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先生事跡
「啊——」
他連這種私事也告訴我,可能是已經開始對我們產生了好感吧。
為了掩飾自己的悲傷而惡作劇或做滑稽的事,這種性格至今仍一直存在心中,可以說就是在當時形成的。只將自己心中的祕密告訴一個對象,此一傾向至今也仍未消滅。這唯一的對象也就是「我的耶穌基督」,而在其周邊尚有已去世的母親及哥哥。想來我的個性也許是在大連那段黑暗的日子所塑造成的。
我等嫌工廠
我忍不住厲聲地回絕他。
「是!」
你先生就一直這麼唸著討厭,無聊。一到下午二點及四點時,他必定會發出巨大的聲響自船艙消失。嗜賭的他,每日必在二點時參加船上舉行的賓果遊戲,以及在下午四點起的賭博。
「王先生,」我趕緊說:「你那麼喜歡工廠嗎?既然你這麼喜歡工廠,到日本時你不妨去住叫川崎的市街,因為那裡有很多工廠。」
我早在大戰爆發之前便離開了這些市街,當時我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離開那裡是由於雙親不和(我由母親攜著)向學校及鄰居的朋友們道別,也和飼養多年十分親密的狗兒作別而離開了大連。這些回憶已滲透在這座市區的每個角落。四十年來,我也從未忘記那裡的每個地方。
在香港時承蒙妳的諸多照顧,在出發前夕,我又擅自作了那樣的請求,真是抱歉。
明日一早就會抵達鹿兒島。我和妳先生一星期來的共同生活,我——想由衷地告訴太太:太太,妳過去和他一起生活很艱苦吧!真是辛苦妳了……
儘管如此,旅行者在這個國家中仍不得耳聞此種率直而誠實的聲音。想與中國人由衷地交談是困難的。今後到中國旅行的可能性很大,然而若光是刻意讓人看中國現代發展的那一面,旅行者肯定會在背後議論紛紜,諸多揣測。事實上,搭伊麗莎白女王輪來旅行的人之中,除了我和阿川以外,專去參觀工廠和學校的日本人是絕不會滿足的。
「你想從事文學就別吐出那麼認真的聲音。」
不知是否為了拿小費,那名領班恭恭敬敬地作了揖然後離開了。此時你先生獨自地點著頭,喃喃自語:
(我來了……)
那麼,請保重。也請為我禱告能與妳先生相安無事地歸返國門。
因此,抵達大連的前一夜,我在船艙內輾轉反側。幸虧呱呱先生上賭場去了。獨自隔窗望著漆黑的海,沉迷於感慨。
車子從碼頭一轉眼就駛進了大廣場(現在的中山廣場)。雖說是大廣場,未曾住過大連的人或許不會有任何感覺,然而曾住過此處的人,只要提起大廣場應該就會勾起種種的回憶。該處是大連的市中心,從那裡呈放射狀地伸出了數條大馬路。圍繞這座大廣場的,是紅色及藍色條紋的圓形屋頂並排的西洋建築物。廣場也如公園般地遍植著韓國草及樹木。
「對不起!」
我雀躍不已,衝回了船艙。自賭場回來的呱呱先生把書蓋在臉上正鼾聲大作地睡著。
「我……不喜歡工廠。」
因此,上課時我也無心聽講,老師及同學們大概都無法了解眼神茫然若有所思的我的心情吧。我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而惡作劇或做些滑稽的事情。除了一個對象以外,我絕不將自己家庭的祕密及寂寞向任何人傾吐。那唯一的對象就是我家飼養的狗——小黑。
「是海軍少將。」
本來在我尚未離開日本之前,就已有心理準備了。總之,他在朋友之中有個瞬間開飲機的渾號。我要與這隻瞬間開飲機之稱的妳先生,在無處可逃的同一條船上且是在同一個房間裡,共同生活一個星期以上。我為了不刺|激這個任性又易怒的人,我必須忍耐——我是如此下決心的。
開始時我還以為是他故意要引起我的反感,然而似乎不是那麼回事,那好像是長年以來的習慣所致。
「不,我不要看什麼工廠。」
