社會撒謊、內心不為人知的雙重生活方式的隱匿教徒身上,有時我看到了自己的生命姿態,我也有一個到現在為止,從未說出口,至死為止絕不吐露的祕密。
到過午為止,一直看著島上如此悽慘的殉教史,以打發時間。外面毛毛雨仍然繼續下著。
「法國神父絞盡腦汁,打扮成那時候的神父模樣,去訪問隱匿的天主教徒。」
「向您嘆息哭求……」
「現在島上有多少信徒呢?」
那是抱著基督的聖母像,不,那是抱著嬰兒吃奶的農婦畫像,小孩穿的是淺藍色的衣服,農婦的衣服塗成土黃色,一看這幼稚的色彩與結構,就知道這是很早以前,某位隱匿的天主教教徒所畫的。農婦袒胸,露出乳|房,帶子紮在前面,感覺像是工作服。那是張這島上隨處都看得到的臉,那是一張一張讓嬰兒吸吮著奶,一邊耕旱田或織網的母親的臉;我突然想起剛才拿下頭巾向助理點頭的那個母親的臉。次郎苦笑著,中村先生雖然臉上一本正經,內心一定在偷笑。
從秋天到冬天,一直都是連續的陰暗日子。我為了逃避看到黃昏時房裡母親的身影,在從學校返家的路上,我盡量放慢腳步,跟在賣俄國麵包的白俄老人後面,他走到哪裡就跟到哪裡,到太陽西下時分,才踢著路旁的小石子,轉往回家的方向。
「隱匿的天主教部落就在那一帶。」
中村向在旱田裡工作,看來像是母子的女人和孩子打招呼。母親取下頭巾,很恭敬地點點頭。
「這般濃霧實在無法成行!」在我後面摩擦著雙手的神父喃喃自語著。
小學時代對母親的印象,是被丈夫拋棄了的婦人。在大連暮色蒼茫的房裡,她坐在沙發上,如石像一動也不動,那種極力忍受痛苦的樣子,連小孩的我都覺得受不了!在旁邊假裝作習題,其實,身體全部的神經都集中在母親身上。我不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看到低著頭,用手支撐額頭,滿懷痛苦的母親,除了難過,實在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年輕人都離開這裡呀!」
走到哪裡都可以聞到從港口飄來的魚腥味,那臭味讓人覺得似乎長久以來一直都附著在兩旁矮屋上,也附著在狹窄的路面。跟剛剛相反,現在面對著前方左手邊的海,看得到九州微弱的燈光。我問:
濃霧籠罩著大地。
從濃霧的隙縫看到了海,跟昨天不同,海漆黑如墨,好像很冷,連一艘船的影子也看不到。
對精神分析方面不內行的我,不明白像這樣的夢究竟包含什麼意義,實際上,在夢中沒看到母親的臉,而她的一舉一動也不明確,後來仔細一想,那身影雖然很像母親,但也不能斷定就是她:不是妻,也不是看護士,當然更不是醫生。
跟神父一起用過早餐後,躺在借來的六帖大房間裡,翻翻記載著這一帶的歷史書。細雨又飄落下來,那流沙般的聲音,更加深了房中的寂https://www•hetubook.com.com靜,這房裡除了壁上貼著巴士時刻表外,什麼也沒有。我突然想回東京去。
「囉哩八嗦的傢伙,要回去,你自個兒回去好了!」
催了田村好幾次,他生氣了。
根據兩人的說法,村裡的天主教信徒不太願意和隱匿的天主教徒來往或結婚,與其說是由於宗教的不同,不如說是心理上的對立所產生的。隱匿的天主教徒彼此互相通婚,否則就維持不了自己的信仰,這種習慣使大家把他們當成特殊例子看待,即使現在亦如此。
「怕老媽怕成那樣子!」田村嘲笑似地聳聳肩。「編個故事不就得了!」
母親的墳墓很小,看到那小小的墓石,心裡一陣抽痛。拔除四周的雜草,昆蟲在我的旁邊飛來飛去,發出拍翅的聲音。除了蟲聲之外,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
比起母親病倒,對為什麼知道我在這裡的事,更感到不安,母親知道田村他父親經營妓|女戶,所以禁止我去田村家;何況,最近母親因心臟病發作,躺在床上的次數越來越多。不過,每次吃下醫生給的白色藥丸,藥名已忘了,病情又給壓制下來。
「一路辛苦了,我是教會派來接老師您的。」
