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男人
三
「手術完後一切都會順利的。不過,妳可真偉大喲……居然照顧了三年。」
護士打開櫃臺上小小的玻璃窗詢問時,站在表情僵硬、默默無言的能勢身旁的康子明確地回答:
「嗯!」
妻如往常微笑著聽表妹的話。曾從大舅子那兒聽說康子從少女時代就好勝地要跟能勢的妻子爭。兩人一起學跳舞,聽到舞蹈表演時老師要妻跳「玉屋」的角色,而要康子跳白鷺姑娘的角色時她就哭出來了。因此,現在她嘴裡說出打高爾夫球的事,毫無疑問一定是在意識上拿嫁了個體弱多病先生的表姊和自己的先生作比較吧!她的丈夫仍和能勢相對而坐,一句話也沒說,似乎在期待著這無聊的探望早點結束。
他的臉色很難看,默默地。
「出院之後,不好好地……好好地對待太太會受報應的喲!」
穿著白色大島產的綢子,套上碎花短外褂的康子,把手提包放在膝蓋上,和先生一起邊坐下邊說著。
「快說!八哥,不會說嗎?」
喜宴結束,能勢和妻走出飯店已無人影的玄關,要攔計程車時,自言自語似地說:
「早就想來看您了,一直拖到現在,真是非常抱歉呀!我先生也在罵我呢!」
「我也常和我先生說呀!」頭轉向她先生接著說:「是不是?我常說表姊好辛苦。」
「您們是夫婦嗎?」
「不是嗎?」
在小小的婦產科醫院中,「您們是夫婦嗎?」康子回答「是呀!我們是夫婦。」時那種泰然的表情,後來,能勢又看過一次。是在她結婚典禮時。
會https://m.hetubook.com.com客時間結束的鈴響了。能勢和拉起大衣衣襟的康子並肩走出醫院,回過頭看婦產科病房,宛如晚上抵達港口的船一般,小小的窗戶中亮起一盞盞的小燈。
康子的先生嗯、嗯地回答著,從口袋裡掏出和平牌香菸,瞄了一眼能勢趕快放進口袋裡。
「嗯!」
康子朝著床鋪那邊說。
三個人的對話都隱含諷刺,且話中有話。只有康子的丈夫似乎很無聊地,把放在膝上交叉著的拇指上下動著。
「既然這樣……我……替您準備晚飯,怎麼樣?」
以妻而言這是少見的諷刺,她認為喜歡繫「獻上帶」的女人的眼光是低俗的。能勢忖度著妻現在為什麼會這樣諷刺康子?理由或許是她沒有這樣的帶子吧!在三年的住院期間,他已發現到她常偷偷地把衣服拿去賣掉。可是等到他覺察到妻的諷刺不是這意思時,他吃了一驚。
「沒辦法!買罐頭回去吧!」
「已經受到報應了!」能勢望著天花板,嘀咕著。「就像這樣子。」
康子繫的朱色帶子讓人聯想到血。他帶她去的世田谷小婦產科醫生的診療服上,血濺了一身。那是康子的血,不!也是能勢的血的一部分,是他和康子之間的孩子的血。
「早安!早安!」
「三田屋那兒,在四谷的……」
「不是這樣子的……」
「是呀!我們是夫婦。」
「我先生到目前為止,從沒生過大病,這樣反而危險。說得好聽要開會,會開完了之後又繼續舉行宴會到三更hetubook•com.com半夜。俗話說一病消災,您先生這樣反而長壽喲!您也要注意呀!」
在白色的大島產綢子上,康子繫了朱色的「獻上帶」。
「這種朱色很相配呀!是在哪裡做的?」
「恭——喜——妳!」
「一點小意思,請您嚐嚐!」
妻住院之後,能勢呆呆地坐在空虛的家那六帖大的榻榻米上。夕陽從玻璃窗照在兩張床上,其中一張是那天康子和他重疊在一起的妻的床鋪。在夕陽照射的床鋪下的榻榻米角落上,能勢突然看到像針似的、小小的黑色發光物,那是女人的髮夾。他分不出那是妻的東西,還是那天康子的東西。能勢把黑色的小東西放在手掌上,注視了好久,好久!
「康子,你繫的帶子好好看呀!」
他為難似地搖搖頭。
「我們要告辭了,不能讓病人太疲倦!」
「氣色真的很好呀!這一次一定沒問題的。對!對!也沒有什麼不吉的,只要把它當成厄運之年提前到來就行了。」
「你……膽小鬼!」
在經濟企劃廳上班的康子丈夫的臉上,就和那蛋糕一樣,露出是因為親戚關係,情理上才來探望的神態。要是我死掉,出殯的那天,他大概也會義務地戴上黑色臂章來送行吧!可是一回到家中,或許馬上要康子拿鹽往身上撒吧!能勢心裡這麼想著。
「哪裡!這是便宜貨。」
康子這麼說著,和-圖-書然後好像要催促旁邊的丈夫同意似地臉轉向側面。
陽臺上,小孩還繼續在教八哥說話。
「哎呀!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坐在車中的兩人有一陣子靜默著。妻的臉上仍殘留著微笑,能勢不明白那微笑的意思;不過,他知道,剛剛說的話,今後應該不會從妻口中再說第二次吧!
