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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作者:遠藤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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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

謊言

「這個……我有她託我帶來的信,因為利惠不能來。」
一面寫,酒井一面想著,等差事結束以後,就帶利惠到天草去遊覽。從熊本到天草可以當天往返。他的腦海裡浮現了與她一齊搭著遊艇在被碧海環繞的各島間遨遊的情景,波浪沖擊船身而濺起白色水花,站在甲板上的二個人,看上去好像是一對融洽的父女吧。倘若美津子還活著,自己的人生中,也應該會有那種情景的。
「健康、健康、健康最重要,就算數學稍微差一點也沒有關係,老伯是這麼想的。」
「今天我在走廊和她聊了一會兒。她說她十七歲……倘若美津子還活著,也該是和她同年的高中生吧。」
「怎麼樣,一起吃晚飯如何?」
「我要出差。」
就這樣,五十四歲的男人和十七歲的女孩子,二人之間的信件往返暗暗地繼續著。
可是——
「低血壓的人過了五十歲以後,轉為高血壓的例子很多,你幾歲呢?」
但是我看起來還不會死,我是能讓父母放心地那般的健康。游泳可也不輸給男孩子。我不大喜歡讀書,我也怕數學,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數學,不知會多麼地幸福啊!我想。
「我是個愛好游泳的女孩子,我此刻就在期待今年的夏天,能在炎熱的海灘上晒太陽,盡情地遊玩。我等待和我同年的高中生來信。」
終於洽商完畢而開始聊時,詢問處有人來通知,說:「有客人從宇土來。」
出差的前一天他到醫院時,如此對太太說。雖然他平常盡量避免對太太談起工作上的事。但這一天,他連這次的新客戶和公司的關係都說給太太聽。
「打過針的硬塊很痛……」
「你今天和平常不大一樣?」
他想,如果美津子還活著,他們父女可能也會使用同樣的鋼筆吧。
翌日,在公司的診療室中接受醫師的診察。
飛機在阿蘇的上空有點搖晃,除此之外,還可算得上是一趟舒適的旅行。熊本的機場有客戶的公司職員前來迎接。
利惠的信經常寫學校的事,朋友的事、非常厭惡的考試、三浦友和的事、最近她彈夏威夷四弦琴及打排球等等。
他悄悄地探視病房。看到太太自日式單衣的袖中伸出纖細的手臂梳著頭,同房的女人已不知去向。
如果我女兒還活著,現在應是和妳同年的高中生了,或許也會和妳一樣,利用暑假到海邊或游泳池游泳,而成為一個健康的孩子,今天偶然在週刊雜誌上看到妳的徵友啟事,便不斷地想起我的女兒。偶爾能否寫信給我和我內人呢?不論是學校的事或朋友的事都可以,請妳寫給我。若說我是代替我的女兒希望收到妳的來信,也許妳會認為我是個奇怪的老人,但倘若妳能問問妳父母,我想,妳就能瞭解失去女兒的父母他們的心情。我絕不會給妳帶來麻煩……和_圖_書
「你也和這裡的醫生一樣,真是冷血。」
聽到她這句話,酒井心想,她畢竟有些會注意自己丈夫神情的關懷。但這種情形,使他的心裡有一種沉重感。
她又開始了對醫生及護士們冗長的抱怨。這樣的抱怨是這一個月來,酒井每天下了班到醫院來時,必然要聽的。
酒井乘電梯欲至四樓太太的病房。舊電梯中還殘留著配膳車遺下的些微黃蘿蔔的氣味。且隱隱地發出吱咯的聲響。
他茫然而怔怔地盯著讀者沙龍欄,在他的腦海中,緩緩地浮現了一個念頭。他覺得有這種想法實在非常尷尬,而有些難為情起來。但他仍有點淡淡的期待,或許這個女孩子會成全自己的願望。
他問那個職員。
酒井燃起了一根菸,眨著眼睛,他自青年時期就未曾去過寶塚看戲,也沒看過「鈴型玫瑰」或「飄」。酒井唯一的嗜好就是吹尺八簫,只是吹得並不怎麼樣。但這項唯一的嗜好也因為美津子的過世而中斷了。他在心裡喃喃自語。
然後,她鞠了躬,飛也似地走出了玄關。
「是親戚的小孩教我帶他們去看。」