是一個秋晴的日子,拿著菊花上墳,母親的墳墓在府中市天主教墓地。從學生時代開始,在通往墓地的路上,不知來回幾趟。從前,路的兩側有一大片栗子和橡樹的雜樹林跟麥田,春天到來時,是很好的散步小道;可是,現在已變成筆直的大馬路,商店櫛比鱗次,連那時孤立墓地前的一間小石屋,如今都改建成兩層樓的建築物了。每次來這裡,往事浮湧心頭。大學畢業的那天也來上墳;到法國留學上船的前一天也來過;生了大病回到日本的第二天,第一件事是跑到這裡來;結婚時、入院時,都不忘回到這裡。現在有時還瞞著妻子來掃墓,因為這裡是我不想對任何人提起的、母親和我談話的地方,內心深處甚且希望即使是親人,也不要常來打擾。穿過小路,墓地正中央有聖母像,四周有一列排列非常整齊的石墓碑,這是屍骨葬在日本的修女墓地,以此為中心,有白色的十字架和石墓,明亮的陽光照耀著,寂靜包圍了所有的墳墓。
「聽說不動山高石的牛死了,那真是一頭好牛呀!」
他為那長統靴的古舊而道歉,頭點了又點,連我都感到不好意思。
「沒有。住在山上的部落裡。」
方聖會五郎助
自由號還沒到,站在小岸上,飄浮著稻草屑和蔬菜葉的灰色小波浪,撞擊著碼頭,發出像小狗喝水的聲音。停著一輛卡車的空地對面,有兩間倉庫,在倉庫前,男子燃燒著的篝火,晃動著紅黑色光芒。
「不,那是很困難的。」
引擎的聲響,在闇黑的海中,有好幾次突然變得無力,但很快又發出強勁有力的急促叫聲,隔了一陣子,又再緩慢下來,如此重複聽了幾次,再睜開眼睛,島上的燈火已在眼前。
和次郎一樣,我從中村的話裡也聽得出他對隱匿的天主教徒,有種輕蔑的心態。
在濃霧中,聽到了烏鴉的叫聲,因此,我知道部落近了。對肺活量仍很小的我而言,來到這裡是件相當困難的事,山路的坡度很大,更慘的是,向次郎借來的長統靴,走在黏土路上反而滑得很。
那時田村從自己的抽屜,拿出用報紙包著、像明信片的東西,然後臉上浮現出要偷偷告訴我什麼的那種淺笑。
助理和次郎離開後,我回到房間,可能是喝了酒的關係,臉頰有點熱,打開窗戶,聽到宛如大鼓敲擊的海浪聲,闇黑深深地渲染開來,海的聲音把闇黑與寂靜襯托得濃重了。到目前為止,曾在很多地方過夜,但像這樣的深夜,倒是鮮有的事。
如同透明的珍珠在貝中逐漸長大一般,無疑地,我對母親的影像,也是在不知不覺中形成的,因為在實際的記憶中,母親從未有過以哀傷且疲倦的眼神望著我。
我應該是陷入半昏迷狀態,可是在慵懶的麻醉感覺中,不知怎的,我知道緊握我手的灰色身影是誰,那是母親,很奇怪,醫生和妻都不在病房裡。
報紙裡大約有十張照片,可能是洗得不好的關係,邊緣已經轉黃了,照片中男人黑色身體和女人白色身體重疊,女的眉毛皺在一起,似乎很痛苦。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張又一張反覆地看。
馬奇斯
點頭的次數多得令我感到不好意思,然後,硬是把我的小皮包搶過去之後,緊緊抓住再怎麼說都不放手。他的手掌碰到我的手,感覺像樹根般大而堅硬,和我們接觸過的東京信徒們濕而柔軟的手完全不一樣。
「可是,年輕人會偷偷跑去看吧!年輕的信徒也……」
我夢見母親。夢中的我,剛被推到病房來,準備做胸部手術,像屍體般被放在床上,鼻孔裡插著連接到氧氣泵浦的塑膠管,右手和腳上都插著針,那是為了從綁在床上的輸血瓶輸血的關係。
我的眼神又浮現出一年一度被強迫去踩耶穌的圖像,參拜佛寺的晚上,回到部落之後,在這黑暗的家裡,唱著祈禱歌的隱匿天主教教徒的情境。「我們的主保,求您回顧、憐視我們。」
「隱匿的教徒們說樣子雖然很像,但似乎有些地方不太對勁,還是不願相信。」
「沒有,那裡全部是我們教會的信徒。」
我也不知道這首歌,因為兩年前到平戶時,那裡的信徒教過我,旋律不易掌握記不起來,不過,現在聽到次郎悲傷的歌聲,眼前馬上又浮現出隱匿的天主教徒憂鬱的表情,那顴骨突出、凹下,一直注視某一點的臉。或許在漫長鎖國期間,他們一面等著不會再來的傳教士的船,一面小聲地唱著這首歌。
「我想你的鞋子要是弄得滿是泥濘就不太好,所以……」
「現在無論如何想像不出。」