我父母就是在這間客廳裡吵到深夜,在這棟屋子的深處,有我和哥哥的兒童房。我就在那間兒童房裡用手指抵住耳朵,不想聽父親的吼聲及母親的哭聲。我真想看看那間兒童房,即使是從外面也好。
我不大能了解他話中的含意。
車子甫發動,姓王的青年便這麼問。
大和飯店現今已改名為大連賓館。我心想,原來竟是如此小的建築物。四十年來一直在腦海中描繪的回憶與現實實物比對之下的差異,我不得不大失所望。
「我是希望結婚後她能留在家裡。但她說要在外面工作,就是因為意見不同。」
「喂!喂!」
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再次打開書本。不到一分鐘就聽他如雷的鼾聲。
儘管如此,我仍無法消除心中的疑慮。步行的途中我猛然發現了綿延的圍牆。剎時,這堵牆喚醒了我的記憶。
王姓青年和阿川也上了車。車子在我的迷惑尚未解決之前便已開動了。
他又發出「啊——」這種無力的輕呼。
「看本船的旗幟,我猜船長從前是英國海軍軍官吧?」
「哇!」
什麼事情那麼煩人呢?首生是妳先生不斷地咳嗽及吐口水。他並沒什麼病,卻每隔一分鐘就會像鴨子似的在喉嚨發出「呱!呱!呱」的聲音,並且在狹窄的房間中自正在看書的我身旁啪啪啪地走過去,到盥洗處吐口水,而且還不僅是一次、二次,一小時大約做十次:呱!呱!呱!啪啪啪!咳——噗噗!呱!呱!呱!啪啪啪!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港口了。」他這樣大叫著,連牙也沒刷和圖書就跑出了船艙。大連到了,我收拾好,(滾)也似地到甲板上去。船已停靠在大連港了。戴著圓帽身穿草色人民服的中國官吏及士兵在碼頭上瞧著這邊。隔了四十年之久,我又回到可以說是故鄉的大連來了。外面雖然天氣晴朗但空氣卻凍得厲害。
「為什麼?」
「談談戀愛吧。乖戾一些吧,不懷好意一點吧,用自己的眼光去看東西吧!」
「有二個文豪正在你的身邊。」
與王姓青年四處尋覓姊姊房子的阿川,好像終於找到似的喊著:
我非常冷淡地點頭。從第二天起,妳先生再也絕口不提海軍的事了。
阿川要求想吃美味的東西是很有道理的,因為我們都對於「難吃的伊麗莎白」輪的西餐感到頭痛。我認為語言動聽的國家其食物必然美味,而中國話與法語在世界上是發音最美的語言,此處雖非北京或廣州,不過若是大和飯店的中國菜想必也差不到哪兒去。
「是嗎?我立刻告訴船長這件事。」
「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姊姊以前曾住在大連,遠藤少年時期也住在這裡,我們都想去看看從前的房子,想吃些美味的東西,想搭火車。」
「抱歉!」
雖然我已有如此的準備,但是——太太——上船三個小時以後我就忍不住想尖叫了。我為何會想尖叫呢?首先,妳先生實在太煩人。因為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希望能渡個靜謐的乘船之旅,使繁忙疲勞的身體能利用這一個星期好好休息。我的希望也由於這二天來的事情逼得我放棄了。
是日中友好
我和阿川都如此辛苦地去找昔日的房子,就是想見見目前住在令我們懷念的房子裡的中國人。對他們,這是我以前曾住過的房子,並希望他們真實地讓我們瞧瞧他們的生活。貧窮並不是恥辱,況且戰後我們日本人也曾經體會過更嚴重的貧窮及糧食短缺。即使自他們的口中聽到「希望住房間更多的屋子」或「希望有現代式的公寓」這些抱怨和希望,我們也由於自己的經驗而很能瞭解,我們絲毫不覺得那般的抱怨會有害於中國的進步。中國既然是開發中的國家,因此會有那樣的抱怨也是理所當然的。中國只要能一一解決這些抱怨不就行了。
第一個早上完全不知情的我,猛地驚跳起來。此種情形與三十年前猝遭空襲時一般。剛才是什麼聲音?該不是海裡冒出了怪獸撞擊船身吧?