老伯,真讓我嚇了一跳。我作夢也沒想到,竟會有像老伯那樣的人寫信給我。不過,讀信的時候,我開始深切地瞭解到老伯的心情,我想,父母真好,倘若我死了,我的父母不知會不會也和您一樣,永遠地思念孩子。
與平常一樣,此刻也在他的心裡像秋雨般地閃過了自己年事已高的感慨。長腿伯伯望著窗外,想起了相沢利惠的話。
酒井開始構思自己可能會寫的信。
「妳別把什麼事都往壞處想,這樣只有影響心情而已。」
「朋友?」
回到家中,便獨自脫掉西裝,換上和服。在太太出院之前會來整理家務的女佣人,已替他備妥了晚飯,擺在餐桌上並蓋上了防蠅罩。他扭開電視機,一面喝著摻了水的酒,一面收看棒球賽的轉播。他從奉命被換下來的投手低頭的背影,聯想到自己退休的日子,他即將要退休了。
「利惠說……對不起。」
「老伯……個子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矮,也不富有。不過,倘若利惠妳有機會到東京來玩,至少寶塚我是可以帶妳去看的。」
酒井說著就移開了視線,那樣好像是他瞞著太太另有情人似的……
酒井把那封信放在腿上,眨著眼睛,然後,將它放進口袋裡,回到了客廳。
從公司回去的途中,他特地到日本橋的一家大文具店去,買女孩子用的鋼筆。然後託店員送到相沢利惠的住所去。因為他看她的來信時,覺得她所用的鋼筆似乎已經受損了。

「我想帶你去一家叫『天草』的餐廳,那裡的魚料理得很不錯m•hetubook•com•com……」
他在腦海裡將信的內容逐字地想好,不由得苦笑起來。這麼一把年紀了,怎麼寫這種信呢。可能那個女孩子僅僅收到這封信就會感到有點害怕,也許會輕視地笑著而將這封信向她的父母及朋友宣揚,然後丟進紙屑簍裡。
「五十四歲。」
女兒若是還活著,也一樣是十七歲,或許已是個每逢放暑假就會晒得一身黑,而笑時會露出一口白牙的少女了。酒井憶起美津子還小的時候,曾帶她到海灘去抓小動物,或帶她到千葉的海岸去游泳的那些日子,抱著美津子入海時,她由於害怕波浪而緊抱自己的小手臂及還有乳味般的柔軟面頰的觸感,全都深刻地籠上心頭。
那是在讀者沙龍欄裡,提供讀者尋找筆友的專欄。從寫在那裡的「相沢利惠,十七歲、高中生、熊本縣宇土市寺町」上面的名字,他幻想著被太陽晒黑,而笑時會露出一口白牙的女孩子。
半響之後,太太突然轉變了心情似地說:
當他走出了文具店,步上火車站的階梯時,突然有一陣強烈的疼痛感掠過腦際。他靠在梯側的牆壁強忍著那陣劇痛,有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見狀便問:
「我很高興妳來。」
「那麼也許是體質有了變化。一百九十和一百,可以說是相當高,最好多加注意。」
「啊!」
驟雨方歇,自醫院前的濕坡道往下走時,從那裡可以俯視燈火迷濛的大樓及許多房舍,在每扇窗戶裡都有著與自己相同的生活,缺乏優點,十分平凡的五十四年人生歲月,對於自己這般的人生,酒井不禁有自棄的心態。
「是嗎?並沒有怎麼樣呀。」
老伯,二年前,我也和令嬡一樣,由於車禍而脊椎受傷,再也無法好好地走路。現在已不能像大家那樣游泳及打排球了。雖然若使用枴杖還勉強能走,但在很多方面還需要人家的協助,剛開始那陣子我每天都在哭,不過現在,我要堅強地活下去。
「你要去幾天?」
與相沢利惠開始通信之後,大約過了三個月左右,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在熊本有了生意往來的客戶,他必須到那裡出差一趟。
「『飄』的入場券在東京似乎一票難求,所以我以鋼筆代替『飄』的入場券。這是與老伯用的鋼筆同一個牌子,很好寫,請用這支鋼筆在考試時拿個好成績。」
夜晚的晦暗已侵入了窗內,同病房的中年女子也回來了,酒井朝她打了招呼,然後自椅子上站起來。
他甚至有一股莫名的感動,說:
內人是四十九歲;我們在很早以前,就因為車禍而失去了一個女兒。之後雖然一直想要個孩子,終於還是未能如願以償。