「次郎,你去跟中村先生說老師來了。」神父命令青年。「是的,我去說。」青年恭敬地點點頭,跨上自行車,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打開玄關,沒想到母親就站在那裡,一句話也沒說,直盯著我看。突然,她的臉慢慢扭曲,在那扭曲的臉頰上眼淚緩緩地掉下,我知道從學校來的電話,把一切都洩露出去了。那一晚,母親在鄰室一直啜泣到深夜,我用手指塞住耳朵,盡量不去聽那聲音,可是,母親的哭泣聲仍然傳到鼓膜來。我並不後悔,反而想著怎麼收拾這場面才好。
「隱匿的天主教徒部落在哪裡呢?」
已看到家了,跟往常一樣,我房間的窗子半開著,附近的小孩在家門前玩耍,一切和平常一樣,絲毫也沒有出事的感覺。教會的神父站在玄關前面。
馬達沒有聲響,船向波濤洶湧的海上出發,漸漸激烈地搖晃起來,浪頭高揚時,有種輕微的快|感,可是海浪翻落,胃好像突然被束緊。
「真是奇妙!牠們飛得那麼快,就是不會碰在一起,身上好像有雷達之類的東西。」
「川原菊市先生的家在這下面吧?我們是從東京來拜訪他的!」
好不容易搭上了自由號,離開港口。連接九州本土與本島之間的交通,一天只有三班船次,聽說兩年前還只有早晚各一班船而已。
「求您回顧、憐視我們……」
根據記載,這地方的切支丹遭受迫害是從一六〇七年開始的,而最嚴重的是從一六一五到一七年之間。
一個星期六,我抗拒不了誘惑,在上學途中下車,溜到鬧區。把書包寄放在那時和田村常去的咖啡屋。到電影開演為止,還有段相當長的時間,口袋裡有一張一圓的鈔票,那是幾天前從母親的錢包裡拿的。我養成了有時自己開母親錢包的習慣。看電影直至黃昏,然後若無其事地踏上歸途。
屋內很暗,雖然與天氣有關,可是那種陰暗會令人覺得即使是晴天,恐怕也沒有多大的不同,而且,有特別刺鼻的臭味。
向中村借了雨衣,連同次郎三個人趕到港口,有一位漁師準備好船,在被雨淋濕的木板上,鋪上草蓆讓我坐,腳下汙水淤積,水中漂著一條死了的銀色小魚。
道明會喜助
走出部落時,次郎認為這是自己應負的責任,向我道歉了好多次。助理拿著途中撿到的樹枝當手杖,默默地走在我們前面,他的背很堅硬,我卻不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麼!
我從剛剛一直思考的事,在同樣是天主教徒的助理和次郎的意識上,似乎並未浮現過。
伯多祿.聖道明會神父和圖書
「這個洞穴有很多蝙蝠,只要一接近,就可聽到吱吱的叫聲。」
我結結巴巴地說,菊市先生的眼睛仍然朝向別處,沒有回答我。所謂「納戶神」當然不是天主教的用語,而是供奉在倉庫裡的神,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們,把自己祈禱的對象藏在最不起眼、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倉庫,稱為「納戶神」,用以矇騙官吏的耳目,即使在承認信仰自由的今天,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們,仍然不願意把「納戶神」給異教徒看,還有很多教徒認為,要是異教徒看過之後,必會玷汙了「納戶神」。
走出電影院,載滿下班人潮的阪神電車,從我們面前經過。
在中村先生語氣稍微強硬的「拜託」之後,菊市先生總算站起身來。
「助平,看夠了吧!」
岩島逐漸近了,果如其名,到處都是岩石的小島,山頂上有少許的灌木。問了助理,才知道這裡除了郵政部的職員偶爾會來巡視一下之外,只能當村民的釣魚場。
雨衣全給水花打濕了,海風很冷,從剛剛開始,我一直緊閉著嘴巴。是啊,剛剛還是鉛色的海面,到了這裡卻變成黑色,似乎很冷。我想起四世紀之前,被綁成珠串的信徒在這裡被抛入海中,自己要是生在那個時代,也沒有信心一定能忍受得了那樣的刑罰。我突然憶起母親;在西宮的鬧區遊蕩,向母親撒謊時的自己,又在心中甦醒過來。