「我們走吧!」
「和以前一樣。」「嗯,我記得是這個樣子。」
我向佐和子道謝說「謝謝!」而深深地感到這孩子由於長年累月以來為了應付對海軍、船、飛機已執著得反常的父親,也是十分辛苦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有問題的。」
「不就在那裡麼。」阿川好像也和我有同感似地憮然。他在學生時期也常到大連的姊姊家玩。
「我不拍。」
阿川瞭解我的情形,當車停之後他對我說要在車內等候,我很感激他如此替我費神。但完全不知情的王姓青年,儘管我一再說想要單獨走走,但他卻堅持要陪我。我仍希望能獨自活動。
「很冒昧地問你,你以前也是軍官嗎?」
妳先生我記得是海軍上尉,少將與上尉哪個階級高呢?以公司來說,大概是董事長與課長的差異吧。
「遠藤伯伯,上了船以後,關於海軍、船、飛機的事請不要比我父親先開口,或者是反對他的言論。」佐和子小聲的深恐讓妳先生聽到似地告訴我。「那樣,你就可以免於和我這位老爸吵架而繼續旅行。」
少年時期我住過的霧島町應是與南山麓一般,有著並排的灰色洋房,然而此刻我所走的街道兩側卻散立著鏽色的磚造建築。被哥哥與我當作壘包玩棒球的整排赤槐理應更加的朝氣蓬勃,但眼前的赤槐全是一副有氣無力的老態。
這位溫厚的老人有點靦腆地微笑著說:
很多日本人想問現代中國人的疑問。目前我尚不能問初識的王姓青年。我想,當我率直地提出此種疑問時,或許也就是中國現代化的時候了……。
雖說不抱怨。但再次發出巨響而回到船艙的他,是怎樣的一副德行呢?他——牀上盤腿而坐,將賺來的鈔票一張張地數著,獨自淺笑。
「一切都討厭,工作也討厭,寫小說也很麻煩。啊——討厭,討厭!啊——無聊,無聊!」
我如此地對已去世的母親及哥哥說。大門及門前的赤槐仍留存著。四十年來,赤槐也和我一樣衰老了。我避開王姓青年的注意,偷偷地撫摸那棵樹。我的視線一直停留在這棟我曾住過的建築物。
「不,不,沒問題。中國,客人想看什麼地方都能給客人看。四人幫的時候可不如此,但現在已不同於往昔了。」
「大和飯店在那裡?」
「今天賺了二十塊美金吔!」他又自言自語著:「這可比寫稿好賺多了。」
阿川終於露出不悅的神情。
筆者寫給阿川弘之夫人,三月九日的謝函——
「的確是啊!」
「對不起,可是沒辦法,喉嚨不舒服已經是我的老毛病了。」
我(或許阿川也和我一樣)一點也不覺得這是中國的恥辱。
「那麼你能瞭解吧?你也討厭工廠,我們也討厭工廠,所以不去工廠。」
第二,很抱歉,就是妳先生那可怕的屁聲。海軍絕對守時,這是妳先生的口頭禪,但每天一到六點妳先生也一定會以巨大的聲響放屁。那種聲響簡直不能說是放屁,那是大砲、氫彈。我由於失眠往往要到黎明時刻才能入睡,然而就在我好不容易開始有睡意時,偏偏卻在我的頭上(可能是由於房間小,我的牀鋪與妳先生的牀鋪是擺成L型,妳先生的屁股正好朝著我的頭部),發出真想將它形容為轟!轟!隆!這種爆炸似的屁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
阿川高聲地說:
「這裡真的是霧島町嗎?」
沒錯,四十年來我不斷地回憶,一再地思念的院落、外形、隔間的屋子,此刻就在我眼前。
玄關已古舊了,玄關旁的客廳窗戶也汙漬不堪。屋子及院落也比我記憶中小得多,且呈現一片蕭條的景象。
筆者寫給阿川弘之夫人,三月十二日的信函——
當阿川在拍攝他姊姊故居的照片時,我在那一帶隨意地逛一逛。天氣晴朗但空氣清冷,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湧現心頭而感到呼吸困難。此種不安感是由於我即將回到四十年前的故居所導致的。
此時阿川火大了。
當父母開始吵著要離婚時,因為我不願意從學校回家,常四處逗留消磨時間,發楞地瞪著蜘蛛網或對中國馬夫的馬兒開玩笑,也在這堵牆上用蠟石塗鴉過。那是同學教我的淫猥詞句。當時的我並不了解它的意思,卻是懷著悲哀的心情寫上去的。
不知何時已有中國的少年們聚集過來。在這種心情下要用笑容面對他們是很困難的。然而我還是朝他們擠出了微笑。跨進了門,從玄關窺視屋内。