啟程的那天早上,他在羽田機場——與其說是為了利惠,倒不如說是為了她的家人——買了禮物。因為他很想向允許她與他通信和-圖-書的利惠雙親表示謝意。
他猛地想到敏感的太太或許已察覺到什麼而住口了。太太並不知道自己與利惠通信的事,當然,就算知道了也應該不會生氣才是。但酒井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與年紀相差三十七歲的少女有溫馨的書信往來。那是他在每天無味的生活唯一的安慰。被陽光晒黑,笑時會露出一口白牙的少女,他不願意告訴別人,對那樣健康的少女類似父愛般的心情。
「有一個讀高中的女學生住在隔壁病房。」
五十四歲的他,茫然地看著與自己毫無關係的影藝人員們的花邊新聞。突然想起,要是去世的女兒還活著的話,一定會覺得這種報導很有趣。她向來不愛唸書,只熱衷流行歌曲,雖然她凡事都會興高采烈,個性卻很溫柔,且能善解父親的心意,絕不是個壞女孩。
「我跟朋友說,老伯一定是個很棒的人,個子高,又富有,當我有機會到東京時會帶我去看寶塚,然後又到很多地方參觀的長腿伯伯。老伯,你喜歡寶塚嗎?你看過『鈴型玫瑰』嗎?現在東京正在上演『飄』,我真想看。下次請老伯寄您的照片給我。」
「據說是打排球時跌倒折斷了手骨。」
那是在他太太出院一週前的事。太太過去一直埋怨的新治療法生效,現在已不再那麼經常地發作了。不過醫生吩咐,在季節變換尚未過去之前,暫時還不要回家,因此一直拖延著沒有出院。
「我……還以為我是低血壓呢。」
他與客戶洽談,一直忙到傍晚。利惠並未打電話來,奇怪!
「看你好像要去遠足似的,很高興嘛!」
女孩子似笑非笑地抬頭看著酒井的臉,他也不由得苦笑,說:
那位客戶說:
當他要回去時,太太突然這麼問他。
老伯,對不起,雖然老伯特地到熊本來,但是我無法去見您,真對不起。並不是因為學校的緣故,也不是有事的關係,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恨不得立刻跑去。我之所以不能去,是另有原因。
醫生從酒井的手臂上拿下血壓器時,這麼說。

他坐在詢問處的椅子上,拆開了印有小雞的信封,抽出了印有小雞的信紙。
「抱歉,我失陪一下。」
她不知從何時開始稱呼酒井為「長腿伯伯」,她說,他們的信件來往,很像是她最近讀的「長腿伯伯」故事一樣。
當他把信投入信箱時,在遠遠的信箱底部傳來了「叩叩」的一聲,這是首次打破他與太太二人長期平凡生活的聲音。此時的他甚至覺得自己做了非常悲慘的事。
淡淡的夕陽灑進和圖書了這家私立醫院的候診室,長椅上除了一個將枴杖置於一旁的年輕人,和一個似乎是他情人的女孩子以外,沒有別人。
我也會時常感到寂寞而難過,幻想著像過去那樣在海裡游泳,或在海灘上奔跑。我想像著能游泳能奔跑的另一個自己,而那另一個自己便向週刊雜誌寄出了那種充滿活力的信。我希望在信上,要成為一個像往昔那樣強壯且健康的自己。
職員如此回答而搖搖頭。
顧不及脫鞋便在玄關坐了下來,他拆開了那封信。

但是翌日黃昏時,他與平常一樣到醫院去,不知為何竟無法率直地告訴太太自己所做的事及相沢利惠回信的事。不明白為什麼,也許太太會覺得這不像是一個老人應該做的事,可能會因此瞧不起自己吧。他有這種顧慮。
上牀以後,酒井也能體會到幸福而篤定的心情。他將寫好的信擺在枕邊,想著明天可別忘了去寄信。
看完了電視,他閒著無事便翻開女佣人遺忘在餐廳角落的影藝週刊雜誌。
「我……」那個少女有點困惑似地抬起眼睛看著他,說:「我不是利惠,我是利惠的朋友。」
「你和平常不一樣。」
利惠的信都是用印有小雞或邱比特圖案的信紙,連信封上也有相同的圖案。酒井的信則是用印有「國代」字樣的普通信紙,並以工整的字體書寫。
某個黃昏時刻,下了一場驟雨,他在醫院中為了等這場雨過去,不得不比往常更長久地聆聽他太太的抱怨。
決定要出差的那晚,他立刻寫信給利惠。從地圖看來,宇土市和熊本市的距離似乎不是很遠,由於自己也不清楚會在熊本的哪裡過夜,因此寫了一封「請她打電話到他客戶的公司去,好嗎?」這種內容的信。