現在想來,我的謊言是出自對母親的情結(complex)。被丈夫抛棄的痛楚,除了藉信仰得到慰藉之外,別無他法的母親,把曾為了尋找一個小提琴音符的熱誠,轉移到對神的真誠;現在我已能夠瞭解那種執著的心情,可是,當時的我,卻感到透不過氣來。她越要求我信奉和她相同的信仰,我就更像溺水的少年,為了抵抗水壓而更加努力掙扎。
我在東京認識了那位神父,當時因為寫一部以天主教為背景的小說,所以在某次聚會中,我主動找從九州來的他談話。他有一副這一帶漁夫特有的臉——雙眼凹陷、顴骨突出,是否因夾在東京有名的主教和修女之間嚇壞了他,對談之間,他也是板著臉孔,答話簡短,這點和現在替我拿皮包的這個男子完全相似。
他開的是小四輪車,通過街上時,果然如昨夜預料的,整排屋子都很低,到處都飄浮著魚腥味。港口大約有十艘小船,正做出發前的準備。只有村公所和小學校是鋼筋水泥的建築物,這裡雖是繁華大道,但不到五分鐘就變成稻草屋頂的農家。貼在電線桿上的脫衣舞廣告,已被雨水淋濕了,廣告上畫著手按住乳|房的裸體女郎,還寫有「性之王者」的煽情字眼。
入院時,我把聖母像擺在病房。手術失敗後的第二年前後,我在經濟、精神兩方面都陷入困境,醫生對我的身體喪失了一半的信心,而我也沒有收入。
田村第一次教我抽菸時,我感覺像犯了滔天大罪似的。在學校的射箭場後面,田村邊注意著周遭的動靜,邊從制服的口袋裡,偷偷掏出一包皺巴巴的香菸。
母親並不是只有在那樣的夢裡出現。走在夕陽餘暉照射的陸橋上,在擴散的雲層裡,我曾經突然看到她的臉。在酒館裡和女服務生們交談中,話題突然中止,虛無的空虛感閃過心中,覺得母親彷彿在身旁。深夜裡,弓著上半身伏案執筆,也會忽然意識到她在背後偷瞄我寫字的樣子。
助理覺得很奇怪地問我,我隨便敷衍過去。
這被遺忘了的墓地前,正臨著廣闊的大海,風吹過防風林,發出如電線摩擦的聲音。海上黑色的小島,就是這一帶的信徒從斷崖被推下或綁成一串抛到海裡的岩島。
「渡邊先生不在嗎?請拋下纜繩!」
神父跟在東京聚會時看到的不一樣,一杯酒下肚,就紅到脖子,和助理在聊天,或許今天神父和次郎,在意識上已經不把我當成外人了。我對這位把自己視為農民的神父,逐漸產生好感,他跟東京那些裝腔作勢的神父截然不同。
「不,到佐世保和平戶賺錢的人較多,留在島上被稱為隱匿的天主教教徒的孩子,就不容易找到好工作。」
我在母親死後,每次變換住處、宿舍時,只把那些珍貴的東西裝入箱中帶走。不久,小提琴的絃斷了,琴本身也出現了裂痕,祈禱書的封面掉了,聖母像在昭和二十年的冬天空襲時,也被燒毀了。
「因為學校補課,還有,考試的日期也近了。」
在這窮鄉僻壤的島村裡,禮拜堂漂亮得有點不對稱。昨晚聽神父說,這是村裡的信徒們運石砍材,花了兩年時間才蓋成的;據說,三百年前切支丹時代的信徒,為了取悅傳教士,憑自己的力量建造教會,而在九州這偏僻小島上仍然繼承著這種習慣。
「有。」
助理馬上打電話給漁業公會;這種時候村公所就很方便了,公會很快就派出一艘裝有馬達的小船。
「讓你坐這樣的車子,真是抱歉!」
五島和生月的隱匿教徒,已不像此島這般閉塞,可以看得出這裡的信徒甚至對他們的祕密主義,還抱著戒心;但是,就連次郎和中村的祖先,都是隱匿的天主教教徒,而兩人竟然還沒有覺察到,倒是有點奇怪。
我們跟在他後面走,經過土間時,剛才黑漆漆的房間裡,有一個女子以異樣眼光,一直瞪著我們。
站在旁邊名叫中村的村長助理擔心地說。他的表情有如在說這裡什麼都沒有是他自己的責任似的。村公所和小學裡有的東西,都不是我所想看的隱匿天主教徒的遺物,只不過是小學老師們挖掘出來的上代的土器破片罷了。
我做了夢。夢中,我要動胸部手術,似乎剛被送進病房,像屍體般被拋在床上,鼻孔裡插著連接到氧氣泵浦的塑膠管,右手和右腳也插著針,那是為了從綁在床上的輸血瓶輸血的關係。那時,我應該是處在半昏迷的狀態,但是我知道,那緊握我手的灰色身影是誰,那是母親!除了母親之外,醫生和妻都不在病房裡。
爺役的手杖是只有爺役才有的。主持受洗時是使用樫的手杖;祈求家裡平安時,是使用茱萸手杖,但絕不是用竹子做的手杖,很顯然地,這是模仿「切支丹時代」神父們拿的手杖。