「可是我擔心你會迷路。」
我無法再回絕王姓青年的好意。我在昔日住過的霧島町下車步行。王姓青年說:
「啊——」
他又恢復了一加一的聲音。他真的那麼想嗎?或是依從他人的教導照本宣科呢?這點我可就不太清楚了。
我彷彿在黑暗的屋內看到低著頭的母親,也依稀看到用手指抵住耳朵的我和埋頭用功的哥哥。我感謝讓我獨自來此的阿川……。
我寫了一張紙條遞給他。
據說阿川的姊姊往昔住過的房子位於南山麓。南山麓有點類似東京的田園調步那種高級住宅區。我在少年時期也常常到那裡去。那附近有個叫彌生池的池塘,冬季時少女們便在池上滑冰。當時我也常被大我二歲的哥哥帶去那裡溜冰。這個哥哥已在二十年前去世了。我曾經與他相約有朝一日二個人一起回大連。但是現在再也無法實現這個諾言了。
阿川弘之與我自香港一道搭乘伊麗莎白女王輪去大連,是由於本雜誌的好意。幼年時期及一部分的少年時期在大連長大的我。當總編輯對我說:
「如此一來,我想船長必然會招待我一杯,並且帶我參觀全船内部。」
「怎麼樣?你感到很懷念嗎?」
「嗯?」妳先生嘲笑地說:「是哪一個?」
他又發出一加一等於二的聲音。
「喂!來一下。」
與我同行的阿川是一個任性易怒的人,這點由於長期的交往我倒是十分瞭解。這總比與完全陌生的人同房好得多。我飛去香港,與二天前便先偕太太及千金來港的阿川會合。翌日,如信上所述,阿川的太太及千金送我們離開香港。我與阿川初次的共同生活也正如信中所寫的,沒有絲毫的歪曲。
如同阿川姊姊的故居一般,内部像倉庫般的黑暗,散置著類似裝煤炭的袋子及木箱。走廊的地板也拆除了,裡頭靜悄悄的。這幽黯的内部當中隱藏著我的童年。我人生的開始。有種不知是不安抑是恐怖的感情在心頭湧現。對我而言,這棟房子就是人生本體,也是我的歷史。我所謂的歷史和馬克斯主義者所說的歷史在本質上是完全不相干的。但對我來說那是無可替代的歷史,也是對每一個人而言都無法替代的歷史。那與馬克斯主義的大說家所說的歷史,所輕視的歷史不同,因為我並非大說家而是小說家,所以我重視我的歷史甚於一切。
十一日晚上自大連起程,今天一整日都只望見海面,正在返回日本途中,預定明天會到達鹿兒島。和妳先生雖有無數次的小口角,不過看來在抵達東京之前,局面還不至於太糟。
「嗯,你也是個男子漢啊!」
我向對我十分親切的校長道謝。回到車上時王姓青年推了推眼鏡這麼問我。那猶如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二等於四的聲音,我猛地憤怒起來,但隨即想到為了我們費神的王姓青年並無任何過失,自己也實在太任性了。
啊——,王姓青年發出了無力的輕呼。在他的眼中,我們二人肯定一點兒也不像是日本的文豪。
「什麼事呀?別吵!別像猴子般的到處亂跑。」
屋前橫七豎八地堆滿了袋子及箱子。屋内似乎也十分骯髒。大連現在的人口是一百一十萬,據說在中國是十八個大都會之一,都市計劃也正著手進行。然而就我們短時間所見到的範圍來說,住宅問題似乎仍十分嚴重。
「你戀愛過嗎?」
「不,這次也不用看那個。」
快接近南山麓時,阿川便開始眉飛色舞起來。一再說:
「我叫阿川,不過call me HIRO Please!」
「日本的文豪是誰呢?是不是××先生?我擁有的日本雜誌是一本週刊××,裡面有××先生的小說。」
大和飯店對當時幼小的我來說,宛如灰姑娘與王子邂逅時看到他住的宮殿一般。每到夏天我就經常懇求父母帶我到這間飯店的頂樓陽台上去玩。那裡有穿山谷渡鐵橋的電氣機關車模型在跑,我一到那裡便再也捨不得離開。那時我父母便相偕和睦地在啤酒園喝啤酒。點亮了萬國旗般的裝飾燈籠,四處皆是一片眩目的輝煌。當時的我是非常的幸福。
還有一樁可笑的事。在船上有個由十幾名日本乘客組成的團體,當中有個老人。我深夜在餐廳遇到那個老人(船上是於深夜提供宵夜的),閒聊中那個老人突然問:https://m•hetubook•com•com
我注視著每棟屋舍,走上略微傾斜的街道。以前有這種房子嗎?從前此處曾有中國人經營的雜貨店,現在已不見了。
「原來你以前是住在這裡?」