「沒有。」
「你怎麼了?」
但是我也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什麼壞事,而想向您道歉。只是沒想到那一天會來得這麼快。我雖然能撐著拐杖到熊本去,可是我不願意以那種模樣與老伯見面,所以我爽約了,因為在老伯的夢裡,我是個皮膚黝黑、牙齒雪白的女孩子。我決定請我的密友坂本替我帶這封信去,雖然她反對,認為我應該親口告訴您……
酒井感到疲累。他很清楚太太的個性,以及她在季節變換時會氣喘的原因。她是自從美津子唸小學時,在放學途中,發生車禍以後,才開始有氣喘的情形。那天是下雨天,美津子由於撐著小雨傘,以至於沒看到疾駛而來的小型卡車。那是下著梅雨的悶熱下午,一切的事情,至今仍歷歷在目,無法抹去。
「啊?課長,你也會到寶塚去看呀?」
這天晚上,他在餐桌上擺著信紙,與上次同樣地用鋼筆書寫。那是個寧靜的夜晚,遠處偶爾會傳來電車的聲音。他在給相沢利惠寫回信時,感覺好像是在與已故的女兒說話似的。
「是什麼https://m.hetubook.com.com病?」
「醫院也很忙,還有其他的病人……」
「我雖然是五十四歲的老人。」
走到光線陰暗的走廊上時,隱約聽到收音機傳出的輕音樂,也許是太太所說的那個高中女生在收聽吧。
回到家門,當他不經意地把手伸入信箱時,拿出了印有小雞圖案的信封,上面以笨拙的字體橫寫著他的住址和名字,背面以小小的字跡害臊似地寫:熊本縣宇土市寺町的地址及相沢利惠的名字。
倘若還活著,又是高中生的話,不知會和自己談些什麼。又會如何對自己撒嬌呢?
「二天。不,視情形如何而定,可能會變成三天。」
他將昨天太太吩咐他帶來的盒裝衛生紙及瓶裝的古龍水擱在牀上,然後把小小的花盆擺在窗邊。太太默默地注視著他的動作。窗外的夜色已偷偷地降臨。對面的建築物已是一片黯灰。
他的太太一直盯著異於平常而興高采烈的他。
沒有回信,在信箱裡只有適合他這種年紀看的小冊子或廣告及信函而已。那封信肯定是在什麼地方被人傳閱或在那裡被撕破、而不知扔到那兒去了。
「買不到票,大家都是排隊買的。」
翌日,他問公司裡的女孩子,「飄」上演到什麼時候。
酒井離開客廳到一樓的詢問處去。在詢問處的椅子上,有個穿著夏季水手制服的高中女生坐在那裡,她是一位正如酒井所想像的,被陽光晒黑、眼睛很大的女孩子。
最後他還是把信寄出了,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那樣做,或許是由於每天一下班就好像為了聽太太抱怨似地到醫院去。而自醫院再回到只賸自己一個人的屋子那種孤寂感促使他那樣做。也許是每當他看到太太陰鬱的表情,便會自心底深處湧起的悲哀而使他那麼做吧。也可能是五十四歲這幾近人生之秋的年紀,使他變得大膽也說不定。
她膽怯地從包包裡拿出一封信,交給酒井。
他什麼都沒告訴太太。雖然如此,每當他從醫院回家時,酒井的心裡就會有不像他這種年紀的興奮——他甚至有著彷彿已故的女兒正在家中等他似的期待。
在酒井削瘦的面頰上浮起了微笑,反反覆覆地一讀再讀。他換上了和服,一面吃著女佣人為他準備的晚餐,將一杯加了冰塊的白開水,喀喀地晃出聲響,品嚐著。又再次看了那封信。微微的溫馨感在心頭擴散著,這位十七歲的女孩子有著成全一個五十四歲老人的請求的溫柔,他覺得十分高興。
此時,老伯寫信來了,我深切地感到老伯的寂寞感和我的寂寞感一樣。自從和老伯開始通信以後,我曾數次想向您道歉自己的說謊,但我不忍心破壞老伯的夢想,我希望自己在老伯的夢裡永遠是個能夠游泳、能夠奔跑的女孩子。
他痛苦地微笑而沉默不語,只能在心裡說「沒什麼,不要緊。」待疼痛感過去以後,他才能上電車。
「有沒有宇土打來的電話?」
「血壓……相當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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