傍晚,到達港口。
最後,我停止了每天早上的彌撒,我的藉口是要準備考試。從那時起,總會若無其事地躺在床上,聽患有心臟病的母親,即使在冬天的清晨,也一個人出門上教會的腳步聲。不久之後,連一星期非去一次不可的週日彌撒也開溜了!母親後腳一踏出家門,我就跑到西宮購物人潮聚集的鬧區閒逛,看電影院的廣告招牌消磨時間。
「真是莫名其妙!給我們看那種東西,您一定很失望吧!」
可能是燈的一部分在慢慢移動,那是期待已久的自由號。售票口總算打開了,剛才坐在長板凳上、穿著長靴的男子,在售票口前排成一列,一站到他們後面,就聞到一股魚腥味,聽說島上大部分的居民是半農半漁。
無論走到哪裡,烏鴉就跟到哪裡,現在還停在鋪著稻草的屋頂上叫著,好像是向這裡的人警告我們的到來。
晚上,在幽暗的燈下,我經常從床上遠遠地望著聖母的臉,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那臉一直悲傷地注視著我,到目前為止,與我所看過的西洋畫裡和雕刻的聖母截然不同。那在空襲和長久的歲月中出現裂痕,鼻子也被摔掉了的臉上,只留下一抹淒然。我在法國留學時,看過很多「悲傷的聖母」像和繪畫,當然,母親的這個遺物,在空襲和歲月中,原形已完全失去了。留下的只是哀傷。
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在薄薄的棉被裡,我小聲地哼著剛才次郎教我的歌曲,但是仍然記不得。
部落的民眾和村民的共同意識,比現在以次血緣關係為中心的力量更強大,因此忍受迫害或屈服叛教,都不是個人自由的意願,而是全村民決議的,這是很早之前就有的假設;換句話說,像這樣的場合,官吏們如果把誓死堅守信仰的部落民眾全部殺掉,就失去了勞動力,因此,只將代表處刑,而民眾方面,為了部落的存續,無論如何非改教不可時,便全體棄教。我覺得這一點是日本切支丹殉教與國外殉教最大的不同。
「譬如他們的念珠或十字架等,都沒有嗎?」
我雖然很用心地搜索,但是對手杖和藏「納戶神www.hetubook.com•com」的地方,仍然一無所獲。好不容易才聽到菊市先生他們傳統的祈禱,與其他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們的祈禱完全相同,盡是些充滿著悲傷和乞求寬恕的禱文。
「這個村子也有隱匿的天主教徒?」我回過頭來問,男子搖搖頭。
嘿!嘿!走吧 走吧
到天國的殿堂 走吧
嘸!嘸!
那稱為天國的殿堂啊
那廣闊的天國殿堂啊
到底是廣闊或狹窄 全在我胸中
到天國的殿堂 走吧
嘸!嘸!
那稱為天國的殿堂啊
那廣闊的天國殿堂啊
到底是廣闊或狹窄 全在我胸中
那時的母親,既不像從前為了尋找一個音符而拚命連續地拉著小提琴;也不是在阪急第一班電車裡,除了車掌外,沒有任何乘客,坐在角落裡一直捏著念珠的她;而是兩手合在胸前,以微含著悲傷的眼神,從背後看著我的母親。
中學時代,對母親雖有各種回憶,但都集中在一點上。母親如同往昔,為了尋找那個音符,不停地拉小提琴,那時她只為了追求一個信仰,過著艱難孤獨的生活。冬天的早晨,仍像結凍似的大清早,我常看見母親房間的燈亮著。我知道她在那房裡做什麼,用手指捏著念珠祈禱!過一會兒,母親就帶我搭第一班阪急電車,去參加彌撒。在沒有其他乘客的電車裡,我毫無忌憚地打盹,有時眼睛睜開,看到母親的手指撥弄著念珠。
接著響起纜繩抛向碼頭的鈍重聲。
中村惶恐地搖搖頭。
五歲左右,我們因父親工作的關係,住在大連,明確記得的是家中小窗前倒懸如魚齒般的冰柱,灰色的天空,雨似乎要下而未下的情景;在六帖大的房間裡,母親練習拉小提琴,重覆著固定的旋律,不知拉了幾小時。把小提琴夾在下顎的面容,僵硬呆滯如石,只有眼睛注視著虛空中的一定點,彷彿想在空間上的一點,抓住自己所要追尋的一個音符:抓不到那點的她,嘆氣、急躁,持弓的手繼續在絃上撥弄著。我知道,在那顎上,長出了像汙點般褐色的繭,那是從音樂學校的學生時代開始,經常把手提琴夾在顎下的緣故;而五根手指頭也硬得像石頭般,那也是千遍萬遍為了找尋一個音符,用力按鉉的關係。