「康子,總算安心了吧!」
「請抽呀!沒關係的。」
康子那時候還沒結婚,所以經常來探望妻。手上提的不是泉屋的蛋糕,而是巴巴洛亞。把妻病房中已褪色的花丟掉,在花瓶裡插上薔薇。她學跳舞的地方就在附近的左門町,所以在回家途中順便繞到醫院來。
「哎呀!怎麼說這種話!」康子故意提高聲音笑了。
護士離開後,他坐在冷冷的小候診室中,回憶剛才明確地回答「是呀!我們是夫婦。」時康子的表情。那表情,沒有絲毫的猶豫。
「我並不覺得呀!或許……我感覺比較遲鈍吧?」
「當然啦!終身大事完成了。」
把脖子縮入披肩的康子常這麼說。
康子和妻之間開始了女人的話題,似乎在談些能勢和康子的丈夫都不知道的老朋友的事。在誰和誰嫁到哪裡了,舞蹈啟蒙師傅開發表會等等的話題中,圈外的兩個男人只有默默地、呆呆地相對而坐。
「前陣子,去了伊豆;不是去洗溫泉,是和-圖-書去當他的高爾夫球童。我越來越胖了吧?他也勸我去打打高爾夫球,這陣子大家一窩蜂流行打高爾夫球。我就是不喜歡跟大家搶流行……」
「要走了!對不起,我什麼都沒注意到。」
能勢說得好小聲,好小聲。那時,世田谷婦產科醫院壁上的手痕和附在醫生診療服上她的血跡,像幻燈片般掠過他心田。新郎兩手交叉在前,如木偶般直立著。當然,能勢馬上覺察到這個男人是毫不知情的。
「您現在是一個人回家,一個人吃飯啊!……很寂寞吧!女傭不在吧?」
雖是一般的問答,能勢的聲音仍有點嘶啞。突然,妻說:「這樣子,對你……對我們……一切都很圓滿……」
「唉呀!你是害怕了?對不對?是嘛,你不能說那就生下來吧!」
「不!不!」
「我好像有了。怎麼辦?」
現在想來是能勢引誘康子呢?還是康子引誘呢?實在很難分辨,反正這是無關緊要的。是戀愛呢?或是因寂寞而結合的呢?本來就無需加上特別理由的關係,很快在兩人之間開始了。能勢稍微拉一下康子的手,她好像早就等待似地閉上眼睛倒在能勢的身上。兩人在能勢之妻結婚時,從娘家帶來的床上重疊在一起,事完之後,康子在妻的化妝臺前,舉起白皙的兩隻手腕,整理頭上的亂髮。
能勢帶康子到位在世田谷的一家小婦產科醫院去,那是初中同學告訴他的。對世事不了解的他,不知這應該叫做人工流產或是墮胎。
蟑螂在候診室的壁上爬,壁上有像手印的痕跡。把封面已破損的舊雜和_圖_書誌放在膝上翻看,心裡卻想著別的事。孩提時代就受洗的他,當然知道墮胎行為是不允許的;可是,現在威脅他的是這行為和康子的事,要是讓妻和自己的家人知道了怎麼辦?為了家庭的幸福,還是把一切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了好一陣子,年紀大的醫生總算打開門出來了,診療服上濺著的可能是康子的血。能勢不由得把眼睛轉向旁邊。
她遞給妻的是泉屋的蛋糕。和長崎屋的蛋糕一樣,去探病的人習慣上都會帶上一盒的。
當時,妻躺在現在能勢住的這家醫院的婦產科病房。不是為生產住進來的,而是早產的危險性很大,所以在病房住了半個月。如果嬰兒早產而體重不到七百公克,是需要放在保溫箱的。醫生在妻身上注射了特殊的荷爾蒙安胎。
而,在妻真正要生產再入院的前一天,她怯生生地告訴能勢。
「我什麼都沒注意到。」康子若無其事所說的話,深深刺入能勢心中,這是四個人談話的尾聲。康子的丈夫什麼都沒察覺到,其他三人也裝出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沒把那件事說出來。對這件事,大家為了對方,也為了自己都裝迷糊。
設在P飯店的喜宴入口,新婚夫婦在媒人中間,對不斷前來的客人點頭回禮。能勢和妻走到康子面前,他的視線和穿著雪白禮服的康子的視線交錯。康子像佛像般瞇著眼一直注視著能勢的臉,然後徐徐低下頭來。
能勢停住腳步,偷瞄似地回過頭來看她。不知為什麼妻的臉上緩緩地浮上那微笑,然後,她迅速地鑽入停在他們面前的計程車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