「咦?不看工廠?那麼要不要去參觀聾啞學校的教育?」
「文學?為了現代化?」
在道路的角落,不知何時冒出了幾個中學生模樣的少年佇立在那裡一直盯著我們瞧。王姓青年向他們打聽之後對阿川說:
「是一個老人,聽說他以前是海軍少將。」
縱使拒絕了對方的邀請,但我並不以為無禮。因為我們並非受招待而來的客人,而是自費的旅行者,因此希望去看自己想看的地方,與其耗費精神去看工廠,倒不如愉快地去瞧瞧自己緬懷的地方。那才是日中友好。
用餐時,妳先生對服務生的領班說:
「阿川先生過去是否曾待過海軍?」
「是,是文學。四人幫時文學受到了限制,我很喜歡日本文學。」
「那麼該做什麼才好?」
可是——我雖未說出口,但我心中有著若干諸多日本人想問現代中國人的問題。昨天之前,中國人還活在四人幫是「對」的社會,但今天就指責四人幫的錯誤。至昨天為止還被灌輸毛主席是絕對對的,但到了今天就被更正為毛主席的想法也有缺點。由於上級的權力鬥爭,而五、六年來不斷在轉變的中國,像王姓青年這一代的年輕人,究竟能相信什麼是真的?是否中國人在他們的意識深處經常都存著:今日現代派的想法可能到了明天又將被新文革派否定的不安感呢?在他們的内心底層是否有一種難以言喻的不踏實感,和難以開口的不安定感呢?
在香港碼頭和太太妳及佐和子(阿川先生的千金)道別後,我和您先生的共同生活終於開始了。在船上和妳告別時,妳對我說:
「千真萬確!」
雖然我很想多寫些船上的生活,不過這是屬於阿川的工作範圍,因此我也不便再談。我的任務是記述睽違了四十年後再訪的大連。
當時妳先生的臉,我真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像是沙漠中的忍冬,狼狽、驚愕、畏懼,種種表情都猶如火雞般一個接一個閃過。
用過早餐的外籍乘客,整團接二連三地為了趕搭巴士而紛紛離船,但是來接呱呱先生和我的中國旅行社職員卻遲遲不見人影。耐心地待在船上等了一個多小時,終於船上的廣播呼叫我的聲音傳來。
「是的。」
「是嗎?我以前也是在海軍。」
這位王姓的青年立場,可能是想讓我們看「以三個現代化」為口號的中國。中學時期就對數學、物理、工廠興趣缺缺的我,對「現代」也缺乏興趣。可以的話我倒希望能活在非現代的江戶時代,過著笑人、七偏人那種無所事事的悠閒生活。
「我想,為了中國的現代化要從事文學。」
所以我在這所已成為第十六中學的校舍中下意識地尋找和我同樣的少年。然而,在這些正襟危坐地待在課桌椅上,老師發問時把手半舉,畢恭畢敬的地回答,一副不自然的表情的中國學生當中,我終究無法找到與我同樣的少年。(這不是真的)我心想,每個少男、少女都有悲哀。他們只不過是在掩飾悲哀,我逐漸地冒起火來了。縱使我覺得生氣是不應該的,但我可不是為了看有禮貌又聰明的學生而來這所學校。我是為了尋找在我曾待過的教室中,與我同樣初嘗人生悲哀的愚笨少年,想將手放在他的肩膀,在他身上重尋昔日的我而來的。
「不!不!」
阿川知道這件事,他大概也推測出我想再訪大連的心情吧。因此,我到與他無關的昔日母校去時,他也無異議。我的母校也就是大廣場小學,目前已改為旅大市第十六中學。四十年前的校舍,僅僅只換了油漆而已,仍然留存著原貌。我由校長及老師領著參觀正在上英文及地理課的教室。然而我的心早已沉迷於緬懷四十年前坐窗邊位置的我。
啟程那天,妳先生在指定用餐的哥倫比亞餐廳,向今後必須每天同桌吃飯的兩個外國男女做自我介紹,說:
「你不覺得太沒禮貌嗎?」
我立時就答應下來。因為這四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機會去滿州(現在的中國東北地區),當然更不用說大連(現在的旅大市)了。然而只要閉起眼睛,腦海中就會浮現往昔有著種種快樂、悲傷的街道、廣場、建築物和毗鄰的屋舍。甚至連睡覺也會魂縈夢繫。
貴君嫌工廠
開始望見彌生池時,我在心中如此告訴哥哥。我想,待拍下這裡的照片,回國後一定要將它擺在他的照片前。
妳說這話的同時,佐和子突然使勁地拉我的袖子說:
(這就是……大廣場嗎?)