附近的鄰居和教會的信徒們,背彎曲坐著,把躺在八帖大房間的母親遺體包圍起來,沒有人理睬我,也沒有人向我打招呼,我知道那些人堅硬的背,都在責備我。
「趕快回去!你母親病倒了!」
助理指著那座山的方向,和昨夜神父指的方向一致。
雖然和他並肩走,他卻堅持保持一步距離跟在後面,想起剛剛他稱呼我「老師」,就感到困惑,因為或許當地人會由於這種稱呼而對我存有戒心也說不定。
可是,他們的内疚並沒有因此而消失,而背叛者的屈辱與不安,也依舊存在著。殉教的夥伴們和斥責自己的傳教士,他們嚴厲的眼光從遠處注視著,那責備的眼神,想揮也揮不掉,因此他們唸祈禱文,和現今基督教祈禱書裡的翻譯禱文不同,那是充滿悲傷與乞饒的寬恕的哀求;不識字的隱匿天主教徒,之所以結結巴巴小聲地祈禱,可說是恥辱感作祟所致。「天主之恩啊,聖母瑪利亞,我們這是最後為我等惡人祈求。」「在這涕泣之谷,向您嘆息哭求,我們的主保,求您回顧、憐視我們!」
午飯時沒看到神父。有一位被太陽晒得黑黑的,顴骨突出的中年女性為我服務。本來,我以為她是漁夫的太太,交談之下,知道她是一輩子單身,為服務而奉獻的修女時,不禁大吃一驚。談到修女,腦子裡只有東京經常看得到的穿著黑色衣服的修女模樣;第一次聽到這一帶把修道會叫作「女部屋」,和一般農婦一樣要下田工作,到托兒所照顧小孩,在醫院看護病人,這個會過的是團體生活,而這位中年婦女也是其中的一位。
次郎告訴我有趣的事。隱匿的天主教徒,無論天主教的神父或信徒怎麼勸,他們就是不肯更改信仰,其託辭是:他們自己的天主教是從祖先那兒傳下來的,因此是真正的舊教,而且堅持明治以後的天主教是新教;更何況,現在的神父與代代傳下來的神父打扮相差甚遠,似乎也是造成不信任的原因。
白色的波浪凶暴地侵蝕著島的裡側,雲散雨停,島上小山的山腹逐漸清晰可辨。
從紀錄上知道,南北十公里、東西三點五公里的這個島,以前曾有過一千五百個天主教徒,當時,負責這島上傳教的是葡萄牙籍的米勒.康斯坦滋神父,他於一六二二年,在田平海濱被處火刑, 聽說火點著木柴,黑色濃煙包圍著他時,群眾仍然聽到他唱著〈聖體讚美〉的聖歌,唱完這首大叫五次「聖哉!」後,才嚥下最後一口氣。
「好恐怖的事!」
隱匿的天主教組織,在五島、生月及這裡之間,多少有點不同;負責司役的是「張役」或「爺役」,大家從「爺役」那裡學習重要的祈禱和祭日;為剛出生的小孩受洗的是「水方」。這些職務以世襲制為多,我在生月還看過在此制度下約五戶左右的人家組成「組」的例子。
「好像不喜歡和我們見面哪?」我對次郎說。
微暗的禮拜堂內,有三個包著白布的農婦,穿工作服跪著,另外,還有兩個穿著工作服的男子。在沒有祈禱臺也沒有椅子的禮堂裡,大家都在榻榻米上祈禱,他們做完彌撒之後,就直接去田裡或出海,神父凹下的雙眼望向這裡,兩手捧著聖爵,唸著奉舉聖體的祈禱詞,燭光照射在大字拉丁文的《聖經》上,我回想起母親的事,這裡和三十年前我同母親去教會,有點相像。
依助理的建議,在街上買了酒當見面禮,一路上,都是次郎替我提的,接過一點八公升的酒,我跟在兩人後面進入部落,聽到收音機裡傳出的歌謠。
美其名為「船」,其實是像駁船一樣,連椅子都沒有,乘客站在自行車、魚箱、舊旅行箱之間,正迎著從窗戶吹進來的寒冷海風;要是在東京,一定會有人抱怨或發牢騷,但這裡大家都靜靜地,只聽得到船的引擎聲;連滾在腳邊籠裡的雞也不叫一聲,用鞋輕輕踢一下,雞會露出恐懼的表情,跟剛才那些人的表情相似,這令我感到奇怪。
「那是沒辦法的,我們跟他們沒來往,那些人的組織有點類似結社。」
「你母親……剛才死了。」
彌額爾新右衛門
「老遠地從東京趕來的,您就讓他看看好了!」
「現在和他們也有來往嗎?」
「結果呢?」
想到長年累月住在這島上的天主教徒,也聽那海濤聲,我有無限的感慨;他們是懼怕肉體衰弱和死亡而捨棄信仰者的遺族,受到官吏和佛教徒的輕視,才遷居回五島、生月和這個島上來;因此他們說無法完全拋棄祖先們留下的教訓,但卻也表現不出為自己的信仰勇於出生入死的超然正氣,隱匿的天主教徒不斷忍受那種恥辱而活著。
風力轉強,海水陰沉,波浪也變黑,好幾次想要點香菸,但不管怎麼點,風太大了,只徒然浪費火柴棒,最後只好把被水沾濕了的香菸丟到船外。風吹著,不知船會漂往何處。今天,搭巴士從長崎晃了半天才到這裡,累得從背部到肩膀完全僵硬了,於是閉上眼睛聽著引擎的聲響。
空襲的第二天早上,在湛藍的天空中,留下的褐色燒痕,從四谷延伸到新宿,餘燼四處冒著煙。我蹲在自己住的四谷宿舍的灰燼旁,用木棍撥弄著,只找出碗的碎片,還有只剩下幾頁字典的殘骸。不一會兒,摸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把手伸入猶有餘溫的灰燼裡,挖出了只剩上半身的聖母像,石膏已完全變色,本來就很俗氣的臉變得更醜了。隨著歲月的遞嬗,聖母眼睛和鼻子的形狀更模糊了。結婚後,妻有一次把掉下的聖母像用黏著劑接上,這一來,就比較看不出接痕了。
「已經恢復正常了,明天沒有問題嗎?這樣的話,我們現在去岩島瀏覽一下好嗎?」他慫恿我。因為在這之前,即在「切支丹」墳墓那兒時,我就曾請他想辦法帶我去岩島。
「隱匿的天主教徒喜歡隱密,因此除了直接去找他們之外,別無他法。那一票人都是些乖僻的傢伙!」
「不動山那邊,也有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嗎?」
走出村子,一條沿著海邊的灰色道路橫亙著;左邊山hetubook.com.com壁迫近,右邊緊臨大海,鉛色的海水在混濁中呼嘯著,稍微打開車窗,挾著細雨的海風忽地打到臉上來。
同學中有個叫田村的,是西宮煙花巷的兒子。肚子老是纏著髒兮兮的繃帶,經常請假;或許從那時起就患了肺結核,我接近被好學生瞧不起的他,的確是出自對母親嚴厲管教的反抗心情。
次郎握著方向盤,對我的玩笑沒有反應,趕忙避開話題。
從學校的回家途中溜去看電影,也是跟田村學的。跟在田村的後面,躲躲閃閃地進入在西宮阪神火車站附近的二番館。館內黑漆漆的,也不知從哪裡飄來廁所的臭味。在小孩的哭聲、老人的咳嗽聲中,聽得到放映機旋轉的單調音律。我腦子裡只盡想著母親現在在做什麼呢?
那晚,我和神父、次郎及助理一起喝酒,午餐時為我服務的中年修女,端來一大盤生海膽和鮑魚;當地的酒太甜了,我只喝辣味的酒,實在有點可惜。本來以為生海膽是長崎的東西,可能放得太久了,其實還很新鮮。已停止了的雨又開始下了,醉了的次郎開始哼唱起歌來。
一出部落,濃霧已經散開,看得到遠處的黑色海洋。海,今天也被風吹得波濤洶湧。看不到昨天探訪的岩島,山谷裡霧更濃,烏鴉在飄浮著濃霧的樹上啼叫著,我在心裡輕輕吟唱著剛才菊市先生教我的祈禱詞——「在這涕淚之谷,我們的主保,求您回顧、憐視我們……」,吟唱著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們繼續唱下去的祈禱詞。
「不太清楚。不過,好像每年都在遞減中,而保有原舊習的,盡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年輕人說那是無聊的。」
「我們是否繞一圈之後回去呢?」
候船室裡,穿著長靴的五、六個當地男人,坐在長板凳上,很有耐心地等候售票口打開,腳邊擺著塞滿了魚的箱子和舊皮箱,還有把雞給硬塞進去,擠得動彈不得的籠子滾到他們當中。雞從籠子的縫隙中,把脖子伸得長長的,似乎很痛苦地掙扎著,坐在長凳上的那些人,默默不發一語,偶爾向我投來質疑的眼光。
記得曾在某西洋畫冊上看過這樣的光景,可是已想不起是誰的作品,又是何時看過的。
「在這涕泣之谷……」
澆完一桶水,把菊花插|進綁在墓碑的花瓶裡,剛才在臉四周飛翔的昆蟲馬上飛到花上,埋葬著母親的土是武藏野特有的黑土,哪一天,我也會在這裡,跟少年時代一樣,和母親兩個人住在這裡呢?