「沒錯,這裡就是霧島町。」
「有,戀愛過但被拒絕了。」
「可是……」這位青年有些遺憾地說:「還是不去工廠嗎?」
「是的。」
「倘若失去這次機會,可能暫時無法再去大連了!」
然後,我們要求參觀飯店的房間。這家飯店會有怎樣的外國客人來住?大約有三名負責客房的女孩子,面色紅潤笑臉迎人地讓我們看東德客人住的房間。那是四十年前的樣式,並有四十年前的浴缸。這點給我極深刻的印象。這些女孩子說,日本客人也住這www•hetubook•com•com裡。並以半吊子的日語說:「歡迎再度光臨。」
「但是,我的想法錯了,女人還是應該在外頭為中國而工作。」
「你喜歡日本文學的哪裡?」
這真是陪我渡過童年的道路嗎?我困惑地怔立著。親切的王姓青年見到我疑惑的表情,便替我詢問正巧自屋裡走出來的婦人。
「要不要搭伊麗莎白女王輪去大連?是與阿川先生一起去的。」
(全書完)
阿川問他。
「可得視你的態度如何而定。」
我和阿川都不約而同地說。雖然上了船後就一直在吵架,但在這種場合中二個人的心情卻是一致的。團結一致。姓王的青年碰到我們的拒絕,很詫異地說:
「是的,他好像是唸大學時以學生兵的身分入伍。」
「不,再等一下。」
我彷彿看到曾經風華絕代的少女人老珠黃的模樣,不禁感到茫然。往來的人影稀疏,路是灰色而寂寞的。
妳先生特地把「帝國海軍」這個詞加重語氣,並興奮地抖動他的鼻子。妳大概能想像出他當時的表情吧。
「喂!能不能想想辦法呢?」
過了一天、二天,船長根本沒來邀他一起去喝一杯,或請他去參觀全船内部。可憐的呱呱先生,逐漸露出了憮然的表情。我感到十分地好笑。
雖然人的生理和道德沒有關連,因此開始時我也沒說什麼。但我看書的情緒卻因此而受到妨礙。而且他不斷吐口水的盥洗處同時也是我早晨洗臉的地方,雖說他是我的朋友,我還是覺得很髒。
走下船時襲來連耳朵都會凍落的冷風。來接我們的通譯兼嚮導的中國人是約莫二十歲左古、戴著一副眼鏡、態度和善的年輕人。他的名字,依阿川的叫法就當是姓王吧。他已替我們準備好名為「上海」的中國車及司機。
這位青年狼狽地搖頭說:
「聽你這種呻|吟,我的心情也會沮喪,請你別再這樣自言自語好嗎?要說起碼也說些充滿希望、積極的事嘛!」
數完了錢,他便在牀上躺下來,又一再地說:啊——討厭,討厭!呱!呱!呱!過沒多久,他拿起枕畔的書打開了。我心想,「現在,總算靜下來了。」
伊麗莎白女王輪和世上一般人所想像的不同,它是使用令人出乎意料的廉價建材。傢俱、用具、裝潢的品味實在也不怎麼樣。雖然船員的態度親切,但伙食卻難以下嚥。我不由得想,這不是伊麗莎白女王輪,而是「難吃的伊麗白」。我問阿川,他告訴我,雖然同樣是豪華郵輪,但義大利及法國船的内部比較考究,伙食也味美。不過,在船上倒也不覺無聊,好奇心旺盛的我四處走動,看電影、表演、或上舞蹈課等;盡情地享受。不,即使沒有那些事,光是觀察阿川弘之這個怪人,也絕不可能感到無聊。
毫無疑問的,妳先生是個海軍狂。不用說,妳先生在船上也一直以海軍狂自居。
「請你轉告船長,我以前也是日本帝國海軍軍官。」
「喂!你別在『現代小說』上寫這種事喲!」
做事向來鈍拙的我,對賭博這類事不大有興趣,而且手氣也不佳。但若朋友熱衷於賭博,我並不抱怨。
片刻後明白了那是妳先生的屁聲時,妳可知我有多冒火嗎?連妳先生也被他自己的屁聲驚醒,那一刻間,他臉上有著納悶的神情,待明瞭了原由時,他說:
我對大連的回憶有一半是明朗、有一半是黑暗而陰鬱的。明朗的回憶是四歲大時與父母一起來到大連,直至小學三年級。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父母不合,已決心與父親離婚的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回日本為止,只有灰黯的回憶。
「阿川先生,聽說這棟房子目前有二戶人家住在裡面。」
在「呱!呱!」和放屁之間,讓我受不了的是妳先生的自言自語。他懶散的躺在牀上,獨自在嘴裡喃喃唸著。
「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啊!就是這裡,還是和以前一樣。」
王姓青年不安地催促。
對大連的碼頭也有些印象。以前每當有親戚自日本來訪時,我曾不止一次跟著父母去迎接他們。當時,在碼頭上有打赤腳的中國苦力,淋著雨,扛著龐大的豆餅袋及煤炭袋,被驅策著工作。當時我雖然只是個小孩,但覺得他們那種沒表情沒勁兒的臉實在很可憐。但是,現今的碼頭上至少已經沒有了那樣的苦力,也沒有毫無尊嚴的臉,這點,即使是像我這種非共產主義者的人,也無法否定。
王姓青年答應我們的要求,因為是三個現代化,當然菜也必須美味才行。大連賓館的掌廚老師傅堆著一臉笑容走出來。阿川以他拿手的中國話向他要求說,今晚必定要給他吃這個,這個……。老師傅仍是掛著笑容頻頻點頭。
從香港出發至今,已整整二天了。目前妳先生似乎把書當成了安眠藥。雖然是翻開同樣的書,但他連二頁都沒看完。
(總之)我對我自己說「只要認為自己是與一個哭鬧的嬰兒處在一起就好了。」
「小的時候。」
我不由得說。我一聽到他那種一加一等於二的語氣就覺得不愉快。但在僅僅二個小時之中,我已對這位做事認真的青年開始產生了好感及親愛感。我不喜歡公式般的偽善和_圖_書交往。二者的立場不同,理所當然意見也會不同。我是要與身為一個個體的青年親暱地交談。
「是什麼時候的事?」
從那天起,這二個外國人便喊你先生Hiro,而我實在無法將妳先生的臉和Hiro這個名字連接起來。在船艙中「呱!呱!」地如同鴨子般咳嗽而且「呱!噗——」這般地在盥洗處吐口水的人,居然會是可愛的Hiro?太太,教我怎能如此稱呼他呢?
那時,我不愛回家,因為一回到家就得要面對母親陰鬱的表情。當時,父親與母親常在客廳裡談到深夜,而父親的怒罵聲往往會從遠處傳到牀上的我耳中。由於過去一直是沉浸在幸福日子中,因此我對突然擺在眼前的事態頓時不知所措。我在牀上將手指抵在耳朵,不想聽他們爭吵的聲音——那是我唯一的逃避途徑,而我哥哥則是專心用功。
「我的名字叫遠藤,換句話說就是與猿猴的性格相同。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船上有個曾待過海軍的日本人。」
「好了嗎?」
這四十年來,我已不知曾有多少次深切地懷念著在我少年時期產生明暗的房子。這棟小小的房舍是我父母離婚之處,同時也是使我決定人生出發點的房子。少年時期的我,在那棟屋子裡初次領會到人生的不幸,亦學會了憎惡父親,也體會到孤獨,且從母親痛苦的表情中瞭解了不幸女人的面容。倘若沒有那份經驗也許我早已放棄了基督教。假使那棟房子也如同阿川姊姊的故居一般地仍留存著原貌,該如何是好?我同時感到急於見那棟房子的激烈情緒及害怕見到的強烈恐怖感回到了車上。
有灰色煙囪的洋房並列在二側。雖古老而腐朽,仍記憶猶新。到了冬季,會有壁爐的煙自煙囪冉冉昇起。外面是連耳朵都會凍落的嚴寒,但屋內是十分暖和的。少年們圍著壁爐翻著從日本國内送來的「少年俱樂部」及漫畫,或剝橘子嬉耍等。
「要不要拍照?要拍的話……」
什麼對不起呀?