我不知道母親為何會相信這樣的東西,感覺上,神父的話、《聖經》的故事和十字架,都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就像是沒有真實感的往事。我懷疑一到星期日,大家聚集到這裡來,一邊咳嗽一邊叱責孩子,雙手合掌時的心情。有時,我對那樣的自己感到懊惱,也覺得對不起母親;我祈禱要是真有神存在,希望也能賜給我那樣的信仰精神,可是,這祈禱並沒有改變我的心情。
還記得向母親撒過謊話。
「我們回去吧!」
「到底他們是尊奉什麼呢?」
「大概一千人左右吧!」
走過彎腰才進得去的入口之後,準備進入「納戶」時,次郎從背後提醒我。在比土間更暗的這個空間裡,飄散著稻草和馬鈴薯的腥臭味,正對面擺著有蠟燭的小佛壇,是偽裝用的吧!菊市先生的視線轉向左邊。循著那視線看到接近入口處掛著兩塊不容易被注意的淺黃色垂幕,棚上放著餅和祭神用的酒,菊市先生滿布皺紋的手,開始緩慢地掀起那布幕,露出土黃色掛軸的一部分,「是一幅圖畫啊!」次郎在後面嘆了口氣。
母親的臉白得像牛乳,眉宇之間還透著痛心的樣子,那時我輕浮地想起剛剛那幽暗照片中女人的表情,這時,我才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而哭泣。
「怎麼了?」我的眼光仍然停留在抽屜上。「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呢?」
「你們的管區內也有隱匿的天主教教徒嗎?」
大概是我把聖母像和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母親表情,重疊在一起。有時,「悲傷聖母」的臉,看來很像母親去世時的臉。那眉宇間痛苦的樣子、躺在棉被上已停止呼吸的母親的臉,依然歷歷在目。
而百姓和漁夫的刑場,是在岩島——島上滿是岩石,搭小船約需半小時的航程。信徒們手腳綁著,從小島的絕壁上被推下去。據說,迫害最嚴重的時候,在岩島被處死的信徒,每個月有十人之多,連官差都覺得麻煩,有時把幾個人用草蓆包著,像串珠鍊般綁在一起,抛入冰冷的海裡,被丟下大海的信徒屍體,幾乎從未浮現過。
「這跟一般賣的東西不一樣!」
和他分開後,我卻還編不出謊話來。
次郎就是昨晚和神父一起在教會前迎接我的那位青年。
我屏住氣息,一口氣說出來,看到母親相信的樣子,我心裡一陣疼痛,但同時也有一種滿足感。
沒想到一個月前,這位木訥的鄉下神父寄來了一封信,信的開頭是天主教徒一定會寫的「主內平安」,內容大意是說已說服了在自己管區內隱匿的天主教徒,願意讓我們看「納戶神」,和祈禱圖,他的字倒是出奇得漂亮。
我沒有把夢中的情景告訴妻,因為事實上,動了三次手術的夜晚,為我看護、連合一下眼都沒有的是妻,但夢裡卻沒有她,因而有種歉意,但比這個更重大的理由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似乎連自己也沒有覺察到我和母親之間緊密的連繫,在她死後二十年的今天,仍然在夢中頻頻出現,這使我感到厭煩。
話到這裡斷了,我離開他,尋找比較容易談話的對象。
從那時候起,母親經常感到呼吸困難。走在路上,有時會用一隻手按著胸部,蹙著眉站立不動,我根本沒把它當一回事。對十六歲的少年而言,想像不出死亡的恐怖,而且發作只是暫時性的,五分鐘過後,又恢復正常,因此認為不是什麼大病;事實上,那是長期的痛苦與疲勞,使她的心臟變得衰弱。儘管如此,母親仍舊每天早晨五點起床,拖著沉重的步伐,在毫無人跡的路上,走到電車站,教會在那車站過去的第三個停車站。
「向您嘆息哭求……」
「怎麼了?!」
這些名字,是我從這個村子在一六一五年殉教的神父、修士中挑出來的,實際上,在不知名的老百姓信徒、女漁夫當中,為了宣揚教義而喪失生命的,應該還有很多。老早之前開始利用空暇閱讀切支丹殉教史時,內心便下了一個大膽的假設,這假設是:這些被處刑的,與其說是個人被處死,不如說是以部落的代表受刑,藉收殺雞儆猴之效;當然,要是沒有當時的紀錄加以證實,那麼我的假設永遠都只是假設而已。我認為那時的信徒,並不是依個人意志決定殉教或叛教,而是遵照全體部落的決定。
「神父好嗎?我一接到信馬上就趕過來了……」
像那樣的夢,到現在為止做過了幾次,醒過來之後,分辨不出那到底是夢還是事實。躺在床上發呆了一陣子,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家,不是住過三年的醫院,不由得嘆起氣來,這已是常有的事了。
前年,我在距長崎約一小時汽車行程的漁村,受到負責該村的深堀神父多方的照顧,浦上町出身的他,教我海釣技術,也帶我到絕不更改宗教信仰的隱匿天主教徒家。當然,隱匿的天主教徒所信仰的宗教,在漫長的鎖國時期,跟真正的基督教已有了差距,與神道、佛教和民間的迷信混在一起,因此使分散在長崎到五島、生月的他們再更改信仰的,是明治時代來日的普奇強神父以來,該地地方教會的工作。
我不了解,為什麼只有這個墳墓會在離村子這麼遠的地方呢?或許是被迫害後,她的親人偷偷把她移到這不被任何人發現的地方來,或者是在迫害期間,這位女子在海邊被處死。
中村先生先在裡面和家人交涉,我在外面等著。剛才看見的小孩把手插入褲邊稍微下滑的口袋裡,站在稍遠處看著我們,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小孩光著的腳上沾滿了泥土。烏鴉仍在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