生氣也沒用,身為基督教徒的我早已被灌輸「生理與道德無關」的教誨。
翌日一早,被呱呱先生的叫聲吵醒了。海軍出身又是交通工具迷的他,不論船出航或入港,他都會異常的興奮,那種情形就如同牛見到紅色物體就會衝動一般,沒人拜託他,但他卻主動地跑到甲板上,獨自在那裡行舉手禮。
「那麼,你們想去哪裡?」
我忍耐著那個「呱!呱!呱」,至今已整整二天了。我每聽到「呱!呱!呱!」不知為何就會興起一股活不下去的感覺。當我遛狗時,看到狗為了拉屎擺開奇特的架式翻著白眼時,我就不想在世上活下去。那個「呱!呱!呱!」也讓我有同樣的感覺。
「好了。」
而一切都仍在回憶中的地方旋即呈現在眼前,街道及坡路和沿著路旁的赤槐樹,全是四十年來一直烙在我深切回憶的範圍之中。我看到我母親曾住過的大連醫院(現在的鐵路醫院)。這坡路是每當冬天積雪凍結時,我每次上學都得辛苦行經的坡路。為了避免見到母親陰鬱的臉,在放學途中遊蕩的路就在那裡。那些形狀雖然與我的回憶相似但仍略有差異。或許是四十年來由於我反覆一再地回憶而一點一滴地有所改變的緣故。
「我們已經到了。」
「我……」我也補充說:「想去看看我以前唸過的小學,不可以嗎?」
「那時我怎麼辦?」我這麼問時,妳先生露出一副不屑的神情,說:
「我可不管你,你自己在船上走走吧!」
「一切就拜託您了。」
「這個……」我冷靜地回答:
「你討厭什麼?」
「想去那裡?要不要先去看工廠?」
「小時候的什麼時候?」
此刻,這座廣場在眼前出現了。以四十年前的姿態展現了。可是,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不知是否由於三月在大連尚屬冬季的緣故,樹上沒有半片葉子,韓國草也枯萎了,一片寂寥的景象。往昔的建築物雖然都還留存著,不過小時候看起來那麼雄壯的正金銀行(現在的對外貿易局)以及市政府(現在的勞動文化局)和朝鮮銀行、英國領事館(現在的旅大市文化局)與警察局全都髒亂不堪、狹小又寒酸,像老人般的陰鬱而沉默。
「我喜歡日本文學關於戀愛的描寫。」
車上,那個姓王的青年在一路上不時地說,四人幫時很糟糕。他的語調也許帶有宣傳當前的中國與過去之差異的意味。不過,似乎也真有那麼一回事。在當時,說話一不謹慎就會立即遭到逮捕,而且可能被人告密。據王姓青年說,旅大市也曾發生過武鬥。
我問阿川。
他的手指上沾著口水,一張一張地數鈔票的模樣,彷彿十分滿足地淺笑的表情——他一點也沒察覺我在看他。片刻後當他注意到我的視線時,說:
這幾日來,我一直在觀察妳先生。他是個怪人,然而他竟不自知自己的怪異,這點令我十分費解。
「啊——討厭,討厭!啊!——無聊!」
我父親當時在面對這座廣場的銀行工作。我唸過的小學也正如其名,是離此處很近的大廣場小學。因此我幾乎是每天都穿過這座廣場去上學的。那時我雖然是個小孩,也打心底認為,大概沒有比它更美的廣場吧。
雖說大連,但這是與多數的讀者無緣的市街,或許讀者會感到興味索然。然而正如在日本東北出生的人,即使到了東京也會對岩手及青森的新聞感到敏感一般,在大連出生的人也同樣會懷念開著赤槐花的大連。尤其是戰後留在這裡的人,也都異口同聲地說著,希望能再回大連看看。
這堵牆的盡頭再過二棟房子就是我的老家。